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張復光〈週末〉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們本來是在恆春旅行的,忽然福至心靈的趕搭上這艘打扮得像極英國皇后號,花花綠綠飄滿了小旗子的台澎輪。船隨著汽笛響起而緩緩出港,我們三人就跟外國影集一樣,擠在人群裡向漸漸遠離的岸上人們不停揮手,雖然他們是在敲鑼打鼓地歡送著某個進香團。就這樣,我呼吸著帶有遠方島嶼熟悉芳香的新鮮空氣,聽著來自船艙頂上斷斷續續散步者的腳步聲,慢慢駛進我記憶中的,澎湖。   那是去年初秋的某個週末,鹹鹹的味道早早把人喚醒,收音機一夜沒關舊舊沙啞的晨間音樂,伴隨著惺松的濤聲盈耳。是要多睡一會兒還是出去瞧瞧呢?晴空湛藍如洗,陽光在堤岸外的波浪中閃爍,想想同事們現在不是頭大的找不到停車位。就是站在安全島中間皺著眉頭拍著絲襪上被摩托車經過所濺到的污泥,而我還這樣挑剔地耽擱著這恍如隔世的好天氣,日子真是近乎奢侈得罪過了。輕裝走出青年活動中心,此刻,我置身在熱鬧歡娛的舊市場裏,不吭不響而心裏矛盾的不知吃什麼好,雖然全世界中國人的早餐幾乎不出那幾種傳統選擇,但我得知道吃了這家的蔥油餅而不吃隔壁的海產粥,來年它可能就物換星移不見了。希望我能當機立斷的忘記我無法一一嚐到的美味。因為天啊,我總不能動不動就蹺班搭船來這兒吃粥吧?就算陰冷灰濕的冬季馬上來臨,我想無論任何原因,在那擺滿新鮮蔬果海產的攤位前採購,永遠都是種享受,那怕是用那種總覺不像的口氣問:「頭家,一斤多少?」也過癮。認識與不認識,每個擦肩過往面帶微笑的路人,老教我錯覺的以為自己身處在歐洲某個靠海國家似的。 同伴一個帶著女友環島旅行,另個去找他的老相好們報到。很奇怪,他這個行政士總能把四處關係打點好,而我這個經理士只會搬糧抹扛補給,成日弄得一身麵粉回來對他傻笑,讓他對我這個不知是真笨還是假笨的同期直搖頭。在這如同安息日的上午,無所事事,正是符合了自己一顆打烊了的心。走進榕榕書坊,嗅了一嗅,嗯,還是一如往昔的彌漫著檸檬茶香。真好。 找到老位置坐下,習慣撐著下巴,窗外有藍天。我曾在這張桌上代寫過無數兄弟們的信,有快樂有感傷,每段都是令人動心不已而又不得不拿捏得剛剛好的世間情節。雖然我原來只是個情書拷貝匠而已,但一遍遍重複的悲歡離合就如夢魘般來去,雪泥鴻爪,教人分不清每張笑臉的真假。事實上我還年輕,不過二十有四,但是多年以後,我仍然可以保證,感情是樁令人又愛又怕怕的玩意兒。 在櫃台前等結帳時,信手把玩著門口處的風鈴,正在付錢的前面那位小姐隨意回頭一瞥正嘟著嘴巴吹動風鈴的我,興味極濃的一笑,我只是希望她快點買完單好輪到我的也望了她一眼,陌生的乾笑之餘才記憶深處的被喚起什麼似的,應該沒錯吧,輕拍了她一下:「妳不是那個……」那個什麼?尷尬的搜索不出該接下去的話了。她愈無辜地因我拍了她一下而癡看著我,我愈發覺不是同一個人而是認錯了人,在這寂寞的季節,人難免會出錯,況且她們實在在我一時難以分辨那裏相像的時侯如此像得要命。 那女孩像是碰多了這種事,習以為常的笑著回過身去,留下我迷恫的望著她背影深感懊惱。鬆軟及肩的秀髮,小巧發亮的耳飾,磨白的牛仔褲,一雙無拘無束的耐吉,她斜過身將錢包放進一個畫有史奴比的背袋,我得在幾秒間仔細端詳她的臉龐,那有稜有角的輪廓,一公分一公分的比例衡量著,像施工圖一樣,挺直的鼻子和嚴重得一塌糊塗的雙眼皮,分明就是我當初驚艷地以為是愛情神話電影,深怕稍縱即逝的緊急展開追求進而草草收場的肇因。    走出書坊,那位年輕女子在人行道的前面走著,我賭她至少一六八高,那雙褲管裏藏著她修長的雙腿,人海茫茫,她依舊如此高挑,對視線與我幾乎一般高的我而言。我應該恨她的,恨她看完第一場電影就把手交給我了,恨她熱衷的每晚撥電話跟我說到凌晨兩點,恨她說了些我認為是暗示什麼的話,恨她使我激起一絲值得一試的念頭,卻是短短一個月,天馬行空地抽離成另種寡情模樣不理我了,但是我好疼她,只有呆呆不吭聲,見她走到不遠處仍會回頭喊我一聲說拜拜,原來什麼事都可以這樣平常的像不曾發生過似的讓它過去。 沒幾步路就是一家食品超級市場,我在猜她該不會才過了早餐時間就又要大快朵頤了吧,因為她嚇唬過我只要沒人在旁邊,她可以一個人默默吃完一桌酒席而仍然保持五十出頭的體重。緊張緊張緊張,她竟然義無反顧的直線加速走了進去,我不禁三心二意起來,她究竟是不是她?她在一處擺滿各種品牌的餅乾攤前停住,我也就近一排瓶瓶罐罐的奶粉架前停止游移的腳步。她是那樣黠慧的精挑細選著每一盒對她來講都是那麼好吃的餅乾,就像有次桂格麥粉打廣告,隨罐附贈嬰兒尿布或是嬰兒爽身粉,我們兩人擠在麵包店裏猜拳了老半天,笑遍了整條街,說實在它送什麼關我們什麼事。找到了桂格麥粉。卻是啥也沒有,真格好夢由來最易醒。幾步之遙,我看到她正比手劃腳地對著猛打收銀機的老闆娘笑著,提著大袋高興地離開,我匆忙抓了條土司,輕鬆付款後,趕緊尾隨衝出自動門,管它老闆娘有沒有在後面嫌我這個無聊男子看了那麼久才買條土司? 顯然她已經在準備晚餐了,那種自信的身裁只要看一晚上電視,就能吃完所有她想吃的東西—一袋不知多少斤重的食物。應該是不足為奇的。從她大早去書坊看書聽音樂,自己一個人上街購物,踏著她斯可節拍走路,就不難想像她是那種活得恣意而絕不會虧待自己的一型,告訴旁人她需要愛情門外的一點友情,卻也毫不在意獨自漫度週末,反正她就有辦法把人用得遠遠而又不失魅力,拋棄了我卻又要吸引我。好端端地實踐她的樂觀主義。 打從青黃不接的唸書時候起,面對異性就成了我一生中極大的心理負擔。我想我是那種約會時候說完前晚準備的兩三個笑話後就不知如何下回分解的典型角色,忠實但卻實在乏味的激不起人半點起碼的同情,霓虹流轉,舞曲輕洩,在那羅曼蒂克的歲月,我不是患得患失神經過敏的以為自己只是她周圍團團轉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就是好不容易邀到共舞卻又窮緊張的擔心自己笨拙的大腳會踩到對方,恨不得自己只是個地球儀,讓她扒著我要轉多快就轉多快。 當然,經過多次還沒開始就已結束的打擊,我已很能夠不當一回事的把自己心痛的經驗當作泛泛無所謂的笑話集錦說給下個對象聽,然後再一次次惡性循環,歷史重演。至於那些震古爍今的代筆情書,想想只是種情有可原的補償作用,只是種反正看不見對方是林青霞還是張艾嘉的紙上作業。一場場轟轟烈烈的甜言蜜語後,我又良心發現,毛病不改的考慮是否需要來點使人打瞌睡的周延解釋—唉,我真是個老式男人,屬於另個朝代的吧。 天上白雲飄盪。年輕女郎繼續悠哉地逛著。也不是純為了街上過往穿梭的車輛,就是東看看西瞧瞧。她走進一家唱片行,我這個遊戲追縱者只好假裝路人行經這兒,挑動翻看著門外一箱發了霉的打折舊唱片,如果她是個愛好者,也許我還能挑兩張什麼的當見面禮呢。門口處的音響喇叭滑洩出約翰巴瑞的電影音樂,忽然又跳到莫札特的管弦交響樂,我已有他鄉遇故知的衝動想推開門進去參予一些意見了。 想想,當她細心點起蠟燭,盡情地準備一個人慢慢品味這貴族級的豐盛美食,她會先放那一卷音樂來開胃呢?阿瑪迪斯的A大調單簧管協奏曲?媽咪呀,我已經在流口水了。那麼約翰的「遠離非洲」放來聽聽時,她又會做什麼呢?看書、修指甲、做韻律操。還是儘是一些有氣質的事?或許她的生活並不如此戲劇化,她也有她的感傷與懊悔,夜已深沈,她在等室內溫度適當,我還來得及用溫情溶化這些不快樂時,像蒙面俠索羅一樣從窗口跳出,幾天沒吃的四處張望,間她桌上剩下的嘉年晚餐是不是留給我的? 她帶笑的推開門朝著我這邊走過來,望望天色,看了看手錶,決定到隔壁書店翻翻。我也跟著看看手錶,十點一刻,嗯,兩個逛街高手,不相上下。琳瑯滿目的書籍典冊,一點也難不倒耐人尋味的她,未央歌、麥田捕手、人行道的盡頭……她什麼書都翻,現在正扳著手指不知替誰算命的在看占星術。我想她不要我也是有原因的,如果我一面只會埋頭賺錢和說幾個乾癟癟的笑話,庸碌膚淺的無法與她超人一等的心智與格調相配合,那麼就算日後我死跟在後面不甘心地問為什麼為什麼,也挽回不來的。 如果我再不去認識她,請她再給我一吹痛改前非而讓她從此感到驕傲無比的機會的話,那我是否只有一直毫無長進的帶著這點粗淺皮毛的抽象智慧。抬著一條土司,淡而無味,不知究竟有何企圖的跟在她後頭的份兒?所以我決定要告訴她些什麼。什麼呢?目前為止還不知道。首先我得處理掉這條傻乎乎的土司,這顯得我還不致於唐突的帶條土司去向她自我介紹。 知道嗎?我感到十分地輕鬆愉快,因為要行動出發前我總得隨時鼓勵一下自己吧。趕回書店,她已不見人影,本還以為這下我捲土重來會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優雅的男士—結果是氣急敗壞的跑得太快,絆了一跤,笨手笨腳的抓住書攤的架子想保持平衡,反倒是拉翻了整地的風漬書。更丟臉的是,每個在場讀者都本能的回過頭來想扶我一把,卻發現我不是什麼老弱婦孺,紛紛詭異的摀著訕笑回過頭去,套句谷室在電影「刀馬旦」中最後惡有惡報被人用鎗指著腦袋可憐兮兮地說的一句話:「不把我當人看!」 她活得那樣風風光光的,卻每每留下我一個人來不及資訊重組的站在陽光下不知所措。在初識的季節,她當然心知肚明,不管她是堅強是脆弱,需不需要我,有個人多半是這樣不動聲色的就在旁邊,而且是自始至終就如此一頭栽進的真心。普天下的O型人都懂得不濫情的藝術,這是最吃虧的地方,往往被人篤定會乖乖回去睡場覺,隔天起來就是另個乾淨的傢伙了。我是真心感到悵然若失,在這晴朗而潮濕的小島,環首四顧,彷彿到處都是陰謀詭計—那個我們所熟悉的出雙入對的世界—似乎真的成了定律,這無非是讓每個單身者都心存一絲生活終將改觀的浪漫念頭。也於是永遠不愁看不到街上無時無刻不遊盪著臉上常年掛著艷羨表情的光棍們怎麼老是沒事幹的壓著馬路。 羅智成說過:「空氣它有著奇異的處方調配季節,讓人一聞便知。」完全沒有超自然的意味。在我還沒進一步弄清她是我眾多夢想中的那一個,我就習慣地預感即將失去她了。漫不經心的在馬公街上溜達找尋,希望她可不會早早回去準備週末大餐了。同時我最好心裏也有個底,人生如戲,往往山窮水盡的好戲在後頭也說不定,假如我像印地安那瓊斯尋找法櫃那般傳奇的話。穿過近午的巷巷弄弄,澎湖仍保留了那麼多少見而迷人的古樸建築,在每條險險成為死胡同時。倏忽地又總能柳暗花明的拐出另條生路,而每個無人的轉彎處,好像都有著鬼魅的老婦坐在門口的喃喃自語聲在低迴著,光天化日下,揮之不去的百般聊賴,不知那兒傳來豪華戲院爆玉米花的味道,上島咖啡門口的椰林也在沙沙沙地搖呀搖,我當然不會忘了在香噴噴的牛排上灑些胡椒,如果你要替我點杯飯前雞尾酒那更好……。 糟糕糟糕,我怎麼走著走著快睡著了,我聲色俱厲地給自己一個良心的警告,黎明前的黑暗,千萬在唱「海神號」的時候得專心地信望愛。日正當中,經過店家正好看見福態的師父扛著剛出爐的麵包,溫吞吞地飄來起司香,天人交戰的結果是肯定打拼不過心理學說的內在驅力,話說我的手伸向褲袋裡摸索零錢,準備暫停這場令人喪志的躲貓貓遊戲而先款待自己一下時。櫥窗玻璃正映著我的她墊著腳拉著對面文具店門口的音樂鈴玩著。我好像有聽到電腦的資訊符號交錯碰撞的接收不良聲音,叮叮噹噹地擾亂了主機的程式,雖然隔了條街,卻唯恐不及似的猛向她揮手。等她也從擺滿洋娃娃的櫥窗玻璃上發現有人同她揮手,而神情堅定的回過頭來在那兒等著我的時候,我才清醒。清醒的必須馬上面臨是要裝做同她旁邊的無辜老闆揮手而她會錯了意,還是七爺八爺地走過去承認自己無聊,聽憑處置。於是過這條馬路與否,就像經過千萬光年孤獨漫遊後到達目的地卻不知要不要闖過大氣層一樣的傻。 兩個人就像觸了電,隔著街定定沒反應的看著彼此。活該!我也是這麼想。她只要春寒料峭的為了顧我面子而小聲問:「你一直在跟蹤我?」我就可以做賊心虛的站出來。大丈夫敢做敢當的去撞牆了。如果她稍稍潑辣的自以為是誰的說:「我沒空。你找別人吧!」那我不是對不起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的古訓,生吞活剝的被她這過份發達的想像力欺負了?更要命的是,如果招呼聲都還沒打。她就歇斯底里的大叫:「救命啊!救命啊!」冷鍋子裏跳出一個熱栗子,不由分說的就地正法,保證明天我是第一個買早報來看的人。 可是如果她既不驚訝也不做作,原來她對我就像我對她一樣的感覺似曾相識,逗了我一早上就是要把我逗過去問問究竟怎麼回事?還是她只是個歡場小流鶯。改阻街為逛街,無心插柳的逮到這麼早就急著上門的客人。我的一顆驟冷的心開始下沈。或是根本就是我的兩旁另有其人在同她招手,而她偏巧天生斜眼的讓我誤會她在盯著我看。我當然可以繼續在這裡慢慢消化層出不窮的假想,只是如此牽牽掛掛的舉棋不定,拖延著不過馬路,眼看著她臉上原本熱切開心的期待漸漸消失,無論如何我都覺得我有必要任重道遠的出面制止這個趨勢。 假使有人說他對異性沒有興趣。那絕對不是我現在應有的心態。既然攻勢已展開,我就得讓它從頭到尾都精彩。我一步跨向對街,時速太快,又是一陣鹹鹹海風拂過的感覺。我立定在她面前堆著一副十三、四歲長青春痘時的緬靦笑容。充滿著像是那個年紀被老師抓到而我必須臨場撒個小謊的壓迫感。「嗯,是這樣的。」業務員做習慣的就是往口袋裏掏名片。哈。什麼也沒,除了一本折疊整齊的機票,幾張畫有老人頭的肯德基餐巾紙,和一張職業欄寫著「無」的身分證。話多不甜,膠多不黏,為了保持動作的流暢性,我索性遞上了身分證。 她露出雪白的牙齒笑著看我演獨幕戲,我才看清楚分手以後她變得如此動人美麗。毫無疑問。她八成以為有個人要她付點愛心捐款或向她推銷英文錄音帶什麼之類的,搖搖頭還給我,我深怕她誤會我是不安好心的伸手族,趕緊也搖搖頭的硬推還給她,只見她粉頸低垂地反覆看著這張找不出到底有啥玩意兒的身分證。那時刻我才發覺澎湖的天空很漂亮,甚至十分的乾淨,當初計劃我應該到處舊地重遊的,或是搭小渡輪到世外桃源的吉貝島一睹東方夏威夷的風貌,怎麼演變成此時這般莫名其妙的站在一個陌生女子面前,像個忘了台詞的小丑。笑也不是哭也不足,如果不是同一個人,我總不能要她想起以前一定也認識過我而把我救離這無助的狀態中吧? 狗急跳牆,人急懸樑,我考慮正式道個歉,走回我的對街。或是客套幾句天氣不錯之類的話,再無關痛癢的鞠躬下台。她已經聳聳肩而態度安祥的把身分證塞回我的上衣口袋,瞪大了雙眼環視四週再回來盯著我看有何打算?她不會以為我是什麼實驗劇團在街頭隨便拉個過路行人做即興表演吧?我教自己格外小心地不要絆到什麼的走上前去:「沒什麼啦,我只是。我覺得,我可不可以知道妳的名字?」她略驚訝地倒退一步,我寧願閉上眼睛靜靜聆聽命運的判決,然而我確信我已拼了老命發揮現今社會難得一見的冒險精神,同時盡了良知開口講了一句日後蓋棺才能論定的關鍵話。 這在電影手法來講,是種時間延長法,就在兩個人再度各自腦力激盪而面對面罰站的片刻裏,諸多過往的人物事件時光交錯地重現腦際,原來我只足在潮來潮往的熙攘世界中,扮演著一個素來被人疏忽的小角色。就像冬陽下無毀無譽無憂無慮的飛絮,到處遊玩,不留牽絆與痕跡。是我單薄了,怪不得誰。有種人天生就適合吃曲終人散後的滄桑冷菜,還專揀人去樓空的時候才來,想想有點悲哀。好在我看開了的沒選擇上吊,我選擇了幾個倒霉朋友明天聽我狗咬鴨子呱呱叫。浮光掠影想到這兒,有陣輕鬆情調的節奏感在我體內愈發強烈地跳動著,也許是週末來臨,浮生若夢,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應該快樂踏實地為自己而活,為自己而有所追求? 正當我找到正確人生觀而欲重新補白時,顯然她也正對我剛才所做的並不感到生氣地指指自己,強烈暗示我是否在詢問她的名字?「嗯,對!」接下來她表現了一手急促繁快而令我整個人看傻了眼的手語。剎那間我還沒轉過來怎麼一回事,她流露了短暫無奈的笑。又用力而誇大的比將了起來。真抱歉,我還是沒弄懂,心情卻轉換成種近乎被嘲弄的難過,原來這齣被以為總是有抹陽光在旁照耀的輕喜劇,竟是一直建立在我無知而殘忍的玩笑上。我才知道自己的表達技巧是如此低能。足夠理由叫我回去再坐十年冷板凳好好反省而一點不為過。諷刺的是前幾天新生南路的懷恩堂在招大專青年加入手語行列。我會笑笑地走過,而寧願把區區幾十塊錢的報名費花在隔壁速食店裏吹冷氣。以為怎麼可能對了幾年統一發票連四百元都沒對到過就微乎其微的遇上個值得我用心去學手語的失聰女子?而且她就可能是我這輩子最好的一個夢! 我的思慮尚未殺青就緒就礙於冷場過長而必須趕緊粉墨登場地指了一下自己:「我」指了一下她:「妳」然後兩手食指並在一起:「做朋友?」她笑笑點點頭,拉著我的衣袖把我的手拖下來,指指我,搖搖頭,再指指她自己的耳朵,兩手忽又像在憑空打中國結似的伶巧地一劃一攤,哦?是這樣的啊?「妳,不曾說話,但,妳聽得見?」她興奮地猛點頭,眼中流離著對我而言絕對是種從未見過的動人笑意,但又肯定不是衝著面紅耳赤的我而生,而是一抹難得而略帶幽默的善解人意。在這艷陽天。她展現出最適時的溫暖笑靨,像是對於我能夠明白她的意思而覺得應該給點鼓勵才對。 別看這件事好像很隨便,我卻越來越投入的極力想維護這份感情不受污染。顯然她正期待我下一步翻山越嶺後的投降模樣,老實說,我也的確在認真考慮是否該為她捨棄我的單身生活,委婉簡明的把自己表白個徹底清楚,告訴她我好像在那兒見過她,又不至於讓她誤會我是蓄意地露出自以為是人道精神的格外同情心而把我歸類成世俗一般的造作。說來奇怪,儘管我通常扮演著令人不敢恭維的笨拙角色,但是偶而也會吃錯藥地從天外飛來幾句只有天使才有可能造得出的句子,我問她:「妳,相不相信,一見鍾情?」我敢打賭此話一出,我們兩個人的膝蓋必定同時都有種癱軟的感覺,只差沒像電視「黃金拍檔」那樣人仰馬翻的差點摔出舞台就是了。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頭,看看手腕上的錶,抬頭瞥了我一眼,又像是反正解釋不清楚地三言不發提起袋于就往外頭走。那雙修長的腿再度在眼前晃動,我得趕緊跟上,也許幫她提那袋食物。可是我竟然沒有絆到什麼。我有些大夢初醒的害怕她忽然乍暖還寒,看破紅塵的以為我只是「一塊天空上的派」(註),滑稽而不可靠的一塊花邊奶油。她當然不知道她喚起了我幾乎早已褪色的夢,就像一首半記半忘的老歌,哼起來熱情猶在,一如當初的節拍,只是模糊的念舊情懷有點跟不上時代。我真的願意重新在乎這場奇遇,這個意外能夠檢討看清自己過去愚昧歷史的週末早晨;在她臉上的紅暈還未消失前,我得趕快告訴她我真的好像已經無可救藥的愈想愈覺得愛上了她。 我們直朝著馬公港口方向走去,一路上只是相互微笑送往地不知為什麼趕著路,無聲勝有聲。一度我以為她是打算盡地主之誼請我去家她認識的冰果店坐坐,結果是讓我眼睜睜看著老闆從果汁機裡打出哈密瓜汁而硬是過門不入。為了不使這段芬芳韻事毫無進展地就演變成那種聚散匆匆的陳腔濫調,在我還沒確定我絕不會碰釘子的前夕,我似乎只有把單身時候的「自由」兩個字先擦掉,稍安勿躁地為了想像中的精美末來而暫時收下這飢渴的念頭。 沒走幾步,我還正在想大口過癮地喝下五百西西冷飲會發出咕嚕咕嚕聲音的時侯,她快速從我手中搶走袋子,跑進一家藝品特產店。我緩慢跟上打量著這麼平常地並立在眾多商店中的一家,門前懸掛著被風吹動的貝殼風鈴,旁邊一年四季烤著玉蜀黍的小販,咬呀呀,原來風清雲淡的塵封往事帶領著我一下子熱絡地回憶起當年這個現場。是她沒錯,原來我終生難忘的一直是她,那個不管旁邊店家派出多少人在門口聲嘶力竭地搶生意拉客,而仍有辦法與世無爭地站在櫃抬前恬靜安詳地對著過往客人微笑的她。啊,如果這一切不是夢的話。 我一個人坐在打轉的圓椅上四處流轉顧盼,無法按捺這種戲劇化的發現。她換了另套便裝走出來,做了個我概略還懂的手扒飯的表情,「我不餓我不餓!我以前看過妳耶!妳還記得嗎?」她睜大了眼睛,「我還在當兵的時候。妳看!」我從衣領口拉出一個雕成象牙狀的珮玉:「哪,這還是妳替我選的呢!」她看著珮玉像是也掉入了記憶深處,我搖搖手喚醒她,用我臨場發明的手語對她說:「我,走,吃飯,跑,來,看妳。」她笑笑推我趕快走。 臨退伍時侯,部隊也正忙著移防,幾個調到不同單位的同期大專兵總趁著到澎防部辦完事,順便聚聚聊聊的在馬公閒盪。同伴間傳說她在越南淪陷區待過六年,幾年前才渡船來澎湖的……。果然她有種清醒而遙遠的笑容,亮亮薄薄的唇膏襯托出獨立而沈靜的氣質,那一抹又似夾雜憂傷迷憫與天真的淡淡笑,讓人不得不設身處地的另眼正視這份素昧平生的冷艷魅力,來自苦難環境的動人一瞥。大夥兒也不買東西,只是看看笑笑,以為她不會說國語,出了門,我就可能將這微不足道的人間插曲忘得一乾二淨,只是感覺很好,遮陽棚下的陽光有點中山北路的味道,她也許還在揮手,如果我忽然回頭再看一眼的話。 海風輕拂,春心盪漾,我像是晚熟十年而苦熬等到首次發現青春期來臨的小伙子,一點也不為剛才所有放浪而大膽的舉止感到羞愧,像條乞食小狗搖著友善的尾巴求她把我列入考慮範圍內。自我可不要聽多了週末街頭到處慫恿情緒的熱門歌曲,如火熱情的燒斷保險絲,一曲探戈還沒舞畢早早被判出局了。除開這些顯然沒道理的擔心她會看不上我之外,我會炒一鍋令人垂涎三尺的鍋巴蛋炒飯,會假裝看報紙而無視有人在發脾氣摔東西,會年年記得插上十八根小蠟燭替她過個永遠年輕的生日。會像隻溫暖的小熊緊緊樓著她度過烤箱一般的冬天—如果她夠幸運的照單全收的話,還怕我愛她愛得不夠嗎? 雖然我不必缺乏信心的以為自已老早發霉的愛情已不夠資格再拿出來亮相了,但問題是為什麼養精蓄銳這許久的我就必須如此輕易掉入情網?這其間不單僅僅是某人神似某人的機緣,而是複雜的牽涉到生命中不經意的傾心一瞥竟能深植在潛意識中,這我不知道還不說,它還有意無意難以理解的推著我一個接一個的找尋移情對象。如今原始主角飛夢天涯地就站在面前。我反而又前後次序搞亂地恍忽以為相像某個當初的替代品。 想想看,在我如此混淆地弄不清所有突如其來的困惑,我又怎能保證下一刻如果有個妙齡女郎帶著羞澀微笑跑來間我:「先生,我們是否在哪兒見過?」只要她還稍加迷人點,我不會又迷網地像被催眠似的跟著她的步速玩一下午捉迷藏?飯沒吃,行李倒是收拾得奇快,我忘了我原本要做什麼了。留了張紙條給兩個同伴,幾乎馬不停蹄地又大包小包神經質的直奔藝品店—戀愛中的男人嘛! 我們兩人就隔著櫃台像多年不見的密友一般,有時用比的有時用說的有時在紙上寫,其樂無比,不覺光陰似箭。偶爾中途她還得去招呼上門客人,就會拿根雞毛撢子交給我,我就掃掃這拍拍那,順便盯盯她漂亮的小腿,想像她是個能仰慕聽我講天下任何事的安靜伴侶,是個會手插在我口袋裡取暖一起看秋末夕陽的浪漫戀人。不說話時,她會一個人無邪地晝著美麗大眼睛的少女娃娃,兩張紙就這樣晝得滿滿的換來換去看;也許她亦像一般女孩想玩玩「猜猜我現在在想什麼」的遊戲,只是缺少經驗的讓我無法看出她是否正有此意? 我請她上台北看她唸書的弟弟時,不要忘了撥通紙上留的電話號碼,我們約好只要電話拿起來,廿秒內沒人回答,我就去台北車站接她。她亦在我的紙上寫著她這邊的地址,又整整齊齊地框起來慢慢一筆一筆劃掉,若無其事的什麼要求也沒提,我是多想像背書似的講一籮筐令人暈頭轉向的綿綿情話給她聽,告訴她有個生動又勇敢的騎士即將把她臉上寂寞抑鬱的烏雲統統趕跑。我抓住她的手,間她願不願意多教我一些?她馬上開宗明義的比劃了一下,「什麼?」她搶過紙寫道;「只要你肯。」此時我最好不是跳過櫃抬將她抱起,就是表演一招瑜咖倒立給她看,因為我興奮感動的彷彿聽到旁邊有人拉著小提琴在為我們相見恨晚的愛情伴奏著。 一輛計程車停在門口冷不防地按起喇叭,一個同伴兇巴巴的搖下車窗伸出腦袋大喊:「你想一個人坐船回去啊?」我這才驚慌地從牧師拉著我和她的手間我說:「是否願意娶她為妻?」的教堂禮台忽地跳下我所坐的高腳圓椅,看看壁鐘,坦率而孩子氣的露出兩排牙齒做了個打電話手勢,像是因收視率過低而被迫匆忙CUT掉的與她倉促分手。塞入那好奇的一車影迷中,我自然無法避免一頓極盡不道德之能事的調戲了,但我想那是種快樂的闊綽沒錯吧! 突然,我不得不下賭注般的冒險地請司機再開回去一趟,全車天翻地覆的以為我發瘋了,飛機還有卅五分鐘就要升空了。我知道我背負著全車人如果因此趕不上飛機鐵定會把我修理成像街口被踩得扁扁的可樂罐子一樣的嚴重危機,但這總比我忘了帶她的地址空手回去而可能造成將來一想到就吐血的終生遺憾來得好吧!原本吵鬧無章的一堆人,就這樣鴉雀無聲、屏息以待的只聽到車速九十的颱颱風聲打窗面撲過。 緊急剎車,我招呼不打的衝進店裏,拍拍以為發生搶劫的老闆娘不要緊張,從地上撿起被風吹掉的兩張紙,老實說,我大可以為有情人終成眷屬,戲已告一段落的坐下喘口氣,但是要命的飛機已在停機坪等得不耐煩了,我一張壓在桌上的擺飾下,一張塞在屁股口袋,笑笑的給她個親愛的飛吻,留下她一抹不好意思的嬌羞笑容,旁邊還站著位手拿珊瑚項鍊對整個過程看得一楞一楞的老太太。無論如何,我已在黯淡歲月中徘徊太久,儘管人間除開愛情還有其他,但我仍然無法不鬱鬱寡歡,假如我就這樣一不小心失去她的話。 機身拉起,回家的感覺真是形容不來上軌道的好,我知道我一向單調空洞的生活即將因亮麗明熱的她的到來而有所改善。說真的,我一點也不覺得點燃我們之間愛的火花所耗費的時間心力是種虛擲浪費,她簡直是個了不得的女孩,任何人不致於因為知道她安祥甜美的必須慢條斯理地對待她而真的滿懷挫敗感,最多是小小傷了男人自以為研究過女性心理的自尊—譬如我,就在天花亂墜的鬼扯淡時,她只要貶眨純潔無辜的雙眼,我馬上就會不用別人提醒地為剛才不知所以然的愚蠢和輕浮感到內咎。這樣也好,我總不會又第一次約會就故意拖到熄了燈才進場,牽她的手找位置,一牽就不放了吧。然後我又得準備一個人看電影看好一陣子了,而且還不能勸勸前座的情侶動作是否可以不要那麼誇張,外加小聲點!? 就在我看著機艙窗口外的朵朵白雲。幻想著她收到寫滿了寶貝甜心蜜糖的情書,心裏罵著死鬼嘴邊帶著笑的俏模樣時,一旁看著小說的同伴忽地鬼迷心竅的拉開我一邊耳機:「我說你是真笨還是假笨啊?」「幹嘛,嫉妒還是羨慕?」「啞巴哪會聽得見?不是啦,我是說,就是因為聽不見才不會說話呀!」「哪有一定?」嘿,這可好,他八成以為我中毒太深,懶得理我的把耳機彈回給我,卻不知我被他這胡說八道的建議給唬楞了。就像千里迢迢排隊終於拿到我想要的牛肉漢堡,一摸,才明顯感覺到是冷的,這或可解釋成大家都爭吃滿福漢堡而它被冷門地擱在一旁過時了。也就算了,但是一咬,才更要命地不知那個糊塗服務生忘了替我夾上一片牛肉餡—那,我在幹嘛啊?    媽咪恰巧有點偏心地不嫌棄爹地,允許爹地的上萬腦細胞票選通過媽咪成為他的最後一任女主角,但,話且打住,雲且留步,有人在故事真象中迷了路,錯綜複雜的不知身在何處。話說她聽不見的這個假設,難道她只是為了不讓我因為不會手語感到困窘而假裝聽得見?那我不是太無知的有些可惡了嗎?難怪長得並不怎樣的我講話時,她總是專注地泛著波光盯著我,莫非是種失傳已久的「讀唇」?但是唱片行試聽的兩卷音樂又是怎麼回事?該不會是她只要看到帶子轉動,看到每個客人的表情,就能夠心滿意足地想像出另一片莫札特天地……?但我寧願她只是後天顛沛流離的環境中,生過什麼已成過去的一場大病,在我棉薄而看似無用的事後祈求下,讓她的聽覺神奇地還保持正常。    一想到我對這些藏在角落而值得關懷的人事是如此的認知貧乏,就對自己平日多多少少抱著休將我語同他語,未必他心似我心的冷漠心態感到不安,原來人生不是每回經過天橋地下道記得丟給路邊可憐人們十元廿元就算是積陰德的可以口沫橫飛大小聲的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殊不知世間有多少憾事是由於我們自認四肢健全而粗心大意所造成的。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我自口袋掏出被擠得皺皺的紙條,扯扯平,密密麻麻中想再看一眼她的地址—「七〇八四九三六」|我沒看錯?七〇八四九三六?—天啊!怎麼會是這張?—那—她的?—那張有她地址的呢?—壓在桌上的擺飾下?—「各位旅客:請確實繫好您的安全帶,我們已在台北上空……」—那個未曾開口說過一句話的女孩將永遠不能理解我此刻的暈眩,是因為我畢生僅此一次不用暗盤而真正感到後悔的坐錯飛機了。 註:A Pie In The Sky原譯為為虛幻的承諾或烏托邦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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