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張復先〈聖誕快樂〉
  • 最後修訂日期:
平安夜那晚,我獨自待在播音室裏。正忙著午夜過後的節目,電話鈴響了。是個男人的聲音: 「張先生嗎?」對方問。 「是呀。」我說。但一怔。他說話的腔調有點──。至少不像一般的聽眾朋友。 「這是派出所。你最好馬上去醫院一趟。你太太出了事。」 佛兒和我分手還不到一小時。在電台門口,我鼓足勇氣在她面頰上吻了一下,她還開心地諷刺我說: 「哇,驚人之舉!」她漾著微笑離開。這情景過去才不到一小時。 我暈頭轉向地問:「她受了傷嗎?」 「對不起,我也不知道。這件意外是剛剛報到所裏來的。你最好現在就去看看怎麼一回事。」 「哦。」 其實可以用無所事事來形容我這個人的。年過二十六,不過在電台謀得一職。定時在深夜放些音樂,談些風花雪月,圖口飯吃罷了。也許是最重要的一次戀愛受到挫折,跟著我對週遭也灰了心,反而不顧忌什麼的常把自己的滄桑戀史,拿來大作文章,動不動就講到如同煽情廣播劇般的賺人熱淚,害得老闆不止一次派人警告我,別把一個音樂節目弄成走火入魔,整個晚上儘在那一股腦兒賣膏藥似的鬼扯沒完,小心我的飯碗。 偶爾凌晨返家,碰見早起的房東太太,她總會難得見到我一面的好心告訴我,最近又招租了一個單身女房客。是如何的細腰豐乳。明豔大方,我總是笑笑,然後一溜煙。在那段自閉症期間,我開始經常寫稿子給報社,有事沒事還得多貼郵票,因為通常我都是需要請編輯不用的話記得退還回來。我就趁白天光陰躺在牀上,修改這些退稿,到了晚上,再一一廣播給所有夜貓子聽。告訴他們我家近搬來個單身女郎,動人心扉,我卻沒勇氣表白愛意,只好偷偷在陽台溜達,日日看那曬在陽光下的玻璃絲襪隨風搖曳,我想我已接近所謂的完蛋。 於是這也引起許多關心我感情生活的聽眾來信,紛紛表達對我那詭變遭遇的萬分同情,而各個慷慨解囊。不是拉攏誰有個守寡未再嫁的姨媽給我認識,就是慫恿我去追求誰一個年近四十仍小姑獨處的表姊。有人歌頌婚姻的美妙不是我所能想像,有人高呼單身萬歲的理想不可動搖,有人介紹我吃什麼補腎強身的藥,更有人匪夷所思的問我是不是同性戀? 不僅信件如雪花紛至,由於我接受現場點播歌曲,線路開放,所以播音室的電話就常在我忙唱片銜接工作時響個不停,除了替在外出差的老公向家裹的老婆輕吻問安外,還要替害羞的男生在空中問他的女朋友考慮答應他的約會沒?更有個幼稚園大的女娃兒,半夜爬起來打電話求叔叔我透過廣播幫她為白天同她搶鞦韆的小男生是龜兒子!我說,我在幹嘛呀? 每天應付這些來自四面八方。近乎歇斯底里的熱情玩笑。我那面對麥克風自言自語的生活。卻更形嚴重的感到空前寂寞。就在眾多信件中。有一封只為每日點播「去年耶誕」而風雨無阻地天天寄到的明信片。開始引起我的注意。當然。善解人意的我,為了這位費佛兒小姐的情有獨鍾。在這盛夏,時機或感覺都讓人突兀的這首歌。幾乎成了我節目的收播曲。 直到有個落雨午後,我路過環亞百貨的電視牆。不經意地站在人群中,傻乎乎的看了「去年耶誕」這首歌的錄影帶,飽受感動,尤其那場靜悄悄的雨,我直當是瑞雪紛飛了。在那樣個歡情的季節裏,知道愛人愛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好朋友……,我愈想愈急,為了我忽然明白費佛兒的感受,當晚,我就回覆了信,向她致意,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沒有理由不去安慰這位忠實聽友的落寞與空虛,再說,我何必裝做我不好奇呢?況且是她先主動發出訊號,搞不好正在罵我遲鈍哩! 但是我好奇的結果,是換得費佛兒的音訊全無。情勢逆轉,我照樣夜夜播放「去年耶誕」,卻怎麼也喚不起對方的回應上反倒顯得是自己在一廂情願了。我真後悔,為什麼不肯相信自己當初的直覺:會有什麼人真把電台主持人當傾訴對象的吐露真心呢?還不都是尋樂子。就在我自討沒趣,決定不再為它魂牽夢縈時,真要命,她的電話響了──我為自己出奇的軟弱而感歎不已──她的聲音實在曼妙動人,我一肚子的怨氣也乖乖地煙消雲散了。 我劈頭就問:「這幾天妳跑去哪兒了?」說完我才不由驚訝,我算哪根蔥哪根蒜啊。問這樣的話? 「你是誰呀?」她在彼端嬌笑不止。 「我......我有義務知道每個點播歌曲的人,是不是……有沒有賴皮,點播了又故意不聽。」我義正辭嚴地說。 「哦,是這樣的啊,那別人呢?」 「我一視同仁。」 「你真好」她說。我開始心軟,跟著就投降了。 兩個不知彼此底細的孤單男女,從此就這樣常常擱不下電話,不知哪來那麼多話好講,而且深覺相見恨晚。我們漸漸相互倚賴,無所不談。她是個三十歲女子,二十四歲時與生命中第一個男人簽字離了婚,如今身邊帶了個六歲女兒妞妞,彼此相依為命。從她說話口氣,我可以明顯嗅出她對前夫仍有某種程度的難忘。儘管他曾辜負過她。對我而言,這種被人遺棄的傷痛我是再熟悉不過了,我曾許願下輩子做個女人,好也來嚐嚐什麼叫最毒婦人心,沒想到,世上惡人也是包括男人的。 好時光總是短暫。我愈關心她,就愈惶恐地發覺自己內心有份潛藏許久,一種對成熟女性的愛慕之情在隱隱滋生。由於靈犀相通,我們談話的層次,很快就到了成年人速戰速決的動情程度。每每脫口而出的真情流露,總換來一陣無言的的稀噓,好像什麼顧忌阻隔在我們之間,誰也不願深究,於是控制對彼此的好感,成了一種執著,也成了一種始料未及的煎熬。 我問:「妳想過以後嗎?」 「以後?有什麼以後好想呢?好好的活呀。再說,妞妞也少不了我這個媽,我能非份想到哪裏?」她歎氣說。 「我是說。有沒有考慮……」 「考慮什麼?」她問。 「難道,妳就這樣獨身下去?」的確,這是我最關心的問題。我沒辦法知道有人同我一樣正等著自生自滅。 「你真鮮,問你自己就好了。你會娶一個三十出頭的老女人嗎?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裹無時莫強求。唉!人不看開點,灑脫點,累喲!」她說的倒乾脆,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她在電話那端笑著。 鬼迷心竅,認識的這些日子,她不是在在欲拒還迎地給我機會看清她的一切。一個既嬌媚又理智的女人,暗示我無疾而終的放棄她是傻瓜? 我清了清嗓子問:「我們─是否─可以─見個面?」 「什麼?」她驚叫。我暗罵自己怎麼不早開口?笨。 那是我們第一次見面,就在兩個月前。 我掛上電話,跑出電台門外,霏霏細雨漫天漫地的正下著。遠方傳來救護車一陣一陣的緊急鳴號,淒厲的回音像是趕死似的,非人間所有,我心頭閃過一絲不祥。佛兒才把車子開走,醫院離此又有段距離。我返身跑回另一間播音室。 「我有急事,想借妳的車子,嗯?如果我趕不回來:」我告訴我前個節目的主持人。當時我一定流露了無比驚慌,因為看她的神情,想問個究竟,但沒有問,只是睜大了眼點點頭。我迅速從車庫倒車出來,急急駛去。我蓄意避開了擁擠的街道,心裏哼著「法櫃奇兵」的主題曲,風馳電掣地在這平安夜裏穿梭。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我想起前面交叉路口,有個常常擺馬龍的紅綠燈時,我的車速已放慢了下來,前面果然嚴重堵車。喇叭聲漫天價響,我這才想起糟糕,後面卻早已跟滿了長龍,誰也動彈不得。我索性跳出車外,飛奔到路口再想辦法,幾步之遙,我好像看到了佛兒的那部寶貝車,究竟怎麼一回事? 跑近一看。滿地碎玻璃,駕駛座的側門開著,車身後半被撞損得十分厲害。我接著看到另一部已撞上安全島的紅色跑車。到處是人,有人撐傘站著,有人把頭伸出車窗外猛瞧,警員的哨子不時響起。距車不遠處的地上有灘血跡,還有一隻高跟鞋──那麼眼熟的──就這樣遺落在路當中,我蹲在那兒回頭看著佛兒車子空盪盪的駕駛座。一個路人向我喊道:「喂,老兄,有人死了嗎?」我拿著佛兒濕漉漉的鞋子,茫茫然望了那位路人一眼,想到什旗,心跳速度砰砰地加快了起來。 她說當晚會綁上一條紅色頭巾做暗號,並教我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笑笑,其實多年經驗也告訴我,如果奢望和漂亮女子會有什麼發展,最後通常總是患得患失的結局,很難看。話說我故意準時遲到一會兒的到達約定的地方,無非是想把自己表現得瀟灑點。只見偌大的教堂,不時進出著人們,氣氛肅穆,果然是個感情不能用假的地方。 我躡手躡腳不讓走路發出聲音的逛了一圈,大失所望,教堂裹全是上了年紀的人,不是在閉目養神,就是在呆望癡想,哪來費小姐的人影?選的好地方,這就是我們第一次約會的下場嗎?就在我心灰意冷,正想離開時,咦?走道的那個不是──我心涼了不說,眼鏡還差點跌破──的確有個婦人豈有此理地綁了條我們約好的紅色頭巾,好端端的坐在那兒看著書。 可是,她的容貌非但不是我日日想像中的姣好,而且身材更是可用臃腫來形容。歲數起碼也五十好幾了,不知她怎麼開得了口,竟騙我說有個六歲的女兒,真是天大的謊話。眼看教堂再也沒別人紮頭巾做暗號了。我傷心地快要淌出眼淚。我想到我這一生處處受窘,臨出門還預先錄好晚上的節目,怕見了面難分難捨,一下無法抽空趕回來……我羞愧難當,真想一個箭步衝出去,今生今世我何時才學得會不再受到愚弄? 我惡狠狠經過她身邊,她依舊聞風不動,似乎根本不曾將我的來到放在眼裏,此舉惹得我氣上加氣。如果剛才進來時,見到像她這樣的婦人早已魂不守舍的在找男人,我敢保證我一定逃之夭夭了。但,只見她氣定神閒,胸有成竹地不理不睬,我難道就真的那麼不起眼嗎?於是我心有未甘地(其實是垂頭喪氣地)調頭向她走去。 「請問,妳是──費小姐嗎?」我覺得我像極了她的兒子。 她慢慢脫下老花眼鏡,像認養兒子的端詳我,瞧得人渾身上下不自在,我竟和眼前的這位老女人,互訴衷曲了那麼多個數不清的良宵佳夜,真是作孽!看人哪有看那麼久的,不收錢是不是?我開始懷疑,是不是我鼻毛過長,還是牙齒太黃,或者──媽咪呀,我順手一滑,我就知道,什麼節骨眼上,我褲子拉鏈竟然忘了拉上,整個場面僵在那兒,緊張緊張緊張,偏偏她又死盯著我不放。 她滿臉玄機的綻開笑容,閤上書本,指了指角落的位置,逕自起身走了過去。我好心去提她留在座椅上的手提袋,暗吃一驚,沈甸甸的不知裝了什麼玩意兒,啞鈴不成,她也太壯了點。拐個彎,我竟然不識相地跌了一跤,只見她回過頭來,也不打算扶我一把,臉上依舊漾著笑,頓時我殺機萌生,我提的這袋啥勞什子啊? 「哈,這兒好,好像情人座。」她說。「費佛兒是我女兒啦,瞧你跌跌撞撞的,年輕人。」 我希望重燃的問:「那妳是代──」 「你要一直站著跟我說話嗎?」 她龐大的身軀幾乎霸佔了整張座椅,老實說,要坐我只有坐在她的懷裏了。 「來。」她好心挪了挪身體。說:「坐下再說。我是胖了一點,我自己知道。沒辦法,上了年紀嘛!想當年在唸書時。我還是校花呢!每天跟在後頭追求我的男孩,哇,簡直是人山人海,那幾年真是風光。」 「哦。」我不置可否。 「你不信?我不但漂亮,而且從小就是個才女哩。」顯然緬懷過去時光,頗能彌補一些她今日所有的缺憾。 她愈講愈得意:「別看我充滿藝術氣質,感情又細膩豐富,我卻有一樁不幸的婚姻。」她看看我是否專心了點。「男人嘛,就是受不了女人比他們強,誰教我生命力這麼暢旺,男人一個個都被我看扁了,我一個人照樣能把女兒帶大……」 別看她如此倔強,說到激動處,兩眼發紅的直讓人覺得心酸。經此推敲,我漸漸肯定她是替女兒出面考驗我來著,說不定費小姐還正在附近窺探呢。老太太繼續痛罵男人的不是,我則是東看看西看看,看到耶穌在十字架上為我們流血受難,看到自己庸碌的一生情何以堪。我的手更在椅子下亂摸一通,最近流行裝竊聽器。誰知道,我才一會兒沒注意老太太,她竟然忽地哇的哭了起來。 「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嘛?」她抽搐著。只見她掏出兩條手絹,一條擦眼淚,一條擤鼻涕。教堂裏的人紛紛回頭,又是誰在神的面前婚姻觸了礁?老太太像個小孩似的,提到遺棄她的男人,滿腹的委屈頃刻化做豆大的淚珠,愈哭愈理所當然,好像所有的不幸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這不關你的事。」她吸吸鼻子,凝望著我,想必我也正大眼瞪小眼地凝望著她,從她剛被淚水洗滌得清澈無比的眼珠。我看到驚魂甫定的自己。很奇怪,我心底莫名浮起一抹溫柔的慈悲,不知自己何去何從,更要命的是,她忽然問我要不要吃東西? 我還納悶著,她已擦淨臉上凌亂的淚痕,迅速從那詭異的手提袋中,變魔術般的拿出一樣樣可口的美食,一應俱全地陳列在我面前,教我手足無措起來。 「怎麼樣?不賴吧!」她對這齣把戲的突然亮出,開心極了,不知道先吃什麼是好。看著她,我一念成佛,覺得再介意下去就不夠意思了,她是如此寂寞,需要知道還是有人關注著她,瞧她全身的肥肉隨著咀嚼晃盪晃盪,只差沒把雞骨頭也啃個精光!我開始不願知道她真的是在替女兒物色對象了,不然,待會兒拉出一個比她還壯觀的女兒來,我可怎麼辦?……相較之下,我還是不抱任何浪漫念頭的好。 看開了,心中也沒懊惱了(真的?)我說:「咱們走吧!」她吃的一乾三淨,對我傻笑,好不容易站起來,我們終於可以上路了。 「有機會,我真希望你能看到我女兒,她長髮過肩,五官端正,天生是個美人胚子,再說她溫婉聰慧,善解人意,你一定會忍不住愛上她的。」她津津樂道。 怎不早說呢?我心裏想著。「那寫明信片給我的就是妳女兒囉!原來一晚上妳忽哭忽笑的嚇唬我,只是開玩笑。那她人呢?我,可不可以?」我眉飛色舞了起來。 「唉,我怎麼忍心開你玩笑呢?但,事實上,我的女兒已經不在人間了。年輕人。你就別問原因了。她生前最喜歡聽你的節目了,時常半夜抱著收音機不放,說你是多麼幽默和好玩,她常想現實生活中,你會是怎樣的人?我想她是想交你這個朋友的……」 我手一揮:「夠了。」如此惡耗,我頓時全身渙散,腳步懸空,就好像無故遭致電擊,不由得血脈賁張,意識空白。我回想自己為一個空前大騙局而團團轉,不惜付出養精蓄銳許久的感情,竟換得這麼個荒誕的禮物回來。不爭氣的眼淚硬是奪眶而出。教堂外的十字架。在晴朗夜空下,隱隱透著聖潔的光輝。費佛兒,原來我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老早化為灰燼,遠撒天際,就像流星飛逝,剩我一個傻瓜在這兒遠遠憑弔,此情可待成追憶。 她硬咽地說:「看開點,別擱在心上了,你們還沒見過面呢!」我深呼吸一口氣,收住了淚。實在說,我覺得和費佛兒早有一份不是見面就能解釋清楚的深情存在了。 老太太拍著我肩膀說:「其實晚上見到面,你沒有拔腿就跑,那時,我就相信你一定是個有為有守有道德勇氣的好男孩。唉。人死不能復生,不過我敢保證,將來哪個女孩做了你的女朋友,一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她的美言使我更加沮喪。 我們匆匆在路口分了手,就當發生過的只是人生一段小小插曲吧。走著走著,夜涼如水,整個台北都已沈睡。很多好心的駕駛朋友,總會將他們的計程車在我身邊稍做停留,我都搖搖手,謝了。此刻,我由衷體會到,關懷是人與人之間最珍貴的寶藏,認識與不認識,只要出自真心,片刻都是永恆,費佛兒與我亦是。 又有一個好心朋友放慢了車速,跟在身邊,還按了兩聲喇叭。盛情難卻,我低下頭,這不看還不打緊,一看,十分的眼熟,又看,長髮過肩五官端正,再看,我們見過面嗎?如此夜裹一個美麗少婦,讓我深深迷惑。 車門自動彈了開,她漾著熱情的笑,令人詫異的是,我再次忘了多次慘痛教訓的走入圈套,上了陌生人的車。兩個人都不知該說什麼,空氣有點冷疑,她打開了收音機,頻道轉來轉去,我才想到該不要──我就已經聽到我自己的聲音了。我正大言不慚的吹噓,我即將擄獲一顆少婦心。然後我放了一首「男歡女愛」,並且心花怒放的哼呀哼的哼給大家聽。這位女士忍不住笑了起來。 「妳常聽這瘋子的廣播嗎?」我問她。她卻笑得更加不可收拾。我相信誰也不會知道這瘋手就是我。眼前這位如花似玉的女子,不但不怕深夜載了惡客,還自得其樂和廣播主持人一塊兒哼了起來,弄得我一頭霧水。 「小姐,嘿嘿。我想,我們以前是不是在哪兒見過?真抱歉,貴人多忘事,我也許一下想不起來了。哦,對,妳的芳名是──」 「我叫費佛兒。」 「啊──」我和電台的我同時叫了一聲。為了製造效果,我常會把現場追打蟑螂的聲音,很臨場感地和好聽歌曲搭配播出。當時就是這麼回事,車內的我被嚇得四肢癱瘓,膀胱無力,看著窗外夜景,只覺天旋地轉,呼救無門。我還告訴聽眾,哈,那蟑螂被我的鞋子給嚇得屁滾尿流,沒命的跑哦,接著我放了一首披頭的「救命」。 「對不起,讓你嚇到了。事情是這樣的,你看看後照鏡。」她說。 我這一看,才真正要昏倒──折騰我一晚上的費老太太,竟然四平八穩的坐在後座。這,怎麼一回事?我完全搞糊塗了。收音機裹的我又在嚷嚷,發現蟑螂了!我真想把它關掉,哪有這麼聒噪煩人的深夜節目啊! 我問她:「這麼說,妳們是──」她依舊漾著笑。 我又問:「她是妳的──」她仍然在笑。 我再問:「妳是她的──」她還是笑個不停。 至此,我恍然大悟,又喜又怒,一個天衣無縫的惡作劇,把我耍得像個猴兒般的楞在那兒抓頭搔臉,活生生是個貼了正字標記的大笨蛋,哈哈哈,十月的夜空,忽然神經病地放起璀燦的煙火來了。偏偏收音機裏的我,儘挑這個時候胡謅,出我洋相,說什麼據說蟑螂的祖先,是幾百萬年前來自月球的外星人。話還沒說完,法蘭克辛那屈要死不死的唱起「帶我飛到月球去」,費佛兒母女兩人更是笑得前仰後翻,我則羞愧得想鑽到車底。 我忽然從地上彈起,唯恐不及似的飛奔回到車子那兒,儘管週遭已被此起彼落的喇叭聲給淹沒,但我聽到的只是自己心跳的聲音。一輛警車正從密密麻麻的車陣中鑽出,我站在雨中,瘋狂揮舞雙手攔住了它。 「前面出了車禍。」我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先生,你讓路好不好?」警員大吼,雨愈下愈大,淋濕的鏡片已讓我看不清楚警員是大塊頭還是小個兒?閃爍不定的車燈,模模糊糊一團團地挺刺眼的,我也實在顧不得那麼多了。 「老兄,你能好心開個路,幫我把車開出去嗎?出事的是我太太呀,我得趕到醫院去。」雖然我和佛兒從沒打算成婚,八字更沒一撇,但經此一攪和,一隻高跟鞋,我忽然怕她就這樣笑著笑著,永遠離開我了。 她回答:「是你太太啊?我給你想辦法。」原來是個女警,老天有眼,派了個充滿母性愛的天使。 於是我就駕車緊釘著她往前擠,像好萊塢電影一樣,橫衝直撞地鑽進鑽出,大約費了十來分鐘才走完這段路程,來不及道謝,警車己調頭回去,往後只剩我一個人奮鬥,有時充滿希望,有時又傷心欲絕,醫院離這還有幾條街時,我告訴自己,我們還要共同生活,不能就此結束。 總算及時趕到。才進門,屋內已瀰漫了分不清什麼是什麼的菜香,令人忍不住饞涎欲滴,費佛兒今天不知請了何方神聖來吃這頓飯。我悄悄潛近廚房。 「媽媽會殺人哦!」妞妞在電視機旁冷冷的說。卻沒空看我一眼的忙著她的瑪利兄弟。 我沒好氣的說:「哦。」廚房適時傳來鍋盤碗筷和女人的尖叫聲,戰況之激烈,可想而知。我哼著舞曲,拉起窗簾,點上蠟燭,在愛情的感覺來臨時,我是很容易輕信的,雖然我被動了一輩子,但我仍偷偷期待每次冷靜前的片刻陶然。電話忽然響起。原來是費老太太,她說她的心臟病又犯了,恐怕不能來了。我有點失望,不僅是待會兒少了個大吃客,更將因長輩的缺席,使得一切像辦家家酒,會不會呢?妞妞正回頭看著我,哇,瑪利竟然也會游水哩!不知打到第幾關了?小妮子真厲害。 我說:「沒事。」電話才放下,又迫不及待響了起來,原來是費佛兒的前夫。他嘰哩呱啦啦了半天,說什麼他太太回娘家還沒回來。我說,這關我啥事。話說他四歲的小鬼,剛才在樓梯口滑了一跤,額頭跌了個洞!哇哇哭個不停,他擔心要送寶貝去醫院縫幾針。我告訴他千萬別著急,兒孫自有兒孫福嘛!誰知「哼!」的一聲就掛了電話。哇,妞妞的小瑪利本事不小的爬樹爬到天上摘雲去了。 我看到費佛兒快樂的忙進忙出,還同我擠眉弄眼,我想著這樣一個純潔又乾脆的女人,存在她體內那種質樸、安定,可以建立一個幸福家庭的優秀企圖,絕不是她那外在無可救藥的不在乎表情所能看出的。桌上至少已有四樣菜是現成的了,爐子上還燉著一鍋不知什麼香噴噴的在那兒,只是,誰來晚餐呢?還是註定我得乖乖來這兒吃一星期同樣的飯菜!哇,妞妞談笑用兵,一下就讓瑪利兵臨城下,大戰火龍。準備救公主囉! 忽然,我福至心靈,這麼棟公寓,總會有人在家悶得慌,巴不得白吃一桌好菜吧!我拉起妞妞就往外跑。首先,我們恭恭敬敬按了對面的門鈴。出來應門的是個年紀中上的禿頭男士,十個禿子九個富,我和顏悅色地向他推銷我內人燒得一手好菜,問他餓不餓? 「就這樣啊?」他滿臉疑惑的看著妞妞,我說呢,哎呀,她的小手怎麼沒事在挖鼻孔?「我們不餓!」謝謝啊,他使盡吃奶的力,砰然地關上大門,整棟公寓迴音不歇,我們首嚐敗績。 妞妞又拉著我到樓下按另一家的門鈴。門一打開,就傳來屋內貝斯隆隆的熱門歌曲,有個學生模樣的女孩,露出肩膀,裹著碎花浴巾,頭上戴滿了捲髮夾,興奮難抑地問我有何貴幹?我正要說明來意,又從屋內跑出四個同樣裝扮的年輕女學生,個個不害臊的問我,是不是來參加舞會的?我滿臉通紅,不知該說什麼。 「我叔叔要問妳們吃過飯沒?」妞妞果然藝高人膽大,我在一旁猛點頭陪笑著。 「神經病!」怎知她們翻臉的速度,竟和關門的動作一氣呵成,完美無缺,當然,我們又吃了一記閉門羹!真搞不懂,講人吃飯還會這樣狼狽。 隔壁的鄰居更糟糕,我們還沒正式過去,一個花瓶已險險地砸碎在門口,裏面的怨偶正大打出手,偏偏他們的門也不關好,我和妞妞就這樣墊著腳看得一楞一楞。男主人發現竟然有人在大膽偷窺,怒不可遏,拿了掃把就要追出來打人,我沒命地抱起妞妞就跑,真夠刺激! 我帶著渺茫的希望,又按了一家門鈴。真是勇氣可嘉。這回應門的是個短小男子,滿頭捲髮,一臉神經兮兮的像伍迪艾倫。我還沒開口,他就焦慮不安地說。 「我太太已經過了預產期一禮拜了,這可怎麼辦?」他以為我是家庭計劃中心派來的?他的太太跟著走出來,笑得很健康,我從來沒見過那麼圓滾滾的大肚子,我不禁多看了一眼這位先生,他真是好本領。我建議他眼不見心不煩,該來的總是會來。於是他們成了第一對肯賞光的客人,我們握了手,交換了彼此的稱呼。 這時已經七點一刻了,肚子咕嚕咕嚕在叫,我決定再找一位就罷手。然而家門深鎖的這戶人家,悄然一無動靜。我正想打道回府,樓梯間響起一陣腳步聲,赫然是拉長手長腳的老漢,拎著一台迷你黑白電視機,領著一條體積比妞妞還大的沙皮狗,出現在面前。我把頭仰得老高,說明來意,他爽快的答應了。他說昨晚看籃球比賽,中華隊輸了,氣得把電視機也砸了。今兒個又憋不住想看:索性把白天當大廈管理員時看的那台迷你型給提回來算了! 費佛兒老早等在門口見不到人影,我把事情原委一一說給她聽,原本以為她多少會有點遺憾,怎知她動容地摟住我的腰: 「管它誰來。只要我們能在一起就好了。」我的臉一下漲紅了起來,雖然我也想緊緊擁抱她,甚至說幾旬溫柔的話,但終究沒有做來。長人先生第一個到,朗朗笑聲不絕於耳。跟著那對夫婦也來了,捲髮先生換了套襯衫,他太太的肚子似乎比幾分鐘前又大了許多,看了令人提心吊膽。他們只管安靜地依偎在沙發上,時刻擔憂孩子不知何時降生。長人先生偏偏這時宣佈他的愛犬有喜了,妞妞聰明的問,有喜是不是就是懷孕了?我注意到那對小夫妻同時敏感的臉紅起來,頭低得不能再低了。 好不容易等到開飯,這時已接近八點了。大家圍著餐桌坐定,長人先生為了感謝這頓意外的盛宴,並認識我們這些可愛的鄰居,痛快喝乾了他的酒。燭光搖曳中,大家無所不談,互祝健康快樂。捲髮先生說他是代銷嬰兒用品的,我們笑稱這回派得上用場了,他太太羞答答地只顱笑不停。長人先生談起他和故去老伴從前種種的芬芳韻事,歷久彌堅,令人稱羨。我談到和費佛兒戲劇化的認識過程,每個人目瞪口呆之餘,還爆笑連連,費佛兒的手藏在桌下掐了我一把,我立刻抓住她,任她掙扎。緊緊不放。 就在捲髮先生發出豪語,他要生一打小孩的同時,大肚子太太呻吟了起來。費佛兒才從廚房端出主菜紅燒牛肉,第一個警覺到,她要生了!大家一躍而起,捲髮先生開始窮叫怎麼辦怎麼辦?費佛兒三步併兩步的跑下去發動引擎,說走就走,我們全體都擠進了車內,刻不容緩。 車子才調過頭,準備駛離巷口,長人先生忽然大叫停車。他拉著我跑回屋子,匆忙端了那鍋還沒動用的紅燒牛肉,大家以為他真幽默,要在車內野餐不成?他塞給捲髮先生,只見後者一臉迷糊。 「這你就不懂了,老弟!難道你沒聽過,生娃娃前吃幾塊肉,保證生個壯丁嗎?」長人先生言之鑿鑿,教人不得不信。捲髮先生竟真的餵起他太太來了,真格慘不忍睹,只見他太太邊喊叫邊一口接一口的吃,居然還含著眼淚,對著大家微笑。車子在這冷冷晚上急駛著,費佛兒仍臨危不亂的講著寬慰人心的話,她真是個典型的o型女子,遺傳著母親同樣堅強的生命力。回想車內一群人,一個鐘頭前誰也不認識誰,而這時已為了另一個生命的到來而相互關懷,不分彼此,一絲莫名的感動油然而生。 捲髮先生問有誰是虔誠的信徒?不管任何宗教,他需要一點祈禱。車內頓時鴉雀無聲,現代人沒有幾個不是在困頓無助時,才會想到要依賴信仰的。他說他就是覺得自己不夠虔誠,時常忘了與神同在,所以遲遲不敢受洗。長人先生建議,何不去找個神父來為孩子禱告,最具權威。捲髮先生看看大家,每個人都點頭附和,我們又同時看大肚子太太,她竟然也摸著肚子點頭稱是。真要命,這部載著即將臨盆孕婦的車,不去醫院,要去教堂了。 教堂裏坐滿了男女老幼在唱聖歌,唸福音,讚美天上的主。我們三個男人楞頭愣腦地站在門口徬徨。感謝主,終於派了個牧師發現我們,並且好心地答應跟我們去看看車內的孕婦。於是,我們就在教堂外的星空下,每個人低頭閉目,雙手交握地圍在牧師身後(好像參加葬禮),各個唸唸有詞的求主寬恕,求主賜福,大肚子太太依然在車子裹哎喲哎喲的叫,響徹雲霄,阿門。 闖了幾個黃燈,到了醫院,幾個人七手八腳的扶著孕婦,她先生則著急地到處問護士人呢?護士用輪椅推走了他太太,只見她依舊樂觀地躺在那兒對她先生說: 「我們說好要生一打的!」捲髮先生掉下眼淚,我們目送她送入產房。接近十點鐘,妞妞已在母親懷裏睡著了,大家又餓又睏,這真是漫長的一夜。忽然有位護士探出頭來,眼睛轉呀轉的找人。 「哪一位是──」氣氛緊張了起來,捲髮先生很不敢接受事實的從長人先生後頭露了臉,結結巴巴的回答說: 「就……就是我。」大家都屏息以待著結果。 那位小護士驚奇地說:「是你啊?真看不出來。恭喜你做爸爸了。」聽到這好消息,大家幾乎同時跳了起來,捲髮先生甚至喜極而泣,長人先生更因興奮而臉部抽筋,只見眼睛鼻子嘴巴全扭成一團了,好在沒多久,他就眨眨眼歪歪鼻,握住捲髮先生的手道恭喜。費佛兒直推他進去看看,他居然露出靦腆之色。幾分鐘後,他走出產房,臉上掛著初為人父的傻笑說: 「真沒想到,我們生了個八磅重的巨嬰,而且還是個女娃娃!」眾人聞訊,無不喜出望外。長人先生在一旁自嘲說,那一鍋牛肉效果不彰。我摟著費佛兒,牽著妞妞,置身在這歡樂情景中,忽然聽見她有意無意地說: 「如果我還能生的話,該有多好!」我眼前一亮,該有多好,如果我沒聽錯的話。果然,一種撫媚來自她健康愉快的笑容中,多少不言而喻的允諾,悄悄爆出了無數愛的火花。 然而我終究沒能及早做出表示。趕到醫院的當時已經很晚了。詢問台的女職員對我說,順著走廊走到頂,向右轉,就能看到了。我知道我和佛兒愈來愈接近了,心跳反而加快了起來。穿過幾道關口,平安夜裏寥寥無人,迴廊盡是幾個行色匆匆的腳步聲,我終於看到「急診室」三個字樣了。 門敞開著,綠色布幔後面,走出一對醫生護士,神情凝重,我對他們笑了笑。診療台的一端,躺著身著牛仔褲的兩條腿──佛兒出門前,不正穿著這式牛仔長褲?醫生護士已經離去,我閉上了眼睛,天啊,深深吸了一口氣,就走了進去。原來還有一位護士在顧著她,我繞過她身邊向下一望。佛兒的眼睛躲在紗布縫裏睜開著,她看見我了。覆在她額頭上的紗布都已染紅,衣服上也沾了血跡,我不知她受創的程度,卻直覺忍不住地熱淚盈眶,我沒能在她身旁共渡此難關,眼睜睜看著她孤單奮戰。 她把手伸過來,說:「我很難看嗎?」我握住她的手,猛搖頭。「那就好,不過你要守著我,不能離開哦!」兩滴眼淚就直撲撲掉了下來,那是我有生以來聽到最感人的一句話。 我知道,我們是幸運的,在人海茫茫裏,相遇相識永不分離。然而我曾如同一壺冷水沖淡一茶匙糖的長篇小說般,冗長又無聊地磨姑掉人生裏許多美好時光。於是遇見佛兒,一切就像場睡得不夠踏實的夢,腦筋有一半是清醒的,卻沒能用來支配感情,只會待在那兒不敢慇勤,怕自己像在演戲,不願讓她以為,因為我知道她曾離過婚,而顯得我不夠尊重她。 然而這場意外車禍!──一聲電話鈴響,一段千辛萬苦的路程,一個塵埃落定的念頭,一句刻骨銘心的話,對我而言猶如當頭棒喝,使我對眼前這個可愛的女人,有了全新的認識,而這個認識,是我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的。我才明白,我從來沒讓佛兒知道,如果沒有她,我的日手將足多麼空虛乏味。謝天謝地,我知道我該做什麼了。 就在醫生進來,告訴我,佛兒因為嚴重內出血,必須馬上進行手術的同時,我不再暈眩,反而像個巨人似的屹立在那兒,樂觀無懼的接受這事實。我低下頭,俯在她耳邊說:「耶誕快樂,我永遠愛妳。」 佛兒就這樣被推住手術房,欲言又止的消失了,在那長長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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