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洪米貞〈走出教堂〉
  • 最後修訂日期:
(一) 一個禮拜天的早晨。 盛夏的暖風從南邊的溪流那裏緩緩地吹過來,夾雜著潺潺的流水聲和孩童們天真的嬉笑聲。草坪不遠處有兩條黑白相間的狗來回追逐著。其中一條公狗的意圖非常明顯。那東西在不斷地追逐下劇烈地晃動,樹下。他的目光跟著那兩道影子在草地上來來去去。他對那條公狗並無好感,因他曾不止一次看過牠和牠不同的情人在白天的路邊做那件事。他猜測邦條母狗的遲不就範可能是因為牠的心情不好或根本也很討厭牠。這樣懶懶緩緩的風將草吹得一掀一掀的,雖只是早晨時分,即吹得人直忍不住想打哈欠。陽光下兩條黑白追逐的影子,在綠色的草坪上四處奔竄。追趕著追趕著往他坐的這個方向奔來,公狗那張窮追不捨、痴愚而又迫不及待的臉面使他忍不住噁心起來,他隨手在地上撿了塊石塊往牠身上擲過去,公狗慘叫一聲,逃開約五碼的距離,隨即又往母狗的身上揍了上去。這樣的情景更讓他感到莫名的嫌惡與忿怒,於是他忍不住追上去,喝斥那條色慾勃勃的公狗,但母狗即不了解他的意思,也驚慌地與公狗一併逃到草坪的另一端去。他本雖有心替母狗解圍的,不料母狗也不夠聰明,「算了,隨你們去!」他心裏嘀咕著。 禮拜天的草地通常是人群集聚的地方。早先一批的晨跑者回家以後,陸陸續續換上另一批曬太陽或和球追逐的人。鼓得大大的塑膠袋也和風在草地上躁鬧起來。他在這裏已經坐了兩個多鐘頭,猶豫到底要不要上教堂,「或許和牧師講講話會讓我感到好些。」這是他昨晚睡前反複考慮的結論。而現在,當教堂的鐘聲例行地在這個時候朝著四面八方響了開來,他倒又猶豫了。情緒不穩定對他來說已是司空見慣的事。「或許再過一、二天,忘記也就沒事了。」他緊抿著雙唇,兩手在腿上不停地搓揉。上教堂的人陸續開著車或走路往教堂移動。他站起來。無意識地隨著鐘聲的引領也朝教堂邁去,雖然他仍不確定到底要不要進去,當他被魚貫的人群推著跨上教堂前廳的台階時,他回頭往方才草叢那邊望去,沒一會兒功夫便望見那兩道黑白相間的身影在一處草叢旁。牠還是得逞了。他彷彿可以想像公狗的嘴邊還掛了一道令人作噁的唾液。「唉,我就知道!」帶著微慍與無奈,他被身後的人擠進門邊,他也不想反抗,隨著人潮的流慢而往前慢慢推移。他看到牧師了,牧師一襲白袍,手上一本聖經,鼻樑上架著一副很小的金邊眼鏡,站在聖壇底下安靜等候。記得他上一次來的時候─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牧師站在聖壇上講道,當時他覺得牧師聖潔慈懷得幾乎頭上都要冒出光來,不過,這種感動在離開教堂後隨即消失無踪。這也便是他考慮要不要再度光臨的原因之一。這次,牧師較上回胖了些,頰上在小眼鏡下擠起兩個小肉團,道袍下隱約可以看見微凸肚皮的頂峰。不過,仍舊紅光滿面,慈容端祥。一個負責招待的女孩遞本聖經給他,對這個陌生的面孔,女孩送給他一個慎重且親切的微笑。但這樣的微笑使他感到異常尷尬。他挑了個後排的位置坐下,以便他萬一改變主意,可以從容溜掉而不被察覺。他漸漸將目光從牧師身上移至司琴的女孩,她秀麗專注的神情,使他樂於相信她也定是個純潔的女孩。她彈的這首序樂是他所熟悉的,每當星期天做禮拜的時候,他總是習慣在教堂旁邊的小路上散步。他不是教徒,但他喜歡教堂給他的莊重祥和的感覺,喜歡宗教音樂,也擁有許多基督教朋友,有一次他曾決定信教受洗,但教會中姊妹弟兄慣有的盛大關愛反而使他臨陣卻步,教會的親和是他所渴望的,但那種一下子給得太多的熱情即使他坐立難安。還有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忍受一個原本理智的教徒在面對聖經中一些不合邏輯的「真理」時竟也深信不疑。這時,樂曲已歇,主領弟兄捧著聖經站在壇上,壇下顯得莊嚴寂靜,主領儘量表現出最虔敬莊重的態度,他唸道: 「我犯罪冒犯祢,只是得罪祢; 我做了祢認為邪惡的事。 因此,祢審判我是理所當然; 祢責罰我是我所應得……」 (二) 「不要愁悶,不要失望,堅定信心,相信主;一切事上盡忠為主,主必賜恩典豐富。雖重擔壓住何足傷,生活乏味又何傷,仰望主者,必得榮光,求之開路可前往。不要愁悶,不要失望,惟要靠主的膀臂,在主深思可以安居,主必賞賜福與你。永不灰心,永不灰心,永不灰心在傷痛中,耶穌能使你亨通!要信靠主,要信靠主,試鍊最大時要歌唱,放心,壯膽信靠主。」 他走在步道上,耳邊彷彿還飄來方才的歌聲。夜裏的新公園顯得特別清涼。順著風的呼息,依稀可以聞到花香。兩邊的樹叢裏間或飄來一些情侶私語的片段,有些是關乎家常的交談,而有些親密的對話則讓人直覺他們聲音似乎太大。適才。音樂會中場休息的時候,他趁機起身四處走動,他在樹蔭下無目的地穿梭,除了蟬聲和私語。整座公園裏的遊客幾乎都被吸往露天音樂台去了,走道上只剩下一些稀稀疏疏的身影。當音樂會再度開始,他發現隔著重重的樹牆和蟬鳴聽到的歌聲別有味道,於是他打算就找個地方待下直到音樂會結束才走。他面對近處的涼亭坐下,遠處是低霾的雲,他想像低霾的雲層直抵住高樓的咽喉,台北盆地的市民就僅靠著這之間的空隙呼吸。「文明的誕生象徵人類悲劇的開始。」「人類如何地將他們禁錮在他們自設的精緻的牢籠裏。」他想起自己說過的這些話,有時候他是極不願想起這些的。音樂台傳來的歌聲隨著風的起落,忽明忽滅,風也吹來鄰隔樹叢裏斑駁的爭執。這樣的爭執讓他想起一段往昔…… 一個月圓的夜裏,樹下斷續著一陣男女的對話。 「妳怎麼會這樣想呢?」他輕聲問道。 「……」沒有回答,她已深陷在她的泣聲中,無以自拔。 維持一段時間的靜默。 她抽噎著,「你根本就不愛我嘛!」泣聲揭揚巨大的悲哀。 這次,換他默然了。眼前這女孩著實讓他失望。他從不認為愛情與肉體有必然的關聯。也無法認同其他人表達愛情的方式。交往兩年了,他絕少碰觸她,就連偶而的牽手,也多由她主動,他並不特意拒絕,但這樣的舉動極少帶給他愉悅的感覺,他不諱言在高中時代,班上男同學遞來的黃色圖片也曾讓他感覺肌肉緊張,雙頰發熱,但那些刊物並不引起他多高的興味。就連他現在的室友對他宣揚與女友拍拖的火辣情景也勾不起他的興趣。在他這個理當有親密女伴的年齡,他自己的表現也同樣令他不解。他總是覺得男女之間是理應保有一段距離的,為了對對方的尊重,也為了安全,他曾多次試圖追索他這種反應的原因是來自他自小家庭教育的壓抑或是來自內心深處的某種不諧調?但截至目前,他尚未找出答案。不過,他可以確定的是,她,也只是個平凡的女子。 鄰隔樹叢裏的聲音不知何時停止了。或許他們已取得適當的協議,也或許他們只是換個地方罷了。音樂台再度傳來一陣朦朧的掌聲。他永遠記得那個夜晚,他的第一次。為了應允女孩並向她證明他確實喜歡她,他吻了她。但同時他也清楚地知道這只是被動的證明而非發自內心主動的表露。當他的唇輕觸到她細緻頰上鹹澀的淚水時,他竟像誤觸冰塊那樣地感到一陣哆嗦,而女孩的胳臂隨即像兩條蛇一樣迅遠地楚纏住他的脖手,並將唇覆住他的。他的嘴唇無法抵擋女孩強行遞來的熱情,她對他的擁抱使他苦於雙手無處安置。木然無措的感覺一直持續到他回家睡覺第二天醒來才消失。事實上,這個回憶帶給他疑懼、不安以及些許的沮喪多於其他。之後,他躲避了女孩一切的電話與邀約。 遠處的雲依舊低霾,但風很涼,並不時吹得樹葉沙沙作響。坐在夜裏的樹下乘涼是他最喜愛的。記得小時候他們家住在鐵道旁,晚飯後阿公總喜歡拿把竹編的扇子招呼他們小孩子到鐵道旁爸爸協助他搭成的花圃邊乘涼,說一些他在大陸故鄉的事。這時,媽媽在靠鐵軌這邊的廚房洗碗盤,她可以從開著的窗戶清楚地看到他們,聽到他們的笑聲。有時遇到他們笑得開懷的時候,偶而也會插進來問有些什麼高興的事,然後和大夥一起笑;有時望見小孩纏著阿公不放,她也會出來叫開孩子讓阿公休息。而爸爸總是在阿公開講後不久就被趕回他的書房,原因是阿公覺得他在場,小孩太拘束,致使他的笑話顯得不特別好笑。晚飯後的聊天在他們兄弟長大唸書準備聯考的時候就不再持續了。偶而在星期假日的時侯,他們會找阿公聊一會兒,但都很短暫。有一陣子爸爸和媽媽接替他們兄弟,但阿公嫌他們沒趣,很快就叫他們回去做各自的事。有時他晚上補習回來,會看見阿公獨自坐在後院,背對著房子,原本還以為他在看星,後來有好幾次都是他喚醒阿公回房睡覺。那一陣子,爸爸經常出差,媽媽則回家照顧生病的外婆。一年後,他考上大學,上台北唸書,跟阿公的聊天便更簡化為電話中的問候。那時候,他聾得厲害。去年暑假,阿公走了,因為中風。他曾說過,他死後他的靈魂還是有辦法回到大陸去。此刻他極可能坐在故居門口搖扇子看星,他想。此後,晚飯後聊天的主講人則由爸爸遞換,有時媽媽會來坐一下,跟他們兄弟聊聊。但很快她便進房做家務,留下爸爸和他們。爸爸是個很嚴肅的人,除了阿公,全家人都怕他。與他聊天的過程幾乎沒有一絲笑聲,他們兄弟私下暱稱它為「飯後佈道」,通常訓勉的時間不會太長,因為爸爸有許多公務要忙。暑假結束以後,他上台北,就很少見到他了。 他不知道為什麼會想起這些,也許只是為了理解自己為什麼喜歡在夜裏的樹下乘涼。這個時刻,有一個男孩的咳聲引起他的注意,他已經來回走過幾趟了。他曾經察覺男孩的目光在他身上做過幾次短暫的停留,但因他正忙於思想往事,故無暇理他。而這次,他可以感覺出男孩的這聲輕咳是為要引起他更大的注意的。他們同時將目光停留在彼此的臉上。那男孩相貌清秀,膚色白皙,一身穿著非常潔淨,站在樹下,背著路燈,是個氣態出眾的男孩。男孩的目光起先是直接坦率地往他臉上運來,後來則帶點羞怯地轉折至他腳邊的樹影,他從未與同性有過這樣的逼視,頓時他感到內心一記強烈的撞擊,旋即使他不安起來。 「我能跟你聊聊嗎?」男孩態度矜持地問。 「啊!嗯,可以,當然可以,請坐!」他很快挪動身體讓出身邊一個位子來。 「謝謝。我看你在這兒坐很久了。」他的扣聲音輕輕細細的,跟他的樣子很配。 「喔!對,我,我喜歡在樹下乘涼‥‥」他搞不清自己為什麼口吃。 男孩沒有再說話,臉朝向前方的涼亭。 他低下頭撥弄手指,努力地想找些什麼話題來講。 「音樂台那邊有音樂會,你沒去聽嗎?」男孩又再度開口,面對著他的側撿。 「嗯,我,我不久前剛從那邊跟過來。嗯,在這邊聽也蠻好的。」他還是有點緊張。 「剛才有些歌唱得不錯!」男孩說。 「嗯!」這樣近機械式的談話讓他覺得氣氛很奇怪。 兩人又沈默了。 「你喜歡音樂嗎?」這次男孩露出頗有興味的語氣又問 「嗯!我很喜歡。」談到音樂,終於使他稍微放鬆下來 「你喜歡誰的?」 「巴哈!」「他的大提琴無伴奏我最喜歡,還有一些觸技和賦格,另外他的一些彌撒曲、清唱劇都很棒…‥他是我最崇敬的音樂家,你呢?」他的表情漸因合適的話題而變得自然,他靜靜看著他等他回答。 「巴哈的確很棒,不過最近我比較喜歡蕭邦‥‥」 就這樣,順著音樂年代流別的溪流,他們從巴洛克游向現代搖滾,從巴哈游到史特拉汶斯和重金屬。音樂化解了他們的陌生感,從起先的矜持尷尬變得生趣盎然。 「嘿,你叫什麼名字?」一陣笑聲之後,他突然問道。 「名字並不重要!」男孩冷淡的回答使他吃了一驚。 「啊?嗯,是‥是不太重要‥不過我要怎麼稱呼你呢?」他因男孩態度的轉變又開始口吃起來。 「你可以稱呼我『你』」「或者,你可以叫我Johnson。」男孩聳了聳肩對他笑笑,這個微笑使他稍微放下心,「的確,名字並不重要!」他想。 不久,他們的話題轉向電影,柏格曼與費里尼再度使他們興奮不已,這般投契的交談使他們樂意將彼此視為好友。這種不期而遇的邂逅確實令他十分開心。 當他們從熱烈的談論中甦醒過來時,音樂會早已結束,看看錶已經凌晨一點,整個公園裏幾已沒有行人。他想起公車早已休班,「怎辦?我要怎麼回去?」他說,臉上露出沮喪的表情。口袋裏僅存的七十元不夠他搭計程車回家,而且他也沒打算在公園裏露宿。 「我住的地方離這兒很近,要不然,你今晚可先在我那兒睡一晚,明天早上再回家。」男孩說,他起身理了下衣服。 「啊…太好了。謝謝!」他本沒想到會這樣,不過他很樂意和男孩再多處一會。 深夜的新公園開始有點涼意。他很興奮地將手臂搭在男孩肩上,他真的很興奮,前所未有地以為他終於交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好朋友。男孩伸手攔在他的腰際,他們玩笑地踢著正步,往街的盡頭走去。寂靜的大街上。傳來兩個男聲口奏的卡農。 當男孩推開房門,他馬上嗅到一股悠悠的香水味,男人的房間有這樣的味道,對他來說是樁新鮮事。他平常挺愛乾淨,但對香水並不太有興趣,不過這味道聞起來乾乾淨淨,沒有油膩或讓他聯想到脂粉的感覺。房閒的擺置整齊舒適並富羅曼蒂克的味道,很容易令人想到主人必是個細緻浪漫的人。桌上有張照片,照片上一個俊秀的男孩站在陽光下,紅紅的臉蛋笑得很開心。 「這是你嘛!」 「對啊,半年前在陽明山上拍的。」男孩說著轉身放唱片,是約翰藍儂的作品,男孩跟著唱片唱起歌來,他靠在牆邊靜靜聽著男孩跟藍儂一遍又一遍低唱著: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t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be as one." 這樣的情境很令他感動,當然部份的感動也來自於藍儂的誠摯與天真。他一邊翻弄著男孩遞給他的畫冊,男孩告訴他,他喜歡雷諾亞。對於陌生的繪畫,他無話可說,但他即打從心裏喜歡這男孩。 他們一直這樣坐著,聽各個時代不同的音樂,只偶而點綴一些談話和微笑。他們一直這樣坐著。直到他打了第四個哈欠,男孩笑著讓出床緣的位置給他。關了燈,黑暗中,他們仍然聽著巴哈。 午后的陽光很剌眠,他聽到救護車嗚嗚的聲音,阿公被抬上救護車,到了醫院,他發現竟然是自己躺在擔架上,他感覺自己被一直抬著走,一直走一直走,又跨上無數的階梯,他感覺他在一直升高,他望著愈來愈近的天幕,很多白色的雲從他身上飄過,但他始終看不到抬他的人。當他的鼻子頂到一片透明物體時,他知道這是天的最頂端了。然後他看到媽媽號啕大哭的臉,阿公對著他流淚,爸爸表情嚴肅地和弟弟站在他們身後,但他聽不到他的聲音,媽媽將他的衣服慢慢脫下,他這才發現他身上長滿紅斑,顯然身上的這些紅斑是他們悲傷的原因。但令他納悶的是這些紅斑並無一絲痛楚。接著阿公伸手在他身上那些突起的紅斑上來回撫摩著。他的手指順著他的胸膛一路往下滑落停靠在他的小腹上。他一陣哆嗦驚醒過來,發現他的左臂偎著那個裸體的男孩,他的手正放在夢中阿公手的位置上。剎問,他完全清醒過來,驚悸地從床上躍下,在枕頭旁找到他的底褲,慌亂地穿好。帶著震驚且被激憤的口氣,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據在牆角,大聲對男孩斥道。 「你想幹什麼?」他脖上青筋暴露,肌肉緊繃,激惱的眼睛散射出被蔑瀆被欺瞞的目光。 男孩被他這突來的舉動嚇壞了。呆坐在床上面無表情,「你到底想幹什麼?」他感到被極端的羞辱,他甚至想用玻璃杯砸碎男孩的腦袋。 「對─不─起,對─不─起,」男孩低喃著。竟抽搐著痛哭起來。他趕緊抓起衣物飛快穿上,並不時注視男孩的動靜,男孩坐在床上,整個臉埋進被單裏痛哭。嘴裏仍喃喃喊著對不起,原諒我,他太意外了,從沒想到會在自己身上發生這種事,抓過一把椅手坐下。他一定要他把事情說清楚,他望著男孩,他還是沒抬起頭,痛哭的樣子簡直就像個女生。這時他心裏不免仍慍怒著,但扣住玻璃杯的手已逐漸鬆弛,他靜覷著男孩,男孩仍沒有移動姿勢,只是痛哭已轉為抽泣了。他的日光移向昨晚聽過的唱片封套,藍儂默默地望著他,他想起夜裏男孩唱歌的樣子,適才的事件確實使他非常憤怒,但男孩的弱勢表現卻無端激起他的同情。同時他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的身體,他跪俯的姿勢使他的脊椎骨形成一道美好的弧線,白淨泛紅的膚色配上得宜的身長比例在微熹的光線中顯得分列柔和,第一次,他第一次感到真實肉體的美好,而,他的美,甚或超越一個女性。他屏息隨著男孩身體的抽動靜靜地欣賞他,逐漸地,他竟然一點生氣的感覺也沒有了,先前的惱怒竟化為深深的憐惜。他輕輕地向他走去,左手溫柔地觸在他那些微抽動的肩上,昨夜在公園裹初瞥時的悸動,此刻在他心中更劇烈地盪了開來,他感覺他的心幾乎要躍出胸口,顫抖的指尖充滿了愛,「不要哭了,我了解,我很抱歉…」這番話又引起一陣激烈的啜泣。在黎明矇攏的光暈中,他再度脫下衣服,跨上床,扳過男孩的肩,吻了他,深深地…… (三) 直到現在,已經一個月了,他仍忘不了他離去時那男孩悲悽的目光,當他帶上門往大街走去,他甚至懷疑他已經愛上他。但是,他沒有勇氣再踏進新公園一步,就連附近的街巷都不敢多做停留。他承認截至目前他仍想念著他,並渴望再次接觸他細滑的背脊。但伴隨這個記憶。他總會再度看到夢中號啕的媽媽,流淚的阿公,嚴厲的爸爸和無措的小弟,尤其是爸爸冷峻的眼光。他知道他不能這樣,他必須忘記他,那是永遠不會有結果的,並被世人視為邪惡,但是……他不知道這個精神的煎熬該向誰吐露,並且,他害怕。 昨晚他決定找牧師談談。 當他驚覺教會禮拜已在他徨然無覺下結束時,他緊張地往牧師那裹望去,牧師身邊圍了好些人。他轉身回到前廳等候,又過了半個鐘頭,他想告解的勇氣隨著牆上的鐘一分一分地被削去,而牧師仍站在不遠處專注地與教友談話,他終於決定繼續保藏這個秘密,於是他站起身,慢慢向門口走去。外面的陽光依然燦爛,他回頭望一眼聖壇上受難耶穌像乾癟的肚皮,想起清晨至今尚未吃過東西,或許一切等填飽肚子再說。當他的目光再眺向那片草坪的時候,他衷心地向上帝祈求,不要在路上再讓他遇見那條公狗。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九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