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林宜平〈芳華之誡〉
  • 最後修訂日期: 
升大三的暑假,我下了個重要決定:搬出學校宿舍。    這樣的決定,不可避免的會招致骨牌似的反應,但似乎都成就了我這個決定的不同凡響,我樂於應付。    我還需要一個室友,對自由、浪漫、寂寞、空間都有索求的朋友,與我進行某段人生,實現學生時代華麗的夢想。    酌尋其他其他室友的意見,女人們七嘴八舌如鳥時,角落的陶芳冒出聲音,突然一切安靜。    「郁翡,我和你住,一塊兒搬」陶芳的口氣像唸白,這是我頭一次發現。    從此陶芳在我聳聳肩的,不置可否的情形下,插進了我的生活。我的聳聳肩,不置可否的生活。    面臨挑選房子時,我和陶芳間的鴻溝明顯的拉拔,抗拒兩人的默契。很容易吧,我看上了些房子,陶芳在之間極不妥協的答應了間房價六仟伍,沒電視、電話,只有脫水機的水泥隔間小套房。好處在離校近,附近只有兩個小孩不會打架的哭鬧聲。「拒絕嬰兒貓哭似的干擾」她重點強調。    天!她如何得知其他地方會有不易示人的嬰兒存在,我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    如同,我之前對陶芳的一知半懂。    陶芳,向來是從前寢室中最不會打擾別人的女孩。永遠那幾襲素衣素裙,一頭直掛掛的長髮。沒人會常常唸及她。我知道她有很多普通大學生不碰的書,從來都是聽古典音樂。像從前,我就曾向她借過三島由紀夫的「金閣寺」,那是我和她淺薄、客氣的交流,也就多少知道了她架上一列排開的作者名字,當然有我沒見過,甚至拼不出音來的。    我承認同在一間屋中,陶芳是一個有形有則的標的而已。 這樣去形容相處二年的人,我的無聞無心也曝露出來。其他人對陶芳的批評我總是閃過,對陶芳,沒有必要別人給我她正負面的評價。我不習慣對身邊見得到的人下註腳。    這樣的我是優柔也是自清。而且陶芳也從未破壞同室其他人笑的、淚的,有些豪華的,故意縱肆的生活。 所以,當陶芳頭抬起昂然挑戰我未來許多可能命運的時候,我除了不置可否,還是聳聳肩。 (宿命的說法:是陶芳來了)    陶芳不是我熟悉的人,我該也不是她認同的對象。 可是命運很可笑偏偏要安排兩種人共同生活,以製造話題。 陶芳應當是不肯做塵世中的一顆微末塵埃。她可能只願挨在雲端上,而不願到我們的世界中打滾。或許吧!或許?我在不了解,未走進她前,我只能對她有一點想像,才能彌補過去對她了解的不足。 奇怪,我對她怎麼開始臆測,甚至有直覺準備進入核心的渦漩中。 搬進了新宿舍中,我倆的生活圈子不得不交集。舊室友調笑這屋子:永遠有人在。 陶芳朋友不多,她鮮少寫信、打電話。我也是不太熱鬧的人,但和陶芳一起,我那三五個朋友儼然就是這間屋子所有的「陌生人」﹔而幾次的出遊、看電影、逛街、回家等行動更使我成為「活動分子」。 陶芳的安靜使我一時成為自己眼中的不安於室。 以前,只有人要我多去接觸新環境、新朋友,叫「開闊胸襟」﹔現在,我會因為自己在寢室的時間少於她而心跳。深怕自己的呼吸也不夠小心翼翼。 只要我下課後回到房間,陶芳大約就已臥在床上看書。她很少比我遲歸的紀錄,加上我有社團,九點、十點再回去已是常事。室內的大燈絕對是保持肅靜的,直到我進去,見到她,把整個人圈在一圍暖黃色的燈色中,塞著耳套,捧著書,然後我開了燈。為屋子裡我的、她的東西都一視同仁的照亮了色彩,才有回家休息的感覺。 有時,開關「啪噠」的聲音也在我手勢摧動下成為一種抗議,還有對校、對人,對她不滿的宣洩。 事情比我想像得更糟。好比如,我和這個室友常常一夜無語。 沒事的話,我也是寧願賴在校內,拉周迺夫陪我。我幾乎害怕起回去面對森靜的房間,一切。 我向周迺夫說:「那裡,彷彿需要我去擾動裡面的空氣,才像是我生活的地方。一旦我尚未活動之前。那裡沒有味道,沒有感覺,沒有人。」 而我,我也是個不上道的生活家。需要有人激動,有人在旁起風起火;否則,我亦同不著急成長的女孩,隨意擺動生命。但因為我已經廿歲了嘛!我該要自我負責,去過、去看、去走自己的日子。可,陶芳,你怎這樣安排自己的青春?是我浪費,還是你滄桑?又或,一切是我毛燥的思想在揣測我倆的不同? 朋友們都要我耐心,並覺得我委屈。但是這樣的答案並不令我滿意。 這樣的心情一直在持續著,好幾次憂心時便撞上些不如意的事:社團的人事出現問題,為此蹺了些課,不巧又被幾個老師點名……。實在悶的時侯,就想哭,想爆發。 終於,在心情爬於亢憤與低落邊緣的一晚,於房間門口。想到所有心煩意亂的事,屋內的她又是好整以暇的姿態,又是同樣荒涼的夜晚,我頓時怨懟起來,我很消沈,我很疲累,我甚至必須哭一次,不要要再假裝沒事。 眼淚就這樣隨心情走下再走下。 平時不許自己哭。我總是收容自己的眼淚在沒有人的地方。此刻,我已放棄約束自己。 推開門,恨起房內黑色、黃色,所有沒有溫度的顏色!眼淚更恣意。「哦!」我低聲慘慘的吼了一聲,頹唐的,悲哀的抓過了自己的椅子,就用力的把自己沈在椅子上。 陶芳問:「回來了……」眼睛沒抬起來。 我啜泣起來,一把一把的心聲。 聽見了陶芳的動靜。她有些不知所措,被事件的發生搖擺。 她人左左右右的,拿到了一包面紙。「郁翡……」在靜秘的空間中,她的聲音像唱歌。軟軟,孤單。 「麻煩你打燈,好不……」 陶芳魂似走去,亮了燈。屋子總算有了它的生命,想著,眼淚又捲簾而下。 「心情不好?……」她伸手把面紙遞給我,把面紙和話停在空中。 我瞇起眼看她。「陶芳」,我拿起面紙,我必須必須要和她談些話,我要正色的,衝衝的,用成人的姿態去和她談這些嚴重的事情。 我再覆述:「陶芳」,我點點頭,用面紙擦了兩片淚,要有條有理的解釋我心中的不滿。 「陶芳……」 「你喊了三次我的名字」陶芳眼睛投射了過來。然後動身拉了她的椅子,在我面前坐定「我知道你為什麼會……」 我就啞口無言的看著她正步步導著我的情緒。 陶芳用足夠的時間使我倆心跳節奏類似後開口: 「喏,我倆明顯是不同的人──。你桌上有美爽爽保養品、佳麗寶眼影、一支蘭寇及一支高絲唇膏、一瓶日本進口的敷面霜和德國進口的磨砂膏。你對名牌服飾也多加涉獵,最起碼也是Giordano,像你現在身上穿的。常用COCO或伊莉莎白雅頓香水,否則也是屈臣氏販台上林林總總的香水。你有兩雙上千元的皮鞋,都是阿瘦皮鞋,跟你的個性都很符合的名牌及鞋樣……。」她一疊聲的吐出非她生活範圍的牌子,卻俐落而明快。不待我再細想,她又繼績了下去:「而我的,我的桌上只有別人販賣給我的知識」她起身繞到了她書桌前,亮起了一本本列在架上的書面,沈下聲:「尼采、紀德,這些法國思想家的……」她已經拿出了十本左右的書,「和一疊系上老師開的書,你認為這些是什麼牌子呢?志文出版、商務出版、五楠出版、桂冠出版……。我看電影也講牌子的,揀幾個你知道的」她又繞了回來,把手壓在椅背上,深深的看著我,說道:「費里尼、大衛林區、楚浮、貝內……,我一定把每句美麗不論冗長與否的對白記下,我已寫了二本厚厚的記事本。商業的、俗氣的商品豐富不了我的生命。比如你現在雜食的廣告文案,電視、雜誌、報紙上的任何文字,那已是我國中時代的事。你的胃口從李碧華、瓊瑤、到余光中、莫泊桑,上次我借你的三島由紀夫,乃至於各式專業而實用的論文,大小通吃,我已告別了這樣文藝的時代……。」 她停頓下來,似乎又在收息心跳。 我掉入了某種戲劇性的情緒中。 「我本來不相信現在的大學生的。但總算你是文藝的,我不必討好的和你談悲啊、憐的,甚至影劇版那些浮華人生或暢銷書上廉價的道德、知識,以買你給我一個『朋友』的名份。」 我猜想她是明白為何我臉上的表情是如此複雜而後呈現的木然。 她也該明白我心上已踴躍的跳出了許多問題。 似乎為了有所交待,「你出門的時候,我看你一切準備,由頭到腳。不在的時候,我就一樣樣到你桌子、床下了解。這樣,我就多少了解你這個人,你可以說我是『窺探』,但我否認是『偵察』。」她補充道,沒有勝利的表情。 不過,我得怎麼向她表達我原來要說的話。   我還有沒有說出口的必要?這番話能不能和她的上段話有著令人悸動的份量?我無話可說。 陶芳走了。留下我做什麼? 哭、笑不得。 抬眼,陶芳桌上的書映著冷冷的光芒,霎那,眼睛十分不舒服,要流淚似的。我不禁喃喃自語:「陶芳,你怎是這樣的用曲高和寡的知識去建築自己的城堡?其他人,包括我,怎樣才走得進你這座巍巍城堡內……。陶芳,你開開門,開開窗吧!陶芳,別讓我成為仰望你的旅客。」這番話,在我意識逐漸甦醒後才緩緩拼湊而出,像是歌詞一樣,不須預設聽眾。 走向浴室,想用一把水照亮,洗滌剛才的我。 陶芳原來在裡面。 我敲敲門。 傳來的水流聲嘩止。門咿啞打開。 陶芳掛水的臉在門後寸寸展現出來。很精緻。 那張老被人忽略的,埋在心事下的臉。 我沒有要說什麼,等著她會開口。 她指指心,「歡迎光臨!」看著我這個不速之客。 那晚,我和陶芳就正式的像朋友一樣的聊了起來。今我驚異的是,陶芳並不如我原先想像的安靜。她滔滔不絕,對我,竟像多年的朋友。但毋寧說更像被禁錮了千年,神燈中的精靈,終於得以再發其聲與人交談般活現。 陶芳坐在我椅子上,瞅著盤坐在床上的我。陶芳的五官中,以她的眼睛最有情,最動人。可是她的眼神變化極其無常。平時,她把眼睛擺在書上,遮擋了眼波的轉動;現在與她正面接觸,她的眼睛有一瞟沒一瞟的瞧著我時,那股異樣、陌生,今我有時不得躲避和她目光交接。 就像現在,我必須藉著手上的布熊,或是捏捏、抓抓的,才能讓我的臉不與她的眼照面。 「校內我很少朋友,不太有人會真心想到我。我已習慣孤立自己於人群中,但我知道我始終在人群中生活……。郁翡,你和我借『金閣寺』時,我就很高興,快要流淚的那種高興。」她突然改變話題,似乎是想到了什麼。 一晚下來,我已多少習慣她說話的方式,話隨心走,常有出人意表的坦白及美麗的形容詞,對於她即興的表達,我覺得十分有趣,似乎直接由書上摘下來的。 「因為『金閣寺』是一本對我很重要的小說,現今能了解它的人有多少呢?可是,我發現你似乎很開竅的在唸它,真是今我感動……。」 「金閣寺?」我忘了在什麼情境下向她借的。甚至莫名其妙的她就讚美了我一頓,然而,我承認我是有所感慨的。只是陶芳這麼說,反而今我不自在起來──。 「那本書讓我了解死亡,我已想死,成就自己的不平凡。你不必太驚訝,我想死,……並不忌諱。所以,我希望有人懂,並且不責備、不規勸。我想你可以感受到的。」 陶芳這樣利口直捷的告訴我,她說的「驚訝」已不足以形容我的心情。她話中有探尋、坦誠,卻是這樣鎮定或可說平鋪直敘,不放感情的從容出口。更含我嘆為觀止的是,她可以讓我的心弦巧妙的彎個弧度,卻不須太大力氣的張力,有十足把握,了然於心。 我承認從前實在太看不清陶芳的面目。 她的面目?她還說她想死,勇敢的還是膽小的女孩?但她告訴我了。是否當我是朋友? 「陶芳,你期不期待伯牙子期的友誼?」她眼珠轉了轉,才說:「郁翡,我告訴你,我只能說我了解子期一走,伯牙即刻毀琴自刎而死的情感。」看著我,笑笑的。 她走向窗前,打開了窗。夜風亂吹她的長髮,如一波波黑浪。 「每個人選擇自己生存的方式。」她語帶寂寞。 「長久以來,國中之後,我已經很習慣自己的想法。那些想法嚇人,不實用。但我就是不實用的人。我一個人、不愛人群、愛智,甚至多聞博學,可是我也希望有一個與我呼吸相近的人做朋友。因為我才廿歲多一點,我還可以過一點起碼的生活……」她搖搖頭,風吹得她身體似乎在顫抖。「我從小到大否定自己,好在還愛自己一點。如果有一天,生命中不再有值得追求的人、事、物,我就會即刻消失。」 我急忙站了起來,走向陶芳。也許我該給她一點溫暖,雙手之類的。 「陶芳。別太悲觀。」我只能說些該有的安慰、表態。 「你還有家人。」我再試著想辦法讓自己說些比較有用、建設性的話。 「家──人。」陶芳打嗝似的鼓了口氣,不清楚她是在作噁什麼的。 陶芳轉過頭來,像舞台上的女伶嘆息著。 「別用太多認定的義務來鎖我。如果我不懂,我不會說出那樣的話。」 她太堅定了。「我有多面今人費解甚至嫌棄,我怎麼會這麼明瞭呢?」她丟了個問題給發怔的我,又自言自語的回答:「咳!如果連自己是怎樣的都不明白,那我做什麼人?」望著我,「我又令你啞口無言了?」 「只要你知道,我不傷人。並且,不要試圖改變我。」她輕輕笑了起來,轉回身面向黑夜,把一口氣洩向窗外。「我是不會報復的米蒂亞。」 夜風強悍的侵征了陶芳和我的身體。眼前的她,陰悒的背影,似不會轉動的道具,衣裙飄帶出蒼涼,是種手勢,告訴我:飄茫、虛幻、警惕。 並且不熟識她的角色。 「你需要太陽神的指引嗎?米蒂亞。」 「嘿!」她回頭一笑「這比喻我喜歡,連太陽神都抬出來吼嚇我了。」 「陶芳,別當犬儒,你逃避不了太陽的。」 「哦!犬儒,那境界太高,我不是完全的犬儒。我反平淡、淺俗、商業,對布爾喬亞藝術眼光懷疑。可能只是一個頹廢派的奉行者。」 「我極喜歡這段對話。」末了,她意味深長的說。 那眼睛也饒富興味的鎖住了我,我沒逃,只是空洞、空洞、空洞。 我不能知道她想什麼。我想我和她就要過一種新創世紀的生活。 我的神經將要開始去承受一波波狂浪,未有的震撼。那是界於成人的、少年的及荒唐的、蕭索的空間。那裡草萊未闢,靠她看我演出,引我走動。不會有人偷看。那空間只容得下兩顆心的肉體撼動。 我忍不住輕輕發抖。(叼著一朵笑容似的。) 當然,我們之間的關係不會因為那個夜晚的談話就一夕完全改觀。 我倆之間的關係還在她說的青黃不接的時刻。 我開始對她產生了莫大的好奇,但這樣的感覺解釋成為神經被挑起後的靈敏反應更為恰當。 對她曾有的無奈,逃避現在看來已是蜻蜓撼柱,我的反應只是敵動了她冰封的一面,遼有許多層次的她或是說其他深淺的部份尚未露出。我逐漸會與她討論或閒聊。每當我的話題進行到一半,她總是很快的下些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論調去結構甚至解構我的故事。 雖然我一直都很驚訝,但我愈清楚的明白喜歡她不饒人的機智。令我聽話。 不,那是因為陶芳經驗不足才妄下斷語,還是她冷淡世故的視那些愛與恨都不過月之陰睛圓缺,以理智、科學精神便可精確預言? 慢慢我可以感受到陶芳在解釋我的心情時,總以我做為絕對的第一主角,我因涉及旁人、旁事才有苦有樂,如同我有另番地位,最好重視些。但我卻覺得我如此平凡,既不睿智也不瀟灑,比平凡人還平凡的,只是具有超重的感情而已,那也不算什麼,甚至多得浪費了。 她常叫我「文藝少女」,那種在大學時代以走動圖書館自豪少借愛情小說的感性女學生。 最近期中考將近,我成天和周迺夫待到圖書館關門,通常還吃個宵夜,十一、二點才回去。一回到房間,人就倒在床上,攤成一個大字形。喔喔喔的哀悼自己被考試折磨得精疲力盡。 陶芳就會從書上抬起頭:「喂!文藝少女!考完試給你補補湯.瑪士曼吧!」 「哎呀呀!」我立即一疊聲的慘叫「你還這麼欺負我的眼睛和大腦,我告訴周迺夫去。」 每次我提到周迺夫的名字,陶芳就不再說話。 期中考考完的那個夜晚,我和周迺夫一路殺到基隆去,把廟口的攤子作為最後廝殺戰場。 他送我回去時,已經凌晨一點半。我們脹著滿身風味、輕鬆的虛弱相視而笑。 一番呢噥之後,我戀戀的目送他離開。滿天風花雪月和寂寞惆悵的句子在心內組成一篇篇沒有向他表白過的豔詞。 我是愛得濃了,愛得不真不假。 帶著笑靨進門時,想陶芳睡了,才關上門,赫然發現陶芳把自己鎖在窗上,一動不動。 我嚇了一跳。把燈打開。抖然亮起的屋子才使陶芳悠悠轉頭。 走向書桌,放下袋子,摘下髮夾。「陶芳,怎麼還沒睡?」 「等你。喂!今晚的風很棒,說說你的感想。」她毫無感情的說。 我沒太搭理她說話的語調,我那喜悅的心情還在持續搖蕩。 「藍色的夜晚適合情人……」 「哦!」我漫不經心的應。拿出白色睡衣準備換上。拾起一件件脫下的衣服嗅它們還殘存的今夜記憶。這樣也讓我覺得幸福。 「郁翡,你和他交往多久了?」 「……兩年多,大一下開始的。」我禁不住又想到他,也許等一下打電話看他到家了沒有。 對於陶芳突如其來的疑問,我沒去追究。夜晚、海風、冷空氣、愛情今晚將我沖得無法冷靜思考。 最好快快睡覺,讓此時此刻的無憂無慮帶入夢中。 我開始哼哼唱唱起來。兩年多了,怎麼這個戀愛還談得這樣興味亢然。 陶芳突然的在我眼前出現:「你愛他嗎?」 我驚的抬頭,而後去分辨她話裡的意思,感受到她問話的口氣逼人,我在她的正視下,原來的溫暖一絲絲消去。 我略略點頭,儘量不去猜測陶芳想法。「都在一起那麼久了,」我聳聳肩,嘗試輕鬆笑道:「沒感覺也有感覺了。」 她垂下頭,似乎吐了口氣,像是嘆息。 我繼續看著她,等她下個表演、動作開始。 而後,她發狠的卻又夠厚實的說道:「你們不適合!尤其你,不適合他。」 我聽見自己心弦繃裂的聲音。亂七八糟的情緒開始齊冒。 「他讓你太不理智了!」 如果這也是一種理由!我近乎咬牙切齒。 「很多戀愛中的女人都這樣的啊!」我希望自己冷冷靜靜和她談。 「你一定要像她們嗎?」陶芳質問我,那眼神似乎開始刮我,蔑我。 我真的不能再被她搞得上上下下,我不願意她再用某一套我不懂她懂的道理帶動我的心緒。 「陶芳,我想你沒談過戀愛,你不懂,也不要再多說,我要去洗澡了。」我起身掉頭就走。 「郁翡,」她叫住我,「想想看,想想看。」她的聲音彷彿直買入我耳內。一馬沖進腦中泛成旋轉的聲音逼我。 「陶──芳!」我禁不住斥喝她。「我不知道你這樣是什麼意思!」想著想著我的眼眶不住就濕濡了起來。「從進門到現在,你的每一句話都好像要置我於死地,我不過是和男朋友出去而已!」我迅速的抹了竄流的眼淚。「我沒有勇氣和你吵架,我吵不贏你!不過,你的無理取鬧嚴重刺傷了我的心,甚至讓我莫須有的被羞辱。聽好,陶芳!即使我和他有萬般不是,也不要你用這樣的方式告訴我,甚至!」我頭昂起,大步向浴室走去,把話拋向空中:「我和他在一起好得很!好得很!」 那夜的心情當然整個被擾翻了,事後我沒向任何人提起,這一桶苦水,我沒有勇氣讓它潑灑而出。從和周迺夫一起後,這是第一次,聽到朋友在我面前,挑釁。我難過極了,同時對陶芳的冷言冷語感到萬分灰心、沮喪、心痛還有害怕。 之後,我常想到她莫名的責備,不知這已是不是「原諒」該及的包容,我不希望任何一個朋友這麼忍心,似要揭發我和周迺夫在一起已經存有陰謀。 周迺夫見到我的失魂落魄,萬般猜測不著原因,又把矛頭指向陶芳,希望我搬出那間「煉獄」,再想辦法。 聽到他的回答,我微微皺皺眉,卻不知道心怎麼想的。我承認,我到現在還沒有否定陶芳。 愈覺得陶芳是山外圍雲的一座危峰,我才步步探得壁嶂概貌,雲又攏聚以不同面貌遮蓋磷礫山姿,要人迷惑,甚至會奇異於雲舞於山的秀麗。 終究我的幻想、猜測是一回事,陶芳依然是那不定的她。 兩人談話已經減少,雖然我已由生氣轉而為無奈。 期中考不久後是我的生日,有天陶芳打破兩人尷尬的氣氛,向我說:「廿九號晚上,你生日那天,我們喝酒怎麼樣?」 我也沒說好壞,而且迺夫早和我有約,但不知怎的,我頭還是點下。 當然周迺夫狠狠的敲了我的頭,恨道︰「下次我們約好事情後,我就一定把你頭綁住,看你還亂不亂點頭。」 他講這話的時候,我又不自禁想到那晚陶芳直搗黃龍的囂傲。 我內心太多部份從未引人注目的自我成像,旗幟已悄悄冉冉上升。 罷!一切等那晚,陶芳似乎早有一盤話要與我和酒一談。或悲悲切切或慷慨激昂,唯獨和陶芳才是這情懷。 我安靜的聽心跳,玄靜。 生日當晚,進門前我就聽見卜卜心跳聲在廊上鼓響。 開門進去,陶芳不在黑暗中。慣性的開燈,我已適應這動作。 屋內沒有生日喜悅的氣氛,沒有即將出現驚喜的預備。一切均很平常,我無來由的緊張參與感緩緩被安靜的空氣稀釋。 先是坐在椅子上等陶芳,十分鐘過去。不知那去了。 決定先去洗澡。 今天我過生日,廿二歲的生日。我已有要好的男朋友,不少的同伴和還算美麗的容顏,我不太富有卻不再奢求什麼。隨水聲嘩嘩我也哼哼啦啦起來。 雖然現在只有我一個人,只要不去想所有傷心的事,我就不會太寂寞,寂寞的人全世界都是,我只是其中一個小小角色。我啦啦啦的滿嘴寂寞。 卻一直想到曾經的少女年代,冷清襲人。 止水。停聲。 走出浴室,陶芳已經回來,沖著我靜靜的笑。 「我到超市買了十罐青島啤酒,走了大半天,忘了時間。」她打開袋子,拿出一瓶罐裝啤酒,看看,又說:「青島啤酒應該比較甜,據說青島水質好,比臺灣好,我十分外行,只需要一種令我說真話的液體。」 「十瓶夠不夠?」她又問我。 我放下手上的乳液,笑道:「別高估我,還擔心是不是不該答應你。」 她放了二瓶過來「後悔來不及了!」簡單的說。 很快的,我們便進入情況,看得出陶芳有意將喝酒作為晃蕩的盾牌。她用兩個空的酒瓶慫恿我把第一瓶灌下。 她說喝酒這碼子事是要乾脆約好叫你一杯我一杯是過於文明的調教,飲的是美酒,喝者是君子,那心也是偽飾過的。 「其實我酒量不錯!」她貶眨眼。 後來她才提到她的話題。問了我談幾次戀愛,以及與周迺夫戀愛的種種。 我逐一憶起了過往。或許是酒精的催化,又彷彿是陶芳乾淨的聲音綿伸,我的回憶滋長由苗而樹繁衍。 這是第一次,初期,周迺夫進入我的生活時,他很用心的化解了我的徬徨,我一直相信自己等對了人。兩年來,總有爭執與奚落,倒也平淡走過。 陶芳聽我的神情,很複雜。她的眼神閃爍著不安詭譎的光芒,片刻,她又督促自己收回疑問似的安靜。如此反反覆覆。 「在我看來,他到底認識了你多少?怎麼他還像追小女生似的對你?」 我完全不懂她說的話。「陶芳,什麼意思?」 她已噤口,拿起手上酒封嘴。 我見到她的眼睛閉了起來,蘊釀出一付淒愁的單影。 她眼睛再度晶亮時,已是她丟棄了四罐酒瓶後呈現的迷濛。 而後我被一陣奇異的情愫捲動,由她的口見到了她曾有的際遇。甚至忘了原來要了解她話中之話。 她提到了她母親,我和周迺夫出去的那夜恰巧她媽(她一直只叫「我媽」)來找她,要她搬走。她說她媽是個妓女,她的爸爸可能是某個貪污的狗官或落魄的乞丐,她一出生就被送到孤兒院,註定了今生漫長無倚可笑的路。幸好她夠聰明,幸好她有自尊,從來也不被錢收買。不被她媽的求情欺騙。她從來一個人,就不必要人同情或照顧。 她中學的時候,發癡的看書,把她媽每月給她的「遮羞費」換成一本本有血有淚比她坎坷比她幸福的遠景或志文小說,她生吞活剝了大量人情和滄桑,卻絕不是時下人逃避現實所謂的早熟。她認命。 長大後(她所謂的長大,我猜是十七、八歲時),她冷淡而孤僻,不願與一群花花綠綠的同齡為伍,鎮守自己在象牙精製的寶塔內,愈發成就了她內心許多果決再也不更改的思想。 所以上了大學,看不到幾個有心思、有腦袋的大學生,她幾乎失望。但從沒想到要「拯救」什麼,她冷冷的發噱,笑別人的無聊,笑自己的無謂。 又說到她媽,還在賣弄廉價的皮面及身體,卻說想要安身立命,要彌補過去的不是,希望她回去,接受某個男人在外的供養。 她罵了她媽媽,無恥也說了。難過我為何不在,替她阻擋「一看就是妓女」的女人入門,還挨了她媽一掌,痛她不懂作媽的苦心等等。 我心中奇異的情愫已經火般燃燒,聽見心被火爆的清脆響聲。 她把我的酒也拿去。講這些事時她並沒哭,把酒液作眼淚似的往肚裡吞,我猜她會醉得苦不堪言。 她說她一生還沒有一個真正在乎她的人。但好在我算是聽懂她話的第一人。又扯到周迺夫,所以我實在是廣褒聰明的人,周迺夫太淡太淺。她不願見到我心因孤單而放棄了等待最好。 聽著這段,我眼就紅,眼淚是湧上來的。 我說我不知道,但迺夫真心對我好過,雖然我倆有許多不同屬性。 她繼續第七瓶,聲音乾澀,喃喃自語,被扶起過的。 她說她是林黛玉,還等一個賈寶玉,若等不到,將再化作綠珠草,等換一位怡紅公子的感動。 這時我哭得更傷心了,發現她是用寂莫形容黛玉,形容她,形容孤高,不安人情的兩世水樣女子。 她還囈語似的說了些話,我聽不清,也是三瓶酒讓我暈了。而後她甩酒瓶的動作也是無力的,人就軟了下去沈在床上,把自己籠罩在燈光被遮的暗影中。 我對家庭亦然有恨,卻是愛過剩餘的怨怒。我也曾有壓抑的寂寞之心,那時只希望出現一介為我抹淚的好人。 但我懂陶芳。現在我願意,用許多的時間聽我和她跳動清朗的心音在曠野天地中迴響。 後來她說希望我能體會她許多荒謬、虛無的存在感受,帶著我認識了卡謬及沙特;並要我看波特萊爾及郁達夫,適應病菌帶來的破壞也可以成就絕無僅有的壯闊感動。 這時期我被她帶入另一領域,終於只剩一線之隔便可攀登她堆砌的聳峰──我只是在她面前故意的忽略周迺夫,我依然在感情中做自甘平凡的人。 她說:「翡,你是不是愈來愈明白這些不同於鴛鴦蝴蝶的驚人知識,一般懷舊感情過於充沛的文藝學生是不容易吸收的 我就多少的踟躕於她和我的距離之間。 如果不是我太不戒慎恐懼,過於滿足,對身邊的步伐缺乏控制,接下來我不願再多加回想恰噩夢糾纏的事情就不會發生。 先是畢業前夕,我和周迺夫的結束。他只用一封毫無誠意的信寫了一堆難過、不忍等不痛不癢的字眼,解釋分手的理由是防止「兵變」,故決意分手。只是怕他難堪! 好一個薄倖的人!因為他的自卑!懷疑!怯儒!他否定了我近四年用心良苦感情付出,也把二人間所有情深意重的一切徹底踩碎。 我幾乎恨他。我情何以堪?這樣重視過的一段情、一個人就要被他狠心拒絕!我怎能向他低頭?咬牙答應! 在陶芳面前我徹底崩潰,近乎歇斯底里。 是陶芳看管我,當時,我已完全信任她,對外界人事小心翼翼,我的心跌痛了。 陶芳嘲弄周迺夫在我面前只是侏儒,她早看清。我滴出淚要陶芳停止批評,畢竟我愛過他。 失戀的餘震還在持繼,畢業後,陶芳依然在我身邊。她上了研究所,我則找到了一份企劃文案的工作。 在公司裡,我仍不免憂傷,但想到不能辜負自己及陶芳,我只得狠下心工作! 幸好主管近乎寵我,在他照顧下,我工作得無後顧之憂。 所以日久,我和他愈走愈近,他也喊我翡。 我終於和陶芳提起和他的事。 今我驚憒,天崩地裂的事於是發生。 陶芳羞憤交加的指責我忘了前車之鑑,她鷹瞵的瞪著我,沉聲道:「我不希望你和他在一起:絕、對、不、希、望!」她一字字咬出聲。 我不明白!她保護我嗎?這樣約束我嗎?我怒氣上衝要她說出個原因。她說我又因寂寞而愛,她說我真是隨便的女人……。 我已氣得發抖。我怎是這樣?和他一起我也是經過內心不斷的衝突及捫心自問,我確定他和周迺夫不同後才敢慢慢提上心防,我以為陶芳會因為我的選擇而祝福或贊許的,卻不想她是這樣尖刻的攻擊我! 我討厭她又不講理!她的好心已過了一個朋友干涉的程度!我也怒道。要陶芳適可而止。 陶芳嘎然停止!看著我憤怒的臉,不再說話,憂傷的回頭走,走向了壁角沿牆滑下,她發顫的哭道:「翡,對不起!可是你說你最重視我的!你說你感激我一輩子的……。翡,我求你相信我……我,我不希望你再受傷,你跟著我就好……」她抬起淚眼滂沱的眼。一字字道:「我、愛、你,我離不開你。」 首先我是被她的眼淚震懾住,因為她從不哭的,而後我聽見一輩子再也不會聽到的可怕語言。我已停止思辯,對眼前瑟縮的女人感到陌生及涼意,直覺是要逃走,我步步向後退,聽見嘶嘶風揚刺耳,找到門口,而後頭也不回的向外狂奔! 第二天回來,我必須整理狼狽的自己和混亂的心緒,我不敢相信,也不敢猜 測。 害怕的進門後,陶芳及她的一切東西均已消失的乾乾淨淨!只留我的世界在屋內,索然。 陶芳再也不見。課也沒上。 我實在也沒勇氣尋找她。 後來證實陶芳已經自、殺。在旅館內仰藥。預言般。 這一段不堪又曲折的回憶,常令我痛到心扉。 陶芳許多的話及動作己註定了她的悲劇,只是上帝開我個玩笑,絕大的玩笑,不讓我掙扎,不給我思考,我就被推入漩流中。 現在,只剩空洞的我。因為她太多的生活種種,今日逐一細想,都已然精心步局,層層托引我倆到此地步。 我生命中同時喪失了一部份靈魂,另一道沈重的身軀漫無目的的走。 陶芳帶來了刺骨鮮昂的挑戰也伴隨著她奇異淌血的溫柔。 我的哭泣已過去,想我們走調的寂莫,問一切怎麼發生。 在陸離弔詭底下,我付出了感情作代價。 紅顏已荒,天地仍長,我聞空氣的味道已暗然。 青春下休止的符號。我情意仍在只是茫茫── 未來何處? 卻要走過飄零,覓一處回首的伏安頓才叫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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