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楊琇雯〈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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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布西(牧神的午后)深沈而熱烈地舞盪在他的住處,她持著咖啡與杯盤踱到他的書房,原木色的地板,整整三片牆的書櫃擺滿了各種國內外的書籍,長型書桌上堆疊許多本翻開的原文書與論文,他是她論文的指導教授,一個未婚的中年男人,一個她在學校時就已先後聽過跟不少女學生傳過緋聞的男人,她端起瓷杯嚐了一口,標準的酸澀與苦味,感到身後有人靠近,是她的指導教授,他們適才還對靈肉是否應該合一的問題有過一番爭辯。    他轉過身去,背靠著書櫃,迷惑地顰蹙著眉眼望向他,「你喜歡德布西?在我眼中,德布西是個敗德者,他背棄的,不只是他的愛情,更是他自己,但他淫亂的性生活似乎不妨礙他創作出如此憾人的美,一個驅從於原欲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去詮釋藝術的美呢?」    「別怪罪他吧,這是人性使然,他不過是忠於自己,藝術家如果自我設限太多,作品就很難有所進展與突破,藝術與道德之間不該有所抵觸,有時,多樣化的性生活反而會激發創作的靈感。」他的語氣平穩,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    她看著他,夜風穿進百葉簾,吹起他額前微禿的頭髮,「這麼說來,你認為人性是無法擺脫的囉?」    他將那因勤於研究而稍嫌細緻的手伸向她柔滑的臉龐,摩搓著,「你並不需要去擺脫人性,妳應該趁著正青春時,去享受靈肉合一的美好,而不是把時間放在爭辯靈與肉是否應該合一或分歧的問題上。」他的嘴角為為詭異地上揚,牽動著他臉上略微鬆弛的肌肉與紋路。    一股壓迫感迅即填滿他的意識空間,她感到自己正被侵犯著,但也許是出自於對他的崇慕,在被激怒的同時,她並未表現出應有的敵意,甚至曖昧地將咖啡杯盤放在他的書桌上,伸手去握住那隻溫熱的大手,定定地看著他尚未失去性感的雙眼,然後看了看桌上的咖啡杯,說道:「謝謝你的咖啡,標準的藍山,但事實上,我以為靈肉根本就無法合一,甚至是對峙的。」 ● 關於「靈肉合一」的高度信條,我以為此生再也無親身印證了,靈與肉,情與欲,究竟該重疊或者被允許歧異?至今我仍未有定論。    長久以來,我始終是個自囚的女人,攫裹我的,是一幅倒影,也是我的第一幅畫,一株純淨的百合,潔白的花身怯怯地頷首斂蓄著,乳白色的花瓣收留了青春之餘我的困頓與甜膩,背景是羞澀而蒼冷的白,佔據了百合以外的空間。我急需面臨的課題,即在於覺醒,徹底而絕對的覺醒。    有許多次,我從畫中走回到現實,卻愈發感到畫外的世界是如此侷促與不堪,華美的物質與色相往往成為空洞的零昏依賴的對象。    我與畫中的百合對望,它恆存的姿態提醒了我:靈肉固然會衰朽,精神又何嘗不是?就如它早已不能完全適合現在的我一樣,它正在遠離我,而我卻還在頻頻回首那畫布上蒼冷而羞澀的白。為何我不能摒棄對肉體的偏見,而用肉體的歡愉去詮釋精神的情愛呢? ● 她走出浴室,繫好睡袍的衣襟坐在床沿,望著那一株斜倚在窗台的百合,青澀而微綻的花苞在闇夜的為知中裹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她回想起很多年前,她的第一次約會,當對方在顛晃的公車上摟著她的腰,同時將另外一隻手伸進她的百褶裙內有些用力的揉捏著她的大腿時,她只感到莫名而不快的被侵略感,大聲地制止了對方進一步的動作,從此,她對肉體的親密便存有恐懼、甚至鄙夷的偏見。    她以為:肉體的媾和固然是人類原始的欲求,原本就不涉及道德,但倘若一切都已顛覆僵化的道德作為屈從原欲的理由,倘若人性與獸性之間不能有任何一點模糊的區辨,那麼,人與人之間相互的悖亂、傷害、傾軋不就可以都因此而予以正當的理由。    她的手仍停留在白日被他摩搓的臉頰,多麼異樣的觸覺,她怎能容許他這不安分的舉動,那種被強迫與被激怒的感覺裡似乎還藏匿著微弱的興奮,潛意識的底層,某種passionate的快感正蠢蠢欲動著,最令他難以招架的是:他總是把許多看似離經叛道的行為用清晰的邏輯予以合理化,「妳太天真了,不要試圖為人與動物作某種界定。」這是相識以來他最常對他說的一句話。 ● 在完成第一幅畫之後,整整一年我不再有令自己滿意的新作產生,我想起老師說過的話:藝術家不能對自己有太多的設限。難道為了進步我必須不斷棄絕自己?但又有誰能妄論原本恪守的究竟是對或錯?正當我感到進退失據時,我彷彿瞧見畫布上的白正倏地朝我逼近,逐漸擴大,擴大,擴大成一襲白色的海潮,只消轉瞬的時間,我就覺得自己呼吸困難幾近窒息,有被自己的倒影淹沒的疑慮。 ● 她是個是愛也是畫百合的女子,在第一幅畫完成後,他曾經重複畫過無數株相同姿態的百合,試圖讓自己停留在當初的純靜。    在經過許多次的徒勞之後,她驚慌自己再也無法調出相同的色調:那種飽蘊著青春的困頓與甜膩的乳白色,他畫出的乳瓣,甜膩中總是夾混著幾分駁雜息氣,否則便是過於黏滯,曾經經由畫筆釋放的困頓,也早已失去先前的濃度,至於背景的白,更是顯得生硬,對於自己的畫作,她只覺得陌生不已,他一張一張地畫著,又一張一張地撕毀。    望著眼前積疊無數的廢紙,純淨的想望只能讓畫架上的百合詮釋,他沮喪地看著它,她畫不出來了,真的,她畫不出來了,自己竟然再也無法回歸原先信持的理念,他渴望留駐在純粹的美感經驗裡,卻忽略了現實人生滲著太多雜質,這是她當初沒有預料到的。    之後,他開始全心寫作論文,避免讓自己走進畫室有作畫和看畫的機會,但他還是想念那只能存活在畫架上的百合,便變本加厲地在住處養滿一株株的百合,純真的年代是太令人懷想,她覺得自己像個溺水的人,陷落在甜膩而濃重的蜜漿裡,即使在瀕死的威脅下,也無法有足夠的求生意願,她想,如果能就此溺斃,不也是一樁愚 而美好的歸宿?如果幸運被救活了,她也是霑著滿身的甜膩,一時之間到底難以洗淨。    無數株百合開始在她眼前上演著一齣齣生命的遞變輪迴,但她竟也只能容許自己見證百合盛開的美好,將垂老枯竭的花身丟進垃圾桶,這一向都是她無須猶慮的,沒有人會去追究它應不應該再活下去。 ● 埋首論文之間,我習慣抬起頭望向書桌上那株被滿室的黃昏洗滌成乳黃色的百合,忍不住伸長了筆桿去搖晃它,瘦長的莖梗與葉瓣虛弱的搖搖欲墬,我停止手上的動作,倒向椅背,視線仍停留在它的身上,這不過是一株平凡而有限的生命,一株注定要從青春走向衰老死亡的生命。那麼,畫室中的那株百合呢?他難道不是一株正在衰老的生命?不,即使是平凡而有限,我也要讓自己完全而絕對地,毫不保留地盛開,然後,才是甘心地老熟、凋零、萎地成泥。 ● 他坐在她的客廳,從桌上的玻璃花瓶裡抽起一株新鮮的百合,放在掌中把玩著它的身軀,「非常潔白的花瓣。」他惋嘆著,「妳必須懂得捨棄這樣的潔白。」說著,他便毫不客氣地把懸在手上的百合扔進垃圾桶裡,坐在一旁的她無動於衷地看著他的動作,對於自己一再重複懷想卻又無力挽回的,她早已感到疲憊而且不知所措。    他轉過身來,靠近抬頭注視他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可是,我喜歡你身上的氣味,百合的氣味。」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心急地縮回她的手,「很晚了,我想睡了,你可以一個人開車回去嗎?」    他將那張略帶紋路的臉孔湊近她,重新把手貼在她的臉上,「好吧,妳早點睡,明天見。」她沒有反抗,也許是基於忠於自己,她喜歡那樣的觸感,帶著幾分挑釁意味的觸感。    她聽見樓下汽車引擎發動的聲音,他揚長而去後,他走進垃圾桶蹲在旁邊,良久,看著那朵極度被扭曲和穢垢的百合,她想起他們之前在東區的swensen’s,一直到她面前的香草冰淇淋融成一攤牛奶,她都沒有勇氣提出他想問的關於靈肉合一的問題。但顯然,他的舉動已經給了她答案,他的話也搖醒了溺水中的她,純淨的想望應該留給畫架上的百合去詮釋,她不該再確定自己可以停留在那一點。    她接受了他的建議,住處的百合開始貧乏起來。 ● 我想我是該捨棄那只能存活於畫架上的純淨,為了藝術家該有的進步,我不該太過自我設限。當我開始嘗試想要畫出不一樣的百合,卻又不能自己地畫出一張張過期的它,那些青春的困頓與甜膩又重新在我的筆下還魂,但它們的存在之於我已經不重要了。環顧著周遭一株株與它神似的百合,我扔下畫筆和調色盤,質疑自己是否有足夠的決心去撇清這一切的藕斷絲連,我需要一場儀式來實證我的決心。 ● 她決心去尋求並且實踐一段儀式,一場斷絕癡味與妄念的儀式。    那天晚上,在他的書房,他強橫地把她按在書櫃上吻了她之後,第一次,她在一個男人的面前脫個精光,她決心屏除對肉體的偏見,去感受靈肉合一的美感。畢竟,她是崇慕他的,她該終於自己的靈魂與肉體。他把她從頭到腳打量審視了一遍「妳的身材真標準。」    單憑眼前這個男人鬆脫領帶的急躁,實在令人想像不出他在講台上道貌岸然的風範,她不安而仔細地看著他寬衣解帶的動作。他走進窗台,闔上百葉簾,闔上窗外的夜色與燈火,沒有關燈便赤身裸體地走向她,她看見他腹部略為積屯的脂肪輕輕抖顫,他將她按在書櫃上,重新著她柔軟的雙唇,她聞到他身上濃重的香水味,他下顎的短鬚扎得她微微刺癢,鼻息不規律地把她壓在原木板上,當他進入時,她開始輕聲的呻吟起來,一心只想棄絕畫布上那株純淨的百合,他仰著頭激烈地抽動,柔勻的燈光打在他出汗而狂肆的表情,用力,用力,再用力,她更狂熱地呻吟,最後,筋皮力竭的他躺在她胸前睡著了。    百合的影像還模糊地停留在她的視覺神經,她費勁地挪移著她的身子,屈膝跪坐在原木地板上,彷彿做錯了什麼似地俯身輕輕地拾起她的衣服,在他的浴室裡細心地清洗留在她身上屬於他的體味和香水味,同時也希望清洗掉沾在她身上多時的甜膩。    她穿上衣服,從他的浴室出來,折疊著被他扔散一地的衣物,領帶、皮帶、白襯衫、黑色西裝褲、汗衫、內褲,又重新躺回他厚實的胸膛,聽著他規律的心跳,覺得一切都將不一樣,她領受著前所未有的安全感,但她還是無法確定完成這場儀式的她是否真的能夠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醒了,吻著胸前醒著的她,陽光從百葉連的縫隙流進來,令她更清醒。她開始懷疑這只是一場儀式,所謂的「靈肉合一」也許又是另一種更虛望的懷想,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肉體的歡愉所帶來的快感,可是,她不能再想念那潔白的百合了,這場儀式的舉行與完成意味著某種斷裂,她的過去與未來之間關係的斷裂。 ● 老師的身體側向我,手臂繞在我的上身,我把他的手臂輕輕拿開,從床上坐起,穿上細肩的內衣,看著熟睡中酣聲大作的他,這就是他所說的靈肉合一嗎?不,我搖了搖頭,端詳鏡前的我,身上留著passionate過後的體熱,潮紅而汗濕的雙頰與額頭,我伸手撥弄著梳妝台上百合的花瓣,才發現貞淨的百合不枝何時已經染上朱紅的玫瑰色。    我伋著拖鞋走到畫室,又與我那唯一的畫作照面,此時,它所之於我的陌生無異是一種冷笑,它已完全不再屬於我,我早該之覺得:那些羞澀、蒼冷、困頓和甜膩在畫作完成後就已經開始並持續地衰老著。    我重新拾起畫筆,將老師中年而不失性感的眼神小心翼翼地隱現在百合不知節制的玫瑰色調中,在背景的空白上刷滿一層又一層鮮麗和枯暗的酒紅,一株躺在酒泊裡稍嫌熟艷而沉伏不定的百合,惶惑而輾轉的花身矛盾地封鎮著我曾經堅定的想望。    我終於癱軟在畫前,徹底地召見了現在的自己,顯然我的覺醒不夠徹底。它必定會持續失色下去,唯一能保留的,僅限於他被畫筆定格的臥姿。 ● 校園裡紛紛云云地傳遞著她與他同居的緋聞,她無視於周遭依樣而不看好的眼光,荒佚著論文的寫作,但她並不就此以為,肉體的歡愉果真可以完好無缺地權是她的情感,論釋的過程不可能沒有誤差。    「怎麼啦?」剛開始的幾個禮拜她常常這樣問她,粗壯的臂膀攫住背對他的她,唇在她的髮際與頸項間遊走,細緻的大手揉搓著她豐盈的乳房,她太清醒了,以致於即使是和他做愛的同時,她都無法真正放下她一直致力尋找的主題,並且急於為靈與肉之間尋求某種可能的聯結,但當他發現了他的不專心時,她並沒有提出她的問題,只是轉過身去用更熱烈的動作回報她。    她開始願意全心全意地依賴她,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依賴,他卻開始對她表示異常的生疏與冷淡,在陪她走回住處的一個冬夜,他終於向她提出分手,面無表情地,理由是:他跟另外一個女人有了孩子,他必須跟她結婚。穿著黑灰色外套的她,雙手插在西裝外套的她,立在公寓門口看著他揚長而去的姿勢,十二月的風像雪一樣拍襲著他臉上的溫度,繫在她頸上的紅格子圍巾不斷地再風中翻舞,像是急欲推翻她一直致力尋找的的主題。她明白了,他不過是另外一個德布西。    她甩上公寓的鐵門,用最快的速度跑上樓,迫不及待地想親手毀了那幅新作,等到她喘噓噓地進門,拿掉頸上的圍巾,脫去西裝外套,跑進畫室,面對它,她又遲疑了。他走近它,跪了下來,手扶在它的框架上,指尖捏著框架上雕飾的木紋,一種想哭的衝動漲塞在她的胸口,她終於跪在畫旁泣不成聲。   她決心不再與他主動有任何課業外的接觸,但她還是荒佚著論文的寫作,每天除了上課外,就是把自己關在畫室,隻手托頤對著那株玫瑰色調的百合發呆,她知道它遲早會衰老,只是沒有預料到它會老得那麼快。    一個月後,她還是從信箱中收到一張喜帖,她拿著那張蘋紅而冰涼的喜帖,手指微微顫抖地打開,是他寄來的。 ● 我把老師的喜帖燒去,回到畫室,相對於框架裡玫瑰紅的花身,我蒼白的臉龐像極了他衰老過後的荒涼,被框架禁錮的惶恐而輾轉的花身,就如同我的第一幅畫,無從選擇地在現實生活中衰頹老死,我走進百合的花身,任憑那不知節制的玫瑰色調催眠自己的傷口,幾近昏厥在老師性感而滿是魅惑的眼神裡。 ● 他宴客的那一天,她躲到PUB狂飲爛醉,一名陌生男子問他住哪兒,表示想送她回家。    「留下來陪我,好嗎?」她半瞇著已睜不開的雙眼,僅幾抓住陌生男子的衣領,陌生男子點了點頭。她只記得有人陪她蹲靠在浴室的馬桶旁吐得七暈八素的,隨即便被人攙扶著倒在自己柔軟的床上,她感到有人躺到她的身旁,從她的額頭一路吻到她的頸,不曾領受過的律動,一雙有力的手隔著襯衫撫摸著她的乳房,撩起她及膝的裙襬,然後開始剝光她的衣服,她勉強瞇著眼,是那名陌生男子正裸身壓在她的身上,她伸出雙臂摟住這句陌生的軀體,兩具素昧平生的軀體在床上互相取悅對方,品嚐激情的美好。她想,她應該暫時放下他一直在尋找的主題:所謂的靈肉合一。當他進入她體內時,她仰著頭,望建米白色的天花板上逐次清晰的那株玫瑰色調的百合迅速地催折,碎裂的花身紛紛擾擾地墜毀在她的臉上。    她醒了,陽光為她帶來一陣刺痛的清醒,陌生男子離開了,沒有留下任何隻字片語,留下昨夜床單上起伏的皺痕,她穿起睡衣做到梳妝台,望著鏡前乾枯的花瓶,她想起她那早已不存在的,純淨而潔白的百合,她想起昨夜新婚的他,她想起她那還未寫完的論文,他簡直不知該如何面對他,甚至她自己。    也許是逃避,她開始在PUB廝混,以尚未枯朽的姿色和肉體誘惑不同的陌生男子,只有在床上面對陌生而熱情的軀體,她才可以讓自己躺成一具失去知覺的裸屍,完全不需要靈魂,事後,被虛無而飽滿的快感圍繞的她總拼湊不出任何一個人名字和容貌。她不但荒佚著論文的寫作,還荒佚著他的青春與肉體。但在她的靈魂深處,始終記的她曾經一直致力尋找的主題。 ● 當我再提起畫筆時,已是我爛醉後的數個禮拜。我回到畫室,開始能鎮靜地面對那株百合不知節制的玫瑰色調,我並沒有想要毀滅它的慾望,這是我跟他之間,唯一的見證。    我調著抑鬱而明透的亮黃,繪出百合醒轉而極度盛開的花身,並以虛弱的莖梗撐持著,周圍刷上衣層層深淺不一的藍陪襯著不再貞淨的百合,像深海上一具形單影隻的,憂豔的浮屍。    一株淫邪的百合向照妖鏡一樣,讓我在自己面前現出原形。不能再這樣虛耗下去了。 ● 她走到書桌前,看著桌上雜亂而厚重的書本,才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便開始整理書桌上的論文、參考書,試著回歸論文的寫作,又在住處瘋狂地養滿一株株的百合,好像回到過去,他知道自己是無法再回去,她僅僅渴望那些潔白的花身和清新的氣味蠱惑必須現實清醒的她。    她開始停止在PUB的廝混,那些曾經與她以肉體交換激情的美好的陌生男子,未曾重新出現在她面前,她慶幸自己終於不必再去面對那些無法用靈魂去記憶的臉孔和姓名。    常常,她望著那些潔白的花身,想到她的第一幅畫,所謂青春的困頓,不過是當初初涉世情繁複的她當下的衣種不是的心境而已,對如今的她而言,實在算不了什麼,在精神與肉體上,她所需要適應的,並不僅止於這些。困頓是必須的,對於一個藝術家而言。    她眼見自己一直致力尋找的主題,被荒蕪在現實的瑣碎與平庸裡,至今她所親身印證過的,只是肉體媾和時激情的美好,歸根究底,「靈肉合一」不過是一則虛妄而嚴苛的主題,靈與肉,情與欲之間畢竟存在著許多分歧而無法全然重疊。她感到自己的愚蠢,不知道自己還要執迷多久。 ● 我仍然習慣在寫作論文之間,伸長筆桿去晃弄窗前的百合,潔淨的花身優雅而虛弱的搖搖欲墜,好像一切都未有任何改變。它仍然有盛開的可能,而我卻無法確定自己是否還有盛開的可能。    為藝術家應有的進步,我一次又一次地對自己的作品喜新厭舊,我知道的,這是一中必然而宿命的背棄。    我常常把自己關在畫室裡,畫著不同色調不同姿勢的百合,彷彿除了論文的寫作外,只有作品的完成能令我快樂,常常,在面對新生的百合,我也面對著那一株株不再復返的百合,我檢視著那些不再復返的自己,仍忍不住質問:是我棄絕的原本的自己,還是原本的自己棄絕了我?我不過是個為循藝術之道而不斷喪失自我的人。    至於我一直致力尋找的主題:靈魂與肉體相容的高度美好,似乎也如那些不再復返的百合,無法在現實裡擁有一個確切的著落。 ● 論文完成之後,她連百合也捨棄了。她不再栽植著百合也不再畫百合,一年後,當她在東區的SWENSEN’S意外地與德布西的印象派音樂相逢,她看著侍者端來他偏愛的香草冰淇淋。(牧神的午後)開始將它溶成一灘牛奶,然後見記擴大成一幅雪白的畫布,那些在她畫筆下誕生的百合,又一株一株地重現在她眼前,然後崩解,她彷彿感到猶豫正從自己的指端傳來,是否該伸出去,緊緊地,義無反顧地留在那些不同色調與姿勢,但她沒有出手,她連去挽留它們的勇氣和力量都沒有,只是靜靜地看著它們逐一出現,然後再逐一消失。事實上,她之所以學會怯懦,是因為她知道她留不住。等到她真正回過神來,才驚覺她的香草冰淇淋已經溶了過半,她側過身去看看深褐色的玻璃窗外,人潮和陽光依舊,才想起她不知道多久沒有見過百合了。    回到住處前,她先繞行到花市買了一束百合。她抱著百合走在黃昏的紅磚道上,德布西的〈牧神的午後〉還停留在她的耳畔,迴旋復迴旋,她突然有一種想要回頭的衝動,忍不住停下腳步,側過身去,才重新清楚看到適才那一株株的百合正款款地迤邐在她的身後,召喚著她的記憶。她有一些明白了,背棄並不等於遺忘,她不會不復記憶的。    她將百合花束插植在長型書桌前,並把臉龐湊過去,閤上眼,開始大力大力地呼吸著百合清新而獨特的氣味,許許多多過往的畫面隨著百合的氣味在闇黑的未知裡遞映,那些為她所背棄的人事仍與她在記憶裡藕斷絲連,但也僅止於記憶,等到她睜開眼睛,滿室的黃昏重新滌淨她的視覺,那些間斷的畫面遍隨著氣味漸漸逸失無痕。    是的,她所致力尋找的主題,不論是恪守的或背棄的,最終都會逸失無痕,沒有任何事物能為它們留下見證,甚至她的畫作也終究不能完整的說明什麼,但是,她看看眼前的百合,還是準備用畫筆為它們的盛開作一場徒勞的見證(不論是實證或偽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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