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楊琇雯〈情結〉
- 最後修訂日期:
1.
北國的雪跡還未消溶,我便已在你墓前的泥土擲入草莓的種籽。迫不及待地想看它抽長出嫩芽。雖然已經停止下雪,墓園周圍的櫻桃木也有了復甦的生命跡象,但在我的感覺,它好似從未停止過,我不再畏懼雪了,冰冷的十字架猶如你的體溫撫貼著我的臉龐。而我,也不得不承認:佇立在自以為是的絕望中,一切的悲傷喜樂,竟是如此模糊難辨。我惟一可以倚靠的,是過往的甜美,不是未來;守墓的心情是好的,是安定的、是絕望後孤獨的美麗與自由。
辦妥入境手續,走出機場,她獨自一人裹著厚重的衣物手拖行李艘在飄著雪的溫哥華,凝重的面容恰如陰霾的天色,黑色大衣上一束殷紅的玫瑰花緊緊地樓在胸前.街道兩旁流動的,是輪廓明顯的臉孔和金髮,沒有人知道:她為了悼念亡友而決定滯留此地。她走進中國城的人群裡,渴望尋覓到他,但一張張黃種人的臉孔,盡是她所無法辨認的陌生與冷淡,路上的行人為了躲避低溫,都裹緊厚重的衣物,匆忙地與她的身體碰觸,然後遠離。她漫無目標地踐著,街道和建築還是如她記憶裡所熟悉的,但關於這城市甜美的記憶,早在他猝死的訊息傳至舊金山時,就不復存在了。
她將行李搬移至三個月前就已租賃的公寓,一切都打理好之後,顧不得剛才在飛機上亂流的突襲,就抱著那束殷紅的玫瑰花,搭乘Taxi前往市郊的公墓。抵達墓園時,已是午后,陽光透過稀薄的雲層折射出微弱的亮度,可以更清晰地看見整片開始被雪湮沒的白色墓園,連周邊的櫻桃木也不能倖免,她在偌大的墓園裡尋找著他的墓碑的同時,許多殘萎在墓碑前的百合花,莖葉還覆上一層薄霜。墓地在墓園的東南隅,她緩緩地走近,跪在墳前,用衣袖和帶著手套的手拭去碑上的雪堆,然後,將殷紅的玫瑰花束輕放在十字架前,像是不願驚擾他以及其他在地表下安息的靈魂。雪無聲無息地落在她的髮際和衣襟,落在他的墓前和十字架上:她不顧裙擺裡已凍僵發麻的下半身,只想端視著碑,輕撫碑上每一個文字,石碑上雋刻了他的姓名,並標註著"bron 1970 died l997"。
躺在雪裡的往事似乎仍頑固地不願僵冷,我突然想起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冬夜街頭的冷清與空無一物的國度裡,劃著一根又一根的火柴棒,僅僅是為了要挽留她眼前即將燃盡的溫暖與恩寵。而我,連這承續真實與虛構之間的火柴棒都欠缺。
回到租賃的公寓,將室內的電暖打開,在浴池裡泡了一個鐘頭的澡換上睡衣走出浴室時,跪了幾近一小時的膝蓋和小腿仍舊抖瑟個不停。她將紅葡萄酒溫熱過後斟入碎花的瓷杯中,再放入幾枚從冰箱裡取出瀝乾的草莓,這方法是他教她的,他說這樣的調配可以讓紅酒的部份澀味轉為果香的甜味。她兩手微顫地托起瓷杯,藉著幾口溫醇暫時驅散冰寒(不論是生理或心理),她將瓷杯放在客廳的玻璃桌上,整個身子隨即攤臥在沙發上,凝視著觀景窗外,雪無聲無息地在黑夜的帷幕上靜舞,夜的暗沉令她想起三個月前他失事的那一夜,她正忙著將手邊認知神經科學的論文結稿,準備就寢之際,突然接獲了Amry的電話……
「喂,Sara,妳還在聽嗎?Sara……」
他的妹妹Amry致電告知她:他車禍身亡,彌撒及喪禮將在溫哥華市郊的一處教堂舉行。
呆坐在床沿,握著話筒的手不停地顫動,她的雙唇微啟,車禍?他死了?這是頁的嗎?她揣想平日在傳媒上閱讀過的那些車禍現場報導,畫面中的失事車子通常是被撞得體無完膚,扭曲變形的,至於人,更不用說了。
你怎能開這種玩笑?
她的眼瞼沉重地閤上,深深地噓了一口氣。
你不該不告而別的。
她坐在教堂的中央,全身一襲適合悲傷的黑色絲裙,空氣中浮動著她身上的野薑與百合的香和穿香。傍晚的落日從彩繪的壁窗照進整個教堂,照在她異常平穩的表情,她一動也不動的望著壁上的十字架(天父,我需要告解:而且是徹底的。),來參加喪禮的賓客們都慢慢隱退在黃昏的霞彩中。適才,他的靈樞默默地置身在新掘的土坑,她將胸前的花束向墓穴拋去,殷紅的玫瑰沿著拋物的流線方式在深褐色的棺木上跌成一灘血泊,她終於壓抑不住地放聲大哭了。
清晨,陽光從觀景窗淌進客廳的紫檀木板上,我的手執握著水果刀,那是我曾經想要讓生命就此趨於沉寂的歸屬。如今,亮晃晃的薄刀一層層地剝卸頻果初成熟的薄衣,裸露在空氣中的自嫩果肉,正等待被我們貪圖口腹之慾的人類,無情地吞食,誠如『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的弱肉強食定理。
她九歲那年父母離異,從此她跟著父親一起生活,父親是一位畫家,經濟生活尚稱優渥,家中有一間畫室是父親專門作畫的地方,印象中家裡常有客人造訪,而且多半是打扮入時穿著華貴的女客人,她們總是圍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閒聊,等著父親為她們畫像。
她喜歡待在父親的畫室,一個人把畫筆、顏料、和畫具拿來玩伴家家酒,畫室的牆壁上或是橫放斜倚全擺著裸體女人的油畫,她們豐盈的身軀和白晰的皮膚令她誤以為是希臘神話中的維納斯,她才隱隱猜測到:為什麼父親每次作畫時都必定會把房門帶上。
她的童年其實很缺少玩伴,無數個深夜,她因為害怕,把家裡所有的燈亮著.然後,把自己關在書房,用父親作畫的白紙和畫筆畫著童話裡的人物,等父親回來哄她睡覺。應酬晚歸的父親沾著滿身的酒味,兩手搭在她瘦削的臂膀,將買來的童話書送給苦候多時的她。為了怕她無聊,父親讓她去家附近的才藝班學鋼琴、芭蕾、游泳,但她時常在上完課的傍晚,一路睇著天邊的霞彩獨自走路回家。她的童年,除了比較孤單及缺乏母愛外,父親並沒有虧欠她什麼。
我心疼地看著殘存的果皮,矇昧裡我看見雙手上的血污與原罪,感知到自身原來是如此貪婪與殘忍,也愈發清晰地憶及那段不堪回首卻飽蘊真實感的畫面。
父親是個嗜酒及講究美食的中產階級,動不動就吆喝著他的朋友一起涉足外面的豪華餐廳朵頤名廚的手藝,不顧中年過後持續肥腫的身材。
她其實是害怕父親的,一天夜裡,父親應酬返家,跌跌撞撞地摸索著進入她的臥室,一股刺鼻的威士忌酒味混濁著男性專用香水的殘餘味道,激醒了半睡半醒的她。
繼而,她聽到臥房電燈被開敢的聲音,未睜眼就感受到臥房柔勻的燈光打在她的臉上,她從眼角的細縫正巧瞥見:父親詭譎的微笑迅速延展到他滿泛著油光的臉頰,和髮落微禿的頭皮上,醉酒而加速血液循環導致的面紅,像女人的腮紅不均勻地塗抹在他的表情上。
她聽見父親鬆脫領帶的聲音,不禁謎開雙眼想瞧個仔細,但當她瞧見父親狹長的眼睛正盯著她的身軀不放時,又趕忙緊緊閉起。她生平第一次感到:父親詭譎的微笑,把他原本就發福的臉扭曲成任何女人看了都會嫌惡的糟老頭。
不止一次,父親以為她睡著了,便猴急地解開她睡衣的鈕鈕,緩緩地,像怕被人發現似的,將那雙平日操弄畫筆的手掌伸進她半敞的薄紗睡衣,雙手遊移在她的敏感地帶,她儘可能地忍受那股令她頭昏欲嘔的氣味,等父親來回撫觸了好一陣子,才攝手攝腳地離去後,她才敢不住地發抖和低泣,為什麼?為什麼她不起身反抗?為什麼她沒有勇氣抵制父親?這不是她的權利嗎?她恨自己的怯懦,她恨。那是她上大學以後的事了,她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
逃,她想狠狠地逃離,逃離這座優雅的監獄。
從加州帶回的蘋果,已被我折騰得只賸一枚酸楚的果核,擱淺在果皮旁,果肉的痛覺並未因採食者的吞噬而散佚,它們仍蟄伏於空氣的微粒,不被人類粗糙的神經組織所檢視。
漸漸地,她厭倦了留在家中無時不在的恐懼,嫌惡父親擁腫的體態,香水味,和站在原木櫥櫃內精緻玻璃瓶裡的琥珀色液體。
父親又喝醉了,她從臥房的門縫中,看見父親站在廳堂忿忿地,將脫下的米白色西裝外套甩在沙發上,嘴裡含糊地吼叫著:「幹,他媽的,為什麼要跟我離婚?為什麼?」,她十足詫異:父親到底還是個藝術家,怎會如此口出穢語?她看到父親往臥房的方向走來,開始由厭惡轉為恐懼。
她被父親壓在床上,任憑她怎麼掙扎叫囂,父親還是瘋狂地強吻著她的臉、頸、和身體,她忍受父親嘴裡酒精和食物發酵的味道、身上黏溼的汗。肥腫的身軀搖晃著軟啪啪的脂肪在她身上急促地抽動著,壓得她喘不過氣來。而她唯一能作的,竟只是握緊拳頭,指甲焰進掌肉裡,咬緊牙不呻吟、不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響,把頭撇開,望著被父親甩脫在花崗石地板上的紅花領帶,她多麼希望這只是一場惡夢。
父親出門後,她起身走到書房,從抽屜裡拿出一只方型的音樂盒,放在核桃木的長型書桌上,她無力地打開木盒,蕭邦的(f小調)跌沓著輕緩的舞拍,裡頭疊滿一張張五顏六色的紙,全是她小時後為了等父親回來而畫的王子和公主。她開始撕,撕了又撕,一張一張的撕,把那些王子和公主撕得破破碎碎的,最後,她把那只音樂盒高高地用雙手舉起,死命地砸出去,(f小調)的音拍斷斷續續地舞著,像腿受了傷的芭蕾舞群。她跑到廚房拿了五斗櫃裡的水果刀,箭步衝至父親的畫室,裸體女人對她羞怯地笑靨並沒有改變她的心意,她欺身過去,朝那些鮮明亮麗的油畫發瘋似地奮力揮砍,把畫架裡赤裸的女體割得支離破碎。
3.
如今我才了然:遺忘對我而言,是多麼困難的課題。誠如我的無法及不願遺忘你。不願決絕地遺忘,是因為我期許自己,在絕望和真正探知愛的本質與存在後,還能勇於讓原先的清純與甜蜜重生。
即使在負岌美國後,她還是會經常坐在一幅幅舊金山的夜色裡,輕撫左手挽上淺淺的疤,每一次撫觸,就好似又回到臺北的家。她的肉體自由了,那座優雅的監獄卻如影隨形地囚禁著她。
後來,她實在是太累了,整個人呆坐在父親的畫室裡,看著周圍那些被她割得碎碎片片的油畫,她覺得自己的末來就如那些油畫一般,全毀了,這個世界還有什麼理由值得讓她繼續活下去?她看見自己手上的水果刀,深吸了一口氣,雙眼絕望地閤上,在左手腕上劃了一刀又一刀,疼痛漸漸走開,她多麼想就此沉睡不醒,至少還可以讓父親背負一條永遠也卸不下的罪名。但是,她居然在那天午夜昏沉地醒來,父親並沒有回來,她看了看手腕上凝滯的血跡,隱隱地抽痛著,也許是她存著一種賭氣的心理,所以才割得不深。
她逃了出去。
但我究竟有什麼資格可以再重新活過呢?當發現重生是一路無止境的顛礩時,那麼,沉淪是否就看似理所當然地成了唯一的救贖?
她時常從惡夢中驚醒,以為父親會奪門而入。只要每次醒來,夢寐中就會看見:父親的紅花領帶淡漠地躺在冰涼的花岡岩地板,那種壓得她喘不過氣來的感覺,含她羞殘地無以置容。她發現自己竟無法嚎陶哭泣。後來,她學會了尖叫,對著雪白的天花板,對著夜的冷清與晦暗,只有尖叫了。她竟然失去了哭泣的能力,這或許可以歸因於她早已倦怠那漫無止境的哭泣,而需要採行不同的方式來釋放。她用手塢住耳朵,害怕聽見自己可怖的尖聲銳叫,「啊……」,「不,不要.不要臉」她踢翻綿被,狂亂地叫喊著:「該死的,滾遠一點」。
為了讓自己獲得暫時的舒坦與解放,她開始學會抽煙。起初,她常會被煙嗆得咳個不停,但藉由尼古丁在突觸間傳遞今人興奮的神經傳導物,徐緩吐出的灰白色煙圈瀰漫著她,含她有一種報復的強烈快感。這跟毒癮其實沒有兩樣,只是合法與犯法的一線之隔,但她需要被這迷人的快感所取悅(或蠱惑),她需要。
遺忘其實是一種故作瀟灑的姿態,與其說遺忘,倒不如說是淡忘來得實際。時間為何無法讓人遺忘一切?以認知心理的論點,是因其大腦裡負責處理知覺與情緒的皮質不能正常地吸取這一段資訊。果真是如此,那麼,人類的一切思維與情欲不就端賴腦部精密的組織了?
他是加拿大的華僑,也是大她一屆的研究生,他們可以說是因為學業關係認識。
坐在海灣附近的餐廳,他們第一次單獨喝咖啡,薩克斯風溫雅深沉的樂音遊盪其中,隔著玻璃窗,舊金山繁華的擁塞令她有一種逼臨窒息的壓力,她從皮包裡拿出煙盒和打火機,輕巧地點燃一根煙,在他的面前,不急不徐地深吸了一口,她需要被取悅。
「妳會抽煙?」他有點訝異的表情,今她不太能適應。
「是的,」她毫不避諱地把身子斜靠在椅背,側著頭抬高下巴對著他吞吐煙圈,強烈的報復快感並沒有如以往地取悅她。
「你知道,這是一種制約,當你無法徹底杜絕制約的來源時,即使過了一段時間不去理會它,它還是會自發性地復原的,這是你我都很清楚的基本理論,不是嗎?」
「我一向對煙味是最敏感的,可不可以請妳高抬貴手,饒了我吧。」他的告饒裡有著令她難堪的微笑。
「我其實是身不由己,」她想強辯,「這只是一般人用以紓解壓力的方式,身為心理學者,你不應該不體諒,況且,這就是你對待一個初次約會的人的應有態度嗎?」她似乎有一點激動。
「sorry,我剛才是在開你玩笑,只是沒想到妳是個有煙癮的女孩,」他的語調裡藏著一尾嘆息,游向他的眉眼。
「是嗎?那麼,你認為我會是個單純安份的女孩? Like this?」她將乳白色的咖啡杯端到他面前,以食指輕叩杯緣,繼續發表她的論點:「你相信直覺?感覺並不能代表一切,也根本不可信,事實往往是超乎想像所能臆測到的範疇。」
他突然大笑了幾聲,然後,鎮定地詢問她:「Sara,妳研究心理學的目地難道是為了駁辯別人的論調,還是,妳早就看我不順眼了,只是一直等不到這個機會。」
被他認真的調侃,她也忍不住地笑了:「Sorry,我不該,讓一個已經需要忍受我煙味的人,再聆賞我沒來由的抱怨。」
在薩克斯風的溫雅深沉裡,他們,他和她都笑了。她突然覺得自己已經好久都沒有那麼笑過,好久了。
那天,她讓他開車送她回住處。
4.
你是坐擁華城的王子,我是一無所有的灰姑娘。我只想守護住自己荒敗的城垛,同時深怕被陽光照見,陽光總是太刺眼,會照得我無處容身,城裡的黑暗和腐敗才是屬於我的。一株株的玫瑰開始誕生了,鋪植在我城垛的地表。
她隻身在美,拿的是留學生簽證,住的是學校附近租賃的簡單公寓,用的是自己工作兩年堪稱微薄的積蓄,和當初赴美時申請的獎學金,可以說一切歸零,從新開始,日子過得並不寬裕,但她從不想再回到臺北寬敞的住處。
沒有固定的居所,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似乎已經過慣這樣孑然一身的生活,但這種過慣,不見得就是樂於。
她立在窗臺前,看著他將車子慢慢駛離她公寓的門口,又回到一屋子的落寞,她脫下白天在海灣被沙塵沾染的衣裙,把身子浸泡在浴池溫潤的水潮裡,然後,開始回想起他握著方向盤的手,那是一雙男人的大手,但卻又略嫌細緻,她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既有的生理學常識告訴她:是荷爾蒙的作用吧!她想,人性與獸性的分野,究竟有多模糊?人類所謂的愛情,大都是依賴直覺,依賴感官,依賴肉體的,如此說來,人類所謂的愛情,豈不是太卑微了?在舊金山這座繁華的迷宮裡,她確信自己還有找到出路的把握:她不需要這樣的情愛,一點也不。
我站在理智與情感的臨界點,雕繪玫瑰生長的情形,並記錄著這裡的溫度與壓力,城裡的黑暗與腐臭因為玫瑰的誕生而被一片晴明取而代之。我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有權利去擁有它們,繼續忍受著玫瑰的甜蜜與花刺的疼痛,卻不願將它們摘除。
她不自覺地開始注意到:有時經過研究室時,隔著百葉簾望進去,他正捧著厚重的原文書仔細地翻察,長排的日光燈照見他穿著白襯衫的挺直背脊,而她總是留下一地嘆息後放輕腳步走過,她並不想打擾他。
海灣的約會後,他們常常相約採踏著校園裡榆樹的落葉,走到學校餐廳用餐,她喜歡聽他談他小時候在溫哥華學小提琴的事,還有他的家庭,並以眼裡深切的笑意回應他的幽默。慢慢地,即使是在清寒的早晨,折疊被褥的時候,都可以感覺到陽光把微笑從斑駁的窗櫺遞進來。
那年聖誕夜,他們在第一次喝咖啡的餐廳度過,同樣的薩克斯風與溫雅深沉,玻璃窗外的耶誕燈飾,銜在海灣一家家的餐廳與飯店,朝暗藍色的海平面望去,像流落海潮的星子。他們在餐廳交換禮物,並互道祝福。她為他挑選的,是一條藍底白花的領帶,而他,則送給她一瓶 Cabotine的香水。
她細心地將牛排切割成一小塊一小塊,捲起衣袖準備食用,卻被他撞見手腕上密密細細的疤痕。
「妳的手?為什麼會有疤痕?」他有些驚愕地質問她。
「沒有啊,你看錯了吧,我的手怎麼會有疤痕?」她心虛地將左手連叉子置於身後,並試圖以微笑調淡他的衝動。
「我看見了,為什麼?」他的口吻流動著不安。
「沒有什麼,你別問了。」她靜靜地嚼著牛排,不想再說任何一句話。
他側過頭去看了她被燈光敷上的側臉,濃黑的眼睫無力地低垂著,像是在作某種無謂的宣告,他突然覺得她變得很陌生,不像那時一邊吐著煙圈,一邊與他雄辯的她。他開始覺察到:那清新的氣質裡,其實藏有一種世故的蒼涼。
他想把眼前這個清瘦的她樓進懷裡,但他只是把手輕放在她的肩上,她比他想像得還要瘦多了,正想說什麼話來安慰她時,他的手卻迅速被她移開,顯然,她婉拒了他的善意。
「謝謝你,但是現在,我還沒有辦法讓自己相信任何人。」她生份地說著。
「好吧,妳別想太多了。」他沒有再追問下去。
立在窗臺前,俯身看著他停在底下的車子重新發動引擎,然後,離去。她把他送給她的禮物拿出來,Cabotine的香水,她將翠綠色的瓶蓋旋開,夜色裡浮動著野薑與百合的香和麝香,父親肥腫的身軀再度侵略了她的視覺神經,但她還是把瓶蓋帶上,摩挲著瓶身好一陣子後,收藏在書桌的抽屜裡。她在夜色裡撫觸著手晚上密密細細的疤,想到他眼中的不安,她想:那只是一種對她自然而然
產生的同情與關心。她告訴自己:不能再多想了。
我的唇緣還存著紅酒的甜澀和草莓的果香,我不該絕望的,至少,一度被我以為是傳說的白玫瑰,曾經真實地蔓生在我原本荒涼的城域,而我,也曾經一無所求地獻上我微薄而純粹的愛與美。
週末,他邀請她到他的住處作客,她在廚房中看著他小心熟練地將帶血的生牛肉洗淨,切成細片再加上鹽、胡椒、紅蘿蔔、乳酪,放到平底鍋煎烤,不禁讚許他的廚藝,但當他說這都要歸功於他有一位賢慧的父親時,她的腦海頓時受到一陣強力電波的干擾,並產生"轟"的一聲炸響,她知道她無法再問下去了。
餐後,他斟上兩杯紅酒,走進坐在沙發上休息的她,「這是法國的CHINON,味道蠻清淡的,要不要嘗嘗看?」他將酒杯端近她,高腳杯裡流麗的暗紅色液體馬上令她聯想到她所厭惡的琥珀色液體。
「不了,我的酒量不好,也不喜歡喝酒。」她笑著推拒。
「如果妳怕味道太重。我幫妳加草莓。」他把那兩杯紅酒放在餐桌上,走到冰箱取出幾顆草莓.用玻璃盤裝著端到客廳。
「加了草莓會讓味道比較不會那麼澀,而且,也會比較甜。」他邊說著就把草莓放進高腳杯裡。他重新把酒端到她面前,用微笑向她示意,她只好接過那杯酒。
「Cheers,」他坐到沙發上,舉起另外一杯酒,向她手持的酒杯杯緣致吻。
「Cheers,」她有點勉為其難地喝下去。
他在熄了燈的客房,坐在床沿專注地閱讀熟睡中的她,安穩閤起的雙眼,勻靜的鼻息,因喝過酒而微微釀紅的雙頰與唇,那是一種介於霞彩與玫瑰之間的紅,相當誘人。當她說她酒量不好的時候,他以為是推託之辭,沒想到她那麼容易就醉了,望著眼前這個看似嬌弱的女人,他理了埋她微亂的深褐色髮鬢,輕輕扶起她的左手脕,仔細地看著手上幾道淺淺的疤痕,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認識已經半年多了,為什麼她總是避免提及她的過去?為什麼她總是迴拒他的關心?但她的過去之於他重要嗎?他更應該看清楚的,其實是眼前的她。
5.
我總是想違拗人性,渴望著白玫瑰純淨無暇的情感,能落款在我荒敗的城垛,卻忽略了人性的難以抗拒,與自己早逝的純真,那藏匿在華美的包裝後,不為人知的腐敗與陰暗,像一株莖葉完好的植物,根部卻長滿了蛆。
她時常坐在昏黃的燈光下,將抽屜裡還未用過的香水拿出來,細嗅著它的野薑與百合的香還有麝香,摩挲著它的瓶身,父親的形影再也無法侵犯她的視覺神經,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輪廓。
那天,她醒在澄明的天色裡,發現自己躺在一張舒服柔軟的雙人床上,雙手樓抱著被子,窗外的陽光停在被單的花叢裡,她按摩著額頭,昨夜的酒似乎還未醒,怔了一會,才發現這是他的住處,她記得:昨夜的紅酒甜甜澀澀的,味道很醇美,但喝了幾杯後就開始頭皮發麻:雙頰發熱,只覺得很想睡在沙發上,她好像就頁的睡著了。她聽見廚房有人走動的聲音,便起身走出客房,看見餐桌上的兩杯柳橙汁和兩份淺水艇三明治。
是皮質的關係吧?她推測,心理學派裡的Behaviorism以科學的實據藉著研究腦部組織,來論證人類的意識流程,主導著美國心理學界的發展數十年,卻令她不太能夠屈從,在認知心理的前提下,人性與獸性原來是無分軒輊的。然而,她是不會妥協的,至少,不會輕易地選擇妥協,絕不。
還記得《白色之戀》上部的結局嗎?倉本彩最後還是回到了北海道,我喜歡她穿著米白色的洋裝,走在一片藍紫色的薰衣草花海中的那一幅畫面,當她坐在鞦韆上望著暗夜裡的星子時,是否會憶及她與秀一過往的甜蜜呢?
夏日的夜晚,一群研究生在他住處的雞尾酒會上狂歡著,慶著論文的通過。她佇在窗邊,一邊數著黑色帷幕上明滅不定的星子,一邊啜著水果賓治。坐在沙發上的他,正與研究生愉悅地交談,是他看出她的低鬱?還是她讓他這樣覺得的?他從人群的笑鬧中走到她旁邊,她感覺身旁有人靠近,側身發現是他正對她舉起酒杯像她示意,她笑了出來,執起手中的水果賓治向他的杯緣致吻,香檳裡的果丁婆挲慢舞著。
「Cheers,慶祝我的論文通過。」他首先發言
「Cheers,恭喜你。」
「明年等妳的好消息。」
「沒問題,你呢?有什麼打算?」(留下來吧!不要遠離,好嗎?.)她在心裡祈求著他,
「我想先回溫哥華看我的爸媽,還有我妹妹,然後,有一件事…我想徵求妳的同意。」
「什麼事?」她別過臉去,想從頭數她的星星。
「我的家人很希望妳能跟我一起回溫哥華,他們想見見妳。」
「我……,這不太方便吧!」
「噢不,他們頁的很想見見你,跟我一起去溫哥華,好嗎?妳會喜歡那個城市的。」
她側過身去,抬頭望著他,他們相互凝視著,暫時遺忘了人群和背景音樂,他低下頭去呼吸著她身上的水果香味,他更靠近,她向後退了一步,「你不怕煙味嗎?」她厲聲質問他,聲波的震幅極度不穩,「不會,而且我並沒有聞到。」他走進她,他們的手持握著水果賓治,柑擁著,她的身子顫慄,閤上雙眼,神智搖晃著,酒杯裡的果丁在香檳的舞池裡劇烈浮動著,彷彿是熱舞在搖滾樂中的歌手。當他用另外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正準備吻她時,她使勁推開他,「sorry,我還沒作好心理準備。」他離開她的身體,笑得很勉強,「好吧!我也不想勉強妳,不過我還是希望妳能一起去溫哥華,好嗎?」,她微笑著點了點頭。她不會妥協的,她願意一無所求地為他獻上微薄而純粹的愛與美,但這並不代表她就能容許他的予取予求,她要求的只是一種尊重,不是肉體上的互相佔有或者取悅,她相信他能了解的。而且,她的大腦並不準備跟肉體妥協。
雪還未停之前,觀景窗上一片一片駐留的白雪會令我想到(鏡中的禮服),「、暗幕的星空告訴我:片片翻飛的白雪,落在我的裸身,恰如鏡中的禮服』,人是癡愚的,往往無法大徹大悟,無法看清事實的真相,你早已遠離,我卻還奢望一片一片的白雪能為我織出一件鏡中的禮服,即使必需忍受著深入骨節的刺寒。
還沒走出溫哥華機場,就看見他的家人遠遠地向他們招手,他的雙親和他的妹妹,她站在一旁,看著他們親密地擁抱,想起她在臺北的家,不能自己地想要哭泣,她別過頭去,想停止這樣的非理性舉動。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跳到她面前,「晦,妳是Sara,對不?妳好,我是Amry,常聽我哥提起妳,這是我為妳準備的見面禮。」說著,他的妹妹把抱在胸前的大白熊放進她的懷裡,「謝謝。」她有點受寵若驚地抱住大白熊,之後,她的妹妹上前去擁抱她,並在她耳邊偷偷地說:「我哥哥小時候一定要抱著大白熊睡覺,才能睡得著喔。」她笑著望著走過來的他,他的雙親也過來擁抱她。
她在他家三樓的客房裡暫住,每一夜樓著大白熊睡到天亮。陪著他在庭院裡除草,修剪著一株株的紅玫瑰,陽光停在他高挺的鼻樑。她將忙碌的作息,寄留在舊金山的空屋裡,讓海潮的濕度浸洗蒙塵的書籍。他陪著她在開滿水仙與番紅花的GranVille Island湖畔野餐,喝黑咖啡,參觀陶藝館。在維多利亞的Empress喝杯下午茶時,她在留戀這個美麗的花城之餘,常常費力地貼緊玻璃窗,看著天空,想看清藍天的盡頭,卻失望地感悟到,藍天的盡頭太深沉了,她竟無法看清它。
她在他的房間裡看見他的小提琴,繫著未鬆的琴絃。她輟啜柳橙汁,看著他將提琴的琴身架在脖頸處,拉著蕭邦的圓舞曲,而她臺北的鋼琴,卻衰老在遙遠的童年,琴音依稀擺盪在記憶的林梢間。她從不提她的過去,他也從不想勉強她。
她覺得這一切都太美好,也太不真實了,如果……,呵…,她害怕這是她的錯覺,一種真實的錯覺。
6.
北國的雪跡已經漸漸地消溶,我看著你墓前的地表抽長的嫩芽,想念起我的白玫瑰,在這真實與虛構交錯疊架的時空中,它們的甜蜜與花刺的疼痛並未終止。但丁在《新生》裡曾寫道:「過份耽於我少年的激情與行為,也許太輕浮委瑣了。』,是的,我該停止這樣的謄錄情感和記憶,雖然我仍是困坐城中的女王,但我也絕不親手摘除它們,就任由它們恣意蔓生吧!或者,讓時間來證明它們生命的韌度。我仍願倚靠在你墓前的十字架下,凝視著你,即使身處在恆長的巨寒。
她坐在教堂裡,為他祝禱,並且,不再為他臨逝時未能完善的形體而感到悲哀。回到住處,她收到自己從舊金山寄來的包裹,裡頭是她的書籍和論文,她決定滯留此地,白天在市區的診所實習後,才明白遭逢悲劇的,不只是她,還有許許多多無助的病人,孤獨地在自認絕望的未知裡踽行,這難道是上帝的旨意?她質疑這種命定的說詞。
旋開翠綠色的瓶蓋。cabotine的香味浮動著,在飛機上遇到亂流時,她在窗口從四萬多英呎的高度俯視,飛機下的溫哥華隨著亂流斑駁搖晃著,以為自己也將在失事炸毀時瞬間凋萎,落瓣而亡,手便更加用力地握住那瓶香水,無論如何,她要保留住這野薑與百合的香味和爵香。
她清醒著,清楚地看見他與她遙不可測的距離,清楚地看見她瀕臨絕望的眼神,但當她決定要跨過這一點,跨過絕望,她彷彿又回到舊金山的機場,扶梯上的他,在不斷前進的人群裡,微笑著對她舉手道別,那是他們最後一次的道別。
她在水仙花的香味溢滿整個溫哥華時,採摘他墓前的草莓,倚靠著它們的甜蜜。回到觀景窗前,奢求相同款式的,屬於她的鏡中禮服。(今年的冬天我將不再畏懼雪,我等待的,是重獲新生,也是絕望後孤獨的美麗與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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