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張維君〈她男人與她男人的男人〉
- 最後修訂日期:
總是在夏末秋初的某一個時分安靜的離家。不說什麼,也不慣在這個時候多說些什麼。
只是就這麼看著妻替我收拾行李,偶爾冒出一兩句多年不變的叮嚀。這時候風風雨雨很難說的,妻總是在替我收薄外套的時候才唸上幾句。山上風大,出門前記得披上。我就放在行李最上一層了,探探手的事,別老忘了做。妻總是這麼說,再多並不是我沒有印象,而是妻不慣打斷我的沉默。她總等著我笨拙的自己將安靜切斷,才向哄個孩子似地哄我。怎麼妳不多說一點,我喜歡聽妳說話,我總選擇這句當起首。我知道,我知道。這個時候妻總是放下手邊的工作,抱個孩子似的抱抱我。逐漸豐滿的軀體不變的是乾淨的肥皂香,總是這個時候我會呢喃著我的歉意,甘心永遠留在妻的懷抱,彷彿告解於神父。雖是我明白,天上的父親永遠不會原諒我的罪。
一個男人愛上另一個男人原本就不會被天上那個自稱父親的傢伙赦免,我也不希罕以我的愛情換取我的無罪。聖經上說將取去我有罪的部分換取大部分的我前往天堂,只是我懷疑,取去我的愛情,那個「我」還算得什麼?餘下的或許只是我之於妻的歉疚吧?懺悔於我的妻。妳明白我只能用妳愛我的一半愛妳的,怎麼妳還那麼甘願愛我那麼多呢?妳價的是一個無法全心愛你的人,一個同性戀者……不只一次,我擁著妻,盡力付出我所有尚未死去的溫柔。不這麼愛妳,我又怎麼嫁妳?妻總輕輕嘆著氣,不再說什麼。無數的夜晚我們相擁而眠,彷彿一個孩子,我貪取著妻的母性。在妻面前,我不算是個男人。我在妻面前落淚,在妻面前不藏起自己的感覺。也因為如此吧?我選擇當一個作家。把所有時間都給妻……該是說幾乎所有的時間吧?我明白。除去我僅有的溫柔,時間,便是我唯一能以之補償妻的東西了。
而,也只有極少數的人曉得。以身為同性戀者,我擁有一個妻子。
比如說,威克。
威克,兼任我的第一個男人,第一次承認,我過去的情人;分手以後,我們都盡力成為對方的朋友。每當威克來我家,看著妻的背影;你老婆算是值得愛的女人。威克總難得板起正經面孔對我說。你虧欠太多,可以清償的又太少,你那一點點的歉疚根本就什麼也不算,連那一點屁用都沒有。我明白的。威克。我說。
我明白,我明白。
父母,妻,威克。在我生命中,還有一個人是佔了很大的一個部分,這麼多年我從不刻意去想這個人。只有在夏末初秋,某一個安靜的時分,我去看他。
阿陶。
妻,我,威克,阿陶。大學時代我們是公認的死黨。結束與威克的愛情後,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去碰感情的事。把情情愛愛都收起,所到箱子裡,不去看他們擔心。我一如以往沉默。只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消沉……或者該是說,我不想在他們看得到的地方消沉?算是某種倔強吧,總之,最後一次我最到在酒吧裡。醒來的時候,我在阿陶床上,阿陶和衣睡在我身邊。碰巧去酒吧,看到你醉了,就把你帶回來了。阿陶是這麼說。靦腆的微笑。但我明白的,一向都不去酒吧的阿陶怎麼可能在酒吧裡出現?
真的謝謝你,我對阿陶說。從那天開始,我和威克都再度成為對方的朋友。我們試著不看對方,不提及任何一件有關我們感情的事。那是很困難的一件事,但是我們都盡力去做。阿陶離開很久以後威克才對我說,阿陶那一次跟了我好久,他不放心我喝醉。那是誰走漏的消息?總是好氣又好笑的,我問威克。威克總是在那個時候開始坐立不安,然後很不自然地刻意把眼光調開了……我只告訴你老婆而已。威克說。你老婆那時候說他不放心你,阿陶又不放心她跟去,一個女人比起一個醉鬼在那種地方不會安全多少。那之後便是威克嚷嚷要回家了,有一點接近落荒而逃。送了威克出門,轉身看見妻以一種看頑皮孩子的眼神看我。你可以不那麼整威克的,妻總是無奈著。看著她的大小孩。而我只是又躲進她的溫柔。我知道你想起阿陶。妻說。你等等我,我把碗洗好了就去睡好不好?
等在一旁,看著妻洗著那些碗碗碟碟。也是不看吧?我的眼睛睜著,我看著過去。妻從來不在這個時候說什麼。洗碗,擦拭。把一個一個碗歸位,陪著我上床。怎麼妳都不問?某次我這麼問妻。問什麼?妻總微笑著。我說問我們的愛情哪,我是什麼時候愛他的,我有多麼愛他……說著,說著,我哭了起來,哭得不知所措。我好愛他的,那次我在妻的懷裡哭得聲嘶力竭。怎麼辦,我失去他了。怎麼辦……妻依然不問。那是她的體諒。許多年後我才從威克那裡問出來。妻不問,只是她早意料了結果。
就別讓他又那麼傷心了,妻說。一個據說天氣很好的下午,我不在家。妻曬著暖暖的陽光,和威克一起喝下午茶。妳該更貪心一點的,威克嘆著氣說。可能威克就是我們之中那個最清醒的人吧?看清他自己愛的只是我的懦弱,只是全然屬於他,因為他的存在而存在。妻則是包容我的懦弱。女人的愛情該有很大的一部分是母性,威克嘆著氣這麼說,其他還有什麼威克堅持不再多講。你還記得阿陶?看著威克很訝異的聽我主動提起他,愣著。威克,威克?搖得威克回神。回憶灑了一地,一閃一閃得提醒我,我從來就沒忘。不想,不提。不代表回憶就這麼,散了。
妻,我,威克,阿陶。我總是之中最蒼白的一個。威克則高大漂亮。無所不能。有著原住民血統的阿陶有一雙我見過最美的眼睛。黝黑的皮膚,單純的心思。妻在那個時候對我們三個人都是很特別的存在;阿陶,還是情人的威克與我。還有不再是情人的我與威克。我們之間的交集其實再簡單也沒有,不過就是我們選擇了其他的四個人由同學成為朋友,之後我和威克成為情人,妻則總是看著我們,妻從來不需要多說什麼。提點威克該到幾堂上出沒了;提供我一個地方,慎密的藏起我的懦弱,而那就是我所有愛情的源起。威克是這麼說的,堅強的人會去愛人,懦弱的人則永遠等待被愛。阿陶則幫著妻,妻不在的時候阿陶便聽著我的沉默。只是妻永遠都是淡漠的,阿陶則是微笑著。那不要緊,小衛。之於我的蒼白,阿陶總是這麼說,然後不著痕跡的替我披荊斬棘。和威克分手的那一晚,妻選擇待在我身邊。你該明白為什麼,威克。妻總是這麼對威克說的。我就是服你老婆這一點,很多年後,威克苦笑著對我說。妻從來都不問,但也沒有什麼是妻不知道的,包括我和威克結束後,阿陶有一段時間不太理威克。妻陪著我,阿陶則是含蓄的表達他的關心。一個夜晚,妻有事。托了阿陶看我。閉著眼睛,我沒有睡著,我聽見阿陶逕行開門進門的聲音。聽著阿陶放下手中的東西,推開我的房門,看見我睡著;當然實際上我不是。只是我還是沒有回應阿陶的慾望。只是就這麼躺著,任著阿陶替我覆上薄毯,之後阿陶並沒有離開。我愛你。我很愛你……。我聽見阿陶對我說。很小聲的,小衛,你教教我怎麼辦,好不好?
我該怎麼說?
那之後我並沒有告訴阿陶,我知道他愛我。那之前我甚至不知道阿陶也是個同性戀者。更甚而阿陶是因為什麼原因愛我呢?我只是又躲到妻身邊,他愛我?妻說,是,他愛你。在你愛上威克之前他就愛你了。而妳連吭都不吭一聲?近乎指責了,我生氣的看著妻,我說。他愛我,而我不知道他愛我?
你知道了又能怎麼?很是風清雲淡的,妻說。放棄去愛威克嗎?
我不知道。
那之後我的生活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只是結束與威克的情人關係,我門努力成為朋友。算是刻意吧?我不去想阿陶總是盯著我瞧,以及好幾次的欲言又止。某個期中考之後的下午,妻突然說他想去酒吧坐坐。我看到威克眼裡的不贊同。但是我們都明白,妻從不收回她說過的每一句話。四個人到了酒吧,妻只是以一杯血腥瑪麗消磨掉一整個夜晚。或者該是說,我們離開的時候那杯酒根本是原封不動的還給酒保。而阿陶則是一反常態喝的爛醉,小衛,我愛你,我愛你……在威克車上,阿陶突然喊了起來。好,好,我說。否則我還能怎麼回答?前座的妻和威克則是裝做什麼都不知道。只是談他們的時事,罵他們的教授。小衛,你要知道,我很認真的。看著眼前阿陶一雙眼睛根本就發直了。我知道你愛我,我說。我知道,我知道……
之後的第三天早上,門鈴在七點半鐘準時響起,通話器的那一頭什麼聲音都沒有。上來吧。輕輕嘆氣了,我說。一分鐘後阿陶出現在我家大門口,提著早點。這個給你,阿陶說著。假裝不在乎自己的滿臉通紅。我說什麼?還能是什麼?之後的點點滴滴是我可以記上一生一世的。只是我從來不想。
想了又如何?我明白的。想了又如何?繼續脆弱下去嗎?
是和威克完全不同的。在學校裡,威克可以把我們的愛情藏的很好。我們的情人關係只有在校外才存在。所以在某一方面,威克傷我是深一點。所以妻再我們分手時是待在我身邊。但是阿陶完全不一樣。
我不懂阿陶在不在乎他愛的是一個男人。或許該是這麼說,我不知道,我在乎我愛的是一個男人嗎?如果我不在乎,是不是我不該隱藏我們的愛情?威克用他的淡漠告訴我,在學校,我們只是朋友。之後呢?
我成為那個淡漠的人。我被傷害,之後我去傷害另一個人。每一次甩開阿陶的手我都刻意不去看阿陶的表情,你不苦?在我的小公寓,我躺在阿陶懷裡。阿陶只是笑笑,沒再說什麼。我甚至不知道你為什麼愛我,我說。算是落寞吧?我很明白,如果該有誰是不該被愛的,那就是我了。懦弱,自私。我並不能很清楚的分辨我與阿陶之間是愛情嗎?還是我只是厭倦只有一個人?
寂寞?不,我不懂寂寞是什麼。我只是很清楚,有沒有情人的差別,只是我身旁有沒有人的差別。只是我自由,與我不自由。我明白,我永遠都不會像三島由紀夫筆下的那個花子,只看得到她的良雄,她的戀人。一個只愛自己的人只會看到他自己,我可以把我的心給我的情人,但是我不以為,之於我,那就是愛情。
無名指上,看不見的戒指提醒我,我的心,給了我的情人。僅僅只有,我的情人。
而阿陶只是笑笑。愛你需要那麼多理由嗎?阿陶說。我還以為我只要愛你就很夠了。你知道的,我愛你。卻也是我不懂吧?或者該是說,我刻意不去懂。
不想,不懂。那麼我就有淡漠的理由。我可以不去想我傷了誰,不去想,我不需要的內疚,我不需要的,那種溫柔。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阿陶。
病房裡,我只是愣愣的看著阿陶睡去的容顏。這個年輕人救了兩條人命。恍惚地,我聽見醫生在對我說。兩個孩子走到馬路上,如果不是這個年輕人……孩子?什麼孩子?小衛,你怎麼了?我可以聽見妻在對我說。回家了,好不好?你看起來不是很好。回家?我可以察覺自己是正在微笑的。回家?不,我要陪阿陶,我不要阿陶自己在這裡,他很怕寂寞的。在那以後發生了什麼事我並不是記得很清楚。只是所有人都在告訴我,阿陶死了。
阿陶……死了?
之後的日子我是在回憶中度過的。阿陶的每個笑容看起來都是那麼真實,可是當我伸出手,眼前又什麼都不是了。小衛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我可以聽見威克說。自我們分手,沉默之後的許久,我聽到威克這麼說。只是那又怎麼呢?
我就那麼幾天看見你老婆著急。輕輕嘆著氣,威克一如往常翹班,一如往常來我家坐,那是我和妻婚後的第三年。什麼著急?我說。事實上阿陶死去後的半年,我根本就不知道我是怎麼過的,連記憶都連接不完全。只是隱約記得,妻是一直陪在我身邊的。你不知道你老婆愛你有多久了吧?威克說,你不知道。
或許我是真的不知道的。無數的夜晚,我總看著妻。只是記得,母親是極不贊成我們的婚姻的。根本不愛她,我可以聽見母親這麼說。我不管你愛誰,但是我不想你毀掉人家小姐一生的幸福。母親一直都明白的,她的兒子永遠不會愛上一個女人。而妻,只是藏著我母親她懦弱的兒子,什麼都不說。
你在開什麼玩笑?看眼前的威克沒有說笑的樣子,我說。你老婆愛你好久了,自顧自開了啤酒,威克說的沒好聲氣。你沒發覺嗎?我們還沒分手前你老婆就愛你了。而我只是愣著,一直以來我沒想過妻會嫁我的理由。只是記著,我真正懂得阿陶死去的那一天,整個世界在妻的懷裡崩潰。怎麼辦?怎麼辦?我哭著問妻。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
你還有我的,我沒想過妻會這麼說。妳?我只是推開妻。妳會離開,妳遲早也會離開我。不會的,妻只是把我重新納入懷抱。我該怎麼做你才會相信我呢?我不會離開妳。
你用什麼證明你不會離開?耽在妻的懷裡。我問妻。用妳一輩子嗎?妳會嫁給我?
我嫁你。
我真不敢相信你就這樣不聲不響的公證結婚了,威克繼續抱怨。不然你要我怎麼?公告以示天下?替自己開瓶啤酒,我說。你還是少數到場的人。這還不聲不響?是呀,連婚戒也得我去張羅,想想也知道我有多不幸了。對著眼前的啤酒空罐皺眉頭。威克看也不看,把捏扁了的罐子往垃圾桶丟去。
埠幫我這個前任籃球校隊鼓勵一下?心情大好。威克這麼癱在沙發,然後對我微笑。去你的,我笑罵。前任?十年前的前任吧?
之後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了。有了妻,兩個孩子也相繼出世,我原本逸失的心也就這麼安定下來了。我和妻之間依然不算愛情,我們只是讓對方依賴。我還是對妻有著歉意。怎麼會要嫁給我呢?像是在責怪妻的魯莽。也是歸咎自己的無能。我抽緊自己的呼吸,算是說服……?就算是說服吧。你明白的,我不可能完全愛妳……看著妻哄著老二的背影,我替老大拉上薄毯了。一個回頭,妻由身後摟著我的後頸。怎麼了?我問妻。是我話說得太重了?不,妻只是淡淡的笑著。我聞著妻的髮香,等著妻的回答。原本我得不到你的,好久,妻說了,我沉默著。可是至少現下我得到一半的你。看著妻的笑,妻說。你沒有什麼對不起我的,原本我該得不到,但是現在……陪著妻看著我們的兩個孩子。我不明白妻的滿足從何而來。我依然不明白,妻不怪我的理由。
孩子的爹?孩子的爹?妻把我從回憶中喚回。曾經我以為就算我不說,妻會知道所有的事,直到現在我還是這麼想。怎麼了?瞧見我在發愣,妻把整理的動作做一個結束,解下身上的圍裙,妻問我。沒什麼,我說。結儷十數年,我依然偶爾在妻面前手足無措。試著不去看妻的臉,妻只是淡然笑了。俯下身子,妻像吻個孩子似的,輕輕吻了我的額,之後妻離去。我才突然醒覺,窗外有雨。
窗外,雨輕輕,輕輕的,下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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