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楊曉琪〈火車快飛〉
  • 最後修訂日期:
過了二十一歲生日,我便獨自踏上離家的路途。當然,我所謂的離家,依然也只是在台灣這個小島上。背負著裝載許多記憶的背包。在柴油自強號上我昏昏沈沈的睡著,於是夢裡的虛幻就代替真實的風景,在腦海中一幕幕的上映。眼皮沈重的張不開。車子是往東走的,被拋在背後的,已經混亂成一堆。在火車嘎嘎規律的喘息之外,我似乎聽見午後熱風刮起時沙沙作響的茭白筍葉聲,還有蒼涼的很空洞的下課鐘聲,印表機吱吱叫的聲音...啊!管他的,火車在熟悉的東幹線上急駛,我卻在陌生的旅途中做著熟悉的夢,混亂的夢,就像背包裡的一樣,亂成一堆了。    再睜開眼時,已經是無法回頭,無從選擇的藍了,這種陌生的顏色,恰如它陌生的聲音,撞得我心靈悸盪不已。我二十一歲,再也找不到理所當然呆在家中的理由,如果你曾離家,常常懷有思家的苦澀,你便能明白那種滋味,遠比實際感受的家,還要更美好、更溫馨。對了!說到我熟悉的顏色,莫過於夏天繁複多樣的綠色,和冬天昏暗的黃色。說也 奇怪,當我再度騎著腳踏車在我熟悉的枇杷路閒晃時,阿鹿家門口那條短腿的老狗,突然從慵懶昏黃的陽光下站起來,對我狂吠不已,我的驚訝多於恐懼,猛踩著腳踏車往前衝,遠遠在道路兩旁,埋頭在菜園拔菜的阿蒼嫂,使勁拍打棉被的粉圓嬸,總而言之,沒有人理會這一個在午後騎車狂奔的小子,是上坡路沒錯,我拼命踩、拼命踩,直到氣喘如牛,直到汗水淋漓,直到把陽光狠狠拋在背後,我才感覺我沁著汗水的臉頰卻冰涼的可怕。沒有騎到盡頭,這條冗長的枇杷路,我從未騎到盡頭過。    還是刺眼的藍,這奔走的火車,緊緊被藍色跟隨著,一點辦法都沒有,我置身藍光中,心裡卻泛著蒼白易碎的波濤。生長在台灣離海最遠的地方,要我尋找藍色如海一般的記 憶,我想是有的,那無數泛著藍光的夜晚,映著蒼白的月亮,在我的小窗戶和阿鹿的房間裡恣意的縱橫,猖狂的藍光,猖狂的月夜,無從捉摸的心慌和莫名的熱流,那一晚,阿鹿出嫁前的一晚,也是我最後一次的偷覷,我看見阿鹿抱著心愛的貓,貓眼碧藍如陽光投射於海的倒影,我連忙掩起窗帘,希望遮蓋自己的心虛。    上了中學之後,我不曾和阿鹿說過話,在小學校裡,阿鹿是最醜最髒的女生,她枯黃的頭髮,總是不乾不淨的糾結在一起,她總是在老師點到她時,哭得一把眼淚和著一把鼻涕,並且蹲下來洒一泡尿。我曾被一個討厭的老師,安排跟她坐在一起,除了得忍受她身上散發出來隱隱約約的異味,還得忍受阿明、豬肚仔他們整整一學期的嘲笑。阿鹿家在長長的枇杷路上,不偏不倚地座落在我家對面,阿鹿和她姊和一堆貓的房間,也不偏不倚座落在我房間的對面,在我那二層樓的窗台上,白天可以看見那漆黑的屋裡,散發出鬼魅一 般的爪,夜晚則可以看見藍色的光透出些許白,由窗口泛出來,貓嚕嚕、嚕嚕的聲音總是伴著藍光泛出來。聽說,阿鹿嫁時,已經懷著三個多月的身孕。那一晚,我從我的小窗口望見藍光裡那個端坐的蒼白身影,對著鏡子枯坐,懷裡的貓早已盍上鬼譎的藍光,嚕嚕、嚕嚕的打著響呼,忽然她站起來,緩緩的褪去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我摒著氣息,不敢喘一口氣。相信月光一定照白了我的臉,否則我被火灼燒一般的臉頰,一定會讓阿鹿發現我的。阿鹿已褪去陽光的色彩,她的軀體白的泛藍,裸著夏夜裡微涼的空氣,溫潤豐腴。我無法將從前的她和眼前的一切聯想在一起。阿鹿撫著腮幫子在鏡前呆站,我在窗帘後呆站,體內的熱流在恣意流竄,而腹部以下卻有冰涼的難以形容的空洞。至今,我仍然很羞愧我當時的成雙成對。不知從那一天起,總是在白花花的月光灑滿枇杷路時,我體內的熱流就開始莽撞,我便會情不自禁的從我的小房間窗口凝視阿鹿房間的一舉一動。    阿鹿她阿爸是一個可憐的男人,至少以我男人的眼光看來,他的確可憐。打從我懂事以來,她阿爸總托著個酒瓶,坐在門檻上注視過路的人,我總是驚訝他眼睛的紅,每條血管歷歷分明的看著我,暗紅色的皮膚,散佈著奇怪的白斑,嘴角在說話、喝酒或抽煙時都不停抽動,我想應是不自主的抽動,成天對路人胡言亂語,偶爾大哭,有時也會幽幽的笑,混濁的淚便和著酒吞下去。我阿母說他不是瘋了就是醉了,不曾清醒過。無數次夜裡,對面傳來的叫罵聲、玻璃碎聲、哭泣聲,使枇杷路的夜格外令人驚悚。一夜的吵鬧過去,那個只會喝酒的男人,和她家那條叫古龍的狗,依然成天窩在門口,他偶爾對路人嬉笑、自言自語之後,便對路上吐一口黏稠黃腥的痰。    我阿母和枇杷路上的鄰居一樣,常把阿鹿她家的事,當作茶餘飯後閒聊的內容。在平淡無奇但辛苦的農村裡,這一家永遠有令人興趣盎然的話題,如果你看過枇杷路周圍的山,濃密的竹林、樹林,你便能明白,在這被綠層層包圍的小地方中,沒有人關心殘障團體,沒有人在意捷運,阿鹿家的一舉一動,比什麼弊案、賄賂案都更吸引人。當我背棄這一切到台北唸書時,我幾乎很少想起我那些枇杷路的鄰居。但我似乎也在一舉一動中流露了枇杷路那些人慣有的習慣、動作,甚至說話口氣。這些在繁華的都市是顯得格外愚蠢的,但我斬不斷那條聯繫過去的我和現在的我的線,我無法擺脫那可怕的孤立無援。我在日新月異的城市裡顯得鄙俗而不合宜,我在枇杷路上卻感到空虛無聊的難以自立,這眩目的一切啊!近處的海藍得閃閃發亮,遠方的海卻同天一樣,蒼白空濛的令人不知所措。       阿鹿她阿爸死的時候,我在台北,回家後我再也沒見過那支酒瓶和軀僂的老人了。阿鹿她家夜裡突然靜了下來,枇杷路也靜了下來。夜裡那些貓的哀嚎顯得格外空詷而淒切。記得是春天吧!回家後的初夜,我聽不見早已適應的車聲,只有貓在夜裡哀嚎。我輾轉難眠,於是下床來決定丟一些東西去制止那些鬼叫的貓,我拉開窗帘,月光白的發藍,阿鹿的房間也發藍,我正從桌上拾起一團紙,準備扔向阿鹿的窗口,阿鹿房間突然被打開了,出現在藍色月光中的是阿鹿她哥,我看見他黝黑半裸的身軀,撲向阿鹿她姊貓兒身上,我沒聽見叫聲,只微微看見起伏的身影,阿鹿她姊的四肢在空中無助地揮舞一陣子,便沈靜了下去。那年我十五歲,第一次擁有難以啟齒的秘密。阿鹿在翻一個身後,繼續熟睡。       從此,我不敢再看阿鹿她姊,當然不敢看阿鹿她哥,我實在不願想起她哥,以免為自己的懦弱和孬種感到羞愧。記得唸小學校那幾年,我和阿明、豬肚仔他們一夥人總藉機欺負阿鹿,阿明常一腳抬起,在空中旋轉半圈,然後把阿鹿和書包一起踢倒,在玩這把戲時,我內心常感到不安,但怕他們取笑,也踢了很多次。看到阿鹿怒目的眼神,滿臉塵土的 在哭泣時,我便嬉皮笑臉的,我怕他們看到我的心虛。有一天放學時,豬肚仔又準備對走在前頭的阿鹿,施展他在電視上新學的武功招式,突然摔倒在地,一如阿鹿以往的姿勢,我和阿明回頭一看是阿鹿她哥,便沒命似地往前衝,直到家裡,我還流著冷汗,心悸不已,阿鹿他哥和豬肚仔懷恨的眼神,同時出現在我的腦海裡。從此,我們誰也沒再玩過這樣的遊戲了。這件事在我那些輕狂的年少時期,算是一件最最窩囊的事了。       關於阿鹿她哥和她姊的事,沒有人知道,當然也沒人提起。自從阿鹿她爸死後,我那些枇杷路上的鄰居便沈寂了好一陣子,我想他們一定覺得春天的太陽使人連嘴巴和耳朵也變得慵懶了。這無趣的春天。關於這個秘密,只有我一個人知道。這個春天月光常是藍的,這個秘密便一再的上演,在微寒的夜裡,我常常感到那股竄動的熱流,春天的夜晚,我獨自守住一個秘密,真是燥熱難耐啊!我再度背棄這個秘密回到台北,幾乎在流動閃爍的燈光下和五彩繽紛的招牌中迷失了自己。在這個城市,無論你怎麼迷失,總會有個角落容你,信不信?你曾看見過那飛過灰色天空和掠過烏煙瘴氣街頭鷺鷥吧?那白色潛移的影子總能讓我清醒,於是我思念我枇杷路的家,思念我的鄰居。    藍色的月光喚醒我的秘密,在空氣都凝住的夏夜裡,我燠熱難耐,蒸熟的枇杷路還在緩緩的降溫。猛灌了三瓶啤酒,冰涼的液體,立刻在肚內點燃熾烈的火苗。第二天午後,我終於在陣陣的熱風中熟睡,我想我應該睡熟了,否則,小學校的鐘聲不會給我那麼大的驚悸。電風扇在凝結的空氣中無奈的轉著,似乎想扭轉些什麼,阿母從田裡匆匆奔回家來,割茭白筍穿的半身雨鞋還滴著水呢!大聲呼著:貓兒吊死了,貓兒吊死在土地神廟後的大樹枝上,我跑去看時,阿鹿她姊已覆著白布抬回她家裡了。我那些枇杷路上的鄰居,圍在阿鹿她家門口,議論紛紛。在她家昏暗的廳裡,那蒼白的一團,似乎想抗爭甚麼,但那些吵雜聲音和猜測的目光,足以掩蓋那一團疑惑的蒼白。    晚餐時,阿母還在說貓兒的事,全家一邊聽,一邊吃,這餐飯顯然是津津有味的。阿母說,聽驗屍的說,貓兒死時,肚裡已有三個月的身孕了。「唉!這女孩真傻,糊里糊塗不知跟了那個男人,這樣賠掉自己的性命。女孩千萬不能這麼傻!」後面那一句特別強調,顯然是說給我那十五歲的小文聽的。       那天夜裡,夜光依然很藍。但我緊緊掩著窗帘,在密不透風的夏夜裡我居然冷得手心沁汗。不知道貓兒知不知道我正是唯一了解她死因的人,我窩囊得流了一被子汗。那年我十九歲,卻依然害怕阿鹿她哥。在我北上唸書後,早已離阿明、豬肚他們很遠了。我在枇杷路上,早已擺脫頑劣的形象了,成了剃著平頭還泛著青光的白臉小子了,我那些枇杷路 上的鄰居怎會相信我在藍色月夜裡,所做過的羞恥勾當呢! 在許多夜裡,我都夢到貓兒裸著身體,出現在我的眼前,白色散發藍光的軀體,隱隱約約有一塊突起,貓兒就在我面前撫摸她那塊突起的部分,眼神哀怨而無奈,就這樣微笑地看著我。對我而言,那又是無數個有熱流竄動的夜晚了。 阿鹿她家又成了枇杷路上人們談論的焦點話題了。貓兒的死,是那年夏季最轟動的新聞了。我想,這也難怪,這條路上已經很久沒有人這樣轟動的死去了。在這裡,我很難想像台北那些為自己權利高聲呼喊的女性,很難想到那些沈迷性愛關係而無後顧之憂的女性。同樣的,在台北,我也很難想到那些在茭白筍葉沙沙作響的午夜,昏昏沈沈睡去的女人們。 火車進入山洞,看不見藍了。黑暗中,隆隆作響的車聲,像要在黑暗中證明「存在」。我在黑暗中睜大眼睛,四周陌生的人,陌生的黑暗。一轉頭,我在漆黑的車窗中發現陌生的自己。是我嗎?在一片昏天暗地的疾駛中,鏡中清晰的臉孔凝視著模糊的自己。這無聊的旅程,經歷了二十一個年頭,仍在無聊的漫延中,我不知阿鹿伊阿母是用什麼心情去延續她的生命。在她阿爸還活著時,我曾看見她用最激烈的方式,對抗命運。她招贅的男人,一如她養的狗,瘋顛的爛醉在門口大半輩子。她丟玻璃瓶的樣子像是把心掏出來,狠狠的碎了。她的臉被憤怒拉扯的縱橫而可怕。現在,被哀痛和羞辱輾得鬆弛而可憐。在許多陽光逝去的午後,你會聽見唏唏囌囌的聲音,像是有人在深切地悲痛著。我那些枇杷路的鄰居都在討論這個可憐的女人,但關於她們家的話題,仍是茶餘飯後最開胃的點心。她們常說:「伊實在歹命,招一個瘋狗尪,又生一堆不孝子,說到那個不孝子昌仔...」然後又在漫罵和嬉笑中消磨一下午。在這裡層層濃綠和午後陽光,總閃閃亮著。沒有人記得去同情別人,因為每個人心中同樣有一頁令人泣下的蒼桑史。那就笑吧!翻開別人的那一頁悲劇,盡情地當笑話來讀,總不會有那麼多淚可以流。那點水養在眼泡裡,留待深夜時為自己洗傷口,倒實際些。唉!我那可憐的枇杷路鄰居們。 聽說阿鹿她們家天晚了也不點燈。她阿母在廊下頂著一屋子的黑暗,望向外面,微光灰濛濛的外面,偶然有一輛摩托車駛過,帶來短暫的光亮,然後又毫不留情的消逝,阿鹿她哥自從貓兒自殺後,便成天在外遊手好閒,吃得爛醉。一身酒腥緊隨著他。我常在深夜 裡聽見她哥撞門的聲音,接下來是兩個女人的嚎叫和哭聲,第二天便看見一家三口鼻青臉腫的出現。大家都說:「阿昌那個夭壽仔不是人,每天喝得爛醉,找不到工作,就回來找伊阿母、小妹出氣,連伊阿母都敢打,實在不是人,田放著荒廢也不肯耕種,唉...。」我阿母勸阿鹿伊阿母去報警捉走算了 。伊阿母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哭說:「我只有這一個兒子,再不孝也只能靠,他若報警捉走,我以後怎麼辦?」說得我阿母除了嘆氣,也沒其他辦法了。       阿鹿她家要辦喜事了,枇杷路的鄰居們不管他們平常口中的阿昌如何,還是高高興興地去喝那「不是人」的喜酒。我在我的小房間窗口望見阿鹿她家掛著不相稱的紅和不適宜的囍字。不是我狠心詛咒她家,實在是紅和囍出現在阿鹿家,真的同她突然結婚一樣唐突。但總而言之,阿昌結婚了。新娘是一個尖嘴矮小的女人,在這個大喜之日,身為老鄰居的我,實在不應該有這種唐突的想法-但新娘子總和老鼠一起出現在腦海裡。在這樣多貓的家裡,似乎也不太適宜。但總之,阿昌結婚了。新娘是他阿母用棺材本換來的,這是我對新娘子除了長相的認知外,唯一的了解了。    夜裡很安靜,貓的呼聲和青蛙的呆鳴顯得很吵。日子像沙在指縫中流逝,卻感覺不出可掌握的顆粒。這個夏天背棄了我,真真寂寞的冰涼,我的初戀情人已用實際行動告訴我,我被拋棄了。看見她勾著別人的手出現在校園,我凝結的心和呆滯的眼神,顯得我格外蠢。這將列為我豪放年少歲月中最羞於啟齒的事之一。 看到阿鹿時,我依然抱持有小時候的成見?雖然我常對我的成見感到心虛。阿鹿穿著 最時髦的小黑皮裙,細瘦的腿套著及膝的長筒襪及一雙足有十公分高的高跟鞋,紅著嘴唇、紫著眼皮,坐上一輛帥勁的摩托車,緊緊摟住前面男人的腰,就這樣呼嘯過枇杷路。活 脫一個貓女郎,我又對自己的評語感到心虛了。我想起我初戀情人黑長筒襪下修長的美腿,那令人著迷的美腿,唉!在這個大家都談戀愛的年紀,我更想念那樣的腿了。說到阿鹿的男友,是目前枇杷路上最側目的話題,我猜他可能是江湖上混的。那天夜裡,我在我的小房間裡聽到對面傳來的叫罵聲,玻璃瓶破的聲音或許還有重物摔在地上的聲音,接著是 一陣嚎淘大哭的聲音,混亂的夜晚,阿鹿離家出走了,我在我的小窗口看見她那一頭長捲髮在一輛摩托車的後座飛揚,沒有回頭。她阿母衝出鬥口大罵:「不知羞恥的女人,出去就別再回來。」她的哭聲像月光一樣幽咽。       我厭惡列表機吱吱不停的轟炸。上街去,讓台北五光炫爛的燈光引我去一處停止思考的空間。街上擁擠的人潮卻和自己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在人群中踽踽獨行。這無聊的一切 ,無聊得讓我想家,我那枇杷路的家中可不像台北終日黏著陰溼濁腥的空氣。我想回家,這是我二十歲一個無聊冬天午後所作的決定。    陽光難水田裡詭譎地笑著。我騎著腳踏車在黃色的枇杷路上閒逛,阿昌的女人背著新生的孩子也在閒逛。那孩子仰著睡熟的臉也是黃的。空氣在昏黃的落日中滲透著寒意。回到家時,我又看見阿昌的女人坐在門口剝著茭白筍,傍晚的枇杷路迷漫著芬芳的燒木材味。阿昌的女人剝完茭白筍便大大方方掀起上衣在門口奶孩子。我看到了那乾皺的乳房,似乎分泌著苦澀的奶汁汨汨流入孩子嘴中,孩子空洞的眼神找不到聚焦的點。那孩子在二個月大時被喝醉盛怒的阿昌摔在地上。攤軟的身子沒有受傷,倒是略硬的腦子受到無法彌補的傷害。阿昌終於被警察捉走了,是伊阿母報得警,阿昌被帶走時仍沒醉醒。伊阿母在陰暗的客廳裡失神的望著警車遠去。警察到枇杷路來捉人對很多枇杷路的人而言是件新奇的事。大家都慶幸阿昌終於進了牢房,大家都說:「這種要給他一點教訓。」但數十天後,大家又看到阿昌在枇杷路出現,聽阿母說是伊阿母賣了首飾去保他出來。關於阿昌的故事,就是在往反牢房之間。關於伊阿母,聽說已經賣掉屋後那畝田了。至於阿昌的女人,已經不是阿昌的女人了。       阿昌的女人是在一個月光如冰的夜晚離開枇杷路的,我在小房間看到她黑瘦的臉頰塗上了兩塊不協調的紅色,她兩片薄嘴唇是突起的豔紅。她像一隻老鼠,掠過月光如刀的枇杷路。很快地,我聽不到高跟鞋踩在柏油的聲音,卻聽見遠方傳來月光酒落一地的聲音,如果我沒忘記,那像是刀子刻畫什麼東西的聲音。       那孩子不懂得啼哭,在枇杷路上不哭的孩子很少。如果你曾聽見夜深時此起彼落的貓叫聲,你就能明白在枇杷路長大的孩子在夜晚哭得多急切。但那孩子空洞地望著遠處傳來小學校的鐘聲,空蕩蕩地溢滿枇杷路的午後。阿鹿伊阿母在廊下削著什麼,也停下來聆聽空蕩的鐘聲,我在我的小房間裡,看到天藍得很空洞,在這個空洞的午後,我居然想去抱那孩子,那皮膚黝黑的孩子,輕似一隻貓。我從未抱過一隻貓,卻抱過一個像貓的孩子。在他身上,我聞到了貓的味道。阿鹿伊阿母常帶著這個孩子到枇杷路上的小店坐坐。小店裡閒聊的人偶爾捏捏小孩的瘦臉頰,問說:「伊阿母還是不肯回來嗎?」阿鹿伊阿母擦著小孩的口水說:「管她去死,自己的囝仔都不要了,那種女人...」。接著又開始說她的棺材本和一個女人的故事。我說過了,我那些枇杷路的鄰居總是把悲劇當成笑話來讀。午後,暖烘烘的小店傳出的笑聲,實在很空洞。 白鷺鷥從收割後的水田飛起來,然後又棲止在另一塊收割後的水田中。海的旁邊有這樣的水田,我枇杷路的家中多是這樣的水田。我曾在無聊的傍晚奔走在田埂上,驅趕成群的鷺鷥,看他們斜斜地飛起,搧動著誘人的白影子。在台北那條延溪的長長步道上,我常見到那白色的影子在灰濛的空中掠過。鷺鷥在夕陽下才是美的。阿鹿回來那天是沒有夕陽的傍晚。冬天的枇杷路很少有這樣的大雨,那天,雲重重疊疊,天很快黑了。所以沒有多人知道阿鹿回來了。但的確是阿鹿回來了。我親眼看見她以一種很妖冶的姿勢走過我家門口,以一種很豐滿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和她家黑暗的廊下。       那天夜裡,我在床上輾轉難眠,閉了眼睛又睜開。你不知道我那時候的想法有多奇怪,我竟在期待什麼。我和我那些枇杷路的鄰居一樣,在期待些什麼。大家都睜大了眼睛以不屑且懷疑的口吻說:「阿鹿回來了,聽說阿鹿回來了。」而那天夜裡,下過雨的晚上又冷又靜,貓也懶得嚎哭了。空氣和時間似乎凝結了,我沒有闔上眼,直到窗口露出青白的光。       我喜歡在冬天的時候待在這裡,我喜歡在午後暖得心癢的時候到閒晃。我的狐群狗黨都去當兵了,我不再有狐群狗黨。總之,我喜歡在枇杷路上閒晃,喜歡把自己鑲入這片景色還算不錯的圖片中。我的家人和枇杷路上的老鄰們總不了解這個閒晃的小子。如果有人知道有人把這片因他們汗水而豐潤的土地當成圖片欣賞,我相信他們會笑得流淚的。總之,這條路上,除了狗和貓或偶爾出籠的雞仔外,是不該有人閒晃的,而我二十歲,喜歡閒逛,是舉路皆知的。而且我是這條路上唯一的大學生,唯一在閒晃的大學生。       阿鹿是這條路上唯一賦閒在家的女人,唯一敢坐在自家門口,抬著腿修指甲的女人。那裸露的雙臂和蹲下時隱約露出的奶子,我不得不看一眼的緊身衣。無疑地,她是枇杷路最時髦妖豔的女人,她已不是頭髮糾結一團的黃毛丫頭。但這流行的裝扮在枇杷路是多餘而不必要的。你可以想像,我那些枇杷路的鄰居們討論她總是多過我的。那天,我看到伊阿母甩了她一個耳光,接著拿著一根木棍追著她打。我阿母跑過去拉開伊阿母,阿鹿撫著手臂怒視伊阿母,正如同圍觀的鄰居怒視著阿鹿一樣。大家都說:「女孩子長大了,不要 再打她了。」她阿母鐵著臉,走進屋抱起呆坐在地上的孩子,嚶嚶地哭來...。       阿鹿要嫁人了,在她回到枇杷路的兩個禮拜後。大家都說:「不能再拖,腮幫子大起來怎見得了人!」於是阿鹿伊阿母把靠近土地公廟的田賣給了我伯父。阿鹿作新娘那天,我和阿母坐在離我家門口很近的那一桌,我看到我小妹走在披白紗的阿鹿身旁撐著一把黑傘,而另一邊是那個身材壯碩,眼睛如火的騎車青年。後面還有一個女人提著一台錄音機,那是她的嫁妝吧!鞭炮聲在吵雜的人群中無奈的爆烈。阿鹿的白紗長長地曳過陰暗的屋裡,坐上那台結紅綵帶的喜美轎車,離開枇杷路。我對前一晚藍色月光下的身影若有所思。不知是誰好心替我倒了一杯紹興酒,我很自然的喝了它,說「自然」是因為這是我第一次喝下一杯真正的酒。接下來的三四杯就更自然了。喉嚨哽著,像火在燒,那一股熱流不知是由上而下還是由下而上,弄得我混身難過。藍色的月光是火,如果你見過瓦斯爐上藍 色的火你就明白了。 我說過,那孩子不懂得哭,總是在阿鹿伊阿母背上流著水口沈睡。總是在門口那隻老狗旁邊撿拾甚麼,放入口中咀嚼。他呆滯的眼神,總像霧一樣幻散。我在午後,偶爾抱起他,在田埂上狂奔,追著鷺鷥。我是枇杷路上唯一閒逛的大學生,喜歡閒晃和聽小孩咯咯的笑聲,我說過,那小孩像貓,我老聞到貓的味道。 回到台北,我也常在擁擠的士林閒逛。把自己投入人群中,一如把自己投入枇杷路的畫裡。我不想說台北的人群。因為那總混亂的理不清,至少不是我智力所能理得清。我在雙溪畔閒晃,在至善路閒晃。在士林夜市閒晃,但沒有人知道。我不是這裡唯一閒晃的大學生。我在閒晃時偶爾發現我的初戀情人挽著一肢粗壯的手臂,也在閒晃,於是我趕緊逃回家去,在枇杷路上渡過我二十一歲的生日。       你不得不相信,阿鹿她家已經在建一棟新樓房了,原來的紅磚屋已拆得只剩一半了,只剩下廚房還沒拆。阿鹿伊阿母和那小孩就暫住廚房後的布幔後面。       我離開家時,阿鹿她家新屋的鐵皮屋頂已經搭好了。我像所有帥勁的青年一樣,背著一只登山小背包邁出枇杷路的家,帶著我小小的日記本和小妹羨慕的眼神離開家的。在冬天濃霧的早晨,搭上往花蓮台東的火車。我二十一歲的內心充滿悸動,覺得人要像火車一 樣,不能流連兩旁的景物,只要昂頭往前衝。關於枇杷路,已經被拋得很遠了。那些吐痰的老鄰居,那些在路旁叉開兩腿直挺挺灑尿的男人們,那些小店傳出的笑聲,光束中迷漫的口水...。火車一站又一站,我在花蓮下車,然後在月台上呆十分鐘,目送一節節車箱在筆直的遠方消失。走出火車站時,驚覺花蓮午後陽光的耀眼。陌生的街頭,稀落的人潮在火車站前散了,於是街頭更稀落了。我來不及應付這迎身而來的計程車,我來不及驚訝呢!我看到藍色的背包騰飛而起,在僵住等等空氣中畫了一條弧線,然後和我的身子一起墜地。啊!我一定聽見了甚麼。是貓在夜晚的嚎哭聲,宛如嬰孩的哭聲,是小學校午後空蕩蕩的鐘聲,夏天午後的茭白筍葉在沙沙作響呢!哈!好熱的液體,很黏!很稠!很腥,汨汨得泉湧著。我的電腦吱吱在響,解不出的程式,關於哈姆雷特的問題,關於十九歲的初戀。啊!好溫暖的液體,就在這陌生的城市散開,於是這城市迷漫著鹹腥的氣息。不遠處,另一輛火車正要離開,一節又一節的車箱,緩緩的起程,你聽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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