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佳作

• 適用身份：張啟文〈親愛者〉
• 最後修訂日期：

如果，早知道多年之後我需要依靠書寫才能清晰的記憶妳，親愛者，妳會不會有些遺憾？ 　　 記得我們都喜歡的那部日劇嗎？相愛的男女承擔不起太多的考驗，終於分離。為了療傷止痛，他們各自去了海邊，沒想到竟在同一面海灘相遇。原來他們小學的最後一個夏天，曾在這個海灘做過短暫的朋友，旋即分離。但是那一份小小的溫暖，卻陪著他們走過長長的成長路途，以至於當他們在人生路途上歷經任何挫折，都會忍不住向那一面海灘飛奔而去。 　　 妳說妳很喜歡這個故事，雖然妳沒有告訴我原因。 　　 當然我清楚妳不僅是為了男女主角因此而又有重新來過的機會，並且白頭到老的快樂結局。而是如果在一生中，能夠在任何時刻都清楚的確定自己投降的方向，該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 我們都不會日文，無法唸出原本的劇名，只能湊和著漢字，稱呼它為「親愛者」。 　　 直到我們真正疏離的多年之後，我開始深深的纖悔，沒有在妳最盼望的當下，答應做妳一輩子投奔的方向，做妳一輩子的親愛者，而如今只能任憑妳孤單的在歲月裡載浮載沉，沒有歸依。 親愛者，與妳相識雖然已久遠的難以準確算計，但是真正的了解妳，卻是在十六歲的某個夜晚。 我記得那是個臨行的日子，妳的朋友借住在妳家，預備第二天一早起程到一個遙遠的濱海縣份，參加妳們期盼已久的露營。 　　 妳的朋友睡著之後，妳悄然坐到我身邊來。 　　 妳說就在妳快樂和朋友聊天的同時，也清晰而焦慮的意識到妳和朋友的不同。妳說第一次，妳看見孤獨站的好近好近，簡直觸手可及。妳感到痛苦，妳不懂妳不懂為什麼不能和她們一樣，單純的投入每一件事情。 　　 妳的聲音頹然，在妳圓圓的臉龐上，有兩行我難以忘懷的淚水。 　　 我已然想不起最後妳是何時沈沈睡去，我也忘記我到底說了哪些沒用又不著邊際的話來安撫妳。畢竟，當時我不過和妳一般，是個十六歲的小女孩。我只是手足無措，並且開始有點懂得，年幼蒙昧的時光已經遠離。 　　 親愛者，現在我追想著彼晚的所有對話，猛然地驚覺那一刻是多麼值得紀念，它成就我們之間關係的發軔，並且確立我和妳彼此無可取代的地位。如果沒有妳的陪伴，我不敢估量，在往後成長的歲月裡，我們的鬱鬱寡歡與孤單，會多麼張狂的抽長。 　　 那一段日子，我總是陪著妳，不管妳去哪裡。親愛者，妳還記得嗎？妳最愛在星期六的午後，白衣黑裙背著書包，閒逛重慶南路。 　　 面對一牆一牆的書籍，親愛者，我最記得妳眼睛發亮的模樣。 　　 妳常常惋惜的跟我說，偌大的一個學校，妳還找不到一個與妳同好的知音。每當她們對妳讀的書流露出欽佩和不解的神情時，妳只能笑笑，心裡感到難以言喻的荒涼。 　　 親愛者，我至今還能複述當時妳說給我聽的笑話。 　　 鄰座同學看到妳在讀一本詩集，很生氣的對妳說，妳怎麼能接受這麼沒有環保概念的書？那麼大的一張紙，只印那麼一點點的字！ 　　 我可以想像妳哭笑不得的臉孔，幾乎同時，我也看見躲藏在妳話語背面的寂寞，照然若揭。 在那些獨來獨往的日子裡，白天在人群裡，妳試著和每一個同學一般生活作息：夜裡，妳閉門在自己架築的世界裡，深居簡出，不與人交通。 　　 但是在妳的靈魂底層，一個心靈相契的人，是妳不曾放棄的願望。 　　 這是不是，妳愛上他的原因？ 　　 我現在想起，我們也有一片海，親愛者。 　　 八月底，早晨的沙崙。 　　 妳從駛往學校的公車上開溜，把身上的制服變成拎在手裡的紙袋，趕在城市開始忙碌以前，坐上目標淡海的一班灰色巴士。 　　 沙崙不出所料的沒有遊客，在八月烈陽的照射下，沙灘上的空罐、煙蒂、塑膠袋都無法遁形，窘迫的呈現在我們眼前。整面海灘，像個窮光蛋，落魄而酸楚。 　　 我們沒有脫鞋，沒有撩起衣棠玩水，親愛者，妳只是拿著妳的長柄傘，將妳和他在一起的每個紀念日子寫在整面沙上，一行一行。妳說希望等一下潮浪來的時候，能夠把它們全部沖刷而去，同時妳也希望，總有一天，刻劃在的妳心中記憶，也能在歲月的往復沖刷下，乾淨無形。 如果換成今天的我，親愛者，我想我會因為妳的自虐，而對妳勃然大吼。但是當時畢竟我沒有，我靜靜的看著妳，不發一語。 　　 但是，親愛者，多年之後，我忍不住要問妳，為什麼妳不記得曾經跟我說過的話？妳不是說愛一個人，就要給他全然的自由，不管愛與不愛，都要好好的走？ 　　 花謝水枯之後，我和妳、妳和他、他和妳都失了聯絡。但是我想我們都應沒有忘記，妳無心卻用力折磨不愛妳的他，和自己。我們也都應當沒有忘記，每一晚，妳一個人在黑暗裡偷偷的哭泣。 　　 親愛者，這就是我最不能原諒妳的一件事。妳沒有遵守妳的愛情理念，因此妳傷害所有人，也搗毀了我和妳、妳和他、他和妳之間未來的可能性。而妳造成的一切，如同被踩踏過的新鮮水泥地，乾涸之後，再也不能挽救。 　　 終於上了大學以後，親愛者，我與妳見面的時間越來越少。 　　 那一定是有意的，雖然當時我不承認。我們曾經是最親密的同伴，我怎麼敢相信，我是刻意棄置妳？ 　　 我真的開始努力的和朋友交往，單純的投入每一件事情。在新生活的每一時刻，妳所做不好的事情都是我嘗試的目標，我是多麼用心，想把妳所不足的通通補起來。 　　 妳洞燭了我的心機，對吧？親愛者，妳沒有說一句話，只是無動於衷的看著我盡力擺脫妳的習氣，學習過著全新的，不需要有妳的生活。彷彿妳早已明白，所有的事情都不會久長，哪怕相親如妳我，都有不得不分離的時候。 　　 但是親愛者，我也許只是企圖告訴妳。生命並不全是妳想的那樣。 美好的事物固然難以永恆，挫折與憂傷又何嘗不是？當三年、四年、五年過去，我回頭追想年少時天大的難關，跨越之後，才失笑發現其實不過卑微如螻蟻。又如同當年我們最害怕的數學問題，現在已無關痛癢，只剩下買東西時，簡單的加減技倆。 　　 但是我的全然明白，也是在我用書寫來記憶妳的現下。而我們卻早已生疏的無法交流。 　　 親愛者，如今的妳在哪裡呢？ 　　 多想告訴妳現在我的生活，多想告訴妳，當年妳做錯過的，我深深警戒在心。我也曾像妳一樣痛苦失戀過，卻無比勇敢地站了起來，並且追求到更美好的生活。 　　 我更想告訴妳，當年妳愛過的人，據說現在還不斷用同一個理由和愛他的女孩分手。最後一次跟他通信的時候，他告訴我，妳一百能打動他心中最溫柔的部分。 　　 我可以想見。聽到這些話時，妳臉上淡淡的笑容。 　　 我是如此了解妳，因為我就是妳。 　　 我們曾共同擁有過的海，我忘了為什麼，現在已經被封鎖起來。沒有遊人的海灘，大概是很乾淨的。那麼，那些妳刻劃在沙上的字，是不是能如妳所想，被時間洗刷乾淨，不留痕跡？ 　　 親愛者，漂流在歲月的妳，最後投奔的方向該指向哪裡？妳是否還帶著那些身份不明的夢想和承諾，不改初衷的在青春裡徘徊？失去我的妳，是否更形孤單？ 　　 在難以成眠的黑暗裡，我也終於開始也坐起身子，卻無法來到妳身邊。 　　 如果有一天，妳路過我的窗口，請妳稍稍停一停，我要播放我找到的「親愛者」原聲帶。重新和妳，和童騃的自己，相遇。 　　 相遇，並且不再分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