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董倩瑜〈黑色的際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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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黑色,你會有什麼感覺?
面對黑色、你可有怎樣的心情?
有人覺得沈肅,比如喪禮;也有人認為它代表莊雅高貴,比如晚禮服;當你被孤立,被背棄,不被了解和關懷,當你面臨威脅、面臨死亡挑戰,會不會生出黑色的心情?當你走在曠野中,突然望見遠處有一縷炊煙裊裊升起,你是否感到溫暖、悠閒?當你四周悄默闃寂,你是否會忍不住愛上那份黑色的寧靜?……
黑,如此單純的原色,竟會惹人興起千百般如此複雜的感受,實在很奇妙。如果它,不是無生命的,而是個有機體,不知道它會不會以一貫無言的「姿態」笑著眾生的心?
對於我,「黑」與「夜」是變生而難以割離的字眼。
驚魘篇
小時候我跟一般孩子一樣,怕黑。
半夜想尿尿,硬是扯起惺松的外婆或媽媽陪我上。後來跟哥哥一道睡,我必定伸出一隻肥短小手,緊緊拉住他的被角,才能安心睡去。搬出外婆家後,我們住進了爸爸任教學校的配屬宿舍,兩層樓。對當時五歲的我來講,登樓早已不是難事,可難就難在登上黑漆漆的二樓。怎麼辦?爸媽和哥哥已不容我再依賴了。有個故事「救」了我。
從前有一片黑森林,時常鬧鬼。有一天一個村民喝醉酒,忘了繞道回家,迷迷糊糊地就百往裏衝。歪歪倒倒地走了半天老走不出去,這會兒他忽然酒醒了!四下裏只有他一人,黑天摸地的什麼也看不清,他嚇壞啦,兩腳直哆嗦,心裏直叫苦;「我怎麼這麼倒楣?那裏不好走,竟走進……曖,難不成真命絕於此?」正沮喪之際──靈光一閃,他憶起曾聽人家說國歌正氣浩然,所謂「邪不勝正」,嗯。好,就這麼辦。於是他拉開嗓門喝唱起國歌來了,果然平安無事地走出森林。事後他逢人說起,大家都嘖嘖稱奇,
哦,太好了,我找到法子了,往後每當獨自上樓時,我也一遍遍地在心頭唱著雄壯威嚴的國歌,一步又一步慢慢走上去,推開紗門後我飛快地點亮所有的燈,直到確定沒有任何駭人的東西,才大大喘出一口氣。
大三那年讀元曲,曾翻讀到馬致遠在「陳搏高臥劇四」中寫了這麼一句;「笑他滿朝朱紫貴,怎如我一枕黑甜鄉?」一覺香甜無夢,是難得的福氣。隨著年歲增長,我養成了多思善感,驚疑不定的個性,伴之而來的即是惱人的「夜夢頻驚」。甚而「惡夢成魘」。
白天裡,若迎面瞧見一雙圓溜溜亮瑩瑩的眸子,應是欣羨不己的,討人喜歡的。到了夜晚,則完全兩樣。我夢見自己起身如廁,待回房間時,猛一轉頭──一對幽邃的大眼睛直盯著我,那對眼睛屬於一個長髮的女孩。我被噤嚇住了。畫面一轉,我的床邊白牆上出現一條棉被。夢中依稀聽得有人對我說;「妳睡的這張床,以前死過人。」我再次一驚,恍惚中意識到這是夢,這絕不是真的!但是費了很大氣力,掙扎半天才睜開了眼,醒轉。
第二天我迫不急待地告訴母親,「滿紙荒唐言」。這夢本就荒唐。說也奇怪,我把母親從廟中求來的護身符壓在枕席下,便不再有類似的夢魘。是心理作用嗎?女生宿舍裏一向「鬼話」連篇,從室友、學姐的口中,不知聽過幾回了。
有一回,我好渴,瞥見床邊桌上正擺著一杯茶,杯沿、杯壁有凝結的水珠,還是冰的呢!伸手想拿,卻怎麼也拿不到……醒來原來是夢。
還有一回,我夢見室中傢俱全部支解,排山倒海地直朝我身上壓降下來,那瞬間的迫擊力量,差點令我窒息,張口則呼喊無聲──我在覆沒的一剎醒來,全身汗漓。
我以為離校獨自賃居生活久了,膽子也該壯大些,沒料到近日面臨一吹嚴重考驗後,方知它仍「不長進」。午夜時分,我了無睡意,便悄悄轉開房東的電視。是希區考克的「驚魂記」。懸疑懾人的氣氛綿延到劇尾的高潮:女主角尋線步下通往地下室的台階,看到一位挽著髮髻、披肩圍身的老太太背向她而坐。她輕喚一聲,椅子條地旋身──嚇!一張獰笑的骯髒頭!我霍然別過頭去。胸口噗噗直跳。耳邊傳來女主角尖厲不歇的驚叫,我咬緊牙關,許久才回轉視線。.那天夜裏我無法成眠。闔上眼後又馬上睜開,那幕影像揮之不去。我抱緊靠墊,把臉深深埋人。
我恍然明白,自己對醜陋的東西如此嫌惡!
悅惜帙
國二那年,學校舉辦露營。活動之一是團體舞決賽。當浸滿汽油的布裹竹棒頭一個遞一個的燃起火焰,我瞥見所有的同窗都和我一樣,臉上閃動著緊張、興奮和期待。苦練多日的成品就要展現在眾人面前了。
擎舉著火炬,我們小心而熟練地踩踏著,轉著,腕上的鈴鐺輕靈有致地盪著……,在營火的輝映下,掌聲不斷響起。憑藉著迥異他人的創意,我們終於贏得了第
那舞步早忘了,忘不了的是,黑夜裏有我執意的仰首,.只為全心記得;此時此刻熊熊的感動。
雙十國慶那天,我拉著好友,奔向鄰近大廈的頂樓,看煙火。近一個小時吧!生平第一次看這麼久。
看著煙火升起,散射──有時像柳條垂落,有時像星雲爆炸,有時則十幾個齊放,宛似盛綻的繡球花。五顏六色交會的剎那,在夜空中互放無比璀麗的光芒!我忍不住拍手叫好。人間煙火燦美至此,百直天上星辰的光采都給遮隱了。
在摒息等待下一道煙火的間隙,我憶起928的傍晚,我和好友偷偷溜去中正紀念館旁觀無殼蝸牛組織舉行的集體結婚及宣揚往後行動措施。那天同樣亮起煙火。廣場上,如此近距離地翹望著,只見煙火迸開後,如紙剪星星般兜頭散落下來,我突然湧生一種被幸福籠罩的感覺。
大觀園裡所描述的火樹銀花,是不是就像這樣呢?
然而別忘了,繁重事散逐煙塵。
頂樓有人家,陽台上還養著兩隻可愛的小狗。小女孩活潑伶俐,又有禮貌,她一點也不怕生地直纏著我們說話,還抱起狗兒靠近我們身旁,彼此輪流逗弄著玩。
鄰家小男孩不甘寂寞湊了過來。不知怎麼他魯莽地敲了狗頭一記,小女孩立刻環身悍衛:「你幹什麼?不可以這樣啦,狗也是有自尊的。」我聽在耳裡,暗暗稱佩。小小年紀,難得她已有人道精神的概念。
隨口問了一下她的家庭背景,「我和爺爺奶奶住。」爸爸媽媽呢?她使勁搖搖頭,一臉無知。沒有兄弟姐妹嗎?「嗯,哥哥他住埔心那裡,好遠。」我沈默不語,不好再問下去了。
又是個破碎家庭?欸!
她繼續熱絡地說起小狗受傷的事,瞧她說話的勁兒,我可以從中探觸到缺乏朋友的,寂寞。
煙火已施放完了,夜空恢復了平靜。她開心地說;「明年國慶再來哦!」
我笑笑揮揮手,心裡想;頂樓風好大。
沈思錄
童樨的某個冬夜裡,我突然清醒,窗外依舊昏昧未曦。我楞愣地望著,心裡好疑惑;「天怎麼還沒亮呢?」懂事後,我才知道;冬天是晝短夜長。
晝短夜長畢竟只是單純的解釋、漫漫長夜裡存在的也不僅僅是疑惑。在沉潛文學的歲月裡,我逐漸明白帝王「遲遲鐘鼓初成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那樣的輾轉思念﹔「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的閨怨離情﹔「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有羈旅愁腸。更暗點身世之傷。還有,現代人心靈上的荒涼,感情飄忽的迷恫、……夜生活越來越光怪陸離、夜貓子越來越多。
長大後不見得如幼時想像中的快樂和自在,因為懂得太多。
某個淅瀝瀝的雨夜,我在一條空曠的巷道裡等車。等回家的車。巷道的彼端,班、班、班‥‥一班又一班從我眼前駛過,而我在此端,縱目斷天涯,也望不見同樣的但「回頭」的車。
小小的候車亭依牆而立,沒有長凳可以歇歇腳,我只好疲憊地站著,等待復等待。亭裡,人漸漸多了。
車子來了,又走了。是「對岸」重複的歷史。驀然間我發現到自己正同時站在末來、現在和過去相交錯的三叉點上。過去的,一段段地在我眼前滑逝,未來迎向我的,迢遙不可期,無法預估、無法確定 而現在的我,剛送走逝往,還來不及看清末來。
剛畢業,對前途我正充滿彷徨和焦慮。
遠處的燈光依旋著山路、明滅不定,我靜靜諦視著這人生的縮影。
前陣子「士林之狼」攪鬧得人心徨徨,危言洶洶;出沒的地點一再更改,像瘟疫般蔓延得更廣;作案的手法變本加厲,從木棒到金屬條,甚至上面佈滿銹釘;現身的時間已不只限於黑夜。連明槍也難躲?!
那段時間裡,婦女們多半夜不出戶,要不然就結伴而行,或由男伴接送。他一天不落網,大家就一天不安心。我自己則變得愈發神經質。不得已夜歸時,每當我想起背後可能倏地一棒掃過,就此昏死,便心口一緊,頭皮發麻,脊骨裡竄上一股涼意。一見摩托車或陌生男子,便猛往道旁縮,全身聳起如貓般的自衛。即使在亮晃晃的白天裡騎車上街,仍然弔膽提心。
我想凶手大概永遠也不知道,他帶給人們的恐悸,竟連普照的陽光也無能保障。
他終於被捕了。朋友誇張地說;「真是『普天同慶』!」我只是笑笑。是嗎?
整個社會的許多幽暗角落裡,猶潛伏著即將發生或正在發生的危機,抓到他就頁的能「殺雞儆猴」?黑色那裡是「保護色」?它「保護」惡人迅速逃逸,卻摧害了無辜的人,尤其是女人。
社會教給我們的,只是不斷地設防,從而形成人與人之間的疏離冷漠﹔社會帶給他的呢?是從錄影帶中學習犯罪手段。有誰想過為什麼他不曾想到去學習「愛」?還是他學不到?
習慣也喜歡在靜謐的夜裡,守著一本書,或一本日記,守著暈黃的燈光,也守著悄默凝思的自己。字裡行間,我檢視著自己與他人的心情,可喜可悲有嗔有怨的心情。塵囂逐漸自我身後緩緩隱去,天地問無盡的黑。此刻像明礬,一一將我的思緒澱淨。我知道,明天我又能清明而柔和地,注視這個世界。
回顧往昔,「黑色經驗」早已化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但不排斥黑,甚而開始偏好以黑色來裝襯自己。
今後呢?──心思一轉,我跳下椅子,捧出厚重的大辭典,翻查「黑」的語彙。
黑三;也稱黑三髯。即傳統戲劇中生角所戴的三綹假鬚。
黑牡丹:指牛。〈蘇軾.墨花詩〉「獨有狂居士,求為黑牡丹。」王注:「縯日;「唐末劉訓者,京師富人。……京師春遊,以觀牡丹為勝賞。訓邀客賞花,乃繫水牛數百在前,指日﹔劉氏,墨牡丹也。」
黑松使者:墨的別稱。〈雲仙雜記.一〉「元宋御案墨曰龍香劑。一日、見墨上有小道士如蠅,而行上叱之,即呼萬歲。曰:『臣即墨之精,黑松使者也。』」
啊哈!太有趣了,還有呢,
黑不溜偢,黑格爾,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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