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簡翰翔〈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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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O年代,這時候的台灣正面臨了產業轉型,許多農民乘著這股力量紛紛賣掉他的農田,蓋起工廠,各式各樣的工廠,有成天敲敲打打的鐵工廠,有設備不齊全、冒著濃煙的塑料工廠,有不時發出生硬臭味的化學工廠,還有一些莫名其妙就會排放出無言六色的污水工廠,由於不知道這些工廠到底是在製造些什麼,也不清楚是什麼性質的工廠,為了比較好稱呼,我們叫它污水工廠,簡單又好記。在河的兩岸,稻田、玉米田、甘蔗園一塊一塊的減少,相對的,鐵工廠、塑料廠、肥皂廠、污水廠,像雨後春筍般一座座的掌在原來的土地上,瘋狂的長。紅色、黃色、藍色、紫色的水在河裡融合成難以定名的顏色,不是黑色、不是白色、不是灰色也不是咖啡色,而是介於這四者之間或是超出這四者之外的顏色,是欣欣向榮的顏色。河邊一長排粗壯的煙囪,冒出濃厚的黑煙,在黑煙裡隱藏著一股強大的力量和信仰,筆直的人衝入天堂,不像農村炊煙那麼虛弱無力,不像烤肉嬉戲的煙那麼精神渙散,它毫不遲疑,也不多愁善感,強硬的告訴上帝人對自然和幸福文明的看法。      對應著這股信仰,當時的知識份子,像一大群蝗蟲降落在稻田上,拼命的往大學的理學院擠。這信仰像瘟疫般的傳開來,電機系、化學系、物理系、化工系,一時間成了最熱門的科系,而唸中文系、哲學系的學生,一般都被認為是沒有志器和精神卑弱的軟骨頭和問題小孩。      在這股潮流下,李水木進了一所大學的化學系。嚴格的來說李水木並不是直接的被潮流帶到化學系的。一九七O年,李水木高中畢業,他對中國文學抱負相當大的興趣,下定決心要走中文系路線,於是他瞞著父親跨組考上了東吳中文,理所當然的被視為沒有志氣和精神卑弱的一份子。在那個年代,中文系是女人唸的科系,哪個男生要去唸中文系,是天理不容的,是天誅地滅,會遭天譴的,在社會上是被人指點的,左鄰右舍若問起你兒子唸什麼科系,會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的科系。在李家也不例外,李水木的父親聽到他念了中文系,氣的臉紅脖子粗,二話不說,拿掃帚就往李水木身上打,除了念中文系之外,李水木沒有一次反抗他父親的旨意,這一次他沒有跑,李水木跪在地上低著頭,咬緊牙齒,拱出他的背讓他爸打,他父親使勁的拿掃帚的柄往他身上打,不停的打,李水木感覺到皮膚和肉正在芬哩,他還是咬緊牙齒,沒有哭。他媽媽在旁邊一面流淚一面拉李父,阻止他繼續打下去,「好了啦!你想打死他是不是?!」李母哭著,她無力抵抗家裡的權威。李父在李水木身上感到一股強烈的意志,反抗的意志,這使他不安,他知道再打下去也不會有什麼結果,在一瞬間的靈感,李父昏倒了,左手壓著胸口是他昏倒前和昏倒後的最後姿勢,的的昏厥是刻意的,但事實上的的確確是昏倒了,刻意而不偽裝。在完美的地點,完美的時機,做出完美的動作,無可挑剔的,他昏倒了。李母趕忙的上前攙扶,李水木留下兩行眼淚,像河流一樣。一行是為他爸流的,一行是留給自己的,然而他自己並不能明確的賦予這兩行眼淚意義,他只知道自己哭了。像靈感一樣,猛烈的罪惡感如同加了鉛的烏雲,從天的一角慢慢的下垂,一步一步的逼向李水木,越垂越低,終於一陣黑色的霧將他包圍,他怎麼也走不出去,他想闖出這團黑霧,卻找不到方向,他害怕碰撞到不知名的東西或掉進坑洞裡,這團黑霧讓他呼吸不順暢,他低下頭看不到自己的身體,伸出手也看不見任何東西,黑霧吞食了他具態的形體,李水木只感覺他意識的存在,恐懼和無助。黑霧快讓他窒息,他再度提起勇氣,心一橫,不管前方有甚麼障礙,拔腿就往前跑,怎麼都移動不了腳步,無論怎麼想,都說服不了他的腳,甚至感覺不到自己有腳,他確定的認知道他的腳在什麼時候就消失了,哪裡也去不了。他無助,像被丟棄在黑暗中的嬰兒,又比嬰兒更無助,他歇斯底里的喊叫,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沒有媒介可以傳達他的聲音,黑霧的組成物質是順從的精神意識,沒有空氣可以傳導聲音。他跪下,眼淚和精神上的膝蓋同時著地。      一九七一年夏天,李水木重考,秋天成了化學系的學生。同時對化學產生強烈的興趣,他同作實驗一樣嚴謹的生活,每天固定早晨六點半起床,七點吃早餐,一個饅頭,一個荷包蛋外加一杯豆漿。在當時這樣的早餐是相當奢侈的,但他有一個望子成龍的老爸,李父賣掉一塊田,準備把所有資金供水木念化學系。李水木每年都拿一堆獎學金,光那些獎學金就足夠他繳學費,他在物質上的生活是夠闊的。成績好,體育也強,雖然他對化學系產生強烈的興趣,但是他從來沒有感覺到一點成就感和快樂,這一點讓他感到相當困惑,他肯定對化學的興趣,同時又對他質疑,一想到這裡,他就呼吸不順暢,快要窒息。「也許只是你認為你該對它感興趣,所以你對它感興趣。」他的心對他的意識說。李水木繼續他的混亂和絕對嚴謹的生活。      大學時代,李水木和大多數的人一樣交女朋友,約會、牽手、接吻、愛撫、做愛,一樣畢業去當兵,一樣役畢,一樣結婚小孩,但他對這些事,事後都沒有太多的感覺。他常常做夢,夢見自己快樂的走在陽光翠綠的森林裡,吹著口哨,一不留神,陽光不見了,樹林也不知道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天頂厚厚的一層濃密的黑雲不急不徐的往下沉,他非常恐懼,四周空盪盪,連草都沒有,當然更沒有所謂的「路」,他慌張的不知道要跑往哪個方向,沒有所謂的路,哪個方向都一樣,東南西北的概念也全都消失了。他歇斯底里的原地轉圈圈,黑雲越來越低,他開始在地上挖洞,拼命的挖,黑雲越來越低,越來越低,他跳進坑裡拼命的挖,黑雲已經沉到地面,就要抓住他了,他大叫,雙手緊抓著汗濕的床單,驚醒。好幾次又好幾次,李水木更加不喜歡生活上的新刺激,或許說那些新刺激對李水木而言,根本算不上什麼刺激,毫無感覺,誰會對毫無感覺的東西產生興趣呢?因此他的性格上蒙上一層類似於古板的生硬的東西,像皮膚上的繭一樣,李水木感到厭惡,他一心想除掉那樣東西,他愈是這樣想,惡夢就愈頻繁,連發呆的時候,黑雲都像鬼魂一樣向他襲擊。他向黑雲繳械,這是他第二次投降,從此他把古板、獨裁,權威和類似於古板的生硬東西化為性格的一部分,並奉為真理,之後他沒有做過一次惡夢。他很滿意這樣的生活,現實和非現實毫不抵觸。      一九七九年秋天,李水木和他的老婆生了一個小女孩,李小青,一個美麗的處女座。有動人美麗的大眼睛,很舒服的嬰兒香味,呵呵的嬰兒笑語,不管是誰,只要你向她伸手微笑,她就會爬進你的懷裡讓你抱,睏的時候會用小手拳著手背柔柔眼睛,嘟著討人喜歡的小嘴,把臉埋進你的脖子裡,這樣可愛的小嬰孩。喔喔喔!喔喔喔!李水木逗弄他唯一的小女兒,所有的惡夢都過去了,他美麗的小女兒像一朵潔白而近乎透明的白雲,在他淺藍色的天空飄,悠閒又安祥,他從來沒有感受到這樣的幸福。彷彿可以聞到種子的味道,李水木把鼻子湊向小青的臉頰,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那口氣味吸入肺裡,吸飽整個腹腔,一直吸到他身體每個角落,甚至吸到他意識和靈魂到達不了的地方。他很愛她,這時他有一股衝動,想把他的小女兒吞進肚子裡,成為他生命的一部份,這種突如其來而可怕的想法讓李水木覺得恐怖。喔喔喔!喔喔喔!李水木聽到泥土裡種籽發芽的聲音,起出是種籽皮上的裂痕,滋,滋滋,的聲響,小綠芽伸出雙臂撥開泥土,在湖底攪動小石頭柔軟的聲音,李水木聽的入迷,他感覺到這不僅是他女兒生命的新生,更是他自己新生命的開始。      李水木親吻他讀三年級的女兒說晚安,小青沒回答,只是閉上眼睛裝睡,小青並不喜歡他父親吻他,那其中賴有令人非常不舒服的東西,小青不清楚到底在他爸身上有什麼東西讓他這麼不舒服,但她知道一定有,那無法命名的東西一定存在,她說不出來,但她知道。小青沒有抵抗,讓蘊涵著愛和不明物質的吻烙在她額頭上,打從她有意識以來就沒有習慣過那樣的吻,有意識之前也沒有習慣過,她沒有逃避,雖然她內心強烈反抗著她還無法命名的物質。對一個常用國字都還沒學齊的小女孩而言,看不到形體的物質,除了鬼魂以外就沒有其他的可能了。小青無法使用語言來表瘩那不知名的抽象物質,她畫著白色的湖水,倒映鉛筆聳立的森林,天空漂浮黑色的積雲。她不知道自己畫的對不對,也不明白那到底是什麼意思。      那天晚上,小青幾乎整夜沒睡,也許是太累的關係。太累也會導致失眠,身體非常疲累,腦細胞軟得跟剛射完精的男人性器一樣提不起勁來,只有神經還亢奮著。她中午放學就被安排去學英文,下午四點學珠算,晚上七點半爸爸請家教來教鋼琴,有幾天的下午是學速讀。她從來都沒喜歡過英文、珠算、鋼琴什麼的,她只想能和同學褲快樂樂的出去玩,有一次小青故意英文不背、珠算作業不做,遭到老爸的痛打,一邊斥責國小三年級的她「給妳去學英文,妳不好好學,妳知不知道賺錢有多辛苦!」,然而小青從來都不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麼,她只知道痛,衣架劃過空氣咻!咻!打在身體上的痛。她害怕,從此不敢和爸爸的意見相違背,她告訴自己,父親所做的決定都是對的,這樣想法才不至於太矛盾,她試圖封閉自己的靈魂將它合理化,然而她說服不了自己。「為什麼不可以和同學出去玩?」她低下眼淚自言自語,幻想有一天離家出走,她開始她的幻想,起初她不知道了家改往哪裡去,英文補習班呢?還是珠算班好?不!她討厭那些地方,可是除了家以外她只知道那些地方,還有一個傳說中的木柵動物園,她決定去木柵動物園流浪,那裡有她最喜歡的長頸鹿和最討厭的駝鳥,和老爸一樣讓人作嘔的駝鳥。她趁著爸媽都睡著時,開始打包行李,收拾己見她最喜歡的襯衫和牛仔褲,流浪不適合穿裙子和洋裝,她側頭想了一下,拿起一本寫真簿和三支鉛筆一盒粉臘筆放進背包,繼續思索著還要帶些什麼,她拿起芭比娃娃和凱蒂貓布偶,順手又把它們丟到一旁。指南針!上自然課的時候她學會用指南針來辨別方向,待在身上比較好,她想。她向著南方出發了,還帶走家裡的博美狗,她大步的走在馬路上,由於夜深,路上沒什麼車子,她快樂的哼著自己編的曲子,大步大步的往南方的木柵動物園走。在每一條路的岔路或轉彎的地方,她就拿出鉛筆畫下路口的街景,無論是宏偉的建築,還是破舊的小公寓,她都仔細的把它描繪下來,在拿出粉臘筆畫下當時的心情,一幅一幅只有她自己才看的懂得畫,她習慣用圖畫來表達抽象的感情,她每天翻閱這些她轉了彎或市保持直走的街口景色和心情,情帶每一次的奇遇,也許會碰到稻草人、機器人、撲克皇后和掛著懷表的兔子,和愛麗絲夢遊仙境一樣,小愛麗絲抓著棉被的一角入迷的微笑。她還是躺在床上,什麼也沒發生。      小青每天晚上做著離家出走的幻想,幻想離家出走的各種情形,在路上遇到各種不同的人和動物,她把童話故事的各種情節交織在一起,她可以把青蛙吻成王子,她可以把飯團施捨給小狗、猴子和雉雞,可以穿上玻璃舞鞋瞞著父親偷偷的和王子跳舞,最後她總是以和父親抗爭做結尾。她站在父親的面前,和父親比起來,她覺得自己異常的高大,她藐視父親的權威,渴望奇遇和自由。她這樣幻想著渡過她的童年,但從來也沒離家出走過,在學校是個品學兼優,拿市長獎的好學生,在家裡是個乖巧聽話的好孩子,父母說什麼,她就照做,並不多話,被罵也不還嘴,即使心中塞滿了怨恨和憤怒。她不還嘴,但心中絕對不平靜,海累一波一波打在岩石上,對她而言這並不美麗,毫無節奏感,嘩!浪花沾濕了她的心,她感到寒冷、發抖,憤怒和寒冷在什麼地方連接了上來。小青温馴的像隻小綿羊的回答「是!下次不會這樣了。」,往往在她溫順的回答之後,她感到更猛烈的憤怒,不!不是憤怒,是羞憤,她為自己的無能及懦弱感到羞辱,「為什麼不按照計畫向她們(父母,一個主謀一個幫兇)反抗呢?」她對自己說,她發現自己簡直就像是一隻駝鳥,宇宙間最令人反胃的生物之一,一想到這裡她更加的生氣,「有什麼用呢?阿Q!」她對自己說。一說完又掉近更為焦躁的漩渦裡,這是一個完美的惡性循環,檢驗合格,無瑕疵。她回收自己的憤怒,製造出更強大的羞憤和不安,雖然表面平靜無波,卻把自己丟進一個極度矛盾的境地,她一直做著她不願意的事,長期喬裝著她最討厭的生物,小青不能忍受這樣的自己。卻也無法反抗。      「咩咩!」小綿羊說。    就像大多數的愛情小說一樣,女主角長成了大美人,小青過了國中之後,臉型消瘦了下來,擺脫小孩子的稚氣,臉型清削而不寒倉,眉型平順。不濃不淡,令人著迷,可說是具有說服力的眉毛,挺拔的鼻樑遺傳自父親,卻沒有李水木那樣險,不特別出色的脣形和鼻子搭配,襯托出絕色的五官,淺褐色的眼睛隱隱透出惹人愛憐的淡淡憂鬱和哀愁,裡頭含藏著吸引人又捉摸不定的東西,簡直有兩隻小妖精住在她的瞳孔裡。一個美麗的處女座。      李水木看見小青在廚房洗晚的側影,一時看的出神,美麗的處女座。他不自主的想著,他為什麼要是小青的父親,他想起每天晚上親吻她的額頭,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事,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舉動,李永幕為自己女兒的姿色感到不安。他看到一大群蜜蜂圍繞著芳香的花朵嗡嗡的飛,他深信女兒一交到男朋友就會學壞,李永木拉開落地窗走到陽台,陽台上和室內形成不協調的溫差,他打了一個冷顫,台北市的夜景因為空氣污染和灰塵的關係,燈光有些閃爍不定,那樣的夜景把他帶到很深的地方,像是山洞的最底端,幽暗而寒冷,他看見外頭有一點光,微弱飄搖的光,正確的說不是光,而是光的痕跡,如同蝸牛爬過的地面會留下似有若無的黏漬漬的東西一樣,只要不斷的循著這條線索就可以逮到蝸牛。李水木在黑暗的洞穴裡待的太久,對這一點痕跡特別敏感,他渴求光亮,又害怕在陽光下會顯露出不習慣和不自在的窘態,人總是喜歡躲在離光亮不會太遠的黑暗角落,李水木陷入了這樣尷尬的處境。他追尋光的痕跡不停的往前跑,又不敢跑太快,他不希望在還沒完全做好心理準備之前接觸及到那光,那會讓他手足無措;又不敢跑得太慢,他害怕會永遠的失去線索。他害怕失去,失去他的寶貝女兒小青。一方面李水木追索這道光,裡頭有一種他想要又得不到的東西,自由的味道,單單只有這氣味讓李永平著迷,他猛吸了一口氣,想到這裡,他眼前一片昏眩,壓迫性的黑雲像魚網一樣的籠罩在他四週,他活像一隻掙扎的魚;另一方面他不願把真實數我暴露在光下,他會不安,握了十多年的權威,他害怕稍縱即逝,戴了十多年的撲克面具,一拿下來他會若有所失,覺得自己沒有臉。事實上那些東西事摘不走的,它藏在靈魂的死角裡,藏再迷一樣的黑雲裡。李水木不能再想關於光和自由的事,他感到昏眩,黑雲會置他於死地,比死還難過。他決定把小青送到台北市一所管教嚴格的私立女子高中去。      李小青對唸書一點興趣都沒有,她想讀美術學校,她想畫畫,她不喜歡抽象的文字概念,那太單調,不完全而薄弱,沒有強而有力的支持,容易被摧毀和誤解的基礎上。小青幾乎完全掌握不住文字語言所表達的一切形式上的一,例如生氣和不高興和難過和沮喪和憂鬱之間的區別,她始終搞不懂,在她的大腦中幾乎有幾十幅不同的圖畫,來區別這五種抽象感覺的關係,幾十幅不能用單純的字彙來表達的圖畫,再生氣與不高興之間至少就有幾十種,如果硬要用文字來表達,最起碼也要寫上幾千字有結構性的文章才能清楚傳達一個概念。她活在她的色彩星球上,孤獨卻不寂寞,「孤獨」一詞,單單只表象世界而言,沒有任何多愁善感的衍生義,為了不產生誤解,我認為有解釋的必要,「孤獨」,指的是一個人。她不想和外界爭什麼,只要不影響到她內在強烈的慾望,圖形和色彩的慾望,它可說是一個毫無人性的人,她是一隻小綿羊「咩!」。她想讀美術學校,在那裡她可以透過圖形和色彩和世界溝通,他們會懂,她想。小青對於被語言扭曲了的世界感到厭煩,對於被資本主義強暴的現實感到噁心,她覺得它綁票了她爸,她爸綁票了她,她不知道這樣的比喻對不對,有沒有邏輯,她沒有心思去管比喻的事。總之她想讀美術學校,她需要能正常溝通的朋友,她寂寞,現實的世界裡,她寂寞。她不要去讀什麼鳥女子高中。      縱使小青心裡有千般不願,她沒有能力抵抗家裡的權威。星期一到星期五,學校規定要住學校,女子高中,意味沒有男生的學校,李水木對這點感到相當滿意。這個地方聚集著各式各樣的女孩子,正值幻想奇和思春期的女孩子,集合在一個沒有男生的空間裡,他們性別的觀念在現實存在的世界影響下,漸漸薄弱,他們選擇自己的性別,在校園的角落和沒人的樹蔭下相擁、接吻,在校舍的床上互相愛撫。同性戀特別多的學校。有趣的是家長會的成員,簡直是李水木細胞分裂出來的一樣,除了長相之外,及其恐怖的相似,如果要說這間高中是為了李水木而存在的,地球上沒有任何生物會反對。      李小青宿命的進到這樣的學校,她從來沒有快樂過,那裡不會有她要的奇遇,小青非常清楚這點。      只有一件事改變,那就是她一個禮拜有五天可以不看到她爸,有六天可以不接受那異質性的吻,她感到輕鬆,小青從來沒有那樣的感受,有點頭重腳輕,她對這樣的感覺感到新奇,她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去感覺每一個細節,在閉著的眼皮上可以感覺到眼珠正運用巧妙的旋律在運動,畫筆一樣的節奏。    雖然李水木把小青送到像監獄一樣安全的學校,那裡有典獄長、警官和獄卒,但他還是不能完全的放心,每天晚上八點固定打電話到學校去查勤,她覺得八點是最佳時刻,不早也不晚,還會不定時的抽查,六點七點九點乃至於時一點都有可能,對於嚴密的控制,他必須經由自己的手才會有安全感。當然,小青對於他這些行為感到無聊和厭煩,要查勤就查吧!他習慣在表面上服從,這種事情小青可以做到相當的巧妙,不是什麼難事。星期六放假回家,小青如果想要和同學出去看電影,逛街什麼的,李水木總要問清楚跟誰?對方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爸爸是幹什麼的?媽媽是家庭主婦嗎?時間?地點?這一類囉哩八嗦凡人不過的問題,「爸爸送你去,幾點接妳回來?」李水木說。小青說服自己不去理會這些事,偶爾會有幾個晚上非常氣憤,她不喜歡隱瞞她自己,不喜歡把頭埋到土裡假裝什麼都沒發生,她討厭駝鳥。她希望自己能像一隻長頸鹿,優雅的在草原散步,頭抬的高高的咀嚼天上的雲朵。她痛恨這樣的生活,像犯人一樣,而根源在,她爸。夜已深了,她還沒睡相當的清醒。氣憤著。      小青望著黑板發呆,沙沙沙沙,國文老師簡直像中邪一樣,在黑板上不停的抄著她不了解的字距,她只看到一大群熱帶魚在黑板上游,常常可以在水族館中看到的情形,很規律的從左邊游到右邊,從右邊由到左邊,默契相當好,找不出是哪一隻在帶領,但總是一群一群的。小青在筆記本上塗滿了魚,每一隻魚都帶著不同的表情,沒有一隻重複。有時回神聽聽老師在講什麼,沒多久心思又不知道飄到什麼地方去了,她握著畫筆,畫森林、畫糖果屋、畫流水,簡直和神話一樣,森林一畫好就轟一聲的出現一座森林,她畫王子的奇遇,卻怎麼也畫不出「自由」,謎一樣的概念,她從來不知道自由該怎麼畫,一點頭緒都沒有,她嘗試在天空畫一隻小鳥,她不加考慮的揉掉,不對,這不是自由,天空再怎麼大,鳥兒每天還是固定幾條路線在飛,像火車有軌道一樣,牠有牠的航線。她畫風,不對,這是使役和流浪不是自由,小青一試再試,她感到痛苦,雙手抱著頭,伏在桌上,她畫不出什麼來而讓紙空白著,一會兒搔亂自己的頭髮,眼睛鼻子嘴巴黏在一起,兀自的喘氣,她從來沒有這麼焦躁過。「李小青,身體不舒服嗎?要不要到保健室去躺一下?」老師關心的說。「不用了,沒什麼。」李小青回過神,臉上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讓老師懷疑他自己的眼睛,跟幻覺一樣,要不是李小青頭髮還亂著,老師真的會相信這是自己的幻覺。這並不是表情的問題,而是李小青把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來的東西,乾乾淨淨的收回去,封閉。不留下任何感情的痕跡,「她的頭髮什麼時候弄亂了?」老師愣了一下,繼續上課。一群一群熱帶魚什麼時候消失了。      矛盾的小青在矛盾的每一天上著矛盾的課,她無時無刻活在她的繪畫王國裡,她左手抓著非現實,右手抓著現實,想把兩個世界聯繫在一起,她私自下決心要考美術系,要不然她遲早會精神分裂,幻覺幻覺幻覺幻覺。李小青不停的畫不停的畫,但始終無法解決兩個問題,第一是畫不出自由,她捉不住自由的靈魂第二是她無法解答這樣一幅畫,白色的湖水,倒映鉛筆聳立的樹林,狹窄的天空壓罩著沉重的黑雲,有時她會無意識的畫這幅景象,塗呀!塗呀!夢遊一樣,塗呀!塗呀!這一天,李小青突然察覺畫裡有一種無奈和邪惡的成分,無奈的邪惡,或是邪惡的無奈,讓她無法思考,暈眩。她像處理某種噁心可怕的生物,蜘蛛蟑螂那樣,小心翼翼的捏下房間牆上那張一樣的畫,她發抖,發了瘋那樣對它噴完半罐殺蟲劑,然後燒毀。她衝進浴室,不停的洗手,肥皂搓完一塊又一塊,怎麼也洗不乾淨,她搓到皮膚發澀、紅腫、痛!李小青時常看著自己的手發愣,她無法解釋這張畫,她無法解釋自己的行為,世界上的確有太多她掌握不到的事,就連她自己,她想。      七月,聯考的季節。李小青吃得飽飽睡得好好,她期待七月到來,像小孩子興奮的迎接兒童節,她準備好要考美術系,她要連接現實和非現實,非現實的現實世界,簡直像走在薄霧的山景裡。六月天所有東西看起來都像假的,鉛筆像假的,橡皮擦像假的,桌子像假的,所有的所有都假假的,街上蹓躂假的狗,假的路口擺設假的寵物店,假裝在麥假的波斯貓,假的公園裡建起假的假山和假的假水。李小青喜歡這樣的感覺,現實和非現實相混淆,她不敢相信就在幾天後,她將實現她的目標,她要成為美術系的學生,毛毛蟲要蛻變成蝴蝶,醜小鴨要變成天鵝,王子提著玻璃鞋正敲著灰姑娘的門,叩!叩!叩!七月就像掀開畫上假車的布幕,真的就出現一輛紅色全心法拉利那樣的到來,李小青順利的得到李水木的同意,就讀美術系,整件事情和李小青目前一生的背景比較起來實在太突兀,像一塊白色的斑點出現在它不該出現的黑布上,太顯眼,沒人不會去注意到黑布上有一斑白色的汙點,李小青很激動的搖著鉛筆,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當然這不是真的,李小青正在考場上,邊答題邊做她的白日夢。    「爸!」李小青說。      李水木並沒答腔,把頭從報紙裡抬起,詢問式的看著李小青,「有什麼事嗎?」那樣的神色看著李小青。李小青心底好像幾千隻螞蟻在亂咬,好像自己犯了什麼滔天大罪,畏縮又緊張,雖然她在心理已經反覆的練習了幾百遍「爸!我去考了術科,我要唸美術系。」,可是話通過食道,一到喉頭就卡住了,跟啞巴一樣,她恨不得讓這話如說溜嘴那樣講出話來的乾脆些,但她現在不行,畏縮又緊張,她下了千百次決心,可是沒有用,李水木這一年來不斷的叮嚀李小青要讀法律系,要讀法律系、法律系、法律系,李小青心中有千般不願,她卻無力反抗,反抗父親這檔事,她一次也沒做過,她覺得那是一種罪惡,是忤逆、是不孝,而事實上是不敢,她恐懼權威,她不知道要付出多少代價,她擁有的東西已經夠少了,不想在失去什麼,正確的說,李小青從來也沒擁有過什麼,她只是照著李水木想要的去做而已,如果強烈的反抗意識和繪畫的才華也算擁有物的一種,她的確是擁有一些東西,潛藏而發展不出來的東西,死胎。李小青再鼓起勇氣,一次就好,這一次一定要說,一定要說,一定,他聽不清楚就回答「沒事」,她不答應就算了,她想。她吸了一口氣。      「爸,我要唸美術系。」李小青心理忐忑著。      「讀法律比較有錢途,讀什麼美術系。」李水木冰冷的說,這話裡面沒有一絲情緒和感情的影子。      「我已經去考了。」李小青仍然抓著恐懼不放,聲音有點抖,只有李小青本人知道,別人聽不出來。      「什麼!」李水木大吼。「好好的律師不幹,去畫什麼畫,去考美術也沒事先跟我講,不准不准!我不准妳去唸什麼美術系。」      李小青不再說什麼,悄悄的走回房間,關上房門,埋在被子裡哭泣。      李水木相當的憤怒,卻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為什麼生這樣大的氣,難道只為了女兒想念美術系嗎?李水木不明白,他大腦小腦延腦項被丟進水泥攪拌車,嘩啦嘩啦!流瀉出來,硬化。他沒辦法思考,他很清晰的想起剛才那一番話,並覺得陌生,好像不是自己的聲音,遙遠的什麼地方什麼人在說話。李水木不能接受自己這樣奇異的行為,他循著情緒溯源上去,找不到任何可能的原因,李水木坐在沙發上,半夜十二點半,客廳只有點燃的香煙那一點光亮,實在太暗了,那一點火紅的煙頭清楚的勾畫出每一件家具,沙發、茶几、電視、電視上的鹿角,所有的物品都只有輪廓,輪廓很安靜的沉默著,李水木聽到自己的呼吸聲,駁雜不乾淨,黑暗中彷彿有兩個人在呼吸,李水木注意到這聲音,愈是專注,聲音就愈清楚,呼吸聲佔據了整個空間,一切有輪廓的物質都不知消失到什麼地方去了,煙霧中只剩下巨大的呼吸聲涵蓋著一斑沒有輪廓的紅光。李水木,這個人,也不存在了,客廳在呼吸。李水木再吐一口煙,他聞道空氣中有一股古老的味道,不是煙味,是一九七一年的味道,朦朧之間,他看見一扇門一樣的東西,霧實在太濃了,他辨識不出那確實是什麼東西,沒有輪廓,意識一樣的門,為了辨識現實和非現實的幻覺,他閉上眼睛,一秒,兩秒,三秒,四秒,張開眼睛時,他已不在客廳,也沒有煙霧,李水木推開那扇門,看到一個年輕人跪在地上,一九七一年沒有磁磚的泥土地,還有一個乾瘦的男人,倒拿掃把駛進的網年輕人身上打,沒命的打,像默劇一樣沒有聲音,李水木聞到泥土的味道、汗水的味道、憤怒的味道、反抗的味道、死亡的味道。乾瘦的男人再拿起掃把,左手按住胸口,昏了過去。李水木兩行眼淚泉水般奔了出來,他閉上眼睛,靈魂在淚海裡洇泳,再張開眼,除了煙霧還是煙霧,臉上兩行淚河,一行是哀悼那個年輕人之死(在某曾意義上,那年輕人的確死了,只是還沒舉行葬禮),一行是憐憫他寶貝的女兒,李小青。李水木衣領濕了一大塊,他才承認自己哭了。「我真的錯了嗎?」他自言自語,沒有人聽到。李水木想著明天晚上要怎麼跟女兒溝通,要如何放下身段又不會尷尬,他想像各種可能的情況,反覆練習對應之道,雙手在黑暗中無意義的打著手勢。揉掉第十三根煙。    棉被裡,李小青不規律的抽蓄著眼淚,從外面看上去,那團棉被像心臟在跳動,心律不整的心臟。他的理想人生徹底的被李水木摧毀,他對過去感到非常沮喪,對未來感到相當失望,李小青痛恨這樣的生活,像傀儡一樣「我到底為誰而活?難道我的一生、朋友、職業、老公,都要你來決定嗎?」,她不甘心的流淚,像面臨死亡一樣,十八年來所有痛苦的光景,都在眼前閃爍,她憤恨,所有的怨恨在她胃裡翻騰,李小青停止哭泣,呼吸開始變得急促,猛然翻開棉被靠牆坐著,眼神凝聚在空間中的某一點,銳利的目光,簡直要把空氣割裂,呼吸的力量越來越強勁,身體每一條血管都瘋狂的跳動,頭漲得快爆炸,整個腦子裡充滿仇殺李水木的畫面,她看見自己用鋒利的刀子,劃斷李水木的脖子,從身體裡飛出一群自由的鴿子。「首先,我需要一把銳利的刀。」她想到村上春樹小說裡那把銳利的可以割下大象耳朵的剃刀。李小青看到鏡中的自己,毫無生命特質的生命,遭受巨大的悲哀和痛苦,這種悲哀和痛苦早已植根在她的靈魂之中,她不再做離家出走的夢,李小青哪裡也去不了,惟有殺了李水木,所有的悲哀和痛苦才能了結,她為自己瘋狂的想法,找到合情合理的理由。      隔天,李小青趁著父母去上班,溜到百貨公司去,她模仿小說裡的情節,買了一把剃刀,和兩罐刮鬍泡做掩飾,一來不讓櫃檯小姐發現她的陰謀,二來不那麼直接的面對今晚就要動手的事實。      她把刮鬍泡放在桌上,拿出剃刀,看著刀鋒發呆。銳利的刀鋒,看著它眼睛都會有割痛的錯覺。    李水木的死,來的太突然。根本就來不及弄清楚狀況,簡直就跟停電沒什麼兩樣,啪!就死了。這天晚上,李小青看著新聞播報火車在平交道上撞爛一輛豐田汽車的死亡車禍,火車翻出鐵軌,死亡人數高達十七人,連汽車駕駛共十八人,真是個適合死的美麗天氣。為什麼火車非要撞上豐田汽車不可呢?難道就不能是喜美、寶馬、賓士或瑪沙拉蒂,不管火車撞上保時捷,就算是法拉利也好,車禍也只是車禍,死也只是死而已,不會因為撞到裕隆就不算車禍啊!總之,事情就是這樣,火車撞爛豐田汽車,十八人死亡。新聞列出醫長串死亡名單,李小青停止她的思考,很有興趣的看究竟是哪些人死了,那十八個名字沉默的貼在螢幕上,彼此不交談,也不自言自語,沒有人說話也沒背景音樂,電視機的喇叭發出滋滋滋雜碎細索的聲音。李水木,這三個字清楚的排再第十五個的位置,李小青發現這三個字,有些慌,她不敢相信,「一定是我自己把它加上去的」她想。在定睛一看,李水木,沒錯。李小青衝進父母的房間翻出戶口名簿,身分證字號也沒錯,李小青一陣錯愕,身體軟弱無力,戶口名簿卻緊緊抓在手上,一遍又一遍對照身分證字號「一定是哪裡弄錯了!」,她躺在沙發上,兩眼空洞無神,像飛出千萬隻蝙蝠,留下無生命的洞穴。一輛火車徹底破壞了李水木和李小青的計畫。      「我可以快樂的過我想要的生活了。」李小青對著鏡子整理一下微笑,收拾畫紙畫筆提起背包,大步的走出門,收集每個路口的景色,每天早出晚歸,母親也不管她了,常常一個人望著沒開的電視機發呆。自從李水木死了以後,李小青幾乎是每晚都做惡夢,她看見她自己走在樹一樣粗壯的鉛筆圍成的迷宮,繞過來,繞過去,她幾乎失去了方向感,不管怎麼走都回到原地,那裡面太安靜,李小青隱約聽到沒有感情的喇叭發出滋滋滋細瑣的聲音,她覺得刺耳,頭開始痛起來,腦子裡積滿雜七雜八的東西,清理不出來,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像是會繁殖一樣,越生越多,一個變兩個,兩個變四個,四個變八個,十六個,三十二,六十四……,越變越多,她的痛苦和悲哀找不到出口,就快爆炸了,她想逃,卻不知該逃到哪裡去,炸彈就在自己的腦袋裡,呼吸急促,跟氣喘一樣,她猛搖著頭,急得冷汗不停的冒出來,驚醒。燈光微弱的房間裡,鋒利的剃刀在書桌上發出割人的冷光。    八月,李家的浴室裡發現一句女屍,法醫判定結果是割腕自殺,目前尚未察出自殺的原因,相傳是因為父親去逝而忍受不了悲傷。案主的房間裡留有一隻折斷的鉛筆和兩張畫,一張畫有紅色的血泊中飛出一隻白色而抽象的鴿子,一張是--黑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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