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陸懿珉〈人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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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播聲音在辦公室裡聽起來很小聲,好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D261立刻到組長辦公室…」 重複了三次。 他起身繞過辦公桌,走到窗口,往下望著每天看的相同的景象。三個人高的底下,排列著一條條筆直的延伸到對面遠處牆壁的長龍。長龍之間,隔著一個人可以走動的走道。構成長龍的,是三十個倆倆合併的小單位。每一個小單位的形式和配備完全一樣,皆是一組強力塑鋼銀白色桌椅,椅子加套了黑色尼龍墊,桌上有一部終端機,一個鍵盤。坐在每一個單位裡背對著他的,則是一個個穿著一式的白袍的D型人造類人類。 以他這個居高臨下的辦公室為中點,左右各有五條長龍是歸他所管。 他回頭看辦公桌後所有他所管轄的這一組三百個類人類監控銀幕。正好,號碼D261從藍色跳為紅色。於是,他再回頭從窗口望下。看到D261從他的座位上站起來,轉身向他這邊走過來。雖然從他這個角度看有點斜、有點遠,但他仍彷彿看得見D261漠然無思想的表情。不知怎麼回事,他總覺得D261其實想著一些事情。 與上次相同地,他心裡期待看到這個編號D261的類人類。但卻不明白為什麼自己會覺得D261與眾不同。 自從就任這個職位以來,他約談過不少人造人,沒有一個像D261給他如此奇怪的感受。上一次就差一點違反規定和D261談與職務無關的事。這一次他雖暗自警告自己不要造次,前途要緊。可是內心卻不大聽理性的使喚。他有點擔心。或者照自己想的方法,小心從事,別被發現就好。他在擔心中又滲著些冒險式的興奮期待著。 待D261走到他看不到的正下方時,他走回自己的巨大的辦公桌,坐下,打開電腦,亮起的銀幕上顯示出佔滿整個銀幕,系統的縮寫,「GCE」,三個字母。他按了桌上鍵盤的輸入鍵,出現十個選項。 「約談記錄。」他說。用經過訓練的,電腦能接收的腔調──咬字的高低、重量、間隔都符合標準的腔調——說。 銀幕跳了一下,顯示出表頭為「約談紀錄」的畫面。 自動玻璃門滑開又滑上。D261站在他的面前向他微微的傾身行禮,帶著漠然的表情。他再度覺得這樣的表情似曾相識。而就是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使他在約談了D261兩次後,每天都特別在意電腦報表有沒有出現「D261」這個代號。 他在記憶裡搜尋了一會兒,沒能找到足以解釋的經歷。開口對D261,也是對電腦,說: 「你怎麼又犯錯?」 他把電腦打的勘誤報表推到D261面前,指著用紅筆圈出來的地方說。感覺到自己說話時,語意中多了一些約談別的類人類時所沒有的成份──一種希望對方能了解的成份,這成份取代了往常在展示自己已掌握到類人類犯錯證據時的那份得意感。 「在這裡。」 D261把頭低下來看,微微的點了一下頭,又站直了身,面無表情的望著他。那雙單眼皮的眼睛,除了缺少一點什麼外,是如此的熟悉。上回的約談,他曾因此而訝異得有好幾秒鐘說不出話來。這一次,他更加確信自已看過這雙眼睛,不但如此,他更覺得這眼睛與自己有著相當切身的關係。 他想讓D261坐下來,可是辦公室裡只有他坐著的一張椅子。 明知像D261這一型的人造人是不會主動的提出反應,只會被動的回答人家提出的問題,但有一瞬間,他卻在等D261提出辯解。矛盾的是,他又不想D261真的主動提出辯解。因為如此一來,D261就肯定已經出問題了,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結果。 他發現自己不但理性已經軟化,竟然還替D261設想起來了,於是趕緊避開D261的視線,用中性的標準腔調,一字一字的問: 「你解釋一下為什麼把公正改成這種定義?」 「不知道怎麼會這樣?」 D261眉頭稍皺了一下,臉上現出迷惑的表情說。用的也是電腦能接受的標準腔調。 D261一開口,電腦銀幕立刻列出: 「約談對象:D261。第三次約談。」 又來了,那迷惑的表情,也是如此的眼熟。他心驚地想。 「這是『來自內心的聲音』這本書所定義的吧?」 他看著勘誤表上的附註緊接著問。 「你校對過這本書嗎?」 「什麼?」 恍悟到自己一時忘記D型人造人一次只能接受一個單一的問題,他差一點脫口說「對不起」。不過,他到底阻止了自己說出對D型人而言毫無意義的道歉的詞句。重新問: 「以上的問題全部取消。『來自內心的聲音』這本書你校對過嗎?」 這些資料已記載在電腦列印出的資料裡。他只是按規定逐一問過,以做進一步的研判。 「校對過。」 D261回答。 這就是了,是技術性的錯誤,他在心中迫不急待的下結論。但是即使是技術性錯誤,犯過四次就得送修。早期,D型人生產成本高的時代,是會將D型人修理後再度使用。如今,由於生產技術的改進,生產成本不斷降低,維修費用相對地已不符經濟效益。因此,雖仍沿用送修之名。事實上,除了少部份留下來做研究外,絕大部份是直接銷毀。 就算是技術性錯誤,加上這一次,D261也有三次記錄了,再犯就會被「送修」了。想到這一點,他就燃起想防止D261再度犯錯的衝動。 他自我解釋:這種四次就得送修的規定沒什麼道理,不過是技術性錯誤,有什麼大不了的呢?自己這樣做可說為了節省開銷。然而他自己明白這是託詞,對別的D型人他就從未如此想過。 總之,無論如何都要做點什麼以避免D261再度犯錯。這是他在上次約談過D261後就幾乎已決定了的事,只是他不願意坦白承認。至於為什麼要冒這個不必要的險,他也不明白。反正就是覺得非做不可,否則一定會後悔的。 他例行公事地繼續問: 「你把公正的定義改成這樣。」 他指點著紅筆圈著的D261所改的定義問:「是認為這樣的定義比本來的定義好嗎?」 D261又露出他似曾相識的迷惑的表情,不知道聽不懂他說的話還是什麼。沒有回答,他沒有等到規定的十秒鐘到,提前問: 「以上的問題取消。你是不是誤把從前的記憶置放到目前的工作上?」 D261先是迷惑的表情,再貶眨眼睛,又是迷惑的表情,最後回到面無表情的原來的漠然的樣子。 看到D261眨眼睛的剎那,他覺得已經接近想起在什麼時候看過這個「人」的邊緣了,但那種感覺一閃即逝,沒被他確切的抓住。 「是的。」 五秒鐘後,D261回答。 D261這種很可能是在腦中進行猶豫思索的過程,雖然只有短短的幾秒鐘,他知道電腦會精確地記錄下來。這對D261是很不利的事。 看著D261那比一般D型人要高些的額頭,他下了決心。只要小心,不會有人知道的。他想。 「好吧,就這樣。你可以下去了。」 他說完,緊接著向電腦說: 「約談結束。」 將電腦從約談記錄器中跳出來。他一看見銀幕出現系統的縮寫「GCE」三個巨大的英文字母主畫面時,馬上叫住D261: 「等一下,D261。」 他換了抑揚頓挫明顯的,電腦無法接受的腔調。 D261轉身回過頭來。他的心跳因為違反了規定的緊張而加速了跳動。 「你知道你目前做的是什麼工作嗎?」 「知道。」 「現在起我不是問你問題,你不用回答我,只要聽我說就好。」    他站起來,有點想過去拍拍D261那無情的臉,好拍醒他。覺得手有些發麻,他低頭看了一下,搓了搓,滲出的汗水滑滑的。上次約談後,自己所耽心的事還是發生了,終於無法自制的把D261留下來說話,前程可能會因此而斷送,他在叫住D261時立刻就後悔了。但事情一旦起了頭,再後悔也沒有用。他繼續說: 「你的工作是校對文稿。只管文句的文法、文字是否通順和有無錯誤。只能修改這些。千萬不要、不可以管文句的意義,那不是你的事。」 怕D261接受不了太多的訊息,他停了一下。 「也要把以前校對過的文章忘了才行。」 「否則會惹禍上身」這句話他到底沒敢說出口,只留在心裡頭。 「我現在問你問題。你了解我說的話的意思嗎?」    看著D261木然的樣子,他以為自己的一番苦心白費了,沒想到D261一會兒竟然回答: 「知道。」 他為D261的反應而欣喜,隨即又在欣喜中夾雜幾分傷感──好像是在對他的既似熟悉又似道遠陌生的,他不知所以的過去的傷感。 門無聲的在D261的身後滑開。他強自鎮定地對D261說: 「好了,你可以下去了。」 雖情緒有點不能自已,但他仍記得必須完成的工作。以「電腦腔調」叫回了D261的約談記錄,沒有猶豫,在錯誤類型評估欄上,補上了「技術性錯誤」的選項。 他如釋重負地坐下。終於幹了!從看到D261的第一次起,就縈繞在心頭的莫明所以的衝動終於除去了! 或許D261最後仍免不了「送修」的命運。但自己並非什麼都沒做,至少曾冒險的提醒警告過他。也算是盡己所能了,他想。 可是,我這是在做什麼呢?他又自己問自己。 在就任新職務的職前訓練課程中,除了一些規定事項、作業流程、工具操作等課程外,有幾節專門介紹最新發展出來的D型人造人之特性的課。 「人造類人類的發展,源起於人類對創造人工智慧的興趣,歷史可溯及……」訓練講師從電腦發展史說起。 「這一段歷史後來演變為電子人工智慧與遺傳工程的競賽史,最後是遺傳工程學獲得輝煌的勝利。新一代D型類人類的出現,是人類夢想的實現,人類文明得以進一步發展的里程碑……」 他們也參觀了D型類人類的製造過程,主要是將人類的成熟精子施以精密的加工處理,包括適量的幅射線照射手術,將染色體改造成能和其他脊椎動物的卵子相結合的狀態。然後在人造子宮裡進行改造過的人類精子和他種動物卵子的結合與培養。 經反覆實驗,以人類與猿猴配種所生產出來被稱為D型類人類效果最好。 「D型人即是使人類從瑣碎的俗事解放出來的最有效的工具。」訓練講師如此說明: 「沒有喜怒哀樂的情緒,也沒有性慾與生殖力,影響工作效率的因素單純,只有一種慾望──食慾。但要求不高,吃得飽就行,只要在這方面管理即可,所以控制起來很容易。」 唯一的缺點是,這一型的人造人,因為智慧接近人類能夠了解「意義」的層次,因此雖可用來替代人類從事較近乎人類的工作,可是也特別的危險。訓練講師說: 「品質不佳的產品,智慧會超過對語文的純粹記憶與直接反應的界線,達到思考的程度。這種產品會危及整個人造人系統的運作,甚至於人類全體的安全。因此,D型人一有此跡象即得詳實記錄,往上呈報,以便妥善處理。」 發現不良品即是他們最主要的工作內容之一。然而,事實上,一切早已設計好了。在他們約談「可疑的」D型人時,只要內容記錄在電腦中,電腦已有程式能夠準確的分析出結果。電腦能根據D型人的反應,分析出該D型人是否可能具有複雜的思考能力,可能性有多大。 「所以,」訓練講師說:「工作非常輕鬆,你只要把電腦打開,把設計好的問題問完,工作就完成了。」 「對了,不要忘記評估欄要填上各位對接受約談的D型人的評估,評估其錯誤是屬技術性或思考性的錯誤,這很重要,一方面做為電腦計算的參考,一方面可訓練各位的判斷力。」 「還有,」訓練講師特別強調:「各位千萬不要被D型人的外表給迷惑了,儘管看起來是那麼的像,他們百分之百,絕對不是我們人類。這一點一定要時時刻刻牢記在心,免得惹麻煩。」 他結業後分發到單位工作已經三年多了。三年來,照訓練講師所說的,他從不曾誤把任何一個D型人看成真正的人類。他專注的只是自己要多久才能昇級,換一個權力更大、做來更不費事、更有安全感的工作。一個個因為被疑有複雜思考力的D型人經他的手被送走的事,對他來說完全只是器物壞了,自然得送修或銷毀。間或有少數令他動起慾念的女D型人損壞被送走,雖讓他感到不忘節省成本相當可惜。但由於是純粹肉慾的,因此那種感覺既短暫又不深刻。頂多偶而用在別的女人身上做性幻想以助興,或者在定期的管理人員會議的休息時間裡,提出來做為閒談的材料。 例行的管理人員會議每個月開一次。來自各地的和他同一階層的管理人員齊聚一堂,檢討工作得失。固定的會議內容:績優單位說明工作方式以做為他人工作上的借鏡;績效差者,則說明原因與改進措施﹔上級單位則做政令的宣導與指示。重頭戲是,根據工作績效,表揚或懲處相關人員,以教所有人員知所效法或警惕。工作績效以D型人的損失率;校對的錯誤率;有無違反規定等事項訂定。 「這種獎懲完全是客觀無私的!」上級人員常常如此強調。    然而開了幾次會後他就了解到,最要緊的是不能觸犯某幾條規定,以免遭到最嚴重的撤銷工作權的懲罰。「對D型人產生不恰當的反應」就是這類重大條例之一。    撤銷工作權這種懲罰非常嚴重。被撤銷工作權的人,其資料會立刻輸入人力資源資料中心,所有工作單位都會得一份資料,因此不可能再有機會從事相近的工作。幸運的少部份人能轉做D型人做的較機械性的工作。大部份人則淪落到甚至用D型人也划不來的極低下的工作,甚或連工作都找不到,如同被流放於人世間,沒有立足之地。    他曾在路上碰見過一個因為替某個女D型人掩飾錯誤而被撤銷工作權的與他同級的管理人員。原本精神奕奕的傢伙,完全走了樣。披頭散髮、身體發臭,可能無法忘懷舊日的工作,還穿著他們這一級人員的制服,只是那制服鬆垮垮的,讓人一眼就看出那人瘦了好幾公斤……。令他不忍心問他到底在做什麼?    所以,大家的心目中,類似「對D型人產生不恰當反應」這種條例,無疑是死刑條例,是萬萬違反不得的。    不久,他更了解到,所謂他們對D型人犯錯類型的評估,無非是用來評估自己的工具。其實一切是以電腦的評估為準,只要自己判斷的與電腦不符,就會被視為可能「對D型人產生不恰當的反應」而接受調查。根本不是要做為評判D型人犯錯類型的參考。       ×   ×   ×          經雷射掃描確定身份後,精神疲累地,他走進娛樂綜合大樓。    熙來攘往的人們,生氣活潑地各自選擇度過長夜的方式。    規劃完善的綜合大樓。分成不同的區域以滿足人們不同的需求。以電子設備,直接刺激聽、視、嗅、觸等感覺神經,依刺激性質各有其的區域。數種感覺調配在一起刺激的也有。鬆弛腦神經、肌肉、筋骨、體內體外每一個器官的專門店,更是琳瑯滿目,不勝抉擇。 經過身心狀態分析機的分析,電腦判斷他此刻最合適的是接受S區的女D型人的性服務。 裸體的女D型人動手要拉他的領帶時,他忽然不自主地身子往後退避開。 眼前的產品有著優美的體態﹔光滑細緻的表皮﹔勻稱端正的五官﹔柔順亮麗的毛髮。而他竟會有退縮的反應,自己也感到意外。 女D型人人只稍停動作不到一秒鐘,又露出嫵媚的笑容,伸手拉他的領帶。 「不要害怕,把衣服脫掉嘛。」 聲音委婉無力。與他所管理的事務型D型人說話的平板無味完全不同。 「先躺一會兒。」 他說。抓著女D型人柔軟的手。拿開。自己躺下。女D型人跟著躺在他身邊,輕輕地撫摸他的胸膛,一腿跨在他身上上下摩擦著。 這類的女D型人都經過充份訓練。但由於本身並無性慾,所以光會被動地配合接受服務的對象而動作。他覺得這女D型人是將自已的情形視為疲勞或有某種性癖好,因此採取訓練好的一種主動的態度。但他知道自己並非單單是疲勞而已,他是想有人陪著他一起弄清楚為何D261會像入侵者一般,侵入他的生活、他的記憶、他的情緒,把原本秩序井然的一切給打亂了。 怎麼搞的?怎麼會對一個男D型人產生非關肉慾的反應呢?職業倦怠症候群?不可能。不過才在這單位三年。據統計──這也是講師所說的,這種管理類型的職位,一般到五年才會開始產生倦怠感。何況,再過半年就可能升職了,正滿懷對職位前景的希望呢。怎麼會在這個時候對D261,且獨獨對D261如此反應呢? 女D型人拉掉了他的領帶,解開他襯衫的扣子,手伸進他衣服裡,手指尖在他的奶頭繞圈圈。他把那手拉出來,放在衣服外面。那手又伸了進去。 怎麼回事?他自問。會無法自制的為D261冒那麼大的險?他到記憶裡尋找相關的經驗,想在那裡發現蘊藏的解答。但卻一無所獲。 儘管腦中想的全是無關情慾的事,他的生理仍因女D型人訓練有素的刻意刺激而悄悄產生變化。女D型人動手要解開他的皮帶。 「等一下。」 他把女D型人的手撥開,坐起來。 他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在他的記憶搜尋的過程裡,他發現自己的記憶裡,除了每個月開的檢討會,每一次職前訓練的內容都清楚地記得以外,再不記得有其他重要的事。過去,就以這些內容構成;現在,以這些內容過活;未來,更以這些內容做展望。而在這他原認為理所當然,可靠穩妥的過去、現在與未來裡,他找不到D261應該擺放的位置。然而直覺卻強烈地告訴他,D261絕對該放在他心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上。 是不是有些東西自己遺忘了?他百思不解。 女D型人也坐起來,手摸著他的臉,望著他,另一隻手把他的手掌拉過來放在自己的胸部說: 「有什麼好想的嘛。」 來過幾次,他知道女D型人將配合他而有種種動作、聲音──是純粹為了他的性興趣而訓練成的,無性慾的、空洞的扭動與呻吟。他也知道完事後的當下,立刻會有無比的空虛尾隨而至。但,他的慾念卻依然糾結湧動起來。那越益上漲的浪潮蓋過了他想再進一步追尋過去的思緒。       ×   ×   ×       掃街車底盤一邊滾著巨大的圓刷子,一邊灑水,一邊又立即烘乾。發出「唰~」聲地往T531路開過去。無人駕駛。駛向夜晚一到就全自動控制的無人的T區。 他從T區剛下班,或者應該說,已經無所謂上下班了。坐著自動駕駛單人磁浮雙門跑車。讓車子帶著他往無盡頭也似的路高速前進。一盞盞路燈、一部部來車、一幢幢無人的大樓,急速地從車的兩邊往後閃去。 回家?還是趁資料尚未送達人力資源中心前,到娛樂區去享受個最後一夜?他猶豫著。 經過剛剛的一場約談,身心俱疲,他渴望在什麼地方躺下來接受撫慰。 D261的事終究還是給自己惹了大禍。他六神無主的想。 一早上班,已知道他被安排下班前接受約談,同事們都帶著懷疑的眼神看著他,全成了陌生人似的。他自己覺得好像得了傳染病,人人都有意無意的避著他。連他故做輕鬆的和同事打招呼,換來的都是不自然的回應。 下班前,走進上級的辦公室,平時常和顏悅色的巡視單位的林某和陳某,板著臉,坐在大型的辦公桌後,沒回他的點頭,只公事公辦地要他坐進約談感知機,劈頭就用平板的電腦腔調問他: 「照你三次約談的判斷,D261所犯的錯屬於……」 聽到這話,他的心就涼了,自己所擔心的事到底是來了。原本再三預習過的說詞一下子全亂了。一瞬間,他的頭頂到眼睛的部份發麻起來,腳底下的土地好像突然被人抽走,讓他浮在半空中;林某和陳某還有巨大的辦公桌全成了幻影般,與他距離遙遠的不真實的事物。籠罩在這慌亂的心理狀態裡,他應接著林某與陳某的一個跟著一個的問題。 他知道,自己所有的心理生理的狀況、變化,都逃不出這一部最近才發展出來的新型約談感知器的法眼。他的體溫、呼吸、汗水、唾液、撞孔、心跳、血壓、腦波、內分泌、肌肉張度…… 「你平均約談時間是一分鐘整,為什麼在約談D261時平均每次花一分二十一秒?」 「第三次約談的第五個問句,你為什麼沒照規定讓D261猶豫十秒鐘,以便電腦有完整的記錄好做正確判斷?」 「第三次的電腦約談記錄顯示,你在結束約談後隔了十八秒才又重新叫回記錄表輸入你的判斷。這期間你在做什麼?」 「沒做什麼。」 他著慌的說。 「請用標準電腦腔調回答問題。」 陳某要求道。 「根據D261的工作時間表,D261在與你約談結束後的兩分三十二秒後才又開始工作。正好比正常的速度多用了十七秒鐘。你怎麼解釋?」 「……」 「你與D261有職務以外的接觸嗎?」 「……」 恍恍惚惚中,他聽到林某問道: 「你會擔心D261被送修嗎?」 他自己都可以覺察到自己聽到這最後的要命的問題時,心理瞬間產生的尖細的振動。他知道,在連接著他所坐的約談感知機的傳輸光纖的另一頭,必然有一組機器會詳細的把他內心再怎麼微小的變化,毫無遺漏地轉換成明顯的數據,他越想自制越是躲不了。他其實是放棄了,但仍然回答說: 「不會。」 「你死定了!」林某和陳某聽完他的回答後望著他的眼神,靜靜的、冷冷的,彷彿是在這麼說。就如同他每次問完犯了思考性錯誤的D型人時,平靜又有些得意的望著D型人,心裡想:「準備送修吧!」一樣。 「你死定了!」 他在腦子裡重複著這一句話。自己顯然會被判觸犯「對D型人產生不恰當反應」的「死刑條例」。工作權馬上就會被撤銷。跟著,現在坐的這一部車子,等一會兒要回去的「家」,都會被一一收回。所有他認識的人,也因為都只有工作上的關係,此後將全部斷絕來往。這一連串接踵而至的事,等於是在掏空他整個人的實心部份。他將會成為一無所有的空洞的人。 其實,用不著等到明天──這是目前電腦所能達到的極限速度──他的工作權撤銷令派下,把一切落實,他內心早已被自己的預測給掏空了。 在一處路口,他對車上的電腦下指令: 「到娛樂區去!」 不管了,他想,好歹痛快的度過這一晚吧。 「對不起,我不能讓你進去。」 經過掃描確定他的身份後,守門的D型人攔著不讓他進娛樂綜合大樓。他心一驚,難道現在的電腦速度又加快了?飛奔至停車的地方。 他用右手按住車門上的識別板,卻不見車門如乎常那樣應按而開。他再用力按了兩下。看見車內儀表板上列著幾個字,知道自己是在白費力氣。這車已被資料中心的電腦自動鎖死了。儀表板上顯示著: 「本車已收回,待處理中。」       ×   ×   ×       「TAS379在娛樂區找到了。」楊某跟吳某說。 在他們身後,一塊巨大的顯像幕,顯示著受他們管制的所有的TAS型人的所在位置,並以各種不同的顏色的組合表示各個TAS型人目前的狀況。顯像幕上的379這個數字一閃一閃地從娛樂區往實驗室的方向移動。根據379數字的顏色,楊某判斷道: 「初步的資料顯示,它的精神系統已經損壞。大約十五分鐘後會送達實驗室做進一步的分析。你的工作來了。先調出它的背景資料研究一下。我看又要報廢了,這下子損壞率又要提高了。這些TAS型人真是不經用。」 楊某說完話就把工作傳遞給吳某接手。吳某用標準電腦語調對電腦說: 「我要TAS379的檔案資料。」 電腦銀幕立刻顯示出資料: 資料類別:即時基本資料。編號:TAS379。 產品名稱:高級邏輯思考型類人類。 製造商:科傳遺傳工程公司。 出廠日:2083年2月18日。 性別:男。 種類:基層管理人員。 使用需知:詳見附錄需知檔。 目前年齡:三十五歲。 身高:一六九公分。 體重:六十五公斤。 智商:一二一 剩餘使用年限::二十五|三十年。 特性綜合描述: 本產品以論調式撫育人員撫育,鮮少有不必要的人際情感。早期之情感感受力可經由正規訓練完全滌清;追求物質滿足及職位昇遷之傾向可經訓練而強化,然仍具可控制性,有性能力但無繁殖能力,性慾需求可以妥善安排之方式而排解,亦可將其列為獎懲工具,以提高工作效率與忠誠度。故障率極低,且可視故障程度轉為次級人造人使用,唯需經再訓練與檢測。價格低廉,(同級產品各廠牌價位比較表見下頁)。售後服務完善。 「繼續。」 吳某說。電腦銀幕瞬間影象全失,然後慢慢的在銀幕右邊從頭到腳秀出TAS379的檔案照片。左邊則列著各廠牌的價格比較表。 「我要TAS379的個別經歷記錄。」 吳某說。 首先出現的是一般經歷,是這一型人造人都大同小異的曾任職位與所受訓練等資料。沒等電腦把資料全列完,吳某就說: 「直接進入特殊經歷詳述資料檔。」 照他猜想,約談資料按正常程序是不會那麼快就傳送到管制中心的,TAS379必定有什麼特殊記錄。果然,電腦資料列出: 資料類別:特殊經歷詳述。編號:TAS379。 等級:密。 注意事項:個案為乙級列管產品。 列管案由: 二一00年春。李玉(TAS379接受正式訓練前所用之稱呼)與王宏明(TAS378)係受訓時編號相鄰之產品。同時進入訓練中心接受為時三年之職前訓練。兩人同住一室、座位相接。受訓重點在怯除內心殘餘之情感成份;刺激其追求物質、職位之慾望﹔培養相互競爭性﹔學習專業技能、一般性規範。 二一00年夏。王宏明顯示出無法接受訓練內容之障礙:實質活動上缺乏競爭性行為,甚至會幫助做為假想競爭對象的李玉﹔心理方面無法怯除訓練期前之感情成份。雖有追求物質、職位之慾望,但與同儕產品比較卻很微弱。列入甲級追蹤檢視產品。李玉在發展上尚稱正常,能達到訓練所要求的品質,但穩定性不足,判斷係受王宏明影響所致,列入丙級追蹤檢視產品。 二一00年秋。王宏明對訓練之接受力仍未改善,且在同儕產品間散佈與訓練內容相違背之言詞,經約談後確定,列入故障品處理。李玉對該事產生不正常之心理反應,考慮其係受王宏明之影響,酌送總廠針對心理徹底檢修。 二一00年冬。李玉檢修作業完畢。經測試合格,送回訓練中心繼續接受訓練。列入乙級列管產品:可使用,但為防將來故障會有危害系統運作之虞,爾後其相關資料皆以最速件方式送資料中心。以爭取時效。 吳某直覺的推想。從電腦資料庫中分別抓了王宏明和引起這次事件的D261的檔案照片,合併在銀幕的左右分割畫面上比較。 「真像!」吳某在內心驚嘆道。兩者的外貌果如吳某所料的非常相似。高高的前額、單眼皮細細的眼睛…… 「TAS379根本沒修好嘛。」吳某對自己的發現頗感得意的向楊某說: 「竟然還記得從前與他相隔一號的產品長相。」       ×   ×   ×       李玉跌坐在被收回的車子旁,腦子轟的一聲空了。他茫然地望著已對他封閉了的車門上的識別板。望著望著,識別板變得模糊不清,慢慢地擴大。過往的事在模糊成一大片的銀白色識別板上展開。 他突然完全明白過來了。 …… 他們在春天裡被送到訓練中心。 第一次看到王宏明是在分配座位的那一天。導師在講台上說: 「從今天開始,各位要在此接受三年完整的訓練,以具備現代化的管理能力。為了貫徹管理的理念,以後各位不可以用名字相稱呼,要改以編號相互區別。」 「此外,」導師又說:「競爭性是各位在受訓期間必須培養形成的最重要特質。所有的曾經、現在、將來在此受訓的學員都是各位的競爭對象,包括你自己也要不斷與自己競爭。為了使目標明確化,編號相鄰的兩位學員為受訓期間的預定競賽對象,三年內各位的成績將以兩人的高下做最重的加權計分。」 聽導師這麼說,他帶著比較的心理看了隔壁的王宏明。今他印象深地,王宏明竟然微笑的向他眨了下眼睛。 「這傢伙想幹什麼?」他心理很訝異。「彼此可是競爭的對象呀!」 有一段時間裡叫他始終對王宏明帶有戒心,懷疑王宏明是在跟他打心理戰,企圖鬆懈他的鬥志。 他們住在同一個寢室。每天入睡前,王宏明總是輕聲的哼著一首催眠曲: 「小寶寶快快睡覺,星兒已高掛天空 有一天,經過一整日緊張密集的訓練,李玉雖然感到非常疲勞,但卻輾轉反側,怎麼也無法睡著,忽然聽見王宏明又哼起催眠曲來,焦躁的他忍不住叫道: 「哼!哼!哼!哼這什麼屁歌!」 王宏明立刻住了口,四下突然變得刺耳的寧靜。他有點不知所措。隔了好一會兒。王宏明在黑暗中小聲的說: 「這是照顧我長大的一個撫育員每天哄我睡的歌。……你會不會想念照顧你的撫育員?」 「真奇怪?我老記得,靠在她肩膀聽她哼這首催眠曲的感覺,好舒服。」 兩人默默地沒再說話。躺著躺著,他聽見王宏明那邊傳來斷斷續續的憋著哭的抽泣聲。 那一晚後,王宏明晚上就不再哼催眠曲了。 然而,他仍存疑。照顧自己長大的撫育員,固定三個月換一個新的人,換過了那麼多個,那會在意那一個撫育員,更別說想念了。 不過,無論王宏明是否別有用心,故意以這種綿綿舊情的事情來干擾他。他倒喜於自己遇到的是這麼一個情感成份濃厚、鬥志又不足的人做為競爭的對手。這等於保證了他三年的受訓必會有好成績。 直到春天快要結束時的那一場班內辯論比賽的決賽過後,他與王宏明的關係才改變了。 訓練中心定期的舉辦各式各樣的競賽以激勵學員的競爭心。其中,他最拿手的是展現表達能力的辯論比賽。那次的班內辯論比賽,他表現非凡,過關斬將,接連淘汰了十幾位學員。最後剩下包括他在內,四位最強的同學爭奪名次。 他野心勃勃,志在奪魁。決賽前一晚,他反覆仔細地分析對手可能的論述﹔可攻擊的弱點﹔自己要如何提出有力的陳述﹔什麼地方可能遭受攻擊﹔如何反擊等等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自我演練。折騰了一整夜,未曾闔眼。誰知道卻反而因此壞了大事。 決賽當天,他抽到第二場。在聽第一場辯論時,他就已經開始覺得精神不濟了。第一場結束時,又是裁判會商、評分,又是講評的一大堆繁文褥節。好不容易挨到他們這一組上場時,他已是昏昏沉沉的了,偏偏又是對手先提出論辯,講不到幾句話,他就已經無法集中精神了解對方到底說的是些什麼,只剩下空洞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跟著,自己要提出的論辯也記不得了。 對方結束發言,該他上場。他站上台,只說了一句「編號379第一次發言」就無法再說下去了。他閉上眼睛,用手抹擦自己的臉,搖晃自己的腦袋,努力的試圖說出些話,可是卻怎麼也想不出該說什麼,就這樣在眾目睽睽之下,一直掙扎到他的發言時間結束,被裁判請下台。 那一天可說是他有生以來最難過的一天。沒有人理他──除了王宏明。他孤單一個人對自己既失望又羞愧。 「這有什麼嘛,不要難過了。」 熄燈後,王宏明突然對他說。 「其實是熬夜的關係,不然也不會這樣……」 他雖因為沈浸在自己的心傷裡而沒有仔細聽王宏明在說些什麼,卻希望王宏明能繼續不停的說下去。平常看似不善言詞的王宏明,那晚說了好多話。從熬夜講到他辯論的對手;從辯論的對手講到裁判;再從裁判講到別的學員……。不知道說了多久,直到他覺得身心有些復活過來時, 王宏明突然向他說: 「我們從今以後不要互相競爭好嗎?」 「什麼?」 「我是說,我們不管,只要表面上遵守所有的訓練規定,不要當真把對方當競爭的對象,可以嗎?」 雖然他由於輕視王宏明各方面的競爭力,一向沒認真的把他當足以堪慮的對手。但王宏明的提議,卻令他一時感到迷惑。因為從他的成長經驗或受訓內容裡,他無法擬想出與王宏明間能有什麼競爭以外的關係。那會是怎麼樣的一種關係? 「可是」他說:「規定是相鄰的兩個……」 「就是因為我們是相鄰的兩個人,」王宏明打斷他的話說:「所以才不要互相競爭啊!」 這種說法他是平生第一次聽到,雖覺得沒有道理,但心想反正不會有什麼損失,就隨便的答應了。 「可是……」 「這是我們私底下的約定,不會有人知道的。」 那一年夏天是他有記憶以來最愉快的日子。幾乎每天晚上。他和王宏明都有聊天的話題:學員的、講師的、訓練中心的,連來中心之前的各種各樣的事都談起。他還因而發現,自己並非對照顧過他的撫育員沒有任何記憶,其實他心裡蠻懷念那個老是用紙摺出一大堆不同的動物,然後擺在桌上講那些動物的故事給他聽的撫育員。 他並沒有刻意的遵守與王宏明的約定,但王宏明經常主動地幫他。幫他準備測驗、報告或辯論。問他問題;聽他背書、論述;做他的參謀,給他建議等等的。加上王宏明的訓練成績老是遠遠地落後,他自然就不再把王宏明當對手看了,不過,他只是將競爭對象轉移到別的學員身上罷了。 倒是王宏明,他有點替他擔心,似乎不只是身體力行他們的約定而已,而是根本不和任何人有競爭的興趣。 「我不相信一定要那樣才行。」王宏明這麼回答他的擔心。 「可是你又為什麼一直要幫我?」 「誰叫我們是相鄰的兩個人呀!」王宏明常笑著說這句話。 夏末秋近時,有一件事發生。他們都沒有警覺到那是最後結局的前奏。 有一天,導師叫他們兩個到辦公室。 「378,你是不是幫379校過稿?」 兩個人都嚇了一跳,因為王宏明確曾幫李玉校過不少文稿。但是為了怕被人發現,所以約定了王宏明只能修改錯字,而且是在電腦上修改,不可能沒有人知道的。 「沒有啊?」王宏明馬上故做不解的回答。他則心裡七上八下,生怕被人發現真相。 導師於是把「證據」拿出來,指著李玉交的一篇作文上,用紅筆圈出的一個句子說: 「像這樣的句子是378的習慣用法,怎麼會在379的文章裡出現呢?」 他一看那句子,確實是王宏明改上去的,一邊責怪著王宏明的粗心,一邊心裡著慌起來。 「平常爭論時,我常常這樣說話,379可能是聽多了受到影響吧?」 沒想到向來他評估不高的王宏明,竟在看了一下那句子後,理直氣壯的這麼回答。他想自己是低估了王宏明,原來他是很機靈的。 他們為此事謹言慎行了幾天,看看沒什麼事,就不以為意,以為事情已被他們應付過了。 不久,秋天悄悄來臨。 李玉仍以實際上或想像中的別人為對象,過著競爭的日子。王宏明也不改其樂地常幫他忙,除了為了避免惹禍,不再為他校對文稿外。 然而李玉漸漸覺得不能長此以往。一來是王宏明成績落於人後,遲早會被訓練中心淘汰,而他花了不少時間幫忙李玉,若真遭到淘汰,李玉覺得自己將難辭其咎。更要命的是,王宏明的不與人相競爭的做法,竟逐漸的擴張到和別人相處時的言行舉止上。李玉要是勸他,他就是那一句話: 「我不相信一定要那樣才行。」 李玉只好暗自決定少找他幫忙。 秋天過了一半的一個晚上。因為李玉第二天要應付的事情太多了,不得已,又找王宏明幫他訂正一篇文稿。 「幫我改錯字就好,即使句子再不通順也只要告訴我,讓我自己改,不要忘了。」 有了前車之鑑,李玉特別叮囑王宏明,免得他不小心把句子加進李玉的文章裡。 王宏明興致勃勃的坐到李玉剛寫完文章的電腦前。校起稿來。他則準備起另外的課業。 才一會兒,沒改多少錯字,正當王宏明又用語音指示電腦修正一個錯字時,房門突然「咻~」的一聲打開! 「不要動!」四個安檢人員湧進了房間,導師跟在後面。 教室般大小的約談室,只在中間擺了一張大桌子。四周,包括天花板和地板都漆成白色,顯得異常的空洞,巨大。 他們被帶到傳說中的訓練中心約談室,站在那張大桌子前面。中心主任與一個他們都沒見過的人坐在桌子的那一邊。導師進來後,就過去坐在那個陌生人的右邊。導師的正前方桌面上擺著部電腦。李玉看到一條姆指粗的纜線,從電腦右側出來,沿著桌面走到桌緣,垂到地面,以一個大插頭結束在地面上。 「約談記錄。」 陌生人用標準的電腦腔調開口說。 李玉越用力夾緊雙腿,雙腿越是抖得厲害。問著問著,他逐漸明白約談針對的是王宏明而不是他。 「378是不是時常幫你做事?」 「379,你不用怕,不會有事。只要照實說就行了。」 「……」 「幫你做事是不是378提議的?」 「378有沒有跟你說過不要互相競爭的話?」 「……」 「你有沒有聽過他對別的人說過這樣的話?」 「……」 「你只要說出來,我保證你沒事。告訴我,你有沒有聽378說過人不要互相競爭的話?」 「你可別忘了,378是你預定的競賽對象。」 他內心確然是掙扎著,但到底未曾回答問話。直到最後,才猶豫而痛苦地轉頭去看站在他身旁的王宏明,而這才注意到,王宏明有一個比別人高的額頭;也才清楚地看到王宏明那一雙單眼皮的眼睛。 王宏明眨眨眼睛,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露出迷惑的表情,但只一下子,就又恢復漠然的神色看著發問的陌生人。並沒有看他。 令他事後羞愧又懊悔萬分的是,雖然他從頭到尾都沒有說半句話,然而自己心裡明白,為了保護自己,他確實已經回答了。他之所以會轉頭去看王宏明,就是想以行動來暗示那陌生人,讓陌生人知道他心裡想說但說不出話,好讓自己得以脫身。 那一個晚上後,他就再也沒見過王宏明。訓練中心第二天宣佈王宏明因為無法適應訓練的要求,已經遭到淘汰。 他不停地責怪自己。即使不一定能改變結果,有一點點也好,至少他曾幫王宏明說那麼一點點話也好。可是他一點都沒有。反而只顧著自己的安危,而故意洩露不利於王宏明的訊息。 事情要是能重來一遍,他多希望,能給他補救的機會,他一定會大聲勇敢的說:「沒有!我沒有聽他說過!」 他忘不了。當他被先行帶離約談室時,他用請求諒解又擔心的眼光看著王宏明。王宏明還回頭笑著跟他說: 「沒關係,誰叫我們是相鄰的兩個人。」 秋天還沒過完。李玉也因為精神耗弱被送離訓練中心。 再回到訓練中心時,已經是冬天了。李玉從此就只記得自己是370,沒有了名字。       ×   ×   ×       吳某看著電腦偵測銀幕中的TAS379,李玉被剝光了衣服接受偵測。偵測銀幕的左上角列著一排排電腦掃描的分析資料。最底下一行列著: 結論:除晚餐尚未進食外,產品之生理狀況良好。 吳某看TAS379嘴巴喃喃地在說著話。 「TAS379在說什麼?」 吳某問。 銀幕的正下方列出一排字: 「語調不符,無法確認。」 「傳輸聲音。」 吳某說。 「只是技術性錯誤﹔我沒有聽他說這樣的話;是我讓他這樣改的……」 李玉的聲音從電腦偵測器傳了出來,說著意義不連貫的話,好像在回答著一個個不同的問題。 吳某構想著自己的報告: 先描述檢測結果:產品之邏輯思考能力已喪失,故障程度已至不堪使用的地步,應按故障品處理條例處置。 接著要根據處理過的幾個類似的個案,附上詳細的成本分析表,以各方面具體的數據為基礎,提出自己的建議: 可將原TAS的所有工作標準化,包括約談工作在內,再直接訓練D型人按標準方式做事,就可取代TAS型人。TAS型人造人,造價與撫育成本不但太高,且其意識成份過於複雜,控制不易,應予以停產。已生產之成品亦要檢討處理。 要趁此機會好好表現自己的分析與規劃能力,再加上這樣具建設性的建議,這將使自己在競爭能力上被記上一功。而超越其他同儕吧?!吳某得意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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