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白景文〈與理想追逐的那天傍晚〉
  • 最後修訂日期:
那天傍晚,我輕乘五十西西「小綿羊」機車,從容不迫的離麗山街口不遠時,放開轉速甚高的油門,撫弄一陣密集接觸下的蝶式輪煞把手,準確地於停止線前頓了又一頓,因為眼簾突瞥前方有輛警車態似悠閒,妥架於路旁。   當我慣性將餘光掃描週遭,尋訪偶有令人駐足的面孔,那般流轉顧盼間傾城的神情(向女性主義者致歉,青青子衿之必然,非關性別歧視﹔凡沙豬者,不必趨前致意示好。),當然不遺漏後視鏡的全方位探勘。意料中的人民保姆正賣力執行他的職責,而這一百零一項任務,我卻足足呆是了半響……   有名漢子無端由的賴坐某家勞保特約診所外,他身著汗漬、黑斑遍佈的白色襯衫,上衣翻起一截蓋住部分藏青色西褲,配上同色系足襪,以及磨得泛白的褪黑皮鞋。診所門旁的中年婦女開口:「我們是怕他坐在這裡危險啦!」他一面以祈求眼神示意警方該有所動作,一面則面露憐憫又皺眉鄙望該漢子。漢子手握半滿如蔘茸酒般的褐黃酒瓶,披有一頭油垢,塵埃混調編櫛的散髮,鑲上兩顆慘白無意識瞳眼,登時一齣街頭鬧劇業已拉開序幕!我透過安全帽前緣框下的視野,邊觀察、邊期待著。   旁觀者尚未意會何事發生,人民保姆出手搶下醉漢酒瓶,他卻意外地沒作任何反擊,只是一味伸手欲討回他的寶貝,不見言語。保姆二話不說想攙扶他離開此地,半途漢子力道不濟且重心不穩,又萎頓席地﹔中年婦女身子也向前反射性一振,扶助的手伸在五十公分之距,停格不動。後來警方鍥而不捨的精神行動再三,靠醉漢自行展放一隻沿指緣染浸瀝青般之右掌,筋肉戳勁爆起賁張血脈來撐地,左手按左膝的慢動作起身。我才兀自驚愕:原來他竟是懼瘠的僅堪勉力支架骨骼的軀身,老早玷污的西褲,竟在臀部潮濕大片。   最後醉漢穿過街口,沿內湖茫然踱離,踉蹌身影逐漸隱沒我右轉後的照後鏡。低頭瞧儀表板,不知不覺已達時速五十公里,我的意識正要清理以質疑為何加速逃離現場?是鬧劇過程荒謬或差嘆人間淡漠抑或結局滑稽難耐?尚且理不出頭緒,心只噗噗跳盪著事件本身。 某公司的車吧!遠遠的一串字,僅僅扣住我的焦距投注,尾隨良久,超車數輛方挨近看清楚。 「我們因理想而偉大!」亮紅字體堂皇莊嚴,挺拔於楔型屁股。   是嗎?只是句公司標榜的創意宣傳口號嗎?   昨日甫上完一節作文課,學生們執筆為文,均不禁竊竊抱怨太難寫了!題目是要他們「想像」心目中的兒童樂園。顯然現實教育的篩網,過濾掉想像的血肉,最後落筆的結構雛型,僅囊括世界著名童話、迪斯耐、八仙樂園的官能體驗回憶中﹔推開想像大門結果是:門外是文化複製品的再生,門檻裡短促感官刺激,使心靈印象四處竄冒,無法綜集裡體多面性分子結構,糾雜分離的精神活動型態,難能進行長時間斷層式的創意思索。一切創造思考若僅能在封閉空間茍延,那麼水平式思考的縱深也只有一一淪陷為直線反射式的膚淺。   到底「我們因理想而偉大!」的訴求是怎麼回事呢?   我常自認渺小,始肇理想失落的矛盾,不是嗎?醉漢可能也意氣風發過,笑傲縱橫他再生王永慶的狂想,或安於瓢飲簞食,平易但生活疏狂﹔不料意料頓生,以為已經擁有的,轉眼都消逝成空,於是徹底自我放浪,神情顰蹙的漫游街頭。中年婦女一度發願眾生普渡之菩薩心腸,卻因瘋漢精神性舉動,產生原始恐懼,隻手始終遲疑,伸不到漢子身旁。   前一陣子,班上一名聲上三年級的孩子,總是再笑聲連連的課堂表現他的古靈精怪,不停翻攪上課情緒,好像有意測試我脾氣上限,於是單獨留他,談「上課的義氣」。辦公桌暫時裝扮城江湖談判場,他跳晃少年從無稍休的身子,似乎想擺脫令他焦慮不安的談話。   「你知道嗎?上課一直講話是妨礙其他同學聽課的權利……」我絲毫不留時間讓他申辯,堅持等到他雙目低垂,小手柔搓全然的羞愧,方滿意住了口。怎知小子自我防衛機轉極強,彼此沉默一會後,他率先搶白:   「老師,那是因為你棍子沒帶來啊!」   他一派字正詞嚴的天真,投擲來難以釋懷的包袱,我絲毫沒有預期心理承接,眼睜睜看他滾落遍地,然後慌慌張張的、無意識的閳釋愛的教育,三言兩句就打發他走。「老師再見!」的殘響猶凝留空氣中,目送他依舊踩踏輕靈燕掠,似懂非懂的步伐,欣喜得如頭放肆馳奔的小野鹿,我笑了,抿唇顫抖的笑,並換我俯身收拾起散落一地的包袱,說聲「丟得好!」   小子所識的老師定義是:人和棍子的融合物。哈哈!原來師已不成師,學生膜拜,服從的是棍子權威,挨棍的疼痛化成制約反應﹔學子信仰的並不是老師背後代表的知識力量,反而面目猙獰可怖的困子圖騰,無時無刻掏伸魔爪,強迫他們一古腦兒吞食。理想的老師究竟誕生何處?幼年制式教育的暴力陰影,我亟力排斥,發誓絕不試用下一代,相信歡樂氣氛會刺激學習本能的增長,如今云云學子竟困惑我的新兒童教育樂園。友人知悉後說我們的社會還需要再教育吧!根深蒂固之教鞭情結,豈有一時扭轉之理,或許現代版的「師說」是該提筆了。口氣急狷,彷彿當年韓愈力闢時人所好,的確眾人皆醉之際,也不得不潛思是否獨醒。   望望路旁外星寶寶張開大嘴,我不加思索餵它──那個該死的包袱,順便自我解嘲。還好他沒說:   「老師,那是因為你沒帶知識來呀!」   驅車再前,十餘公尺前的人行道上,公演肥皂劇街頭秀,不過這裡可沒有攝影機拍攝。男女主人翁拼命追逐,一前一後,眼他幾已快探手觸及他右肩之剎那,她迅急倒癱於千百層樹幹希企獲得它的片刻支持﹔而他落空的身影猛往右沉了些,楞立破片連連的殷紅磚道。她紅著鼻,雙手執意交叉裙前,怎麼也不肯拭去因潸然淚流滿頰的困窘,任憑他唇舌費盡解釋,手握巾帕欲擦,她哭腫的兩瞳仍堅拒所請,幾度甩開他的手,僵局一直持續……   不知那對佳偶(還是變為怨偶,甚至勞燕分飛?)發生什麼事,能引發那麼大的氣能量,使認知落差的瘟疫正一步步蔓延開來。好友最近「逼退」一群摯友,失望之餘,誠懇向我就教朋友的定義。我沒有回答,反而問她的看法。她說好朋友應該當我寂寞、煩悶,陪我談心解憂,這我都做到了,反過來我要求他們卻一一回絕。為什麼呢?我們。她答道因為她們都忙著陪男朋友。而你沒有,我說。她立刻陷入長時間沉思,稍後才坦承無人能與她分享她和一位外國男子交往的故事。她曾經整整夜未闔眼,只因後悔答允第一次約會再非公開場合,他單身蝸居處,她焦急考慮該不該去,直到天亮。但是問題不在這,最重要的因素是她只想把她當男性朋友看待,雖然她對他印象一直不錯﹔他也有好感相對於她,可是他想把她當女朋友,感情認知問題就此呈現落差。雷同的情形也在國內著名報紙氾濫,專欄「大榔頭」統計來函指出,一般感情不易擺渡至彼岸,多是男女認可層次的差距,於是郎有意妹無情脈落之下,兩造投入情海怒洶裡,載浮載沉的失落──怎麼真正愛一個人。所以副刊編輯攪挖心思另闢第二戰場,再教育都會地帶求知欲旺盛的貧血人們,期許恢復蒙塵已久的愛人稟賦。企劃編輯的專題先從「愛台北的方法」發難,邀請龍頭老大─市長,訓練有素的狗─專家、學者、各領風騷的百家諸子,一齊爭鳴百放愛的觀點,頗有起弊振頹愛風之慨。廖輝英說的很簡單,她說,首先,你必須自願做個撤頭徹尾的台北人﹔其次,你要有阿Q精神、大肚量:再其次,必須活得夠久,以免開始愛之前,先被種種「妖孽」害死。台北人普遍喪失愛人的能力,已是不爭的事實,連嘗試愛自己城市,都得避免橫衝直撞的「妖孽」加害,無怪乎街頭秀的戲劇性衝突,總是僵化的像電視影像,傳播一成不變的平面直角,逼觀眾入死角又毫無轉圜餘地的畫面,定期麻痺我們的耳目,同時也又愛又恨的接納。   大直橋後遁進的濱江路況,永遠像惡劣月球地表,每天光灑飽含磨沙成份之細碎石子,好讓絡譯車流使力加深臉上班痕,不絕地揚颺漠地塵暴,刺探我平衡車的感覺。我毅然馳往松山機場旁,那方可見飛機即行降落前之一介平台,了解童顏理想自我實踐的過程。   幼年常常伴著長耳短腿的英國獵犬四處閒耍,我總愛至這兒領略機腹自頭頂肆掠的狂野。「小迷糊」,牠每每心不甘情不願陪小主人,因牠唯恐引擎噴射出怒吼,將輕易奪攫牠高貴的大不列顛靈魂,自顧夾尾的原地悠悠的低號和打轉﹔我則萌發長大勢必搭機出遠門旅行之夢想,夠宏偉的志願吧!當時躊躇滿志地立下。很快的,幾乎未曾預料,高中時代一次學生文化交流,促成新加坡之行,實現了早已遺忘的童稚心願。   小時候假設一飛上青天,理想就能百分之百渾然成就,但不曾理解持續飛行也僅是數小時的短暫,飛機實際著陸後滑行至停機坪,終究才是它的歸屬。起飛的出世鳥瞰,固然超拔開闊,眼見無邊無域,城市不管台北、香港、新加坡均納收眼底,一切具體而微卻感覺空空盪盪﹔未若降臨大地,著著實實的重新入世擁抱斯土斯民,確認感動到生活脈膊,證明自己已然復活,予以世界更寬容、更謙虛的愛。   理想或許像一球戳掇即破、斑爛絢彩的泡泡,美麗而不切實際,不過亦積極引領著向上昇華,浩滌沉浸塵世必武裝之獪氣。縱生活屢遭命運苟刁,安身立命在這世界,本身就是另一形式的壯舉,且讓宗教性熱忱,虔誠的信仰理想,肯定未來之可行﹔如此我們不再因有理想而偉大,代換為我們的偉大由於理想的體現,生命凜然現實之上,高貴情操躍居性靈至宰,人子直接跨進愛的轄土,執著永恆。   華航機鼻從跑道盡端昂揚,不久右侵斜飛南方天空,我背後接著遠航螺旋機又將著陸。機來機往,人事更迭,多年來,我老與理想坐歷史宿命式的追逐,那天傍晚,就在插滿禁制標語的平台,我們首度併肩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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