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陳國偉〈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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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 常常有人說: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郭太太,今天是最後一天了,如果今天仍然沒有什麼狀況,我們就只好收隊了,我們還有很多公務要忙。」一位身著淡墨西服的男子,在玄關,輕聲對著頭髮四散,有點福態的的福嬸說。 他像是有預感似地伸出手,向福嬸的兩肩落下。 褐嬸一聽到這話,就好像久沒有上發條的機器人,一上了發條,就連珠炮似地激動起來。 「那我女兒怎麼辦?你們不能就這樣撒手不管呀!」 這時從他們身後走來一位穿著橘黃色的高女子,男子和女子交換了眼神,然後男子便抽身離開。 女子從福嬸身後靠近,雙手扶著她的肩,用十分溫膩的聲音,吐出一個個清晰的字句。 「我們也不是說就不管了,只要一有什麼蛛絲馬跡,我們一定會出動,警方辦事,郭太太妳放心。」 福嬸使著懷疑的眼神,平日從報章雜誌上見到的新聞報導,都在慢慢地疊積她的不信任,從那麼多的綁架事件的草草落幕,她實在沒有理由說服自己,一旦警方撒手了,女兒還有希望回來。 「是你們,給我一線希望的。」福嬸用怨責的口氣,直衝女警官。 「我想,已經三個月了,一切的證據都顯示,沒有那幫人犯案的跡象,因為依照他們連續幾次的作案模式,不可能過了三個月還不跟你們連絡。所以,只能說是我們當初預估向淡墨西服警官報告。 「郭太太,我不是和妳說過不要激動的嗎?妳要相信我們。妳知道嗎?成功地和綁匪談判,人質的獲救率可達百分之七十。」男警官顯露出十分不悅的神情。 「那另外的百分之三十呢?你們能保證嗎?誰能向我保證?」尖吼的聲音從歇斯底里的福嬸喉中竄出,像一頭剛產後的母豹,奮力地攻擊危害幼子的敵人。 「只要妳冷靜,就能得到保證。」橘黃女警官的軟音在尖音中突起,像是二部合唱。 得兒鈴─得兒鈴─得兒鈴─電話又再度響起,客廳馬上變成了交響樂的演奏廳,熱鬧得像過年。 「全體就位!」淡墨西服警官快捷地拿起耳機。「郭太太,請妳冷靜配合。」 「妳行的。」橘黃女警官拍了拍福嬸的肩,福嬸拭一拭噴了一身的鼻涕,伸手接電話。只聽見一陣急喊。 「喂!喂!阿好是妳晴!我是阿福啦!女兒倒等來呀沒 ?喂!喂!剛剛電話壞去啦!阿好!阿好─妳講話呀……」 一股氣從福嬸的丹田衝上胸口,直往電話那頭強強滾,對方話還沒說完,就被一連串流利的台語截斷。 「你是死人呀7打電話無出聲,是怕人聽呀!怕人知影你生兒子沒屁孔是否??你這死了給人斬八塊的,整天沒代誌打電話倒等來作啥?去死啦!」 福嬸餘氣未乎,重重地掛上電話,停了三秒,又將話筒拿起,扔在一旁。 「不給他打。」 旁邊的警員看了看直忍著笑,一名戴著耳機的探員忍不住,笑著問福嬸:「郭太太的台語也說得這麼好?」 「只有罵那個殺千刀的時候。」說著說著又打了電話機一巴掌。 橘黃女警官和男警官望了一眼,男警官看了看錶,轉身將大衣拿起,戴上帽子。 「收隊,走人。」 福嬸起初沒有聽清楚,先是呆立,然後奔到門口,作勢要攔人,但伸出去一半的手,又收回來,一聲不響地靠在門邊,看著所有的警員進進出出,將器材搬走,不一會兒,就人去樓空了。 臨走之前,橘黃女警官拉了拉福播的手,說:「郭太太,放心好了,妳女兒應該沒事,如果有事,也早就知道了。如果有什麼新發現,我會幫妳注意的。」 福嬸的嘴角噘了噘,仍是沒發聲,就在她伸手出去的那一瞬間,突然有種無力感籠罩著她,讓她不想再作任何努力。其實她心裡比誰都明白,她女兒,是永遠地消失了。三個月了,警察也作了長時間的追蹤,不能再為難他們了,沒有消息就是沒有消息,如石沈大海一般。 究竟女兒是生是死,好歹也要有個結果。就是這樣的念頭,日日夜夜地折磨地,將她逼到崩潰邊緣。 福嬸慢慢地下滑,倚著牆,整個客廳,只有她,和無窮盡的猜念,飄懸著。她只希望有個確定。 可大家不都這麼說嘛!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喘息 沒有人見錢不眼開的。 俗話說得好,有錢能使鬼推磨,沒錢蒼蠅不上來。 在現代社會中,錢是萬能的,無所不能的。錢可以用來害人,也可以用來救人。 看透了警情冷暖的福嬸,決定效法前人烈士,以大無畏的精神,高唱「金錢金錢就是力量,金錢金錢……」大步搖擺地來到局長的家。 局長的家可是氣派的,從門口掛的對聯就看得出來。右邊的是「你也來,他也來,通通都得來。左側掛的是「是你的,或他的,全部是我的」,橫批是「一網打盡」。 福嬸看了看大門,揣揣袋子中的東西,袋子沈甸甸的,看來不輕,垂得福嬸的手直往下滑,地心引力還是很可怕,不能小覷。福嬸按了門鈴。一個年約五十的僕人出來領她進門 經過一座花園,約莫三分鐘,來到局長的客廳。客廳也很豪華,右邊牆壁一張張的匾額、獎狀:「十大傑出青年」、「十大模範警察」、「功在黨國」、「濟世救人」。福嬸呆立在最後一塊匾下,心中覺得奇怪,這不是醫生專用的嗎?怎麼跑這來了。 「警察也是一種拯救世人的工作,不是嗎?」一個中年男子從樓梯上走下來,手中拿個煙斗,應該是局長。 「坐,請坐。」局長穿著一件黑蟒睡袍,胸口露了撮黑叢叢的毛,一雙眼睛骨碌碌地直往福嬸身上招呼。墊在左腿下的右腿像支大木臼似的上下抖動,把沙發椅震得搖晃,福嬸排了排裙子,端正坐好。 但是福嬸的心卻像十五隻水桶吊著,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任局長那賊溜溜的眼光在她身上和袋子上飄,一副沒安什麼好心。 她心想,再這樣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客廳中的氣氛僵凝著,還是把要說的先談好。於是福嬸挪了挪身子,準備開口說道。 「我都知道妳要說什麼,我聽手下人講了。」局長將手上的煙上放下,從茶几上的木盒子裡,拿出一支古巴雪茄,悠閒地吞吐著。 「那我也不囉嗦,今年是牛年.這十二隻大小牛呢,算是我給您的一點見面體。」說著福嬸便從袋子中拿出一只手提箱大的盒子。 一陣澄澄金黃從盒蓋中溢出,照得局長的臉閃閃動人,十二隻人大小小的金牛橫臥在盒中,或站或坐,大的可以到十公分長,最小的也有四公分。 「局長,我想,我們說好的。」福嬸蓋上了盒蓋,正色說道。 「當然,當然,就依照重大綁架案的模式。警員明天就會到府上裝設追蹤竊聽。」 「重大綁架案?」 「就是最近的連續綁票案,我想妳女兒應該是第八號受害者,雖然說這一類的失蹤案不好辦,但我們還是會盡力。 局長伸出毛茸茸的雙手,深怕遲一步就會沒有了似的,緊抓著盒子不放,扯得福嬸鬆了手。盒子從福嬸這一端滑到局長身上,局長因力道過大而碰開了睡袍的扣子,赫然露出局長油滋滋的肥肚,胸腹黑壓壓一片,亂毛糾結,像是年久 失修的草皮。 福嬸一見到這種情形,便閃回身,她突然覺得,原本金碧輝煌的客廳,卻突然籠罩著烏雲,一片漆黑。 這果然是一種黑色的交易,連金子都褪了色,福嬸心有戚戚焉地走出大門。 「要不然,光憑一個局長的薪水,哪能養得起這麼大的花園呢?」福嬸自言自語地說著,耳朵邊似乎還傳來局長那如野獸一般,垂涎著吞下金牛的喘息聲。 當一個人緊張不安的時候,曾呼出大量的氣.但當一個人見獵心喜時,也會呼出大量的氣,都是喘息。 所以說囉,天底下沒有錢辦不到的事,就算你要叫小狗唱歌,也可能給你辦到。 只不過,你會先聽到一堆人趴在你腳下,濃稠的喘息聲。 消費 其實沒有人清楚,身為一個警察,每天要承受多大的壓力,有來自長官的,有來自民眾的,甚至來自同儕的.比功績,比考績,甚至還有比胸肌的。 小方就是這樣一個在三績一體包夾之下生存的警員,他與世無爭,能閃則閃,所以直到現在他也還只是個最低等級的警員,有一個和他同梯次的,現在都成警官了,每天穿著淡墨色西服上班,好不威風。 小方討厭壓力,所以厭事。當他執勤時,他總會三令五申地向他的守護神禱告,千萬不要有人來報案,或是有案件發生需要支援。尤其在今天這種下雨天,天煩,人也煩,若誰不小心來報案找碴,鐵遭他一頓白眼。其實也不是只有他一個人這樣,在全省大雨傍沱的情況下,大約有五萬人次,同時參與小方這樣的運動。 偏偏福嬸這次好死不死,又來到了警局,警局中冷冷清清,只剩小方一個留守,坐在門口的執勤桌,目光呆滯,半張半閉。 「警察先生。」 福嬸站在離執勤桌三步遠的位置,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沒有回答。 「警察先生。」福嬸移近了一步。 仍是一陣緘默。 「警察先生!」福嬸貼著小方的耳緣。 突如其來的叫喊,把小方嚇得找不到魂。剛剛正作著有脫衣舞孃白日夢的他,回過神來眼前卻變成了一個年逾五十,人老珠黃的歐巴桑,嚇得他把本來要伸出去的祿山之爪,硬生生的縮回。 「妳要嚇死我呀!嚇死了健保可不賠。」 「抱歉抱歉。」 福嬸哈腰鞠躬,連點頭賠不是,然後拿出一張有一對男女的合照,微聲地說. 「警察先生,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你……在……休息,所以……」 「好了好了,妳要幹嘛?」小方將座椅往另一側略移,形成離福嬸二步寬的距離。 「喔,關於上次我來報過的失蹤案……」 「什麼時候來報的?」小方白了福嬸一眼,起身到檔案室。 「三天前。」福嬸見他走了走去,便拉大嗓門。 「我沒有重聽,嚷叫什麼。」小方拿了個檔案夾,不耐煩地說。 「是這樣的。」福嬸轉身梭巡,看見了一張椅子,便拉過來坐下,繼續未完的話。「三天前我女兒無故的失蹤,我也報了案子了,警察先生們也來幫我找了,也去我家搜過了。 「是尋找線索,講得像小偷似的。」 「是,是尋找線索,找到了一張我女兒和一個男的合照,於是便一口咬定是我女兒和這個男的私奔了。」 「是有這可能……還有剛剛什麼……妳說……喔!一口咬定,什麼一口咬定,是依證據推斷。好像我們栽贓妳似的。」小方像是找到了敵人的弱點,不斷地攻擊。 「是.警官說的是。如果是在以前,是有這個可能。」福嬸的語氣有些落落寡歡。 「為什麼?」 「因為這個男的已經死了一年了。」 小方沈吟了一會。 「那一定是妳女兒殉情了。」 「哪有人隔一年才殉情,而且據我女兒的同學說,那時候他們才認識不久。」 福嬸努力地似乎想要說服什麼。 「那可說不定,不能排除這些可能。難道妳沒聽過天雷勾動地火,一發不可收拾。還有,女友為完成男友未完成的心願,想辦法繼續完成,再隨男友而去這類事,妳沒聽說過嗎?」小方的語氣有些幸災樂禍,他好好的休息被這個老太婆破壞,他也要她嚐點苦頭。 「可是我相信我女兒,她不會作這種事。」 「哼!相信,所有溝通不良家庭的父母都喜歡這麼說。 突然一陣電話鈴響,小方按了個鈕,開始通話起來。福嬸已敏銳地感覺到,這個警局充溢著的不友善,眼前這個尖刻的警察,對她的百般挑剔和為難,她感到莫名的怒意。警察不是人民的保母嗎?怎麼反而來為難自己的孩子呢,她忿忿不平。 等了十分鐘,小方仍在興高采烈地講。福嬸看到這種情形,就睜大了眼睛,瞪著小方不放。一個不小心,手上拿著的照片脫手而落。 福嬸起身把照片檢起,突然想到,這樣和警察嘔氣對自己並沒幫助,該是應和他才是,救女兒是她最大的目的,千萬不能得罪警察,福嬸打定了主意,不論他怎麼相逼,都要平靜。 「那妳是要如何?」小方放下話筒。 「希望警察大人行行好,幫幫忙,多費點力幫忙找到我女兒。」福嬸沒想到這個警察突然變了個樣,既然他都說出口了,她就順水推舟。 「我們懷疑我女兒有可能是被挾持了或是綁架,現在很流行的,報紙上都有報。」 「我們不是二十四小時都閒閒沒事作,不能因為妳一句話就出動大批的警力。」小方面色凝重,幾近臭臉。他看到這老女人思女心切,正有可乘之機,這時候不狠敲一筆,更待何時.否則就太對不起自己了。而且他現在不敲,等會也會有人作,不如先下手為強。 「而且妳知道,當警察是要費很多精神和體力的。」 「警察先生,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的女兒……」 小方不等福嬸說完。「妳看我們工作那麼煩重,腦細胞每天死得成千上萬,那能記得那麼多事、人。」他偷偷瞄了福嬸一眼,看看她的反應,見她一臉茫然地望著自己,小方趕緊收束神色,決定說得再白些。 「妳知道,人要有補充,才有動力。就像人要吃飯,牛要吃草、豬要吃餿水,汽車要加油,加足了油,才會跑得快嘛!要有些補充,人才有精神。」 話中有話,福嬸心中已明白了七成,但仍是要再探清楚些。 「要吃好的,那我幫你們燉補品來。」 「唉.妳怎麼會知道我們想吃什麼,吃什麼好呢?而且,誰要吃妳煮的,我們自己來就好了。」 福嬸看著腳搭在桌子上的小方,翹得半天高,心裡嫌惡到極點,但又不能吭聲,為了女兒,她必須盡所有的可能,他不過是要錢罷了,這也簡單,何必繞這麼大個圈子。 「你要多少?」福嬸打開錢包,拿出十多張一仟元的鈔票。「這樣夠嗎?」 「唉喲!別這樣!」小方突然坐正,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動作,用兩根手指把福嬸手中那一疊鈔票抽出來,塞入上衣的胸袋,然後客氣地說; 「小心點,地上髒,別掉了.我先幫妳收著。」小方心裡也明白該適可而止,所以笑容洋溢,一臉和氣地說。 你才髒,這裡真是個髒地方。福嬸心裡想著,十分厭惡,但滿臉堆歡諂媚地說; 「那請警官大人幫忙了。」 「快別這麼說了,我只是個小小的警員,戴帽子的。頂多只能幫妳美言幾句,決定偵查方向的事,是局長下的命令,他是主管,妳還要親自再向局長說明才好,隨著福嬸站起來,小方也站了起來,兩人開始用寒喧的語氣交談。 「我的女兒就拜託你們了。」福嬸一直敬禮點頭,小方也不斷地回禮。 「我們也無法保證,因為失蹤是很麻煩的事。奧!對了,有空我會幫妳查看各地有無無名女屍的發現……」 「你是說我女兒死了,不可能的!」福嬸搖搖頭,不可置信地。 「這其實算好的,如果八年後仍沒下落,法律上依舊判定她死亡。」 「那……」福嬸忽然覺得腦中一陣巨響,似乎隱約地感應到什麼,心中似乎有些東西開始分割、破裂。 「總之,妳要有心理準備,我們也是盡人事。」小方心想既然錢也拿了,口氣也就更好點,吃人的嘴軟,說說好話。「不過,那些只是隨便說的,我想妳的女兒應該沒事。」 福嬸再三拜託,走出警局,今天是星期天,仍是根多人出來遊玩。不畏下雨,街道上人潮往來,十分熱鬧。但她腦海中只想著一件事;既然這個小警員都要這樣了,局長不知要送多少。如果女兒真的被綁架,要贖金又該怎麼辦?快要身無分文了,況且還得隨時作最壞的打算。 福嬸停在電話亭前,想了一會,鐵下了心,打通電話,叫丈夫準備好地契,她馬上回家。 訊息 距離福嬸上次來到警察局,只隔了三個鐘頭,為的是女兒已經失去消息二十四個小時,本來只是去學校的女兒,就在到學校的途中,消失不見了,連學校也沒到。福嬸已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前一次來,警察說人沒有失蹤二十四小時,不能報案,如今正好二十四小時又多十分鐘,福嬸及她的丈夫阿福,趕緊到警局報案。 一位穿著便服的警官詢問他們的口供,卻被兩個人又台語又是北京話弄得亂七八糟,搞了很久才清楚原來福嬸的女兒上午到陽明山的學校去,中午本來要回家的,卻遲遲未歸,也沒有聯絡,晚上有個同學打電話來,才知道她根本就沒到學校,兩老才發覺事態嚴重,火速來報案。 警官詢問完之後,並問清楚女兒平時的交通路線,便要他們先回去等,看女兒是否會聯絡他們,也許只是一場虛驚。警方會先到附近調查。 等了大概半個鐘頭,由另一名大鬍子警官,帶著一隊人馬直闖福嬸的家。 「你女兒的房間在哪裡,我是警察。」大鬍子快手地亮了一下證件,並且下令;「搜!」 「你們要搜我女兒房間?!」幅樁本能地站在房間門前.作勢準備阻擋。 「要妳女兒就讓開。」說完便隨手推開了福嬸,逕自進入。「找到任何蛛絲馬跡,立刻回報。」所有的員警-湧而入。 大鬍子警官卻退了出來,拿出一本小記事簿,語氣不是很友善。「妳女兒平常都和哪些三教九流的人來往?」 阿福突然插嘴;「基督教、佛教、道教,喔!我女兒不跟天主教徒來往。」 福嬸白了阿福一眼,推他一把。「沒事別在這窮磨牙,去倒茶。」然後轉身。「我女兒還在唸大學,只跟同學來往。」只見大鬍子警官快捷地在筆記本上抄寫。 「嗯!有沒有男朋友?」 「這兩年沒有。」 「那就表示有過囉!」說完瞟了福嬸一眼。 「警官先生.這以前的事,和我女兒……」 「平日生活如何?嗜好?」硬生生地將福嬸的話截斷。 「很普通。上課、放學、回家。星期假日偶爾和同學去看電影,一個二十幾女孩該有的生活習慣。」福嬸用很驕傲的語氣,緩慢地陳述。 「有沒有不良記錄?」 「警官先生,我女兒不曾……」 「有還是沒有?」語鋒轉為犀利。 「沒有。」福嬸用十分肯定的語氣,正色說道。 「報告組長,找到了一張她和男人抱在一起的照片。」一名探員從房中走出遞給了大鬍子警官。 他看了看,點點頭。「還有沒有其他的東西?」 「報告組長,我們在床底下找到一大堆信件,看來是情書。」另一名探員急急忙忙地奔出。 大鬍子警官接了過來。「嗯。」接著遞給福嬸。「妳知道這個男的是誰?」福 嬸看了看,搖搖頭。「不認識,也沒聽我女兒提過這個人。」 「如果我推測的沒錯,妳女兒,應該是和這個男的私奔了。」 「私奔!」福嬸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嘴巴長滿毛的怪物竟然用那種不三不四女人的形容詞,來加在她女兒身上。「不可能!絕不!」福嬸叫喊起來。 「什麼不可能,這是很典型的,情侶因為家庭的反對,或是私下有了姦情,沒臉見家人,才偷偷逃跑。」 「不─可─能!」福嬸拉長了聲音,幾乎是大吼。她簡直想把耳朵扯下來,去塞住那個長毛怪的髒嘴巴。 「這位太太,妳,自認為很了解妳的女兒嗎?」邊說大 鬍子邊把記事本收入西裝口袋。 「我和她無。話。不。談。」福嬸緩和下自己的情緒,堅定地說。 「那為什麼妳不知道這個男人?」福嬸一臉茫然地望著照片,顯然她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還有這個!」大鬍子將整疊信丟到福嬸面前。「這就是妳們的無話不談。」福嬸覺得有個大榔頭正重睡著她的心,世界在她面前好像開始瓦解 「可是,她的所有朋友我都認識呀。」福嬸還想抗辯:以掙扎的口氣。 「有太多家庭的和樂胞衣之下,都是腐敗的秘密與謊言,妳又怎麼能說完全地了解她呢?妳知道地每天在外頭遇到的每一個人,每一分鐘的生活嗎?妳知道她心裡的所有想法嗎?很多人連自己都不能了解了,何況他人。 福嬸只是呆呆望著大鬍子警官,然後無力地吐出一句話。「我女兒還曾回來嗎?」 「這是個不確定的年代。」大鬍子坐下來,拿出 Mild seven,點上火。「沒有一件事實被確定,包括我們的生活、工作、去留、生死,沒有一項自己能完全掌控。」 大鬍子吐了一口煙,繼續說。「誰知道明天一定會在哪裡、自己曾不會被上司開除,走在路上會不會賣肉粽的從天而降,唱KTV的時候會不會唱到一半大火成災,明天世界會如何?美國會不會發射原子彈?妳知道嗎?有百分之八十的癌症是末期才被發現,更遑論愛滋了。妳有沒有看過一個影集,有一個女人結婚了十幾年,丈夫才檢查出,十年前就帶原了。」他挪了挪屁股,眼神快速閃爍,陶醉在自己輝煌的演說中。「所以,消失了一個人也不算什麼,世界太大了,人隨時都有可能被吞沒。」 「我們是棋子。被無名的力量操縱。」大鬍子愈說愈激動,甚至張開雙手站起身來。旁邊一位戴眼鏡的探員聽他愈說愈離譜,附耳說道:「組長,沒有什麼了,該走了。」順手拉下大鬍子,大鬍子重重地跌在沙發中.頓時又恢復了冷漠的神情。 「好,收隊走人。」 大鬍子將照片丟給福嬸。「妳可以去問一下妳女兒的同學,看有沒有人認識他。」 看著所有的人魚貫而出,福嬸心中突然升起莫名的害怕,像是摔在懸崖邊的人一樣,手中唯一抓著的繩子就要滑開,開始驚惶了起來。 「如果沒有人知道,我該怎麼辦?你們是警察,你們要幫我呀!」福嬸的聲音滿是哭腔,無力地跪在門口。 大鬍子轉過身來,站在門外,大聲地吼「「我們警察有很多的工作,像山一樣高,如果每一個人的事都要我們管到底,一天四十八小時也不夠。而且妳看,警察薪水又少,動不動就出勤務,冒挨槍仔兒的危險,什麼迅雷掃黑專案、春安一號、二號、各大刑案、殺人走私放人、強盜搶劫偷竊、綁架勒索詐騙,甚至過年還要幫妳們看家,所有的壞事都要我們收尾,還要預防被懷疑貪污,我們也是人,有父母妻子兒女,不是每個人都收紅包的─!戴眼鏡的探員見大鬍子又扯遠了,於是插嘴道;「組長,中午了,我們是不是該吃飯了。」然後側身對福嬸說:「你就去問問吧!如果是這樣,其實算好的,有多少失蹤案是不了了之,妳是不知道的。如果有什麼問題……那……再說吧!」說完便拉著大鬍子步上車離去。 阿福這時走了出來,捧個茶盤。「哎,怎麼茶沒喝就走了,到底怎麼樣,你們剛剛怎麼這樣吵,某。」 看著這些警察的離去,福嬸覺得希望也跟著離去了,她覺得心在慢慢退溫,逐漸變冷。 她幽幽地說:「他們不會再回來了,所有的一切也都不會再回來了。」 消息 福嬸怎麼也想不到,女兒和她的一聲再見,竟成了女兒,最後的消息。 就算在多年以後的今天,她每每回想,都像是一個不解的謎團,將她困在其中。 所有的證據都指向相同的結果,不是綁架,便是和愛人私奔,除了這些可能,似乎一切都不存在。 可是福嬸知道,她的女兒,絕不可能和男人私奔的。 福嬸坐在破敗的沙發上,外層包裹的布有著陳年的腐漬,看來自女兒消失之 後,就再也沒有清理過。 後側的廚房傳來阿福炒菜的聲響,嘴裡哼著愉快的歌詞,好像少了一個他生命中重要的親人,就只跟掉了一塊錢,同等重量。 「畢竟女兒失蹤時,他不在家。」福嬸自言自語,語氣略帶哀怨。在那段難熬的日子裡,只有她,獨力擔負起一屋子的驚惶和害怕。 「妳,自認為很了解自己的女兒嗎?」福嬸腦海中突然蹦出當年大鬍子警官,當面指責她的話。 「我是一個不盡職的母親。」哀傷的表情在福嬸臉上凝結,幾年來,她反覆地 思考,仍是不能理解為何事情曾走到這樣的地步,一切都失去了控制,她的心情,反而更加沈重了。 「阿好,喫飯啦!」 「阿福,吃完飯,你陪我去看女兒。」 「好啊!緊來喫,才賣冷去呀!」阿福將一道道的菜,端上桌面,擺上三付碗筷,準備開動。 兩老吃完了中飯,便整裝出了門,坐在開往市郊的客運公車上,兩人不發一語,謹守著車中的緘默。 阿福看著身邊的妻子,感慨萬千,當年妻子的一封電報將他從異鄉的技術團拉回來,原本以為迎接他的是闔家歡樂,沒想到竟是支離破碎。 「我真的不了解女兒嗎?」福嬸的腦海中不斷纏繞著這個問題。她想起女兒還小的時候,跟她要生日禮物,她毫不在意地聽著女兒的要求,以為自己能夠記得一切,結果卻得到女兒落寞神情的回報,女兒一向偏愛水藍,而那一次,她竟選了女兒最討厭,嬌艷的桃紅。 「如果不是我常年在外工作,伊也不用如此煩勞。」阿福心中不停思考著。「如果我可以早一天倒等來,那我就可以看到女兒了,不一定女兒就無失蹤去呀。」 「我們無話不談,但常常變得無話可談。」福嬸想起每次晚飯後在客廳,往往母女倆可以為了一些綠豆芝麻,吵得一塌糊塗,像是明星的私生活,社會觀念的改變,甚至有一 次,女兒還為了未婚生子,和她差點鬧翻。「或許,有可能的話,她也終有一天,會跟男人跑了。」福嬸嘴唇微動,卻沒有出聲。 女兒到底變成什麼樣子了,其實阿福一點概念也沒有.更無從想像,他只知道他最後一次見到她才十五歲,在這五年離家的日子中,他根本無從得知,女兒真正的模樣,甚至連後來的,和那張和男人一起照的,都被阿好因為太過傷心,而全部燒燬。「算算,今年也有三十歲了吧!」阿福盯著一個剛上車的女子,想像女兒如今的樣子。 福嬸轉頭看了丈夫一眼,又回過頭去。「能像他這樣也好。」看看窗外。「可是,我不行!我怎麼也放不掉。」所有的往事每天都在她眼前的鏡頭重覆放映,她每每不忍卒睹,而失聲痛哭。 「十二年了,就算女兒沒死,也已經十二年,伊到底去叨位呢?」儘管福嬸告訴他,法律上早已判定女兒死亡,但他仍不願相信,自己唯一的女兒,已經死了,這種懸念總在割著他的心,雖然他永遠表面平靜。 公車到了站,只有兩老下車,站後是一片大山,今天的風有些大,吹得山坡上的芒草搖搖擺擺。 兩人循著小徑入山,阿福牽著福嬸的手,山上很冷.握著的手是兩老唯一尚存的溫暖。 走到一座墳前,兩人如慣例地,福嬸拿出乾淨的布揩拭墓碑,墓碑上清清楚楚標寫著女兒的名字,和一張照片,有著生年,卒年上卻只留個問號。 阿福圍著墳塚走,順便拔拔新冒的草苗。這座墳是四年前蓋的,裡面埋葬著女兒的衣物,為的是討個安心,免得心總是懸著,猜東想西。 例行工作完成後,兩人坐在墳石的左右,阿福順手拿一根菸,緩緩吞吐。 「最近,我常夢見女兒。」福嬸忽地冒出這句話。 「嗯。」阿福應了一聲。 「我夢見她沒穿衣服,哭著跟我說冷,她還流著血,好多……好多的血,在她腿上。」福嬸似夢囈一般,語調平緩地說著。 「不會的!」阿福丟下菸頭,踩了踩。「我們的女兒不會這麼歹命,伊……伊只是……不想倒等來。」語氣有些沮喪,又像心虛。 「可是最近有很多這種報導……」 「妳不要亂亂講!」阿福不耐地截斷福嬸的話。「我沒有一天不在想著女兒會回來。」說完便別過頭去,朝著剛才來的方向。 福嬸抬起頭,有些訝異。她看著太陽在阿福的方向漸漸下降,過一會兒,阿福將右手抬起,在臉前晃了晃,像在擦拭什麼。 「我們的女兒.不管是生是死,總是在這個世界的某一個地方,是嗎?」福嬸低下頭,聲音轉柔地說。 阿福揚起頭,看著落日的餘暉,左手從褲袋中拿出手帕,擦了擦右手,然後吐出堅強的語氣,說: 「我想,應該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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