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鹿憶鹿〈教授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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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姨媽的葬禮回來途中,我聽到後面阿木嬸的嘀咕。    「唉!真是白疼伊,出山連哭一聲也無。」    「真想不到那款乖巧的查某仔心腸竟然那款硬。」    其實從姨媽躺在客廳到入土,我根本連一滴眼淚也淌不出來;也難怪別人這麼說,十年來,就數姨媽最疼我。然而我哭不出來,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的依靠,那種感受可以用淚水表達嗎?我的腦子除了空白外什麼也沒有,只有空白。    也許對姨媽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歸宿比死亡更理想了。在人生的舞台上,不管演悲劇或喜劇?不管演得成功與否?只要無愧從容地下了台,他的眼出都是值得喝采的。我根本沒有理由為姨媽哭一場。何況姨丈又給了她一個堂堂皇皇的葬禮;最好的棺槨,一長列樂隊,滿屋子的輓幛,什麼「懿德長昭」啦!「彩沉輝」啦!「彤管流芳」啦!葬禮上,我看到許多西裝畢挺的紳士,聽說姨丈那群詩人朋友全到齊了。阿木嬸說姨媽的葬禮是島上有史以來最熱鬧的。姨媽可謂備其哀榮了。    雖然黃土掩蓋了姨媽,但是掩蓋不了我心中那張淒苦的臉。一下子,這幾年的記憶全在腦中湧現了……    以前,我們家住台北,父親經營了幾家汽車公司;在商業界,只要提起江氏汽車公司,沒有人不知道的。但是我十歲那年和媽送父親上機後,他就沒有再回來。母親是一個要依靠父親才能活的小女人;父親飛機失事後,公司被總經理捲巨款潛逃國外,一大疊空頭支票擺在那兒,操勞加上過度的憂傷,不久母親就病歿了,公司也一家家地關門。昔日常跟父親飲酒聊天,宣稱刎頸之交的朋友全不知去向,再也不會有人理董事長的獨生女,像以前動不動就要買那一千元的娃娃送我。從那以後,我對這個世界真是灰心透了;我常怨爸媽太狠,怎可丟下我一個人不管,我連晚上睡覺都會害怕呢!    我被送到姨媽家。雖然一道小島,我就打心眼裏喜歡上這兒。滿山的合歡樹,一塊塊的花生田、菜圃,金黃的沙灘,無憂無慮的海島,張著白帆的舢舨,目不識丁的漁夫是如此的熱情,還有一群群小孩到處喊、恣意鬧。但是再怎麼說,總有不是家的感覺。每到黃昏,我喜歡一個人跑到沙灘去看釣了一天魚回來的小舢舨,漁人的一家妻小趴在魚簍上數著爸爸的成績,數夠了,就笑笑鬧鬧地走上岸,我那種悲涼的心情也慢慢地膨脹。我一直覺得很奇怪,一去總看見姨媽坐在那塊鵝卵石上,茫然地望著大海,真的!只是那樣怔怔地望著……    記憶中,姨丈從未親切地跟我談過話;然而我第一眼就對姨丈有好感。俊秀的臉龐,一襲飄逸的長衫,講得一口京片子,跟父親那種商人習氣完全兩樣;他是個名詩人,在高雄的一間大學兼課。姨媽身材矮胖,不愛說話,從臉上可以看出年輕時必是大美人,不過總嫌缺少靈氣,她識字不多,講的國語也是彆彆扭扭的,村子的人叫姨媽「教授夫人」。雖然姨媽對我很好,但我總為姨丈感覺委屈。    姨丈固定星期五開他的小汽艇到馬公港去,然後搭機到高雄上星期六的課,也固定星期天回來,他常常在家。聽隔壁的阿木嬸說,姨丈當初就為了寫詩才住到這島上的;姨媽是阿木嬸從小一手抱大的。姨丈偶爾會從高雄帶塊布料,或什麼密斯佛陀回來給姨媽,但是我不常,幾乎是很少看到他跟姨媽說話。他一回來就進到庭院左邊那間大書房,吃飯時間才出來,外人甚至姨媽也不能進他的書房。不過我偶爾會看到女學生千里迢迢來找他討論時,那大門深鎖的書房會傳出女孩咯咯的笑聲。    我幾乎沒有表哥、表姊的印象,他們全在高雄唸書;寒暑假偶爾回來,也只是一、兩天,馬上又回學校上輔導課去了。姨媽會因為他們要回來,期盼了一個月,再忙碌一星期,到各家搜購螃蟹、大蝦、魷魚,然後一把鼻涕、一把眼淚把他們送走。阿木嬸罵姨丈太狠心,那麼小就讓他們去高雄唸什麼書,姨媽連個伴也沒?    小學畢業,在馬公鎮上唸國中,星期假日也不常回去。有時剛好考試近了,有時碰到風浪大,船不能開,有時到同學家玩,因此我就留在宿舍。姨媽常託村民帶海產給我,她從不出門的。村民偶爾也會買點水果、餅乾之類的送我,他們使我感動。人生最可貴的莫過於在孤苦中的溫情。    其實我不常回小島的主要原因是我根本不想回去,再怎麼樣,那兒終歸不是真正的家。尤其我害怕看姨媽那張沒有表情的臉,那張似乎對人生厭倦已極的臉。我一直想不通姨媽還企求什麼?一個女人最渴望的她都有了,瀟洒得意的丈夫,一雙聰明伶俐的兒女。村子的女孩總愛說:「嫁人就要像教授夫人那樣。」    唸了三年初中後,我沒有參加聯考。雖然我的成績還好,但姨丈明白表示他沒有義務供給我學費。懷著報恩的心情,我留在姨媽家幫忙。姨媽流著淚對我說:    「小宛,阿姨無法對你死去的阿娘交待。」    「阿姨,沒關係啦!反正我也不愛唸書。」    然而我常常夢見表哥、表姊他們的大學生活是如何的絢麗、美好。我知道自己注定要在這個小島待一輩子,像其他女孩一樣,安分地燒飯、洗衣、抓魚、挑水,然後找個村子裏的漁夫嫁了,忠實地為丈夫生一堆面黃飢瘦、流兩行鼻涕的小東西。    在家時間久了,我漸漸發現姨媽的臉像揉成一團又張開的紙,一雙眼紅爛紅爛的,就那樣呆滯地望著;兩條腿天天無精打采地把歲月踏過,洗衣服、抹桌椅、抹桌椅、洗衣服,太陽一下山就回東廂房休息。而姨丈依然是一身飄逸,飄得人心兒不禁蕩漾起來,書房也依然有銀鈴般的聲音傳出。    有一天阿木嬸到家裏來,瞟了瞟姨丈的書房,叮著姨媽說將起來。    「明秋,你這麼早讓他自己睡,早慢要出問題的。」    「你莫是三歲仔,凡事要自己想清楚。」    「奶姆,您莫是宰羊,我對他已經百依百順啦!只要他和仔攏總過得好,我也無所求了。」    姨媽那兩泡凸起的眼汩汩地流著。原來姨丈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就睡書房,再也不上東廂去。    我的日子過得還差強人意,除了做做家事外,挖挖海蚌,抓點螃蟹託鄰居到鎮上賣,多少總可以積點錢;空閒時間跟同學聽聽流行歌曲、閒嗑牙,偶爾也看看表姊丟棄小說。我還發現自己常不經意地想著表哥,期待他的歸期。他有一天回來,我看到他也是一身飄逸,只不過他的眸子更深邃些,胸膛更寬闊、厚實。他從不跟我說話,然而只要能看到他也就夠了,我一向不是個太貪心的女孩。在期盼中的日子過得特別有朝氣,然而姨媽在期待什麼呢?    姨丈的脾氣一向不太好,他對姨媽講話都是粗聲粗氣。但是我看過他詩人溫柔的一面,他輕摟女學生的柳腰,湊在女學生的嘴邊呢呢喃喃。他對姨媽越來越兇,一不順遂就大聲咆哮。    「幹你娘,沒有看過這麼沒知識的女人。」    「飯桶一個,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甚至看到姨丈把整桌飯菜翻倒,姨媽一臉木然,默默地蹲在那兒撿著,撿著……    就是我去幫阿木嬸磨年糕那一次,她告訴我姨媽的事。    「唉!造孽啊!前世欠他的債,明秋以前是我們村子裏尚水的查某仔,愛伊的郎一大堆,偏偏被他睡大了肚子。」    阿木嬸還說外公以前是島上的首富,母親和姨媽是他的掌上明珠,兩個從小就被呵護得無微不至。後來,姨丈向外公租房子,外公看他一表人才,忠厚老實,又是一個人漂泊流浪在外,對他可真是禮遇有加。    「有一次,你外公帶你阿姆去街仔看醫生。第二天,明秋就來向我哭訴,伊被人睡過了。」    姨媽就這樣跟青梅竹馬的男朋友離開,任命地嫁了姨丈。    「伊被人罵水性楊花,今日還落得這款下場。」    我不知道那望著大海的茫然眼神意味什麼?對過去的眷戀?對未來的恐懼?    姨媽還是有興奮的時候,當一雙兒女回來,那一雙姨媽可以向鄰居津津樂道的兒女。    「我們樂詩上學期還拿了獎學金,伊主任叫伊畢業當助教。」    「樂文再一個月就要回來了。」    表哥回來了,還帶了女同學回來;我的整顆心像被踩碎般的疼痛。我看到他勾她的臂,親她的臉,她不停達令、達令叫著。在餐桌上,姨丈、表哥和那個女孩滔滔不絕地講「詩的意象」、「詩的情感」、「治詩貴先治心」,姨丈呵呵地笑著:「蜜斯朱見解很不凡」。我和姨媽則默默地扒著碗裏飯。    那個晚上,我夢見自己靠著那寬闊的胸膛,醒後枕頭全濕了。    姨媽告訴表哥那個女孩太浮,露背裝、米粉頭、五彩繽紛的臉,一點也不像大家閨秀。表哥不耐地打斷姨媽的話:    「你懂什麼?她是我們院長的女兒,我也不一定要娶她,何況人家還不要我呢!」    我聽了寬心不少,表哥他只是在敷衍罷了。然而一年後,表哥寫信叫姨丈到台北主持婚禮,他當了院長的乘龍快婿。表哥沒叫姨媽去,姨媽凸起的魚眼更腫了;我真不知道姨媽如何回答村民常常問的話?    「你們樂文有女朋友了吧?」    姨丈把表姊從台北叫回來;還未畢業,她跟有婦之夫同居了。姨丈整整罵了一晚上。    「幹你娘,你生的好女兒。」    「你是死人嗎?我事情忙,你不會管管她。」    「你真是好母親,賤得沒事就會想情夫。」    「…………」    表姊回台北了,甚至沒跟姨媽說一聲,她從不愛搭理姨媽的。    從此以後,我半夜起來常常發現,姨媽佝著身子,在庭院的大水缸邊洗衣服,用光照著她,令人有泫然的感覺。我不知道她有多少衣服?每一次總是一大盆,讓她不停地搓著,搓著……    姨丈罵姨媽「神經病」。    那一天,對面的燕燕叫我跟她到山上菜圃澆水;澆好水,還在空田裏烤蕃薯吃,兩個人磨撐到天黑才回來。一到家,門口圍著一群小孩。阿木嬸從人群中擠出來,哽咽著告訴我:    「小宛,你阿姨死了,剛剛在海邊被人撈上來的。」    「她一定是自殺的。」看我毫無反應,她又輕聲地加了一句。    不知為什麼?當我看到姨媽臉上的表情時,我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當村民對她說:「教授夫人,你有樂文、樂詩,免怕老無人依靠。」她臉上就是這種表情,很安詳、很滿足。    姨丈對來弔唁的朋友說姨媽不慎失足落水。那種口氣就像說一隻狗或一隻貓不小心淹死似的。    表哥表姊全趕回來,出殯時不停嚎啕大哭;姨丈也是一臉的悲戚;然而,我擠不出淚水,只覺得疲倦。    我不能肯定姨媽的生命意義,也不認為她一定得尋求永恆的解脫,畢竟每個人都是那麼艱辛地活著。就像隔壁的阿木嬸,三十歲守了寡,五個兒女成了家立了業,也忘了娘,從來不見他們回來過。然而阿木嬸守著這片大海,四十多年也過了,她唯一關心的事——潮漲潮退,背著竹簍就往海邊走去。斜對面的老林孤家寡人一個,划著舢舨,執著釣竿,嘴上還哼著「思故鄉」,唱來唱去總是那一句——「客中不禁思起故鄉」;就這樣,每天太陽被他從東邊釣到西邊。不管日子是幸福快樂或孤寂悲苦,生命這麼一晃也就過了。    姨媽的死曾被村子的人熱烈討論過,大多是一聲聲的惋惜——「這款好命,竟然去的這款緊」;然而不久,村子就像什麼事也未發生過一樣。一個生命的消逝有如一朵花兒的凋落,不會有太多人去注意的。捕魚的照常出海,種菜的依舊澆水,姨丈仍然固定去高雄上課,沒有人會去記得西山那兒多了個土饅頭。    表哥、表姊倒是真熟讀了聖賢書,懂得「葬之以禮,祭之以禮」。驟失慈母的打擊不可謂不輕,為了盡人子之道,他們打算在家手喪一段日子。至於我,姨媽既已不在,對這兒就沒有什麼好留戀了。    阿木嬸即使曾經怨過我,但是一聽我要走,眼眶還是紅了,堅持拉我去姨媽神位前辭行。    「明秋,你生前尚疼惜伊,你要保庇伊出外平安無事情。」    到處還是一片漆黑,無風無浪,我只是覺得寒冷,船開得又出奇地慢。然而我相信,天亮時,船總會橫渡這一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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