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陳國偉〈沒有終點的孤獨〉
• 最後修訂日期：

◎ 　　 通常，你不習慣一個人上街。當你獨自走過街頭，和一群群的陌生人擦肩而過，你心中總存著些許的不安，你也不會形容，只是害怕接觸空洞而冷漠的眼神，害怕心中緘封已久的印記會因此而揭開，呼嘯起另一陣你無法預測的巨浪。所以你害怕單獨走入人群，你總是喜歡拉一個人作伴。 　　　 １、 　　 記得你小時候總喜歡搭在窗頭，間著鐵窗欄杆的細隙向外探視，以度過白日的枯燥。外頭總是多變化的。你喜歡看山頭白雲隨著心跳的節奏移動，不一會兒就變換了造型，像一個善耍把戲的魔術師，將白鴿變成白手巾，將白手巾變成綠手巾，漫過你半個視野。你也喜歡看陽光在山麓移動的躍舞，像是個玩跳房子的人，將山分成好幾格，不時地佔著格子，有時一格，有時兩格，在大勝之時，還能佔滿整座山坳，當風吹來，它還會要求山唱一首小曲，作為勝利的獎賞。 　　 當然你最記得的是每天下午四點的放學時刻，你期待著路口布鞋動地聲的響起，通常那聲音如萬馬奔騰，還夾雜著童稚的呼喊，呼喊你的名字。在這一個個的程序完成後，你會習慣性地蹲在廚房門口，等著母親的允准。你就像一隻紙飛機似地，以一種迴旋的姿態從樓上奔下，快速且優美，承載著你的快樂和滿足，向鐵窗外的天際飛去。那時，你覺得快樂，你認為這是幸福。 　　 ◎ 　　 你極力鼓吹閒來無事的朋友，用一雙興風作浪的手掌，不斷地在你熟識的人心中掀起漣漪，在他們的耳邊送入嗎啡般的迷醉，然後在朋友允諾之後，你再以一個相伴的角色偕同出遊。你視和他們出外是一種享受，你將自己在長長的漫步過程中傾倒，用多得數不盡的意見和心事把你和他們之間的空隙填滿；你喜歡在這種情境之下和朋友討論，趁他們發言時快捷地看準你的獵物，順便打開荷包。然後你總提著最多的袋子回家，你享受這種方式，一而再，再而三。最後，你把逛街視為交換友情及獲得陪伴的方式，並奉為圭皋。 　　 ◎ 　　 ２、 　　 在幼稚園和小學的七年之中，你過得十分順利。 　　 你交到了許多的玩伴，填補你生命中的空缺。父親不准你在外玩耍太久，因為你是家中唯一的孩子，在老年得子的保護心態下，公企鵝不希望他唯一孵出的蛋有所差池，他想保全他的小企鵝，直到長大成人。 　　 所以你的朋友總是習慣到你家去玩，但你家中簡單的擺設和你自以為有趣的玩具實在無法組合成一個兒童適用的遊戲場，於是後山的學校成為你們的新目標。你先是得到了母親的首肯，在樓梯下的空地活動，再獲取了父親的答應，你才得以擺脫親情的臠禁，稍微脫離掌控。朋友以為這是理所當然，在他們心中，這是輕而易舉無需費力的事。也許他們可以了解獲得一張獎狀的代價，但他們永遠無法明白，離開那層層保護所要付出的代價。但你只想遺忘，不去管它，縱使在此之前，你早不知在夜裡偷拭過幾回請求及孤絕的眼淚。 　　　 ◎ 　　 不知何時，你開始害怕在夜晚獨自一個人去補習。對於走在蒼白的路燈下返家，你有一種莫名的恐懼，尤其是巷口的那一段，路旁樹影綿密，葉片間隙中尚可見到整山的暗影。 　　 寂靜的山區裡，有許多故事在口耳間流傳著，首先你的父母只是將其當作無關緊要的話題來茶餘飯後，不自覺地將恐懼流注到你的眼中。喜歡信以為真的你，開始常在夜晚，窺探窗戶外的動靜，後來父親接了夜間的工作，屋子中只剩你和母親兩人。終於，你把傳說和現實融於一爐，創造出一則屬於你的價值觀，你痛恨夜的感覺，沒有他人，只有孤獨的一個自己。父母逐漸發現你的畏懼，而在巷口等你回來。 　　 你發誓將來絕不讓你的孩子受到這種待遇，被棄絕在黑暗之中，不知所措。 　　 ３、 　　 你發現上了國中之後，你竟然沒有朋友。 　　 從你一上國中開始，功課壓力就如大雨傾倒一般，氾濫成災。你不知要如何和同學相處，像無頭蒼蠅，在課業的迷宮中失去了方向，找不到一條出路。 　　 你考慮了許多方法，但你終是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來拓展你的交誼。雖然你就讀的是一所規矩的貴族學校，卻忽視了義氣的重要；你仍固執呆板地遵循國小那套乖寶寶的理論，絲毫不理會青春期初綻的小大人心態。你希望以打小報告、主持正義求取老師的信賴，但在你積極成為老師的盟友之時，你早已成為同儕的敵人，不受歡迎的對象。你察覺自己為同學所疏遠，你更覺得訝異，但你卻天真地想以更激烈且高頻率的師生接觸來增加同學對你的好感與尊重。直到有一天，你犯了錯，你在全班的指證及合作下，無地自容，這時，你才發現自己身邊早已不知堆積了多少怨恨及排擠，而難以消除。 　　 你終於了解了一切，但你的國中生涯已屆結束，那三年的歲月已成為一場你再也追不回的荒唐。 　　 ◎ 　　 那年，你第一次體會到孤獨和寂寞的感覺。面對這麼多你認識的人，卻沒有一個人的心思是你能猜到的，你甚至天真地以為他們和你有著一致的想法、觀念，你和他們在價值觀的天平上是等重的。但其實你完全與他們隔絕，是的，隔絕，在牆壁的兩頭互望著，誰也看不完全真正的對方。 　　 你一直在啜一杯香甜的友情咖啡，但你卻使出錯誤的手勢，換來另一杯不同的調配，你第一次品嚐到它的苦澀，你終於了解到苦澀的滋味。 　　 你開始成長，並逐漸熟悉該面對的苦澀。 　　 ４、 　　 在高中生涯的三年歲月當中，你過得十分小心。 　　 國中的不愉快記憶像是一場無可救藥的瘟疫，在你的身邊及心中大肆地擴張著，漫布於你的人際網路上，那種揮不去的陰影逐漸在你身旁形成另一種薄膜，控制阻隔著你的一舉一動。你在薄膜上塗滿一層又一層的潤滑液，使自己感覺起來是圓滑的、不尖銳的；事實上你的稜角也早已磨平，在三年粗礪的道路上。你像一顆圓滾的鵝卵石平攤在所有人面前，你渴望得到旁人的尊重及友誼。 　　 或許是你加糖加得剛好，這回咖啡喝起來有股濃濃的甘醇。 　　 你成功地分享你所有的經驗，和你要好的同學。你矢志成為一塊超級大海綿，吸取市場上的所有資訊：電玩、音樂、電影、職棒、軍事、政治；為的只是第二天到學校時有話題可以和別人閒聊，作一番交流。朋友們視你為資訊站，你不斷地將自己所有的一切傾吐出來，你一直扮演著這樣的工作，無怨無悔。 　　 有一天，你發現你的朋友只是一直接受你的給予，卻絲毫沒有回應，這似乎不是你想要的方式，你要的是交流，而不是只單把光投射在照幕上。但你刻意擱置這種念頭，不去在意，因為你知道，你不能在意，你必須維持現狀，一旦你在意了，前面所有的努力有可能將付之一炬。就是這種不安全感，促使著你，在友誼的間隙出現時，從容地跳過去。 　　 在可感覺的距離中，你欺瞞自己的眼睛，不去看見。 　　 ◎ 　　 那夜，你突然有一股想要跑步的衝動。 　　 外頭正下著大雨，你只穿了件背心和短褲，戴了頂帽子，行走於夜晚的外雙溪。四周很靜，只有雨打的聲音還醒著。你開始加快步伐，先是快走，走了一陣之後，以小碎步伐跑，你驚覺體內有一股渴求的聲音，渴望聽見心跳的律動，於是你加快了步子，慢跑起來，但是你仍無法聽到心跳聲，你突然覺得虛脫，有種失空的感覺。你快跑了起來，在大雨的深夜，台北的街頭，你讓心跳的聲音掩蓋過耳邊所有迴盪的餘響，摒去一切聲音，你把自己心跳的音量開到最大，恍惚間，你聽到了另一個心跳在應和著，你不是孤單的一個人，你是被陪伴的。 　　 在那樣的深夜，你和自己的心跳，一同在無人的街頭奔馳著。 　　 ５、 　　 終於，你上了大學，經過漫長的努力，漫長的光陰。 　　 早已習慣高中時期交友模式的你，並沒有想要改變規則的打算，於是，好像再重新放映一次的影集一樣，相同的情節，相同的方法，相同的步驟，相同的結果，你有了一群死黨，陪伴你度過大一的歲月。 　　 剛開始你也很遲疑，不敢確定，但不久，你們就留住了彼此的身影，作為友伴。 　　 你們在班上形成了一個小團體，自成一個國度，你們只在自己的國度中行走，享受自己制定的規則，你們各自在奧運的那五個圓圈中找到自己的位置，然後就像那五個圓圈一個，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藉由彼此的關懷，你找到了自信，還有自我。 　　 第一次，在人群中，你不感到孤單，不感到寂寞。你再也不怕和他人比肩，見到他人的眼神，那種空洞和冷漠再也無法嚙蝕你，因為你早已有了最好的保護。 　　 你在友情的外殼呵護下，慢慢地等待再次孵化。 　　 但當愛情的手執意要敲碎蛋殼時，什麼力量也都抵擋不住。 　　 ◎ 　　 不知什麼時候，你的房間裡貼滿了海報。 　　 那一天，你回到家中，疲倦地趴在床上，對著滿牆的人像及照片，大發牢騷，訴說自己的委曲和不平。 　　 你早已習慣這樣的發洩方式，對著牆上的眾多雙眼睛，像是對著好友抱怨，你絲毫不介意，介意同時有這麼多雙眼睛在注視你，你反而有種莫名的安心，對於你房間內無形的視線，你也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但你總能因此而安心入睡，平靜穩妥。 　　 或許你只是不自覺地，將這些照片當作陪伴你的人，來幫助你抵擋黑夜的恐懼，或許你只是想要一直有人在你身邊，讓你不再孤獨。 　　 ６、 　　 在愛情的面前，友誼也不得不低下了頭。 　　 你的朋友一個個墜入了情網，像是早已預埋好的地雷，一枚又一枚，在你心裡接連不停的引爆，友誼的曲子尚未奏完，愛情的曲子卻已起了第一樂章。 　　 你要求自己不能在意，以便自己在距離出現之時，能平安地跨越過去。 　　 但是不幸地，原本要求友情咖啡續杯的你，卻收到一杯服務生送來的愛情慕絲。 　　 那是場很短暫的錯身，以致於你們連彼此的身影都看不清楚，就分了手。記得分手的原因是：你們無法了解對方，你們仍只隔著牆壁對望，確定彼此存在，然後引吭高歌，詠歎愛情的美麗。 　　 ◎ 　　 你在半夜醒來，發覺室內空無一人，除了自己，聽不見旁人的呼吸聲，沒有夢囈，只有室外偶爾尋覓而來的狗吠聲。 　　 你赫然驚覺，你的身邊其實沒人，從來就沒有過，你所擁有的海報只是一張又一張死寂的影像。他們從沒有在你房間真正地活過，他們活在這個世界的其他角落，他們有各自的生活。在你的牆上，只是他們瞬間的停留，就在你驚醒的夜裡，他們正擁著自己的親人入眠，只有你獨自被棄絕在屋內，在無盡的黑暗中。 　　 於是你將它們全部撕扯下來，撒上酒，點一把火，將所有的假象燒了，在火焰的跳動中，你才醒悟過來，原來你終是沒有人陪伴的，你的所作所為，只是你固執著不肯妥協承認孤獨的掙扎。 　 　　 ７、 　　 得獎的那天夜裡，你興奮得睡不著覺，快速地撥著一個又一個電話號碼，想和你的好朋友分享，但是一盆盆的冷水澆熄了你的狂熱。你徵求不到任何人的陪伴。 　　 你懷疑起你努力的目的及意義，和付出的代價，你突然發現自己只是傻傻地付出，而少有回報，你的付出似乎不只為了光耀自己，還有身邊的人，你覺得自己好卑微，並且開始迷惘，這一切是否值得。 　　 所以，你獨自一人，領了獎，到電影院看了場午夜場電影。 　　 你刻意步行長長的路回家，思考電影中那句關於「每個人都是孤獨的靈魂」的對白。 　　 你在紅磚道上的候車椅坐了下來，想要捉住腦中零星破碎的概念你抬起頭，看見一輛輛的車從你身旁駛過，朝著同一個方向；接著，你看見光陰的影子露出微笑從你身旁急駛而過；你看見生命中所有路過的面孔，以一種不知名的悲傷，注視著你急駛而過；你看見了那顆和你互不了解的心靈，高唱著愛情禮讚急駛而過；最後，你看見了孤獨向你伸出引領的手勢，大肆揮舞，呼嘯著急駛而過。在同一個時刻裡，這些擁有不同本體的事物，在你眼前，平行地，往不知名的終點駛去。 　　 你終於將概念拼合，並且明白，原來自己就和這些車一般，只能在自己的軌道上奔馳，而無法跨入別人的軌道，因為你和他們是平行的，你永遠無法成為別人的生命，甚至介入。不論是家人、朋友、愛人，你永遠無法真正地了解他們，你們只能各懷著自己的心事坐在天平兩端，而且永不會平衡，因為你們是不同的、單獨的生命個體。 　　 沒有人能陪你到最後，甚至踏上死亡，你終究是一個人，你要自己學會。」你想起高中同學在信中寫的話。 　　 凌晨兩點，你望著台北街道上川流的車群，你知道，你終將學會和它們一樣，只是不斷地向前走去，朝著不知名的方向，孤獨地，沒有終點。 【複審老師評語】 ◎通順流暢，不過太冗長，作者頗有企圖心，題材的選擇比較不似一般校園的夢幻、飄渺，很可取。（鹿） ◎呈現一個孤獨人格的成長歷程，與心理狀態，頗為深刻，惟有灰色意味，令人讀之沈重。（黃） 　 ◎有很多長處，但作者的問題是他想要表現得太多，誤以為既是散文就可以巨細靡遺的傾吐，如此好的題材，不要輕輕放過，應該檢討得失，再做藝術加工。（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