•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謝昆恭〈黃昏基隆河畔的聯想〉
  • 最後修訂日期:
來自於自然 終歸向自然 我不知道它的生命還有多長。 我也不知道它的生命已經有多長,我所知道的是在人們稱它為基隆河之前,它就以原始的身姿迆邐了無數個世紀。一如所有川流不息的河,基隆河將綿亙的晝夜串成一段長長的,屬於大自然的歷史。大自然賦予它永恆的生命,使它能忠貞的擁抱自己的故事。在緩慢的演變過程中,它觀照了無以數計的物換星移,並且在邅遞的歲月裏,承受一次次的變貌。 如果我們承認日子是從變幻中走過來的,那麼在我們可以想像,緬念的記憶中,童年的景象必然會模糊的展現在我們逐漸成長的日子裏。然而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無時不地的要面對層疊的挑戰,使得我們無暇眷顧過去。似乎人類永遠在追逐些什麼,所以我們的日子總是被填得滿滿的,使我們只能往前走。然而,一當越過鐵軌或行過水湄,總會映現出一幅幅圖像--鐵軌連接的兩端足以使我們聯想起那段枕木上的日子,即使水湄乾涸,我們仍可在皸裂的土地上拾掇些許風硬的甲殼。 人的成長是種軌跡的延伸,對於一個人過去的了解,我們也僅止於鐵軌、水湄或諸如此類的故事。而河是否也有軌跡可尋?在我們記憶可達的日子裏,我們能否重組河過去的面貌?即使在河所展現的現貌中,我們自忖對它的了解又有多少?我們又否關心過它的現貌?當然,河並不在意人類能給予它多少的關照,也不在乎它的變貌能給人類帶來任何的啟示;它承受改變後的現狀,而隱藏著自己的過去,一如秘密般的納入自己的生命中。 時代在變,人類在變,似乎連自然也在變。基隆河即在人們不經意中快迅的邅變。變,一切都在變,不變的是河水本身。河幅變窄變寬、河床變小變大、流速變緩變急。而河水本身並沒變,長久以來它仍一逕的以最原始的最洪荒的身姿流淌著它的歌。過去如是,現在如是,而將來呢? 認識基隆河緣於對落日的喜愛。 初是被紅日西沈時那種幾近殉難的絢燦所感動,因此常在黃昏時臨河眺望對岸。此時餘暉在天,風在岸上,臨風佇立,說不出的清爽。 本來黃昏看落日是生活中很尋常的事,然而我們總是在有意無意間錯過這種平凡的享受,因此當我們意識到黑夜將臨時,抬頭處已是滿天星斗、滿街燈火。在高樓大廈與人車囂吼中耗去白日,在霓虹燈與廣告招牌下揮去黃昏,我們對黃昏與落日於是變得很陌生。而我有幸能在下工後回到寄住處,開門就是基隆河從門前溫馴的流淌而過。不遠處常受吊橋張開粗壯的雙臂讓基隆河從自己腹腰間穿過,越過吊橋,基隆山遠遠的托住一片天,並如慈母般的敞開胸襟擁基隆河入懷抱。此時基隆河湉湉的招滿落日的容顏,落日即在水中緩緩的卸去濃粧,鴿群列隊自兩岸掠過水面,天空也開始有蝙蝠在翱翔。我說蝙蝠,或許你會笑。的確,臺北不應該有蝙蝠的。北部濱海公路上的蝙蝠洞不是因人類刻意的渲染而使蝙蝠聲銷跡匿?然而我說那是蝙蝠,在松山與南港間的基隆河上,在夕陽已沈,黑夜未臨的黃昏,基隆河的上空有蝙蝠在翱翔。 誠然,蝙蝠洞中的蝙蝠也許因人類刻意的「關愛」而消逝,而我們生存的空間是否也因人類的「關愛」而逐漸失去它原來的面貌? 黃昏坐對夕陽似乎是件極愜意的事,但對於基隆河,它除了擁有落日鴿群與蝙蝠外,它還能選擇些什麼?它是否有選擇的能力?聰明的人類在思考自身的現狀外,是否想到未來?即使他只思考現狀,是否又考慮到本身以外的事務?一如河,人類是否觀照它們的存在與自身的關係?基隆河,像所有的河一樣,它並不能選擇什麼,也沒有能力選擇什麼。人類對於河的存在所產生的認識僅止於它是一條河,長久以來它即是一條綿延不斷的河。人類看著它不間歇的流著,人類的祖先亦如是;它的存在就如日夜循環不已的自然現象,無需給予特意的關照。然而河也有一生,也有死亡。聰明的人類在創照更美好的將來,更尖端的科技文明時,河必然的就得在人類的忽略中承受文明所造成渣質。於是,原來茂草榛狉、蛇蟲依以為家的河岸被剷平了,代之以幢幢的高樓大廈。於是天線堂而皇之的如移植的樹般威逼的直立起來,煙囪則英挺的標示著人類進步的得意。於是廢物、廢水侵入河岸、河面。蛇蟲、魚族在劫後的岸上、河中喘息、掙扎並逐漸消失。從此,河岸再也不寧靜,河水再也不清明。 「這地方本來是河床,對岸嘛是過港」 第一天我就碰到一位世居河畔的老人。就如一種天性的感受,老人給我最深摯的原始情感,讀著他臉上有些斑點的皺紋就像讀著河的波紋,有種深沈的震撼。 一天,他就指著河岸再指著對岸說「但現在都變了。」黃昏的落日侵上他斑白的疏髮。「以前有船,手搖的那種。再上面一點還叫渡口呢。」老人望著基隆河說。眼睛直穿入河中,似乎船依然在河上。 記得有一次在竹圍乘渡船橫越淡水河時,船上一位老年人口啣著煙,只一逕的望著水面,眼神深遠得像海。我於是了然,生活在水邊的老人天生都有一對像海一樣深遠的眼睛。 「那些船,擺渡的人呢?」 「船早就拆了,不拆也爛了。擺渡的嘛!不必擔心,他們現在都過得很好。」 的確,船不拆也爛了。擺渡的人走了,擺渡的歲月流去了,留下幾莖白髮幾許皺紋,留下一對對深遠似海的眼神,留下揮抹不去的夕陽。 船不拆也爛了。而基隆河呢? 「以前基隆河可寬呢!一直到房子那邊。真的。」老人強調似的比比手勢,似乎怕我不相信基隆河原來有那麼寬。這使我想起故鄉一處住過村落中的河,童年時常赤裸全身嬉戲其中的河,幾乎使我滅頂的河,總有基隆河一半寬吧!而當我去年返鄉時,河已變成溝,河岸的蔗田與竹林已成平地,平地上則巍然聳立起鋼筋鐵架。 每次坐在河岸就想起老人的話。 船早就拆了,不拆也爛了。    有時,目睹河中的漂流物穿過夕陽倒映的水面,總懷疑那些漂浮在水面上的廢棄物是否就是老人口中所說的不拆也爛了的船。 當然基隆河不會再有船,屬於基隆河的光榮歲月早已遠颺,人們已不復記起隔岸吆喝擺渡的日子,那日子就像一張曾經容光煥發的相片,隨著日子的消失而發黃,最後也將如日子般消逝。基隆河的水不再載船卻載著人類所拋棄的殘渣、廢物。曾經人們依靠它如依靠土地般的生存下去,曾經人們擁抱它如擁抱自己的生命。基隆河不僅肥沃了兩岸,同時也哺育了上一代的生命。然而繁華落盡逐流水,基隆河的昨日並不能使它免於被污染被遺棄的命運。    在污染逐漸嚴重下,基隆河就成為人類漠視自然環境下的犧牲者。在與自然的相互依存的重要性我們並不是不明白,在應對方面我們盡可能的做到盡善盡美,使個人的生活達到最完善的層面,我們孜孜於取得人際關係上的和諧;我們要求自己使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更成功。我們太注重個體的完成,使我們忽略了自然的重要,因此我們在利用之餘,公然的戕害自然,且一無愧咎。我們將全副精神關注於個體生命,對於整體生命的賡續則少以關心,甚至於漠視。這是否意味著人類在創造文明時,也創造了毀滅?    我們無法再見基隆河的過去,然而我們卻可以預見它的未來,污染足可以使它毀滅。這使我想起家鄉芳苑的海濱,好友徐曾說,芳苑外海有一深海溝,是漁民的魚場,現在海溝又往外移數百公尺,除去生態改變的自然因素外,則是大量的廢水流入,使海水受污染,魚類無以繁殖。每當黃昏,行過舊海堤,踽踽於新堤上,面對那片漁民依以為生、寧謐的海水,夕陽仍是一色的清朗、鮮躍,海水仍是一式的沈默、深敻;但我卻懷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海溝才會停止外移。而坐在黃昏的基隆河畔,落日是絢麗的,但基隆河卻在日益嚴重的污染下嗚咽著臉。河海無辜,竟需忍受這一切的不平。    黃昏的基隆河顯得如此的委屈、無助。深夜的基隆河則將一切委屈、無助交還給大地。當所有的聲囂都沉落後,基隆河猶兀自唱著自己的歌,做為一個聽者,除了分享它的歌聲外,更想起河其實並不在意人們對它的不公。它承受一切事實,沉默的流著自己的身姿,這種逆來順受的無爭胸懷是否就是傳統中國人的處世哲學?    在萬籟俱寂的深夜裏,河格外的顯出它和平的真貌。在敻遠的宇宙中,星星微弱的散發著光芒,夜在河上,我甚且看不清對岸,無端的竟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渺小。人類是聰明的,人類自以為能征服自然,但終究如康拉德筆下深入非洲蠻荒的白人,為更深沉的黑暗勢力所征服。人類也自以為偉大,然而在廣袤的星空下,人際的偉大究竟說明了什麼?    不下雨的日子,基隆河整個就消瘦下去,沙洲浮現水面,沙洲上擱淺著廢棄物,風從河面竄上來,挾著泥臭味,此時連看落日的興致也沒有了。總覺得人類一切的進步是驚人的,在醫學上我們可迅速尋出致癌的病因,並有多種預防治療的方法。然而在保護自然資源方面,我們雖有無數的診察者,却不見療治的成效。我們知道這是個問題,却尋不出答案,是否因為我們對問題的了解不夠徹底?抑是我們從不重視問題的象徵性?「只有當作生命的象徵來看,問題與答案才有其重要性。」史賓格勒的歷史方法是否值得我們深思自然資源被污染的問題與答案。    來自於自然 終歸向自然 人是自然界的一份子,終歸向自然。我們是否能珍惜我們的生存環境,保護我們賴以生存的自然資源,端看我們是否能認清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命運;亦即端看我們是否能對自己誠實,對自然加以擁抱。 後記:暑假至松山打工,每日黃昏與基隆河坐對,見基隆河污染日深,有所感而成此篇。是為記。 七○、八、廿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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