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廖世傑〈惠塔〉
- 最後修訂日期:
一、光老爹
從前,光老爹總管我叫小毛。他喊小毛來小毛去的,對我十分親切。
老爹常常摟著我問:「給我當兒子好不?」
「不要!」我淘氣地回他一句。他把我一轉,將我的屁股打得好響。可是,不會疼。
鄰居們都說老爹是個單身漢,從搬進來就沒見著他和別人一塊兒住。除了眷村裏他那群老牌友進進出出,就屬我和他走得最親近了。
我的玩伴小寶看見他拔腿就閃。他私底下偷偷同我講老爹身上的味道不好聞,我也不覺得。
老爹不但看起來有點兒老,而且還是個老煙槍。不管他買菜,下棋,還是晾衣服,煙就像是一直長在手上似的。不過,他同我玩的時候,總會把手上的香煙熄了,怕燙了我,玩著玩著高興,他那口黃牙就像飯桌上的甜玉米一樣發光。
老爹說:「不抽煙,要我做什麼?」
我要他嚼泡泡糖,嚼了一陣,他還是點香煙。
每天放學回家,我只要一把被他從後頭捉住,就怎麼也逃不了。最可怕的酷刑就是他用那半長不短的鬍渣子摩挲得我直討饒。
和老爹在一起從來不會無聊。他教我看四色牌,摸麻將;帶我上街,蹲在路邊用棉紙撈金魚,還到市場去吃東西。生活既充實又有趣。有天中午放學,老爹坐在屋門前的枇杷樹下午睡,手上的香煙還亮著灼紅的眼。
我踮腳跟,屏了氣打他門前輕聲要溜。
「小毛-躲什麼呀?老爹可健康著哩!」他不急不徐地叫住我。「晚上來喔,有好喫地!」
我心虛地應了好。
他抬起手,抽了口煙,臉一側,開始打鼾了。
那晚,我洗完澡就跑到老爹家去了,還沒到屋門口就聞到燉肉的香味,我嚥了嚥口水,歡天喜地的進了屋去。坐上桌,我和他一同動作。飯桌上三菜一湯,看起來很熱鬧,一盤菲黃沙牛肉絲,一碟黑豆爆小魚干,和一大碗白菜滷獅子頭,還有一鍋神秘的湯。
老爹很自豪地對我說,從前軍隊裏的伙食全仗他張羅,這幾盤小菜,算不得什麼。
老爹從鍋裏挑起一塊肉,朝我碗底一放。白白嫩嫩的還撲著一點粉紅,沒看見骨頭。
「先喫看看,飯晚點兒盛!」
我淺淺地咀嚼了幾口,就像看起來一樣可口,溫和和地吞了下去,意猶未盡,飯也不添,菜也沒夾,直揀肉吃。老爹瞇著眼滿意地笑。
「老爹,嗯!嗯...好吃!我也叫我娘弄些給我吃。」嘴裏還滿是肉。
「好好好,下次再來,下次再來!」他扒了幾口飯,「小兔嵬還精食,很多人還買不到哩!倉裏頭偷米的傢伙,個個同貓一般大,全是米養的,乾淨得很,捉了幾雙熬湯又清又香,
真好!」
飯吃完了,高高興興跑了回去告訴娘。
娘兩眼圓睜:「唉呀!汝那欸去呷老鼠仔肉啦?」
想想老爹騙我吃過那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還真不少。在市場裏騙我蛇肉是鰻魚肉;兔子肉是雞肉。我總是糊里糊塗吃了一肚子,嘴裏還嚷著:「好吃、好吃!下次還要再來。」自己一點兒也不後悔,倒是把家裏人給急壞了。
在學校裏聽課,想著老爹;在家裏寫功課,也惦著老爹。老爹真是個有趣的大好人。天天和他在一起,就像是爺孫一樣,上街去,賣菜的老婆婆,撫我的臉,笑著對老爹說:「你孫子真可愛!」多秤一斤菜給我吃,讓我長大。老爹得意極了,請我吃冰。
我常想老爹和我們永遠做鄰居,住在一起,我就有個現成的爺爺了。
二、枇杷樹
門前的小空地是我們幾家人的晾衣場,竹竿架空著時,就成為小朋友盪鞦韆,吊單槓的運動場;日頭烈些時候,晾衣場便穿上五顏六色的床單、被套。
大家不約而同地把家裏面蓋的、鋪的拿出來,就好像辦展覽會一般。竹竿上開出萬紫千紅的牡丹;素雅的蓮荷旁還游泳著幾隻水鴨;蝴蝶成群成隊地在花海裏翩翩飛舞...。小寶家那件小白兔式樣的小被,我總是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它,心裏頭想:「睡在上面一定很舒服。」
白天在一片布海裏鑽來藏去地做遊戲,晚上睡在酥酥乾乾的棉被裏,真是幸福,滿意得連作夢都會笑呢!
老爹說內衣褲在外面亂飄不雅觀。所以,他的晾衣場就在自家院子裏。
他將鐵線端頭綁上那株枇杷樹,另一端則索著圍牆上的釘子。淡淡的藍、淺淺的綠,幾件碎花拼布,和燙著煙印子的白色衣物,就像堡壘上隨風張揚的旗幟。
我站在老爹大門前,看見那棵批杷樹。濃密的枝葉裏,悄悄地綻放白色小花,花朵結成早熟的果,懸在枝梢,輕輕擺動點頭,禁不住風吹的落了一地。
「起風了,大約要下雨了。」老爹從屋裏走出來,望一望天喃喃地說。
地上的落葉被風旋成一個個圓圈,接著劃出幾個漂亮的S,俐落地散開。
「小毛!進來玩啊!」
我指了指地上的果實。
「去玩吧!」
老爹動手扯下線繩上最後兩件內衣,拽進懷裏,瀟灑地燃了根煙,轉身進屋。
「小孩就是有勁兒!」邊說還邊晃著腦袋。
枇杷樹影越來越模糊,陽光稀薄得像玻璃上沾染的一絲水霧。
蹲在樹下,自己和自己玩了很久,覺得無聊起來。一地都是被戲耍蹂躝的可憐青色果實。有的是硬生去了皮的;有的是被石頭搗碎的;還有的被樹枝穿貫的...。他們或連有小枝濕漉漉地零星棄置在地上,空氣裏流淌著清冽的氣味。
院裏寂靜無聲,矮磚牆,花岡石板,噤聲漫長的野草,只剩枇杷樹窸窣低語。
這幢屋不知經過幾回搬遷,這樣進進出出,屋子的牆最是可憐。牆面被往來的住戶一再更換臉色,濃淡不一的妝彩只是摻雜。在流轉的過程中,那些紅白淡藍就成了它不得不遺下的歷史。見不到斑駁,總是被粉飾得不夠完全,而枇杷樹在扶疏的枝葉裏隱隱窺見。
雨沙沙的蹣跚地下了,沙土地上的雨點越來越密,空氣瀰漫潮濕的霉味。水珠乘隙溜進頭皮。我抬手擋,跑到老爹屋房門口,才看見屋裏還有別人。
一男一女,大約三十來歲,看起來像夫妻,一副親密的模樣。
電視機的畫面在跳換,沒有出聲。
老爹朗聲說話:「沒什麼搬的,就幾樣傢伙得帶著。」聲音裏滿是歡喜。「只是這房子是替來的,還得向屋主說去,找人來住。」
外面的天色因雨而暗將下來,沒點燈的屋裏有些漆黑。我這張貼在紗門上的臉很快地被老爹發現。老爹要我進屋裏去。
「爸!我們有事要去辦,就這麼說定!」他們站起身朝門移近,開了門,摸摸我的頭,又對我親切的笑。我像隻蟲飛了進去。
老爹執起掃帚,掃地上的煙屑,裝起來在垃圾袋裏抖一抖。臉上的笑容連背著都看得見 。他說他要和兒子媳婦一塊兒住。走到桌旁,一手解開桌上禮盒上的繩子,又和我說,我們住得近就隔條馬路。
前陣子娘聽人說房子的格局很重要,最忌諱門和門相通,或樓梯對門直通出去。這樣的房子既漏財又往不得人。娘和爹從市場老遠扛了一棵「發財樹」擋在廚房門口和紗門之間。這樣住得也安心多了。
老爹家廚房門、紗門、大門一路直通出去,我想了想,扯住老爹就撒嬌:「老爹...別走啦,去買東西遮起來就行了,好不好...好不好嘛...?」
老爹盯著我發了一晌愣,大概沒弄懂我的意思。
「瞧你!像隻野貓似地。走!洗臉去!」
「老爹...老爹...唉唷...別...。」他不理我,拖著我到浴室去。
他舉我到鏡子前,鏡子裏老爹的兩排黃牙,和我的一張黑皮映在小鏡面甜蜜地開懷笑著。
三、 迷路
國民小學在鐵路旁,透過窗子,鐵軌遠遠地舖向視覺的盡頭,一路消失在隱約聳立的塔前。
噹噹呆板的鐵道燈訊,不時成為老師的合音天使。火車刷過圍牆外急馳的聲音;操場草坡上
一群群呼朋引伴的麻雀在喧嘩;還有一枚遞一枚松林傳來的耳語。
黑板上,老師忙碌地擦擦寫寫,我也沒閒著,翻到課書後空白處,胡亂塗鴉。鉛筆粗礦的線條讓版面熱了起來。塗掃間,無意裏拓出老爹的模樣。
是呵!我把老爹給喚了出來。隔了一條馬路的那頭,老爹的酣眠夢境不知不覺給這頭繫上...。
黃昏的鐵路上泛著柔光,老爹粗糙的大手掌緊緊鉗住我的小手,走在碎石路上。我蹦蹦跳咷地在軌間穿梭,偶爾也府身將耳朵貼在鐵軌上聽火車滑過鐵路的聲響。
一路前進,我遇見那座塔。就像民間故事裏的李廣手心上托著的玲瓏寶塔。四四方方的塔座,一層疊一層,直直地指著天頂。塔身背著霞光渲成暈黑,巨大得像個莊嚴的巨人。
我張著嘴,說不出一句話來...。
「噢嗚...」數學老師的粉筆,不知什麼時候丟了過來,正巧打中我的眉心,我發出驚悸的嚎叫。
她扯著嗓子,大聲叫我的名字,要我上講台算題目。
「小明有70元,一袋蘋果52元,問可以找回幾元?」
黑板咧開大嘴把我啣在唇上,我頹喪地把減法直式的臉孔給忘記。眼前這塊磁石上鏤著咒語,把我滿腦子的破銅爛鐵毫不留情地吸了出來。
最後,一片空白...。
老師罰我站到最後一節,只是為了給大家警惕。
我以為數學和我遠遠地就像是陌生人,你不來,我不往,各自活著。只是,在這樣的情節裏,我卻因著它在同伴面前困窘得不知所措。
原來,想念也是需要付出代價的。我拿袖口悄悄地擦了擦自己的臉...。
循著火車站,路旁的木麻黃和不知名的雜草高高低低地築了一道綠色的堤,這葦舟往前流著 。我拔起一簇簇繫著白絮的蒲公英,小心翼翼地任微風和輕喘的鼻息向四方剝離、飄散。
蒲公英一路引領,我只是切切地在後追逐,嘗試用手掌去托起空氣裏浮游的飛翔。
鐵路靜靜地躺著,跟著忽忽不定的眼神偶爾翻身,蜿蜒著似乎枕藉著平面的側臉。
越走越近,我看見那座遺世獨立的塔身之旁,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同塔和陽光襯著晃亮的天際。
「老爹...老爹...。」我拔足狂喊。
再走近,我幾乎瞪大眼睛,老爹渾身污穢,還不時散發著屎尿的氣味。
我停下腳步,從前那副只是黝黑的清爽模樣倏地從腦中迸逝。
他的兩眼無神而晦暗,那張原就蒼老的臉孔削瘦得如鬼魅一般令人害怕。頓時,也不知該說什麼,胸中硬是梗上一口氣,出不了聲,惻惻地看著落魄的老人家。
「小毛...別過來...老爹很臭...。」說著他向後退了幾步。
「兒子不要我了...那個...那個回不得...。」聲音哽噎了起來。
再瞥見這座靜默的塔,忽然想起靈異故事裏,冤死鬼狼狽又無奈地在廟門之前低頭徘徊。
傍晚,陽光被停留的雲朵遮蔽了視線,噤聲刮起了一陣冷冷的風。老爹駝著身子,低下頭不停拭著眼淚。他一臉雜色花白鬍子與乳黃的牙彷彿就在風裏顫抖,憂鬱裏我嗅到他鹹鹹的哀傷。
一路上,老爹遲緩地走在前面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好像是要說給我聽的。一面走一面嘆氣道:「年輕時逃難,也沒想過咱家,只知道努力打拚,就忘了老爹娘家裏掛記...。」他的手在臉上抹了又抹留下黑黑的印子。
他回過臉來生怯怯地苦笑,撐開手掌拍自己的腦袋說:「唉...我認不得回家的路啦...。」
就像我時常忘記家裏的電話號碼一樣。一旦,勉強自己努力去想,卻沒有一點印象,那種又後悔又自責的情緒在心裏打轉、翻滾,有時也會掉下一兩滴埋怨的淚水。
是啊!和老爹分開了那麼久,他沒來看我,怕是記不起到我那兒去的路了呀!我心頭繞著這樣的想法。
背後的鐵路上,恍惚閃去一列火車,火車循著軌道行走,該停就停,該等就等,不會因為時光老去而迷路。鐵路奏著鏘噹鏘噹的歌,催我在天色暗下來之前帶老爹回家。
心裏有了小小的安心,啦啦啦唱起了「小毛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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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半的電視劇剛唱完主題曲,悲情的歌聲像訴說劇中人物的諸多無奈,一段短短的對話扣住尾韻,緩慢而沈重地展開,每個人心裏像沈一塊大石。
「嘸要按怎?攏沒人來找...。」
「真不是款!老大人打嘸去也嘸找!」
「就是按呢講,實在嘸辦法啦...。」聲音像正在漏氣的皮球。
老爹站起來要幫著收碗筷,娘要他放著別忙,喊我過去收拾。老爹意識到自己的行動笨拙,怕將碗盤弄破,只得走開。
在廚房裏,我一面清著垃圾,一面把吃剩的菜與沒喝完的湯倒在一起。耳朵還注意電視劇繼續演了沒。
娘一把將我拉了過去:「不是我們不肯老爹踮遮。這很麻煩地咧!」我不想聽。手裏刮剩菜的湯匙敲得老響。
娘扯著我:「小毛!汝嘜亂啊!等咧汝阿爸生氣!」
老爹像個客人,一晚上說不到幾句話,只是一連溺了幾件褲子,娘和我清了幾次地板上的積漬,而老爹臉上的表情則越來越僵硬了。
「我得走...。」他拋下了這句話,沒有猶豫的。「就算要死,也得死在家裏頭!」
我們都緊張地極力安撫,要老爹好歹明早再走。焦燥凝結在夜的屋簷底下,拖著疲乏的身子前行,老爹考慮了很久才留了下來。
就寢時段,他堅持睡在客廳長椅上,娘弄了一套枕被給他夜裏頭蓋。
時光的步履不知走了多遠,行進間似乎驚擾了路旁的野犬。沸騰的吠叫聲和一些人聲喧嘩,越來越清楚。
屋子裏也起了騷動,娘發現老爹出門去,拉著爹到外頭探究竟,我也披上小夾克尾隨出門。
新鄰居不滿地向人群抱怨:「他半夜裏踹我門吶!還吵著說這是他家,莫名其妙!」
隔壁的伯伯阿姨七嘴八舌地替老爹解釋,他們當老爹喝醉,糊塗了。
老爹一句話也沒再說,就像是做了一場惡夢,他的眼角低低地垂下,眉毛像兩尾疲憊的魚,急促地喘息裏身子不住抖著。他佝僂地立著像是固結在暗藍色的琥珀裏。
老爹進屋後,我們都沒再睡,而他卻像個啼鬧整夜的嬰兒得到舒服,沈沈地入睡。
吃過早飯,我和娘送老爹回家去。經過路人的指點,我們很快就找到了。
站在門口,叫了門。老爹的媳婦迎了出來,她挺著一個大肚子,身材短胖。飄著肥皂味兒。
「啊!爸!你怎麼搞地...現在才回來?」袖子高高地捲在臂上,院子裏的洗衣機隆隆地轉動。
「他呀一出門像丟了一樣,每次都讓人給帶回來,真麻煩囉!」她瞟老爹一眼,意思是要老爹進屋去。
「老人家脾氣忸,說他又不高興。成天就得在家裏洗他的尿褲子,真是累死人了...。」
她看起來很累,我們不敢再打擾下去。
臨走,娘好聲好氣地勸:「老大人要多費心,在外面出事就毋好啦!」
我開始擔心老爹,臉沈了下來。
長長的紅磚巷道,就像是迷宮一樣,每堵牆都有著同樣的表情,走在裏頭,也不知道經過家門口了沒,或許,該有個顯眼的路標,老爹才不會迷路呀!
才走了幾步,聽見房門裏傳來那女人尖銳的吼叫聲,像一尾懷著劇毒的蛇,向耳畔尋聲咬來。那種齜牙咧嘴的爆跳,像脫水機裏沒有鋪均勻的衣服在打滾抗議。
「你每次都這樣,做你的奴才還不夠-你要我把你關起來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巷子裏翻飛著不知哪裏飄來的枯葉,像是一張拉長的臉上滑落的哭泣,強將人一頭烏頭的髮漂洗成斑皤。初冬裏單薄的陽光低垂,暖不了冰冷的手心。老爹終究不能留在我們家,我心裏難過地說不出一句話來。
四、 惠塔
我時常找時間折到老爹家去看他,只是看一看罷了。
在圍牆外,跳啊、踮腳地朝磚的洞向裏頭望,沒和他說上話,就急忙離開。
娘說老爹他媳婦不喜歡外人管家務事。要我少去找老爹。結果,我只聽進一半,跑去看老爹都是偷偷地。
聽鄰居說,老爹一個人又走丟了,走到東邊農會引水的大圳旁。大圳,東邊距離這兒可遠了。老爹獨自痴痴呆呆地走了去,認不得路。又飢又渴,就伏在圳邊掬水要喝,一不留神滑了進去,幸好被巡田的農夫們救起,撿回一條命。
冬天的水很冷的。
氣象報告告訴大家有寒流來襲。冷氣團以冰冷的掌撫過有溫度的、沒溫度的。還是老詞:「請大家早晚要注意添衣服。家裏有老人小孩的要多照顧。」娘的嘮嘮叨叨也隨冷氣團一起南下,耳朵也要受不了。
娘就是要我將圍巾圍上,口罩載了,才讓我出門。冷是冷,到了半路還是解了下來,讓皮膚透透氣。
嘴裏冒著白煙,對著停在路邊的車窗哈氣,呵了一團霧凝在車窗上,用手指畫一隻鳥龜,然後逃走。
半路,我跑去找老爹。膽怯了一會兒,輕輕按了門鈴,院子裏燕子叫了起來。心想,再沒人應門就要走了。
結果,他媳婦出來開了門,問我作什麼?我說要找老爹,她放我進去。我好像走入禁地一樣小心翼翼。她指著院子左側的一間加建的小房間,房身是用石棉板搭建的,看起來薄薄地,彷彿揮手一拍就能斜傾。
「在外面看,他很臭。」好像她自己也不敢靠近一樣。
門上了鎖,只有小小的窗戶開著。需要墊東西在腳下才能搭近窗口。
我搬了三塊磚頭墊在腳下,才勾著窗口。
房間裏什麼也沒有,只有一張鐵床,和散置地上濕濕黏黏的布。裏頭的味道強烈而撲鼻,好像走到公園裏的小公廁一樣,聞著頭也昏了起來。
我開口叫小床上瑟縮著赤裸身子的老爹。他聽見了,微睜開眼,吃力地撐起了自己。
老爹拘黃的身體,似乎因天寒而拉緊,那種即將因水分流失而枯萎的筋肉,浮貼著脊骨和肋條,像是一副將要應風而揭的皮囊。
「...」我簡直不敢相信。
「老爹...,老爹...老...」。
「...」。
「喏!這個...這個給你...!」我把圍巾拋了進去,它無力地攤軟在地上。圍巾上那微微的體溫,在酸澀的眸眶中流失,像蒸氣、一點一滴、降溫、消散。
走出老爹家,無緣無故地失了神。身後有拖鞋聲啪啦啪啦跟了出來,一聲喊住我:「小鬼!」
「小鬼!回去別亂說話,讓我知道可有你的!」沒好氣地大門碰一聲關起來。
耳朵嗡嗡地叫,像被摑了一記巴掌,熱辣辣的,眼前天旋地轉,胸口微微發燙。
冬季的冷風機伶地在全身上下找出入口。乾乾的把臉凍得繃緊,嘴唇上裂的小口也在隱隱作痛。
我拖著小小的身子向前走著,沒回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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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不見天光的日子,覺得自己身上快長出黴來了。風在外面刮著,天氣仍是這樣陰沈。
小寶熱心拿功課教我,又告訴我學校裏發生的事。都是一些好玩的,像是導護老師和太太在學校裏大吵一架;數學老師這幾天打扮得很漂亮,三十多囉,還沒對象,好像是在約會;小傑在午睡時間練習吹笛子的時候,把丙班一個女生親哭了...。聽他說得有趣,心裏癢得想快點兒上學。
小寶說著說著從袋裏掏出一堆枇杷果。
「買的?」
「哦!不是,是老爹家那棵枇杷樹上的。」
「你進去採的?還是給的?」
「枇杷樹被砍了耶!整棵樹放在晾衣場上呢!」
是真的嗎?再也見不到旋出牆圍的翠綠了。這個冬季帶走了許多,有顏色的,從前的,和一直在心裏頭想念的。見不到春季裏枝頭招搖的嫩芽親吻天空;見不到盛夏葉叢中篩落的陽光踩踏大地;見不到秋天在枝頭無聲綻放的天籟,和擲地有聲的鵝黃...。
枇杷果上的纖絨觸撫著手心,它不再青綠而僵硬,嬌嗔地吸吮我掌心成熟的汗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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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娘問我圍巾怎麼回事,我撒了一個謊,說是被風吹到水裏去了。娘唸了我兩句,把爹那件厚長的方格子圍巾掛在我頸子上,替我理了理衣領子說:「小毛...汝嘜去找老爹了啦!聽人家講伊前日過身去囉!有聽到嘸...?好!緊去...!」
我走著,老爹一把摟住我問:「給我當兒子好不?」
我走著,他的鬍渣子摩挲得我好疼...。
我走著,「瞧你!像隻野貓似地...」。
我走著,遇見了塔。
當目光撞上塔身,塔正黑著半張臉,用八角窗櫺睇我,一半了解、一半慍怒。我能見著它眼光的閃爍明滅,迅速地轉暗,緩緩地拈亮,記憶在幽微的門扉裏兀自熠燃。
我認得它,卻不清楚它的身世;我記得它,卻不知道它的名字。
塔的飛簷撓勾住我的視線,不肯罷手...。
是啊!...。我該把它看清楚,最少最少也得知道它的名字。
我舉步向前,踏上塔吐出的舌階,攀循而上。
偌大的字,鐫在高高的光影裏——
幸會了,惠塔...。
【複審老師評語】
◎老人與小孩的友情關係寫的非常動人。文筆突出。(李)
◎敘事者以一種回憶童年的口氣,將光老爹親切有趣手藝好的身貌勾勒出來,文字描述上也很好。可惜最後對塔的描寫未與老爹聯繫上來,削弱全篇老人慘黑晚景的力度。(貞)
◎這篇童年往事文字生動、情新有緻。手法極為熟練,在不動聲色中流露真情。結尾若在P.15結束可能更佳,以免流於感傷。(廖)
A將光老爹親切有趣手藝好的身貌勾勒出來,文字描述上也很好。可惜最後對塔的描寫未與老爹聯繫上來,削弱全篇老人慘黑晚景的力度。(貞)
◎這篇童年往事文字生動、情新有緻。手法極為熟練,在不動聲色中流露真情。結尾若在P.15結束可能更佳,以免流於感傷。(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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