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蔡美玉〈真象〉
  • 最後修訂日期:
今天爸爸死了。    同學正等著營養午餐。我看到姊姊同強叔直往教室走來。姊姊在窗外站定,對我道:「駱鈴,收拾書包回家。爸爸在醫院。」姊姊的聲音哽哽的,彷彿剛哭過。我嘟著嘴回道:「你騙人。我昨天明明看到爸爸好好好的。」姊姊還來不及回答,級任老師和顏悅色地重複一遍姊姊的話,拍拍我的頭:「駱鈴,收拾書包回家。」老師從沒如此輕聲輕氣跟我說過話,我一聽,呆了,竟回道:「不要,我下午還要考試。」說完馬上後悔,我竟敢和老師頂嘴,這是作夢都不敢夢到的事。我想老師要生氣了。奇怪的是,老師還是溫和而耐心地道:「妳先回去,這次考試不算。」這回我不敢反對了,只扭著身子,拼命猛 搖頭。姊姊急得眼淚都掉下了,在教室外面大喊:「爸爸死了,還考什麼試。」所有的眼光都投在我身上,同學們都忘記了午餐,大家把湯匙拿在手上,頓時教室一片鴉雀無聲,妣考是還安靜。我很高興自己成為受注目的焦點,站起來端了一碗飯,回過頭對姊道:「好啦,妳在外面等,我把這碗吃完再回家。」坐回椅子上,才要把飯往嘴裏送時,姊姊突然嚎啕大哭:「妳怎麼如此不懂事?」我嚇得拿起書包,跟老師說再見,就衝出教室,同學們一起在我後面大喊「駱鈴再見」。我沒回他們,一直跑到姊姊面前,對她發脾氣:「走,走,妳害我不能考試了。姊姊理也不理,拉著我沒命似地往操場跑。陽光斗地當頭灑射下來,今天真是好天氣。我瞇著眼,跟姊姊商量:「姊妳先回家,反正爸爸也沒事。」姊猛地停住,鬆開我的手,我一個踉蹌,差點跌倒,正要發火,卻被姊姊的神情驚呆了。姊姊背對陽光,仰頭看天,眼淚一顆顆滑落襟前,淡淡地道:「妳明天就沒爸爸了,當然沒事。」我還弄不清楚她的意思,姊姊一個轉身,迅速給我一個火辣辣的耳光。我撫著溫熱的臉頰,沒決定要不要哭。姊姊拉著我,跑到校門口,打開車門,把我推進去,她隨著進來,「碰」一聲關上車門。這時候,我才放聲大哭,希望她安慰我,她卻一動也不動,眼睛直盯著前面。強叔回過頭來,嘆了口氣:「乖,別哭,妳爸爸或許沒死。」我一聽,就把眼淚止住,強叔誤以為我是因為爸爸死了才哭。可是明明是姊姊打了我。姊姊看我突然不哭,自己卻低聲啜泣起來。我拿出手帕遞給她,說道:「姊,妳別哭。」姊頭低低的,接過手帕,擦擦眼淚,回過身來,望著我。她的臉色白得怕人,我忍不住往內移,姊姊大概看我恐懼的神色,笑了笑,一把把我抱住,下頷抵著我的頭,眼淚卻一滴一滴的滴在我的頭髮上,哭著:「駱鈴,爸爸死了,妳知不知道?」    從學校到家的這條路,平常用走的大約要一小時,強叔卻只花了七分鐘就到了。到了村外,我看到李家的圍牆外搭了一個戲臺,他們說這是靈堂。因為爸爸是外面過世的,所以屍體不能進村內。村裏的人正在圍牆四周忙著車衣服,都是一色的青,白。我知道只有在死了人之後才會穿這種陰沈沈的衣服。看來爸爸是真的死了,以後在也不能聽到他叫我「叮鈴」了。像一個叮噹,沒有風,就不響。爸爸是風嗎?好像是的,我老是記不清他長的什麼樣子。每次碰到他,他總是在喝酒。家裏點的是煤油燈,我就只看到牆上大大的影子在移動,臂膀提起來了,是爸爸在挾花生。圓圓的頭顱低下,是他在喝米酒。永遠是這樣的連續動作,每個晚上都在牆上搬演,彷彿他回家的唯一目的只是喝酒。喝醉了,就往床上躺,也不吵人。第二天早上我要上學了,他還沒醒。爸爸真會睡。    嬸嬸叫我在頭上綁一塊布,我推說:「不要,難看死了,誰要戴這鬼東西。」嬸嬸笑了笑,耐心說服:「鈴仔,聽話,妳爸爸死了,所以要戴孝啊!」今天老是有人在告訴我:爸爸死了。昨晚還看他好好的在喝酒,怎麼一下子就死了呢?我一睹氣,衝著嬸嬸大喊:「妳爸爸才死了呢!我回家找我媽」。嬸嬸在後面追,急著高聲嚷著叫:「回來,回來,鈴仔,妳媽不在。」我鼓起氣,越跑越快。    回到家,我先躡手躡腳躲在門後,準備給媽一個驚喜。經過剛才那麼一跑,忍不住氣喘咻咻,我以為媽媽要聽到了。可是等了好久,媽媽始終沒出現,我只好索然無味走到廳中央,大喊:「媽,我回來了!」沒有人回答。我們家房子好大,這時候一個影子也沒有,顯得更加空蕩。我掀起簾子往東西廂房找,還是找不到媽媽。回到前廳,發現地下掉了一根香,火已經滅了,抬頭一望掛在空中的香爐,兩根香歪歪斜斜插著。香桌上灰塵滿布,還殘留爸爸吃過的花生殼,媽媽顯然在我上學後就走了,而且相當慌張。有什麼事讓媽媽如此心神不安,連香也不顧得插正就出去了呢?難道爸爸真的死了?我越想越害怕,走到院子,對著深井,大喊:「喂,回答我,回答我呀!」這遊戲不知玩了多少回,每次自己在家時,它就是我的朋友。果然一聲聲從井內傳出來:答我呀,答我呀……。聽起來像打我,可是我怎麼打它?我格格地笑起來,把頭一低,有喊:「我不要打你,我好寂寞,你陪我玩。」寂寞,我玩的迴聲從四周貫入我耳內,一會兒又安靜了,靜得可怕。再也找不出新鮮的玩意兒,我坐在井邊想了一會兒,決定先到曬穀場。龍王先看到我,很高興的問道:「駱鈴,妳要當官兵,還是強盜。」我看弟弟也在場,想也不想回道:「強盜,我弟弟做官兵。」龍王很權威的否決:「不行,妳弟弟也是強盜。」瞪了他一眼,插腰喝道:「誰說不行,我家有一個強盜就夠了。」龍王趁機說:「那好,是官兵頭子。」我點頭,接著說:「我是強盜王。」龍王張嘴要說話,我猜他又要說不行,連忙岔道:「快來追,強盜要搶東西了」龍王一題氣,就要追。我在曬穀場兜了兩個圈子,龍王還是發狠似的追,一副要捉到我不可的模樣。我向他招招手,跑出曬穀場,龍王氣喘咻咻停下來,大喊:「犯規,犯規,強盜輸了。」我跑得遠遠地停住了,回道:「你沒捉到,我就沒輸。」說完,深怕他追來,又跑開。龍王在我背後,狠很回道:「不跟駱鈴玩了,老是不守規矩。」他不來追,我一個人跑也沒意思,只好慢慢走回來,手指他鼻子罵:「差勁官兵,連一個女強盜也捉不到。我來做官兵,你做強盜。」龍王倔得很,只回道:「不跟妳玩就是不跟妳玩。」我生氣了:「我偏要玩。」正在爭執不下,聽到姊姊在喊「駱鈴」,連忙警告龍王別跟姐說我在這裏。找到一株鄰近的樹,七手八腳爬到頂端。姊姊跨過一條水溝,往曬穀場走來。我看到姊姊穿一套青色的衣褲,頭上還綁一條長長的白布,腳上著一雙黑呢鞋,真像村裏的老人,好滑稽,忍不住在樹上偷笑。姊姊問龍王:「看到駱鈴沒?」龍王囁嚅不答,眼望我藏身的樹上,只說:「沒看到,是不是?看到她,叫她快回家。」弟弟突然手指樹上:「二姊在上面。」姊姊頭抬起來,臉色大變,寒聲問道:「你在上面幹什麼?下來。」我笑嘻嘻回道:「在上面捉麻雀。」「下來」姊姊搖了搖樹幹。我忙道:「別搖,別搖,麻雀要摔死了。」姊姊憤憤道:「摔死了好,一起埋了。妳到底下不下來?」我跟姊姊妥協:「下來之後,不能打我。」姊姊不答,退了一步,等我下來。我沿著樹幹慢慢滑下來,跳到姊姊前面,兩隻手擋在臉前。姊姊看了我一眼:「妳不用怕,我不打妳,今後也沒人管妳了。」姊姊看了我一眼:「妳不用怕,我不打妳,今後也沒人管妳了。」姊姊今天說的話都很奇怪。看她邁步向前,我只好在後跟著。姊姊今天的臉色陰沈沈的,一點也不像平常的溫柔。我拉拉她垂在腦後的白布,問道:「姊,妳知不知道我為什麼要捉麻雀?」姊姊一語不發,自顧自地往前走?我悄悄瞥了她一眼,發現她並沒有生氣的意思,大著膽子又道:「因為我要捉給妳,然後把它炸了,給爸爸下酒。」一提爸爸,姊姊的興致馬上來了,果然她應道:「爸爸不吃麻雀。」「妳怎麼知道?」「嗯!我不知道,我知道他以後吃不到了」又來了!老是一副陰陽怪氣的樣子,魂兒出竅似的,讓人聽了生氣。我不再搭理她,牽著和弟的手,訓道:「喂!以後沒叫你說話,不准多嘴,聽到沒有?」姊姊被我逗笑了:「妳不用兇巴巴,看看自己那像姊姊,比弟弟還皮。」伸了伸舌頭。    走過李家花園,拐了個彎,又回到靈堂。姊姊拿了一堆衣物,對我說:「回家把這些換上。」我看是同姊姊一樣的青布衣,便問:「為什麼穿這個?」姊姊皺眉頭吼道:「為什麼?妳是三歲小孩不是?爸爸死了,不穿這個,難道穿花衣服?」我噤聲了,順從地接過衣服,實在不懂,又問:「死是什麼?」姊姊一愣,搖搖頭:「不知道。駱鈴,假如有一天你永遠看不到爸爸,妳會不會哭,會不會傷心?」我答:「當然傷心啦!而且我要大哭。」我拿起衣服往前走。姊姊突然 在我身後輕輕說道:「等一下妳就大哭。」我回過頭來問道:「那妳哭不哭。」「我……」姊姊話沒答完,就掩面而泣。我站在她旁邊聽她哭了一會兒,想不出話安慰她,只好抱著衣服回家。    夕陽要下山了。同學們正嘻嘻哈哈走路回家,我跑到路口去迎接他們。大家看了我這身打扮,好奇地問:「為什麼這樣穿?」我得意地回答:「爸爸死了,所以這樣穿。以後你爸爸死了,也這樣穿。」說完,我就聽到同學的呸聲四起。尤珍珍白眼一翻,說道:「我們回家,不要跟駱鈴說話。駱鈴最壞。」大家一哄而散。我望著他們的背影越來越遠,突然覺得好寂寞,好寂寞!眼淚差點掉下來。這時候正是秋天,田裏的稻子、高梁被夕陽一照,都閃閃發亮,秋風吹過,結實纍纍的穗子,一一彎腰駝背向我敬禮。我回了它們一個童子軍禮,走進高梁田,藏在裡面。老鼠在泥土裏穿進穿出,賊頭賊腦的。知了還在不停地吵鬧,我沿著高梁一根一根找,想捉幾隻蟬。一走進它們,全都屏氣不發,聰明得很。尋了老半天,光線也暗了,只好索然無趣走出來。真是寂寞的一天。 一輛卡車停在靈堂前,我看到媽媽肥胖的身軀從車上抖下來。一著地,整個身子癱在地下,呼天搶地起來。眼淚留了一臉,頭髮散亂無章。幾個村人把爸爸從卡車上抬下來,爸爸眼睛緊閉,眼睫毛長長的,嘴角掛著微笑,像在夢中還沒醒。媽媽腳步蹣跚走到爸爸面前,手捶他胸前,淒厲喊道:「你留下的孩子,叫我怎麼辦?為什麼不讓我先走?」姊姊聞聲趕出來,看這景象,嚇得驚呼:「爸爸」跑就跪在地上,陪媽媽一起哀哭。和弟走到我身旁,拉著我衣角,嚷著:「二姊,我要吃糖。」「等爸爸醒了,你再向他要,現在別吵。」媽媽大概聽到我們的談話,從口袋摸出一元,丟給和弟。我牽著和弟的手往雜貨店走去,一路上靜悄悄的。這是村裏的習慣,有人死了,一律不放音樂。 走回靈堂時,嬸嬸正在幫爸爸化妝。我叫和弟去玩,然後自己躲在靈堂後面。嬸嬸幫爸爸穿戴整齊後,轉頭問媽媽:「貢叔怎麼全身發黑?」媽媽坐在一旁平靜回道:「所裏的人說,昨晚大家請他喝酒。」嬸嬸低頭沉思一會兒,又問:「為什麼?」眼望爸爸,彷彿在跟爸爸說話。媽媽疑惑的問:「為什麼?有問題嗎?」「我不太能確定,但妳難道看不出他像中毒身亡。」嬸嬸的聲音好輕好柔,說到後來都聽不到了。媽媽整個人如抽筋似地,震聲道:「所裏的人說他要升主任。」嬸嬸拿了一張椅子,在媽面前坐下,眼睛直盯視著媽,問道:「醫生怎麼說?」媽媽看了爸爸一眼,唉了一聲:「醫生說要剖腹檢驗。但我想人死了,又何必作弄屍體。」嬸嬸的嘴角突然往上揚,似笑不笑地說:「妳倒大方。丈夫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快樂守寡。」媽媽豁然站起,臉色變得好難看:「莫浣芷,妳是什麼意思?他怎麼死的,不勞妳過問。」「沒什麼意思,我想妳要獨立撫養四個小孩怪可憐的。」嬸嬸說完,也不管媽媽氣得臉色慘白,就自行走出來。看到我,迅速拎起我的耳朵,拖著我走了一段路才鬆手,笑罵:「小兔崽子,聽多久了?」「很久了。嬸嬸我爸爸怎麼死的?」「不知道。嗯!妳比妳媽聰明。」「我媽也很聰明,不過她不太喜歡爸爸。」嬸嬸臉色突然轉成青綠,聲音怪怪的,彷彿受到驚嚇:「妳怎麼知道?」「我當然知道啦!她不跟爸睡在一起。」嬸嬸鬆了一口氣,笑道:「小孩子愛胡說八道。」我急得辯解:「真的。媽媽很少跟爸爸說話。」嬸嬸彎下腰,手指點了我頭一下,說道:「所以妳爸常常喝酒,是不是?」我拍手道:「嬸嬸真聰明,一猜就猜著了。爸爸每晚必醉。」嬸嬸直起身子,悠悠嘆口氣:「我當然知道,我……唉!談這些幹什麼,人都死了。鈴仔我們玩個遊戲,去抓害妳爸爸的兇手,好不好。」我興致馬上來了,我們村裏一向很淳樸的,出了一個兇手,一定很好玩。我拉著嬸嬸的手,說「走啊」突然想到姊姊,只好垂頭喪氣嘆道:「不行,我姊姊要罵我」「沒關係,有我在姊姊不敢罵妳。」嬸嬸牽著我的手,直往李家院宅去,李家的狗聽到腳步聲,一窩蜂跑出來對我們狂吠。我數了數,一共五隻,每隻的牙齒都長長的,咬下去準一個窟窿。李大叔對杜鐘伯伯說:「杜大哥,麻煩你去看看什麼人,這是傳出去,大家都不好過。」杜鐘伯伯走下台階,手裏還拿著一杯酒,喝道:「死狗,給我滾回去。老子正要走馬上任,你要來湊什麼熱鬧?」腳一踢,踢中一條小狗,小狗「旺旺」哀叫,逃開去了。其他的狗也紛紛跑走。我聽到杜鐘伯伯大聲嚷道:「李大哥,沒人。是狗兒思春,哈哈。」杜鐘伯伯一進屋裏,那些狗又跑出來吠。嬸嬸示意我躲在樹後,我頭一低整個人沒入矮樹叢中。嬸嬸突然嚷道:「李大哥,借個路,你家狗兒不讓過呢?」嬸嬸一定是瘋了。我以為是要暗來的,嬸嬸卻自暴形跡。李大叔從屋裏走出來,看是嬸嬸,哈哈笑道:「杜鐘大哥說我家的狗思春,我想現在是秋天,怎麼思春?這不是胡說八道嗎?哈…哈,原來是莫大小姐,難怪連狗也不安份。這麼好興致,夜晚出來散步,不在家享清福,當心碰到色鬼。狗都控制不了,色鬼更不必說了……哈哈。」李大叔的笑聲真刺耳,討厭死了。我聽到嬸嬸也哈哈笑道:「李大哥愛說笑,我長得醜八怪樣,鬼看到要嚇跑的,況且沒做虧心事也碰不到鬼。咦!李大哥真好福氣,夜晚還高朋滿座。我一個人在家閒著無聊,出來幫貢叔化妝,真奇怪,人死了,怎麼全身發黑。」嬸嬸說著把手支頤,作沈思樣。我看到月光下李大叔的臉猙獰可怕。過一會兒才聽他平靜續道:「酒喝多了,酒精中毒啦!」嬸嬸點頭贊同:「我想也是,所以勸駱太太讓醫生剖腹檢查。」李大叔彷彿被蛇咬著似的,急得雙手亂搖,慌張道:「千萬別卻她作這種事,屍體不完整,靈魂要不安的。」嬸嬸恍然大悟似地「啊」一聲,說道:「原來這樣, 謝謝你,李大哥,你不說,我可成了罪人。」李大叔連忙謙虛回道:「不敢當,與人方便就是給己方便。」嬸嬸眼珠子轉了一圈,似笑非笑地道:「但願上天保佑你常給人方便,怎麼樣,李大哥,把你的狗關好吧!免得歹狗咬人。」李大叔如獲大赦,恭敬回道:「當然,當然,莫小姐要過,沒人敢擋。」吆喝一聲,那些惡狗隨著李大叔的指揮都走進籠子。真奇怪,嬸嬸都三十五歲了,李大叔還叫她小姐。我看到嬸嬸大方通過花園,回頭對李大叔拱手謝道:「謝謝你啦!李大哥。」李大叔低聲恨道:「莫浣芷,嘿嘿!她媽的,好標緻。」 我等了好久,嬸嬸始終不來。樹影子一棵棵橫在地上,微風徐徐,滿地樹影亂跳。一會兒天上的浮雲遮住月光,四周黑漆漆的。我覺得好冷又好怕,突然有人在我背後輕輕一拍,我整個人呆在當場,一動也不敢動。「鈴仔,嚇得褲子都濕了吧!」嬸嬸吃吃地笑道。我不好意思,回過頭裝作沒事般問道:「現在要幹什麼?」嬸嬸手指矮牆:「翻過去,小心,別弄出聲。」我依言翻牆輕身落地,嬸嬸隨著過來。我們彷彿是小偷,又好像是偵探,雖然刺激,我的心卻驚得快要跳出來。我伸出手摸摸嬸嬸的心,發覺她跳得比我還快,原來她和我一樣緊張。李家的房屋好幾棟,中間一個花園隔著,成個四方形。我們繞過東邊的房子。蹲在宴客廳後的一個紗窗,嬸嬸抱著我往內瞧,我看到十幾個人圍著一桌在喝酒,都是爸爸的同事,我叫他們叔叔伯伯的。我每次去找爸爸,他們都會說:「駱鈴,妳爸爸是酒仙,妳喝不喝酒?」我說不會,他們就哈哈大笑說我不是爸爸的女兒。我一生氣,請爸爸教訓他們,爸爸只是笑嘻嘻站一旁,和氣說道:「沒關係他們同妳開玩笑。」 李大叔拿著一杯酒,逕自走到杜鐘伯伯面前,搖搖晃晃,眼睛迷濛說道:「杜大哥,不,杜主任,我敬你一杯。升官之後,別忘了我們。」杜鐘伯伯站起來,舉杯回敬:「李大哥,兄弟承你看得起,沒齒難忘,我也敬你一杯。」這時候,又有一人向杜伯伯敬酒:「杜主任,您客氣了。老實說,杜澤貢才氣怎能和您比?大家看不過去,只好請他走路。」杜鐘伯伯大概喝醉了,哈哈大笑:「言重了。駱組長的辦事能力,尤其是拍馬頭的功夫,杜某自認比不上。」其他的人也隨著哄堂高笑,震得我耳朵嗡嗡作聲,那笑聲一點也不斯文。他們在那裏我敬你,你敬我,看得我暈頭轉向,只好請嬸嬸離開。嬸嬸放下來,我們慢慢尋原路而回,走幾步就停一下,深怕驚醒那些惡狗。翻過矮牆後,我問:「現在往哪裏去?」嬸嬸抬頭望望月亮,並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搖搖她的手,低喚一聲嬸嬸。她卻如石人般立在那裏,眼睛一直對著月光,我順著她的眼光往上瞧,一個上弦月。天空很乾淨,像被洗過似的。可是除了月亮和幾顆疏星,我瞧不出有什麼好看的,不由得疑惑的望著嬸嬸,卻發現嬸嬸在月光中的臉好美。嬸嬸綁了一個馬尾,在風中盪呀盪的,彷彿整個人也要騰空飛起。我突然覺得她的側面和爸爸很相配,鼻樑高高的,嘴唇很薄,兩個人都是瘦瘦高高的,很帥。媽媽呢?媽媽不好看,又挺矮的。可是媽媽很愛我呢!媽媽每次缺錢用,從不親自向爸爸要,總是跟我說:「鈴仔,妳去跟爸爸要這個月的生活費。」我跑過去和爸說媽要錢,爸爸就默默拿出一疊錢,然後我交給媽。媽媽在隔房嚷著:「這一點怎麼夠用?」爸爸不吭聲,吃完早飯,一語不發上班去了,他們不吵架,但也不說話。這個家安靜得要命,只有嬸嬸來時,我和弟弟會吵著要她陪玩遊戲,可是嬸嬸一聽到爸爸回來了,就迅速離開。她為什麼那麼怕爸爸?好幾次我問她到底喜不喜歡爸爸?嬸嬸總是呆呆問:「誰要妳問這問題?」我騙她說是爸爸。嬸嬸就頭低低的,一句話也不說。 我聽到野貓在林子叫,像嬰兒的哭聲,好恐怖,不自禁又叫了聲嬸嬸。嬸嬸回過神來,突然坐在一塊岩石上低聲哭著:「他死了。」我怕她大聲哭出來,便問道:「嬸嬸,妳很傷心嗎?」嬸嬸彷彿是自言自語,喃喃說道:「不,我難過。嗯,妳今年幾歲了?十歲吧!再二年就畢業了。畢業後繼續讀書。好孩子,這些人妳一個也報仇不了。」我生氣了:「我又沒想到報仇,是妳要我來抓害爸爸的兇手。」嬸嬸抱歉似地笑了笑:「是我不對。好孩子,那些話妳都聽懂了嗎?」我想了想,才道:「不懂。可是杜鐘伯伯不是主任啊!」「快要升主任了。今晚的是以後不許妳跟何人提起,聽到沒有?」嬸嬸說到這裏,臉色變得很嚴肅,一點笑容也沒有,可是眼裏的淚水卻迅速地滑落臉上。我驚恐回答:「我不說就是了,嬸嬸妳別哭。」嬸嬸擦乾眼淚,吸著鼻子說道:「我不哭。現在妳自己回靈堂陪媽媽守夜,我要回家了。」說完,她轉身跑起來,我追問:「我能不能和媽媽說。」嬸嬸頭也不回地道:「隨便妳。」一下子我就看不到她的身影。 我悵悵地走回靈堂,看到爸爸已經躺在棺材裏,媽媽,姊姊和弟弟都睡在地上的草席。媽媽的淚痕還沒乾,姊姊的眼睛也腫腫的。我走到棺材旁細看爸爸,果然全身發黑,只子都透著紫氣,可是爸爸還在笑。我摸摸爸爸的手,好冷好冰,爸爸穿著西裝,好帥,我再把他領帶拉正。一陣倦意使我呵欠連連。桌上的白蠟燭快燃盡了,一定是很晚。鬧了一夜,這時候覺得真累,可是躺在姊姊的旁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一會兒風聲嗚嗚,我就懷疑鬼要來了,一會兒野貓淒厲的叫聲,使我想起貓跳過死人時,死人會變殭屍,真怕爸爸變成殭屍,一掐把我掐死。平時沒注意到的事情,這一晚都碰上了。我叫醒媽,跟她說我不敢睡這裏,媽媽揉揉雙眼,很困倦地說:「好孩子,就只這一晚睡這裏,明天我們回家睡。」說完抱著我睡。也許真的太累了,不一會兒我就不知不覺睡死了。 第二天早上,就被媽媽的哭聲吵醒。我一躍而起,跑出來一看,陽光耀眼。爸爸已經被抬到外面,村人們正用長長的釘子釘棺材四周。姊姊拿一塊木板拼命敲開棺材蓋,求那些材人:「不要釘,不要釘,我要再看他一眼」。聲音好大,幾乎是用喊的。大家一起把她拉開,姊姊像瘋子似地亂跳亂蹬。我被這景象嚇著了,跪在地下驚哭出聲。然後我聽到司儀喊:「一鞠躬,再鞠躬,三鞠躬,上香。」好多人都來祭拜爸爸。所長伯伯也來了,他拿著一張紙,攤開在媽媽面前:「大嫂,節哀。唉!真想不到。下個星期就要升主任了,妳看公文都送來了。不過,沒關係,妳還有一筆撫卹金可領。」媽媽停止了哭,抬起頭來看所長伯伯,看了好久好久,一句話也不答。所長伯伯慌得不知所措,乾乾笑兩聲。媽媽始終沒看那張紙,臉貼在棺材上,又繼續哭。我把那張只搶過來一看,爸爸的名字在上面,還沒看完,所長伯伯馬上又搶回去,聲音冷冷地道:「小孩子看不懂。」說完,悻悻然走開。我追過去,大聲問他:「伯伯,我爸爸是不是你害死的。」一說這話,我發覺所有的人都往我瞧,所長伯伯看看四周,臉色由紅轉白,再慢慢恢復到原來的紅潤,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小孩子不要亂說話,天會打雷霹。誰叫妳問這種話?」我得意洋洋回道:「我爸爸叫我問的。」所長伯伯的臉色更難看了,聲音冷冷的:「胡說,妳爸爸死了,怎麼還能說話?」我看所長伯伯的眼睛似要噴出火來,退了一步回道:「誰說我爸爸死了,你去看看他死了沒有?要不相信,你自己死死看,看會不會說話?」所長伯伯轉頭看棺材,粗聲道:「你爸爸說妳不乖,沒教養。」我看到所長伯伯的部下把他拉走了,安慰他:「所長何必跟這小鬼一般見識,氣壞自己。」樂隊吹起一首畢業歌,我每次唱這首歌都會哭,可是爸爸畢業了嗎?我靜靜走回媽媽身旁,媽媽的淚拭得一臉都是,鼻涕也流出來了,顧不得擦,一起落在地上,濕濕的一片。經過剛才和所長伯伯那麼一閒扯,我忽然哭不出來,只好觀察儀式的進行,村人們排成長長的一列,都穿著白色的,青色的衣服。有的在交頭接耳;有的在那兒低聲啜泣;也有人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我看到嬸嬸也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衫,好潔淨!她的眼睛紅紅的。嬸嬸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膀道:「傻孩子,人家都哭得快要死似的,妳為什麼不哭?」我找不出理由說謊,只好據實回答:「我不曉得要怎麼哭?」嬸嬸直著眼睛瞪視我,嘴唇死白,手在我肩上顫抖,半晌才重覆一遍我的話:「妳為什麼不曉得怎麼哭?」我轉過頭看著她白得怕人的臉孔,不知道如何回答她的問題。嬸嬸直起身子,喃喃說道:「這孩子為什麼如此冷漠得可怕。」突然她彷彿受到驚嚇似地回望我,嘴巴半張,要說話,喉頭像被骨頭堵著,發不出聲音,過一會兒臉色才轉柔和,在我耳旁低聲道:「妳看姊姊怎麼哭,妳就學她。」我搖頭道:「我學不來。嬸嬸,我真的哭不出,爸爸為什麼要死嘛?」我一說完,淚水不知怎的竟落在臉上。嬸嬸嘉許地點點頭,然後走回人群。哭了沒多久,我聽到司儀喊:「李曆年……」,便停止了哭。李大哥手裏拿著一個花圈,在爸爸的遺像前鞠了三個躬,然後同杜鐘伯伯一起走向我們這邊,左右夾攻扶起軟癱在地下的媽媽,勸道:「大嫂,組長領導我們這幾年,大家在他手下都興高采烈的。他這一走所裏不曉得要亂成什麼樣子。可是人死不能復生,妳要保重自己,想想還有孩子啊!」媽媽竟抽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李大叔他們看媽媽不回答,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兩人對看一眼,同時道:「大嫂,您別太傷心。」把媽媽扶到椅子上,自行離開。 出殯的行列從街頭一路排到尾端,浩浩蕩蕩向墓地出發。吹吹打打,比過年還熱鬧,可是少了一點喜氣。從街尾往後看,像一條白布在移動。走了沒多久,我和媽媽,姊姊,弟弟一同上卡車,不曉得卡車要載我們去哪裏,越走越荒涼,最後停在一個墓場前,村人們動作迅速把棺材往坑裏埋,我們在墓地前繞三圈,姊姊突然要往坑裏跳,媽媽死命把她拉著,姊姊不依,高聲尖叫:「媽媽,妳何苦如此」媽媽放開她,說道:「好,咱們一起跳。」 我很不能適應爸爸不在家的日子。尤其是黃昏,沒有人再叫我買米酒啦,花生啦,一下子我像失去什麼東西似的,可是又記不起曾經掉過東西,整天恍恍惚惚。我記得那天卡車開到墓地時,一下車看到那麼多的墳墓,嚇得腳生根,一步也抬不起來。公墓裏草長得好長,故事書上說這種地方有鬼。爸爸出殯七天後,我聽到媽媽說又要上墳,我馬上說我不敢去。媽媽勸了老半天,我就是不依。最後姊姊氣得大聲喝道:「到底去是不去?」我躲在媽媽背後,大氣一聲也不敢坑。姊姊脾氣近來壞得很,動不動就打人。這幾天家裏老是點白蠟燭,映在她臉上,陰森森的沒半點人氣。姊姊又喜歡坐在白蠟燭前,呆呆望著燭火一滴滴點在桌前,一坐就是一個晚上,飯也不吃。家裏本來就不熱鬧,爸爸喝酒時,媽媽宛如小媳婦般躲在閨房不出來,姊姊安靜在看書,弟弟更不用說了,像學校的石膏。只有我會在爸爸旁邊,問他今天是不是又很快樂啦?是不是被所長刮鬍子啦;或者又加薪啦!每次我問爸爸為什麼喝酒,他老是瞇著一雙醉醺醺的眼睛,搖頭晃腦跟我閒扯:「叮玲玲,爸爸今天鬍子沒刮乾淨,所長看不順眼,就幫我刮一刮,所以要慶祝,要喝酒。」要不然就是:「今天加薪,前越來越多用不完,更要喝酒。」有時候,他清醒了,就會拉南胡唱戲呢,帶了一票戲友,在家拉拉唱唱,好聽得很。嬸嬸說爸爸年輕時是才子,會唱管樂,會寫文章,會騎馬……在嬸嬸眼裏爸爸好像沒有不會的事。媽媽從不跟我說這些,她只會說:「這是妳爸爸的衣服,拿去給他穿。」或者說「明天他要開會,叫他早點起床。」我從來不問媽媽為什麼自己不跟爸爸說?這些差事在我很小時,就落在我身上,習慣了。甚至有時媽媽不用交代,我自己就會跑去跟爸爸說媽要錢用。我碰到的爸爸跟嬸嬸說的爸爸完全不一樣,嬸嬸可能是認錯了。我發現只有在不快樂時,爸爸才會喝酒,也只有在喝酒時爸爸才會快樂。喝醉了,躺在床上,像小孩樣會哭。我把媽媽叫過去,爸爸已經睡著了,嘴裏還字不清不楚嚷著:「浣芷,浣芷……」我問媽媽:「爸爸為什麼叫嬸嬸的名字?」抬頭一望,媽媽的樣子好嚇人,嘴唇直抖,臉皮也在抖,整張臉像在抽筋。媽媽常常在爸爸喝醉時定定望著他看,用手指摸他的額,他的鼻,他的唇,然後幫他除去鞋襪,蓋上棉被,輕輕柔柔,可是有時候她嘴唇一咬突然又掀開爸爸的棉被,門簾一揭,自行離房。我搖醒爸爸跟他說媽媽在生氣,爸爸似懂非懂問句:「什麼」身子朝內,又睡著了奇怪的是,媽媽只有爸爸在家時,才會對我們不理不睬。平常我放學回家,媽媽會學著爸爸的語氣:「叮玲玲,肚子餓了嗎?廚房有蛋糕。」她也從不叫我作家事,任由我野去。爸爸一回來,她卻沈默得不像媽媽,問她什麼話,就只是冷冷看著你,要不然就自己流淚,又沒人打她。爸爸和媽媽真是奇怪,兩個人也沒吵架,就是不說話。只有在除夕夜時,我們向爸媽拜年,就笑嘻嘻拉著媽的手問:「昔融,妳說給他們多少錢?」媽媽淡淡地說:「隨便你。」爸爸高興拍手道:「對,對,嫁夫從夫。」媽媽向爸一揖說道:「我是嫁夫從夫,否則這日子也過不下去了。你給我多少壓歲錢。」每一天都是除夕,多好! 大概是媽媽想到以後再也見不到爸爸,這幾天清晨看到她兩眼老是腫得活像一團肉圓,瞇著眼睛問我:「是不是該上學啦!妳姊姊都已經上了好幾天。」我捱著她身子,求道:「再過兩天,好不好嘛!」嬸嬸常來家幫忙,教媽媽如何領撫卹金。媽媽卻顯得漠不關心,懨懨地道:「妳看怎麼辦,就怎麼辦,餓不死就好。」嬸嬸不高興地道:「我怎麼辦?這些錢養不了妳一輩子,孩子要上學,妳說怎麼辦?是他要我照顧妳。」我聽到媽媽的聲音好冷,好冷,一個字一個字像吐冰塊:「他求妳,我可沒求妳。」嬸嬸這幾天好憔悴,臉頰子凹進去,眼睛深深的,聽到這話,手扶桌邊,繞到媽面前,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媽媽叫住她,嬸嬸停在院前,慢慢轉過身子,疑惑地看著媽。媽媽彷彿很困難似地,嚥了一口水才道:「浣芷,謝謝妳!」嬸嬸的眼色彷彿繃緊的弦突然鬆了,緊張的氣氛漸漸消融,笑道:「昔融,我對妳一點私心也沒有,而妳一直懷疑他對我好,這一點我很難過,也很對不起。可是他的心比妳還苦,妳知不知道?他曾和我說過想要補償過去的錯,可妳一直不給他機會。妳想想我也是有丈夫孩子的人了,怎能和他再結合?當初他爸爸逼他娶妳,他反抗,後來發覺要反抗是對他爸爸,而不是妳,一下子他又無法適應對妳熱情,好借酒澆愁,妳難道看不出他喝酒為的是妳,不是我?」嬸嬸坐在井邊,兩手把玩一朵茶花。媽媽聽呆了,半晌跌坐在門檻上,一句話也說不出,過一會兒才問:「妳為什麼不早說?」聲音低低輕輕的,像在說給風聽。嬸嬸更奇怪,回答媽媽的問題,眼睛卻看著茶花:「我為什麼不早說?妳一直誤會我,我說了妳也不相信。妳為什麼不早對他好一點?」媽媽突然歇斯底里般暴跳到嬸嬸面前,猛搖她雙肩:「妳哄我的,是不是?他從來不曾對我好過。妳怕我丟下孩子不管,編一套謊言讓我上當,讓我死心塌地為他守寡,是不是?可是,莫浣芷,妳看輕我了,他對我好不好,我不放在心上,從來也不。孩子是我生的,我自然會照顧。妳為什麼不讓我平靜過日子,妳現在說了,難道我就相信妳了?」嬸嬸差點掉入井裏,使力掙脫媽媽,喘著氣說道:「妳愛他,妳嫉妒他對我好,是不是?昔融,妳枉費他對妳一番心意。妳不相信,我也不說了。再見。」媽媽追出去,手撐著門,看著嬸嬸搖搖晃晃離開。我叫聲「媽媽」,她不應,眼睛紅紅的,牙咬嘴唇,指甲猛掐手心,一點一點血痕都滲入指甲內,媽媽彷彿不痛似的,一進屋內,把那盆盛開的茶花,猛力摔在地上,「匡瑯」一聲,花盆破了,茶花一朵也沒落了兀自頑強地盛開著。媽媽一看,氣得不得了,雙腳在地上茶花踩來踩去,花汁葉汁搞成一團。媽媽氣力使盡了,坐在井旁,臉頰紅潤,雙唇死灰,汗沿著雙鬢流入頸內。茶花是爸爸最喜歡的花朵。 我一上學,級任老師和同學突然對我好得很。說話細細柔柔的,怕我生氣似的。這一來,我可樂了,碰到不喜歡的功課,就說我想爸爸,要回家看他的相片。爸爸的遺像掛在正廳,每天早上我都要燒香後才能上學。這天下午又要考數學,我一聽馬上頭痛。級任老師看了我好久,才說:「是真的頭痛嗎?駱鈴,那妳等下回家好了」我想老師起疑了,只好不情願地道:「沒關係,也許午休後就不頭痛了」睡了一覺,頭卻更暈更痛。老師說回家休息,我心裏一高興,頭腦清醒,痛是不治而癒。我背著書包,一個人慢慢走回家,經過幾個墳墓,眼睛閉著,跑步通過。才兩點半,太早回去,媽媽又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著:「鈴仔,妳這麼不懂事,叫我怎麼好呢。爸爸死了,妳又不爭氣,老是偷懶,唉!我真命苦。」唉!我不用功就是不爭氣不懂事。媽媽以前從不管我,我數學考鴨蛋,她也不會罵,拿出印章幫我蓋在成績單上。爸爸一死,她整天就如母雞,在耳旁咯個不停:「好不好呢,叮玲玲,學學姊姊,考個第一我可沒姊姊那麼好本事,整晚不說話,死啃書。我告訴媽周明戀,邱麗元,還有很多人考得比我更低,媽媽一副沒辦法的模樣,罵道:「死沒長進的,專往下比。」往下比有什麼不好,每個人都拿第一,誰要最後一名。媽媽很生氣,罵個不休:「妳就跟你老子一模樣,混日子,混到死也混不出名堂。」奇怪爸爸死了,媽媽的話一下子就像倒籮筐,嘩啦啦流個不盡。這樣更熱鬧,我就怕沒人和我說話,媽媽會開口,她罵我也好,讚我也好,我可以一個晚上跟她亂扯。不過現在,我卻希望是五點,這樣我一回去,媽媽就不會拿根鞭子,打一下問一下的。為了拖時間,在路上就邊走便玩,一會兒爬上樹去捉麻雀,捉那些剛生毛的小麻雀,幫他們搬家,整個巢移到另一棵樹上,玩膩了,走到田裏,地瓜一塊塊挖出來,再重新埋好,忙了一陣,又覺得不好玩。到路邊採野花,紅一朵,綠一朵,紫一朵捧在手上比自然課裏的圖片漂亮。漂亮雖漂亮,可以一點也不管用,我把花往空中一拋,花朵就散開在地上,然後我衝到玉米田裏採樹笛子,吹吹玩玩,吹一個,丟一個,一路回家。回到家才四點,我先輕手輕腳跑回自己的房間,聽聽外面的動靜—媽媽不在。我高興得差點出聲歡呼,肚子又餓得慌,便尋到廚房找東西吃,媽媽留著紅糕,我拿一個出來,咬了一口,忽然聽到媽媽說莫浣芷,嚇得我一口紅糕滾進喉嚨裏,我緊閉嘴巴硬生生把咳嗽吞在嘴裏,不讓出來,可也掙得我一臉通紅。媽媽的房門有一個小洞,我湊近一瞧,這一瞧,驚得我咳嗽又出來,我使力摀住嘴巴,喉頭好癢。媽媽穿一件淡黃的旗袍,頭髮散在胸前,額上有汗,幾搓頭髮貼在上面,煞是好看,臉頰粉紅粉紅的,像是擦了胭脂,眼睛特別明亮,閃光閃光。房間暗昏昏的,想是只點一盞油燈。媽媽的頭靠在隔壁劉若河叔叔的頭上,劉叔叔的手撫摸媽媽的長髮。平常媽媽都是在腦後梳成一個髻,這時候放下來,年輕了許多。我從來沒看過媽媽這麼好看過。劉叔叔留著兩撇鬍子,我不曉得他是幹什麼的,他看到我,老是開玩笑說要做我爸爸,我睬也不睬他。媽媽的房間連爸爸都很少進去,劉叔叔真大膽,還敢闖進去。可是我看到媽媽整個人偎在他胸懷,一隻手往上來回撫著劉叔叔的面頰。劉叔叔突然推開媽媽,按著她雙肩,問道:「昔融,妳說今後妳是跟我呢?還是替他守寡?妳跟我今後的日子不用愁,孩子也可順利讀書。其實,我不用問也知道答案是不是。妳跟我說,只要他死了妳就跟我,是不?不過我不放心,要妳親口再答應一次。」媽媽拿開劉叔叔的手,伸出自己的手指摀住他的嘴巴,頭又跌回他懷裏,手還是撫摸他的臉頰,眼睛閉起來。劉叔叔安靜了,過一會兒又耐不住的說道:「反正妳又不愛他,他愛的也不是妳,何苦為他守寡?妳跟了我,我拿著妳領的那筆錢,咱們到台北開個建設公司,現在建築業景氣得很,去了穩賺錢,賺了錢,妳就可以安心當個太座了。總比妳在這窩囊的鄉下當個寡婦好,怎麼辦?昔融。」媽媽還是閉著眼睛,嗔道:「開口寡婦,閉口寡婦,你嫌我沒人要。」劉叔叔往媽媽肩窩呵癢:「不敢,劉太太,妳沒人要,我怎麼辦?我是在跟妳商量我們的未來,妳支支吾吾的,叫我怎麼不急?」媽媽眼裏盡是笑意,看著劉叔叔:「你哄我呢,你急什麼?」劉叔叔忙著發誓:「天地良心,我恨不得妳現在就是我的。可是我要妳舒舒服服的過日子,就不能不求助妳那筆錢。」媽媽斗地把頭抬起,聲音還是柔柔的:「你又哄我呢,你哪裏需要這些錢?你的錢夠買兩棟房子,怎麼了,賭輸啦!」劉叔叔涎著臉把媽媽拉回他懷裏,手開始解開媽媽的旗袍,一邊說道:「真不愧是我的知心人。其實我的錢就是妳的錢,咱們不分彼此。」把媽媽按在床上,媽媽猛地推開劉叔叔。我以為媽媽要生氣了,可是媽媽卻往劉叔叔胸前抓起他的衣服,用力一扯,劉叔叔的衣服「嗤」一聲破了。劉叔叔笑嘻嘻自行脫下來,媽媽低下頭,用手解開旗袍的扣子,解了一半,聲音又冷又重地對劉叔叔說道:「若河,我希望你記著這是我們最後一次,以後你是你,我是我,咱們各不相干。從前你認識的葛昔融死了,今後的葛昔融是駱鈴,駱華,駱和的母親,你記得嗎?」劉叔叔一呆,聲音顫抖,小心翼翼的詢問:「妳開玩笑的吧!昔融,駱鈴是我的孩子,妳騙不了誰?我也不要妳的錢了,妳跟我走就是了」媽媽還是一句一句,聲音清晰的道:「我是認真的。駱鈴是我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這一點你記清了,免得以後誤會。」媽媽的旗袍退到腰部,劉叔叔禁止她往下脫,說「夠了」,粗魯地解開媽媽的胸罩,推倒在床上。我看到劉叔叔額頭上的青筋一條一條很清楚地突出來,手臂上的肌肉鼓得高高的,眼睛睜得圓圓大大的,一雙手在媽媽的雙乳上用力搓來搓去,像十五搓湯圓搓得紅紅的,媽媽痛苦的呻吟一聲,咬住嘴唇。劉叔叔低下頭在媽媽的臉上吻來吻去,雙手改成撫摸,突然他使力往媽媽的乳頭一掐,媽媽驚叫出聲,劉叔叔又溫柔地問:「痛著了嗎?」媽媽往床內一滾,離開劉叔叔。我看到媽媽的背部濕成一片,頭髮黏在上面,黑白兩色分外清楚。媽媽在床上喘著氣,我蹲得腳好痠,忍不住坐在地上,突然我聽到劉叔叔「啊」的一聲,彷彿又驚又怒,趕忙湊進去瞧,媽媽的牙齒上有滴滴血絲,劉叔叔的肩頭也有一條血跡流到手臂,媽媽爬過去看,問:「痛著了嗎?」劉叔叔皺眉看了傷口一眼,冷不防手一抬,摔了嗎媽一個耳光,我不由得舉手撫著自己臉頰,「啊」一聲,紅糕掉在地上。我想我快要哭出來了,跌跌撞撞跑出家門,在院裏摔了一跤,雙手手掌破了皮,顧不得痛,拼命跑到村外,我聽到同學在喊「駱鈴」,轉了個身,往他們相反的方向跑去,一直跑,嘴巴張開,風從喉嚨裏貫進去,舒服得很。我到底是誰的孩子?該叫誰爸爸?我在桑林園停了下來,拼命猛喘氣,不曉得要到哪裏去。媽媽說我是她的孩子,那麼我就是她的孩子,一想到這裏就不傷心了。閉起眼睛,一下子媽媽和劉叔叔的那一幕在眼前出現、我張開眼,還是記得媽媽咬劉叔叔的肩頭,好怕人!我想到明天還有作文要交,可是現在又不敢回去,心裏一急,坐在地下大哭。沒人睬我,哭來哭去也忘了為什麼哭?我站起來,拍拍屁股的泥土,沿著湖畔走回家去。麻雀呀,斑鳩在我頭上吱吱亂叫,我捉他們的興趣也沒有了。風吹在臉上涼涼的,我手一拭,才發覺淚還沒擦,摘了幾片葉子在臉上胡亂拭來拭去。這條路好長,我走得腿都痠了,一步一步拖回家去。打開鐵門口大喊:「媽,我回來了。妳到底聽到沒有?」我彷彿聽到媽媽的聲音在風中回答:「叮玲玲,聽到了,妳急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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