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湯崇玲〈奔月〉
  • 最後修訂日期: 
推開羿溫熱的臂膀,一腳踩下床,大理石像是浸在月光中的白玉,沁出冰冷的寒氣。這樣的冰冷,正是此刻的我所需要的。    突然有了望月的念頭。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就養成了對月傾訴的習慣,總喜歡走在無人的街,抬起頭來,用眼神與月對談。    是很小的時候吧!每至午夜,總有一襲熱浪自四周滔滔而來,捲醒夢中的我。記得,無論再怎樣冷的冬天,午夜醒來,我一定要赤著腳爬出被窩,吸吮冰涼地氣,然後摒著氣走到廚房去倒杯冷開水,再躡手躡腳溜到陽台上,一屁股坐在地上,看那弦月、滿月的更迭替換,就這麼,喝了無數杯的冷開水。    一晚,終於受不了再坐在地上看那鐵欄杆中禁鋼的月,我爬上花檯,去找心中最完整的月。    正當我看得專心時,有一連串短促的呼吸聲,自脊椎底端爬到肩膀。    回頭一看,是母親。她駕懼的臉,在鐵欄杆裡的月光映照下,劃下一道道極深的陰霾。    接連好幾天,她都以惶惶的眼,追蹤我的一言一行。    一天早晨,我在走廊上,聽到父母臥室裡的對談。    「我看她真的有問題,那有人三更半夜不睡,爬到陽台上去?」 「胡說。我們的小孩不可能有問題。你別亂想。」 「真的呀!我看她那時候好像要自殺,不然怎麼會站在花檯上?是不是我昨天打她一頓,讓她想自殺?」 「什麼跟什麼?十歲大的小孩怎麼會想到自殺,真是沒大腦,快去做早飯啦!」父親低吼。 我悄悄溜回房間。 自殺? 然後母親開始要我和妹妹一起睡,大概就是從那時候起,家裡總有許多人,叔叔、伯伯、阿姨、嬸嬸、表弟、表妹……,只有躲在廁所中,我才能獨自靜會兒,冷卻一下煩躁不安的情緒。月仍是高守天邊的一隅,沈默地繼續傾聽。 而父母卻在我先後離開三、四個好男人之後,立刻打破沈默。 「明光有什麼不好?正揚又有什麼不好?人家那裡配不上你?你以為多讀點書就了不起啦?就可以狗眼看人低啦?別忘了,你只是小小的國中老師而已!」 「是啊:大學教授不要,工程師也不要,你到底要找什麼樣的人?」 要找什麼樣的人?其實我也不知道。 打從大學起,住到遠在天邊的台北之後,我就開始與不同的男孩約會。 因為十二年來的女校生活,讓我對邀我一起上廁所,一起交作業、一起逛街的女孩完全失去耐心。 而交個男朋友,是躲避那些女孩的唯一辦法,至少我是跟一個人在一起,不是和一群人在一起,而且他也不會陪我進廁所。 當時,我的確是這麼深信不疑的。 可是,麻煩的事並不是我小小的腦袋瓜所能預料的,常常,問題就像雪球般滾滾而來。 「走,我們去看電影!」 「看什麼?」 「紫苑草」。 「我看過了」 「看過?跟誰去的?」對方的臉立刻沈下來,一張張將要噴血的大口,噴出一連串帶火的問號。 「一定要跟誰去嗎?我自己去看,不行嗎?」我仍是一貫的淡漠。 「我又沒說不行,只是一個人去看電影太無聊了,兩個人一起去比較有嘛!」對方的臉馬上涎了起來。    看場電影,就能這麼囉嗦,貫在教人不耐煩。更麻煩的是男女之間的親密舉動。 我不明白為何一定要牽手、樓腰、接吻?光是想到這些動作,我就噁心欲嘔,更何況親身經歷,活像被隻八腳章魚纏身,所以,在我四度甩開那些濕濕滑滑的觸角之後,就決定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一個人在台北獨來獨往,日子反而輕鬆起來。    從小到大,沒有一刻像那時自由自在,我任性地活,隨意地過。興起,就坐到陽台上,與月對飲這台北的夜,直到黎明。    當然,偶爾也有錐心的寂寞,但,這世間又有誰不寂寞?    可惜,並沒有幾人了解寂寞之後的回甘。    父母在我二十八歲生日之後,就像屁股著了火般片刻不停地安排相親。    無論是明光或是正揚,他們都是誠懇勤奮的好人。可是,當他們熱情地擁我入懷時,我竟感到膩極的反胃,只想一飲月光的清涼。所以,只能看著他們受傷的背影遠去。    或許,我是不需要溫度的女人。    「這次我給你安排一個留美的博士,你要是敢再挑剔,小心像你姑姑一樣,一輩子當老處女,嫁不出去!」母親惡狠狠地說。    姑姑,隻身住在台北西門鬧區的小套房中,日日傴僂著如柴瘦骨上班下班,五十年來,堅持著一絲不苟的潔癖,天天擦三次地板。   我機伶伶地打了個冷顫。 那夜,我夢見姑姑拿著一張網,一張骷髏織成的大網,她帶著駭人的媚笑向我逼近,再逼近,我想奮力跑走,不料,卻成了軟腳蝦,只好跌進了羿的溫柔鄉。 就這樣,我成了羿的妻。 羿,一個留美博士、電腦天才。為了我,寧願留在台灣,放棄美國的高薪高職。對這樣的夫婿,我還能抱怨什麼?只能溫順地為他做個守分賢淑的妻。 婚後,他要我辭去教職,安心在家享福。 「天天和那群小猴兒混在一起。我可要耽心哪一天回家,可愛的老婆竟變成了野丫頭!」他疼惜地捏捏我的頰。 「嗯?」詢問的眼光向我射來,和一口笑開來的森森白牙,像是夏日正午的陽光,好不刺眼。 「嗯。」我點頭答應。 辭去教職! 「去買幾件顏色鮮豔的衣服吧!看你老是穿白的、黑的,那像是新娘子啊?」他把一張金色的卡遞給我。 像是被電到似的,手痙攣了一下,把信用卡弄掉了。 因為沾著羿的體溫,那卡熱得嚇人。 曾經,我以為自己會在羿的懷中融化,化成一灘水。他那出奇的高溫,的確教我眩惑了好一陣子。幾回夜起,我還以為自己和火球並枕而眠。 可是,在那高溫的邊緣,我常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像是被雷電劃過一刀,當電光散盡,人也清醒了,剩下一具冷身。 「來,拿去。」他把信用卡拾起,再次遞給我。 「我的就是你的,又何必分得那麼清楚呢?」 於是,金卡就落入我的衣袋。時時灼傷我的肌庸。偶爾氣不過,把它掏出來,準備扔掉。可是卡上那抹金光。就像是一朵富麗堂皇的嘲諷,笑我的無助,笑我的傻氣。 終於,在一天下午,我把它帶進百貨公司,大肆採購,彷彿不這樣就無法消除心頭之恨。 當我拎著大包小包走進金光四射夕陽中,原來的那份快感。竟全都氧化,只留下五大袋沈重的枷鎖。 我漸漸害怕起月亮來了。它似乎已不是笑臉迎人的伴侶了,那冷眼斜睨的模樣活像個批判者。 有時,它鉤起尖尖的弦月,像一把銀白色的光刀,挑起我漫渙的思緒﹔有時,又以團團的明鏡,映出我失魂落魄的臉。 無論我躲在何處,它都能利用餘光,洞曉我的一切。 原來我是個失敗的人妻。在這奔流不息的輪迴中,逐漸枯萎。 而今夜,卻是這麼的不同,我又聽到心中迫切的渴望︰望月、望月! 走出臥室,十七樓陽台上的月,較以往更貼近我。它不再尖銳刺人,而是以深深的眼瞅著我,眼底有著憂傷,滿天下著流星雨。 原來它知道了。 今晚,坐在飯桌旁,正對著窗外夜景發愣時,羿歉然的笑忽然在眼前綻放。 「如嫦,在想什麼?」他蹲下,輕啄我的頰。 「對不起,又晚了,都是為了這個小東西,整個實驗室搞得人仰馬翻,今天終於可以交差了。」他攤開我的手,在掌心放了個小小的銀色晶片。 那晶片靜靜地閃著銀光,一剎那,我以為看到了月。 「送你,這是我半年來的努力成果。只要有這個晶片,所有的電腦病毒都可以殺死!」他興奮地說。 「董事會決定要把整個實驗部交給我負責,另外,還要給我一個月的假期來彌補嬌妻。你想去哪兒?歐洲,還是紐西蘭?或者,我們乾脆留在台灣,找個沒人知道的地方隱居起來……」 我低頭不語,玩弄掌中的閃閃銀光。 「如嫦,看著我。」他輕輕扳正我的臉。 「讓我們有個孩子吧!有了孩子,這個家會更熱鬧,你也不會這麼孤單,好不好?」 看著羿溫柔的眼神,那麼多的期待滿溢其中,像是和煦的三月春陽,讓我不忍心教他失望。 「好。」我點頭。 可是,當羿的微鼾聲在耳畔響起時,我卻還捧著脹痛不堪的腦袋,無法入眠。 眼前有無數的身影在飛竄︰公車上怒吼孩子的母親、在工作和家庭間團團轉的職業婦女、還有我的母親,結婚三十年來,她為了父親的外遇,用盡心機,也賠進了自己的青春和無數淚水﹔她為了子女的健康、教育,乃至於終身大事,無不用盡心血,到頭來,只成就了她眉頭上寒若嚴霜的糾結。 她們的臉一張張交疊在一起,最後一張,是我驚慌失措的面龐。 難道我也無法逃脫這一再重複的輪迴悲劇? 月光下的晶片,像是一片寒冰,綻出奇異的光彩。我抬頭望月,它悄然而笑。 我終於懂了,它多年來的守候,就是為了這一刻。 於是,我以麥管吸吮清涼夜色,吞下了晶片。身體漸漸褪去色彩,也慢慢變輕了,我微微一蹬雙足。就飛上了天,直奔月府。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哈,。真是可笑至極!那些俗男子,怎麼可能知道我在碧海青天中的暢快呢? 他們不知道並非所有的女人都愛溫暖的臂膀,他們也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老婆在半夜時逃下那張大床,避之如瘟疫。 就隨他們說吧!說我自私也罷,說我無情也罷。我就是性喜冰寒的的女子,寧願在這廣大無極的寒宮中,獨自漫遊,無拘無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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