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高岱君〈一個指尖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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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個無事的天,阿黎陪她的姐妹談心事去。我一個人窩在宿舍聽「歌劇魅影」,一個人的愛真的可以那麼深,深到毀滅的地步嗎?我很難想像。 我只有一個相交一年多的阿黎,一場不算愛情的愛情,就像一種好聚好散遊戲,我應該不會對阿黎天長地久,因為阿黎也不會對我天長地久,兩個人在一起或許是因為寂寞的緣故,也或許是因為習慣身邊有人的感覺。 黃昏,我騎著車正要回宿舍,晚風輕拂過面頰,愜意的快要睡去。突然,我在眼前來去的路人當中看見了一個人,應該是認識的,應該在那裡見過他,只是一下子怎麼也想不起來他的名字。不知道從哪裡來的一股衝動,我把車調頭跟著他走,順便翻著記憶,大學、高中、國中、國小,然後幼稚園,我連阿嬤家那邊的玩伴都想過了,然而,眼前的人彷彿那麼剛好的陷在記憶的夾縫裡,就差那麼一點,搆也不著。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陌生的大樓裡,我還是沒記起來他是誰,可是我知道,我一定認識他。 星期六下課以後,阿黎問我說要不要去看電影,我說改天好了,有事要回家,阿黎說好吧,看著阿黎失望的眼睛,我吻了她的面頰,說很快回來。 回到家,我把所有的畢業紀念冊翻出來,看著一個個的大頭照,揣測著可能會改變的面容,認識的,不認識的,我都看著,連住址都一行行的比對過,看得眼珠都快要掉出來了,卻什麼都找不到。 傍晚,我沿著稻田騎車,很舒服的感覺,鄉下的生活很簡單,一次只要做一件事就好,就像現在,只要專心的踩著踏板,因為車很少,所以不用去管會不會有車突然經過。不像台北,連死巷也會有人橫衝直撞。只有一次,我阿爸說的,不曉得是誰,可能是喝醉酒,也不管別人的死活,呼的一聲就開過去,那時候我剛補習回來,就在轉角被撞上,阿爸說那個人後來跑了,抓都抓不到,而我在醫院裡昏迷了好幾天,阿母一直哭一直哭,好險天公在保佑,我這條命才撿回來。 可是我一點都不記得車禍的事,只要一提起,阿爸就會說那種事幹麻記得,阿母就會唸阿彌陀佛,我什麼都問不出來,還以為可能會用日記寫下來,那也算是一件大事,然而,從小到大的日記都還在,唯獨找不到車禍那年的,不曉得丟去那裡了。 只有身上的疤痕,誠實的記載,我想那一次一定摔的很慘,摔到什麼都想不起來。 終於,我又回到那棟大樓前,不曉得為什麼那次在街上看見他以後,想要再見他的感覺會那麼強烈。 我一直守著,等喝玩了兩杯可樂,吃完一包大薯,錄音帶聽了翻面翻面又翻面後,我決定不要等了,阿黎都沒有讓我等過那麼久,幹麻為一個忘記名字的人號那麼多的時間。我是不是太認真,並且有一點無聊。 說不定他根本就不住這裡。 晚上回去以後,很安靜的空間讓我好快的就在床上躺平了,可是半夢半醒之際,耳邊音樂網突然出現了卡農D大調,我是迷戀的曲子,記得也有一個人讓我好喜歡卡農D,這個曲名還是他告訴我的。 可是他是誰呢?我忽然想不起來。 最近老是一些記不得的事,我可能要去看醫生了。 夜色氤氳,我彷彿置身在車裡。 「怕不怕?」我身邊的人問我。 我搖頭。 他的守覆上我的,彷彿罩著安定。 我湊過去吻他,唇舌相遇,傾注一生。 我感覺他的淚溶成我的,是的,他的心,他的身,他的一切,都是我的了。 他是一個很好看的男人,我用全部生命愛著的人。 我們貪戀著對方的靈魂,卻被世間不許。 我摩娑著他的臉,用指尖記憶,用溫度記憶,用氣味記憶,這是我們將來相遇的密碼。 「不後悔?」他問著。 「不後悔。」 「走吧。」他說。 我凝視著他的右臉,將他緊緊的拓印在心底。 他換了檔,腳踩油門,我們越來越快,越來越快,車頭前方的山壁,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他微笑著,我也是。 「啊……」我感覺到劇烈的撞擊,熊熊火焰迎面而來。 我睜開眼看見天花板,鬆了一口氣。起身去找水喝,順便用冷水沖臉,讓自己清醒一些。 怎會作這種夢,竟然跟一個男人去殉情,真是荒唐。 隔天醒來,我泡了一杯咖啡給自己提神,荒唐的惡夢讓人睡的好累,手中的咖啡有白煙上升,看著煙裊裊飛去,思緒又回到昨夜。他的臉,我好像在那裡見過,他的聲音,他的氣味,是那樣熟悉,我幾乎還感覺的到。還有他的唇,我竟然會去吻他,連阿黎我都不想吻了,我卻會...... 中午,我去等阿黎下課。 「你還好吧?」她看見我就摸摸我的額頭。 「大概沒睡好。」我笑了笑,表示自己還好。 「吃完飯,你先回去休息,我自己去圖書館好了。」 「我也要去。」不知道怎麼了我忽然想去圖書館。 「如果你暈倒了,我可背不動喔!」 「妳可以把我踹回去,我不會介意的。」 後來和阿黎走進圖書館,阿黎說各自解散,因為她要找的書,是那種會讓我睡著的。《資料室》我停在資料室前,突然想到裡頭的舊報紙說不定會刊登那一次車禍的事,我想知道到底我摔得有多慘,為什麼會慘到連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可是那種小地方的小車禍,會有人寫嗎?大概沒有,不過,反正有的是時間。 我找出了五年前的報紙縮印本,一頁頁的翻著,讀者應該算是歷史的前陳舊事,好多年少的回憶都出現了。 報紙的時間已經在發生車禍的那幾天,我更用心看著,忽然有一張照片讓我睜大眼睛,我差點就要叫出來,一場因車禍身亡的男人照片,是我在夢裡見過的人,而我的名字竟出現在那場車禍的報導中,我是車禍的倖存者。 《飛車撞壁 暗夜斷魂》 我一個字一個字的讀著,不是的,同名而已,我一直跟自己說。 那不是我,我沒有笨到去殉情的念頭,更何況對方還是男人,除了同時間發生了車禍,這所有的一切都跟我無關。 我發覺忽然好冷,不是冷氣的緣故,而是我自己一直冒冷汗,我慌亂的推開眼前的一切,我想逃走。 這一定是夢。 「鈴……」突然電話聲響起。 我彷彿從遙遠的地方回來,也就是說之前的一切都是夢而已,我鬆了一口氣。 「喂?」溺水的人忽然窺見浮木飄過。 「向前嗎?」是阿黎的聲音。 「嗯。」離浮木越來越近。 「你還好吧?」 「很好啊。」就差一個指尖的距離了。 「我在圖書館找不到你,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真的還好嗎?要不要去看醫生?你今天的臉色很不好。」 眼前的浮木突然化為灰燼。 我一直往下沉,一直往下沉。 掛上電話以後,我躲回被子裡,把自己緊緊的裹住。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我的夢會是真的?那場車禍,那個男人,跟我到底有什麼關係?我整個人好亂,劇烈的頭痛又來了,我該怎麼辦? 這些突如其來的一切,到底是要告訴我什麼?會不會跟那個忘記名字的人有關? 所以我又回到那棟大樓前等待,除了上課時間,幾乎一下課就去報到,阿黎臆度著我是不是看上別的女生。真是麻煩,當初會和阿黎在一起就因為她不會給我壓力,只是沒料到時間會那麼快的改變一切,女人心,真難想像。 等待的時間,我想了很多事,連生命的意義都想過了。然而,我一直記不起來自己十八歲的事,只覺得好像有什麼人再那時候出現過。 每次只能想到這裡,只要隱約的光浮現,我的頭疼就會開始叫囂,整個人會噁心的想吐,越試探就越難過,也許是那次車禍的後遺症。    「我昨天收到一封信。」吃晚餐的時候阿黎說。 「嗯。」我埋頭吃飯。 「別系的,說要認識我。」阿黎的話中有話。 我聽著,可是我卻發現漣一點不安都沒有, 已經有人要入侵我和阿黎的領空了,竟然沒有要去捍衛的感覺,我對阿黎沒有佔有慾?這是愛情嗎? 「我忌妒每一雙看你的眼睛。」我說。 「可是我的眼睛只看得見你。」他說。 我和他走在沙灘上,海水濺濕了我和他的褲管。 「可是我們什麼都不能說。」 他沉默著,低頭坐下,我也坐下。 我不忍看見他心煩。 「去游泳吧。」我拉著他站起來,往水中央跑去。 水漫過我們的身,漫過我們的頭頂,我們在水裡看見彼此的眼睛,很澄淨的世界。    他在我的唇邊吻了一下,便游走了。 我追著他,可是他卻越游越遠,我快要看不見,忽然腳下捲起了一道漩渦,我怎麼也游不開。    「阿徹!」我用盡氣力換他的名。 驚醒!怎麼又夢道這種夢?    阿徹,他到底是誰?為什麼夢裡總是和他離別的場面?並且,我和他的關係好像不太尋常……可是我一直想不透的是,為什麼夢裡的戀人會是個男人,而且還是個曾經存在的人。    會不會撞邪了?我突然有一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不曉得該怎麼辦,要對阿黎說嗎?    「歡迎光臨!」不知怎麼了,我又走進麥當勞裡繼續我的可樂。 「歡迎光臨!先生點些什麼?」隔壁櫃檯說。    我無意識的轉頭看,站在身旁的竟然是他,我一直追蹤等待的那個人。    他也看見我了。 他的神情突然變的很奇怪,連忙把頭轉回,拿著東西就要走。    我跟著他走了好長的一段路,他知道我在跟他,可是他並不管我。    「嗨!」我走到他身旁打招呼。 「我不認識她,你認錯人了。」他冷冷的說完便離開。    可是我還是跟著他,因為他的倉皇。 「對不起!我知道很唐突,我應該是認識你的,可是,忘記你的名字了,對不起,你還記得我嗎?」我竟然要求一個陌生人去想起我是誰。 「我不認識你,你以後也不要再來了。」 為什麼叫我不要再來了? 難道他知道我曾經來過,所以叫我不要再來了? 我突然想到阿徹。    「請問,你認識一個叫阿徹的人嗎?」我喊道。 他停下來,我感覺他的肩膀不自覺的顫抖。 「你要我說幾遍,我不認識你。」他背著我說。 「我知道,可是我問的是一個叫阿徹的人。」我還是不死心。 「林向前,你到底想……」他突然住嘴,快步的走開。 他竟然知道我的名字。 為什麼要裝做不認識? 我追上他,站在他的面前:「我知道我們一定認識……」可是我沒有再問下去了。    因為他臉上的忿恨。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還在想著,忽然一拳打出,我站不住,踉蹌差點跌倒。    我好不容易站起來,他又揮來一拳,我閃避不及,臉上一陣辣麻,我感覺有些血腥味從我嘴邊竄出。    「你……」我摀著臉正要問。 指感覺他的拳頭又揮到我的肚子上,我的臉對著他的臉:「你為什麼還要出現,你害阿徹還不夠嗎?為什麼當初死的不是你是阿徹,為什麼……你這個陰魂不散的惡魔,為什麼……」他把我推開,狠很的瞪著我。    我跌坐在地上,忽然有一些模糊的畫面在我眼前忽隱忽現。 阿徹的臉,阿徹的笑,阿徹的掌心,阿徹的吻,阿徹的眼淚。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我的頭又開始痛起來,不停地嘔著。 「你有本事殉情,沒本事挨那幾拳啊。」我聽見那個人說。 殉情!難道我夢裡的畫面是真的。 我抬頭看他:「我不懂你說什麼。」 「不懂,你們不是要生死相許嗎?車禍以後,我們家阿徹沒了,只剩你,是你阿爸阿母來求我們放過你,那我們要去求誰環我們家阿徹。」 「我阿爸說我是回家的時候被車撞的。」 「你什麼時候那麼聽你阿爸的話了,你阿爸叫你不要跟阿徹在一起,你有聽進去嗎?」 「阿徹到底是誰?」 「以後不要再讓我看見你,不然,你挨的不只是那幾拳。」他說完頭也不回的走了。 我想追上去把事情問清楚,可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我攀向石階靠著,不想讓自己那麼狼狽。    等臉上的淤痕漸漸淡去,我回家去,因為太多的疑問。    「什麼事那麼要緊,還專程跑回來?」阿爸問。 「阿爸,你知不知道一個叫阿徹的人?」 聽到阿徹的名字,阿爸的神情竟然有一點慌張。 「不認識。」他知道我在看他,連忙搖頭否認。 「阿爸,那個阿徹到底是誰?」 「跟你說不認識就是不認識,問那麼多幹嘛。」阿爸說完起身要離開。 他不想談這件事。 「阿爸,前幾天我看到以前的報紙,上面說我是和那個叫阿徹的人一起出車禍,可是你說我是下課回來被喝醉酒的人撞到的……」 「那是同名字的,你不要胡思亂想。」 「阿爸,我求你……」 「我不知道啦!」 「阿爸……」 阿爸不等我說完就轉身回房間,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沒有人要告訴我答案,連阿母都不肯說。    晚上,我一個人其車到處閒晃,很好的月色,可是我一直心不在焉,思緒繞著車禍,夢境,阿徹,記不起名字的人,和阿爸阿母極力否定的態度打轉,究竟是什麼樣的過去,為什麼我一點都想不起來,也沒有人願意揭開。    「叭……」忽然一道刺耳的聲音傳來,接著是令人睜不開眼睛的光亮。    啊!有車。我慌亂的向路邊躲開,可是車尾仍被對方碰到,突然而來的力道讓我抓不到重心,整個連人帶車摔倒,滾入田埂間。    同時,我也聽到了汽車的緊急煞車聲,然後碰撞的聲音。    突然,我想起了那場車禍,想起了那個夢,想起了阿徹,想起了曾經無悔的愛戀,過去的一切如走馬燈似的,一幕一幕在我眼前重現。    原來這一切都是真的。 我俯倒著,看見月光,那晚的月色和此時一樣。    所有的事情都因這場突如其來的小車禍而明朗了,阿徹,那個曾經對我很重要的人如今卻已是灰飛湮滅,我們的愛不被世間允許,竟然連生命的去留也無權決定。而今,陰陽兩隔,除了找回來的記憶,也只有身上的疤痕標誌著我和阿徹的愛情。    我終於想起你了,阿徹。    十八歲那年,衝刺的高三歲月,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唯讀遇見阿徹的眼睛。阿徹是班導師,大我五歲,白天是研究所的學生,晚上則來兼差。第一眼的他,是一個很陽光的人,不像其他的班導一臉嚴肅。他會用橡皮筋射小紙團把打瞌睡的人喚醒;他會在考試成績公佈後,用大杯的珍珠奶茶當獎賞;他會像小孩子一樣跟你打鬧;也會如大人一般說一些道理;他對每一個人都好。可是,只有我,他彷彿刻意避開。他會把學生叫去談話、鼓勵,只有我,僅說聲加油。他會再考試的時候沿著走道巡視,可是我旁邊的走道他從未經過。似乎我從未存在於他的班上,我以為是我的成績比較好,所以不用太關心,可是,偶爾我們的視線相遇時,他會急忙逃開,只是,總有一些線索來不及帶走。    我看見溫柔。    別人眼中的我是一個乾淨的男生,有著好看的容顏,有著斯文的氣質,成績還不錯,也因而從國中開始,常會有一些慕名的人、信來靠近。可是我從不動心。或許是心智還未開,也許是靠近的人都不是我所喜歡的類型,也許……。一直到高中,我還沒遇見值得掏心的人。眼光太高了,身邊的人總是如此說。    然而,自從有意無意的遇見阿徹的眼睛後,彷彿有些事情在改變著。    阿徹從不肯和我單獨相對,即使整個電梯只有我和他兩個人,他總是抬頭看著一格一格跳動的燈。    「嗨!」有一次,電梯又只有我和他兩個,我和他打招呼。 他恍若未聞,直盯著數字燈。    「啊!嗨!」他似乎被驚動的樣子。 不知怎麼了,空氣中有一些尷尬的因子飄動。 「想事情?」我找話來緩和。 他搖頭,沒有回答。 「謝謝你的珍珠奶茶。」上一次的成績我得到他請的必勝奶茶。 「不謝。」他的話總是簡短。 而他的視線一直沒停留在我的眼睛裡,他不肯看我。 「阿徹,我是不是哪裡得罪你了?」我忽然丟出一個很奇怪的問號給他。 「沒有啊,只是……」他遲疑著,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我,話說到一半,電梯門打開,有人走進來。    闖入的人讓波濤止息,我和阿徹的談話也中斷了,看著阿徹先離開的背影,突然覺得他是故意避開的,避開彼此的世界有交錯的機會,他的刻意令我想不透。    也令我悵然。    阿徹有一雙很好看的眼睛,曾經,他在講台上環視全班說話的時候,他的視線一定會跳過我,可是,自從那次短暫的電梯談話,我發覺有些不同了,當他一上台,我的眼睛會是他第一個落點,偶爾有意無意的回頭就會接上他的視線,雖然他還是會逃走,可是,停留的時間越來越久。    我們很少說話,只是一直持續著無聲的追逐,好像官兵抓強盜的遊戲,我們同時是官兵,也是強盜,玩著只有兩個人秘密遊戲。    我沉溺在那前所未有的感覺中,恍若一些些埋藏的東西在漸次甦醒。    就像愛情。    我忽然慌張起來,為什麼阿徹的眼裡會存在著幽微的溫柔,為什麼我會有想望的感覺,那種真實觸動裡所隱藏的曖昧,矛盾的讓人無所遁逃卻又故意踰越。    我們的遊戲是一場致命的追逐,根本沒有未來。    於是,我逃跑了,我努力的逃離陷溺的深淵,努力的遺忘偷渡的歡愉,我爭開官兵和強盜的家所,因為害怕的緣故。    我的不安被阿徹發現了,官兵和強盜的遊戲也宣告暫停,他沒有說什麼,因為什麼也不能說,只是,他的眼睛黯淡的讓我有些吃驚,不再燦亮若星。    不可以,我一直跟自己說。    可是我做不到。 因為,回頭太難。    有一天補習班下課以後,我故意收拾的很慢,等到同學都走光了,等到整教室只剩我和阿徹兩個人。    我走到阿徹身邊:「阿徹。」我喚他。 他定定的看著我。 促不及防,我的脣覆上阿徹的,他沒有逃開。 隔天晚上,我收到阿徹的限時信。    向前:      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我發覺心裡某一處突然被溫柔的碰撞著, 然而同時也嗅到了毀滅的氣味。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好躲得遠遠的,卻怎麼也逃不了。 我的女朋友察覺到我的不安, 只是,我怎麼能告訴他我的倉皇是因為一個男孩的緣故。 因為我愛上他了。 我竟然會愛上男人,這是始料未及的事。 和她在一起快五年了,我以為那就是愛情,男人和女人,不是天地義的嗎? 可是遇見你以後,強烈的感覺讓我快要窒息。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你知道嗎? 阿徹    我讀著阿徹的信,一遍又一遍,他乾淨的字跡揭開了沉重的謎面,我歡喜莫名,卻又惶恐不定,因為阿徹的確定如同驚濤駭浪,無法止息。    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第一次動心的感覺竟會是男人的撩撥,我一直以為很難動心的原因只是因為還沒遇到那個人,那個女人。而今,我卻為一個男人敞開心,深深開啟,甦醒。    向前: 沒什麼好怕的,因為都懂了。 曾經,我抗拒自己,抗拒這突如其來的一切, 拼命的在我女朋友的身體裡學習遺忘。 我以為每次的激情後,就可以找回原來的一點一滴, 然而什麼事也沒發生過,我是如此天真的以為。 可是我發現,她竟成了你的替代。 我什麼也改變不了,卻也越陷越深。 既然回不去了,也沒什麼好怕的了。 你呢? 阿徹 阿徹的信又來了,我們有著相同的遲疑和不安,可是他懂得去面對改變,並且坦然接受。而我,卻陷入無端的焦慮中,找不到公式可以代入,化解。    像一個無底洞,我一直一直跌落,因為不敢誠實面對,卻又不願放手。    我把自己糾纏在死胡同裡。    星期五的補習,我沒坐在教室聽課,一個人沿著街,漫無目的的走著,我努力的專心走路,可是竟然會在來來往往的行人當中,有意無意的找尋和阿徹相似的身影。    有些事,緩緩沉澱,輕輕透明。    算好補習班的下課時間,我等在門外,等阿徹。    我看著他收拾東西,彎身撿起掉下去的筆,排好一疊疊的考卷,轉身起。 四目相對。 彼此的眼瞳裡盡是灼燒。    「為什麼沒來上課?」阿徹問我。 「整理一些事。」我倚在門邊說。 「你已經高三了。」 「我知道,我……」我想告訴他我的答案,可是掃地的老伯突然出現。    只好把話停在嘴邊。    「你先到外面等我。」 「嗯。」 「阿伯,辛苦了,我要先走了。」我聽見阿徹和阿伯說話。 「好,再見。」    我和阿徹搭電梯下樓,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對方,除了風扇的轉動聲外呼吸聲,一片寂靜。    出了補習班,我們並肩走在夜色中,人車鼎沸,然而我們之間依然安靜。    「那是一場遊戲嗎?」我試探著。 「你覺得是嗎?」他反問。 「我不知道。」 「向前,你只是害怕。」 「可是根本沒有未來。」 「未來是什麼?遇見你以前,我本來什麼都很好,研究所唸完準備出國攻博士,女朋友會是我將來的老婆,等學位拿到,家裡就有一間公司等著我我的未來根本指日可待。可是,不一樣了,一切都不一樣了,什麼叫未來……」 「我……」 「只是你沒有勇氣去承認自己。」 「我愛你。」這就是我的答案。    聲音被風吹開,可是我知道答案停在他的心上,從今而後,深深雋刻。    阿徹送我去坐車,等待的時間,他說:「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 「好好讀書,考上一個好學校。」 我點頭答應:「因為我喜歡你的必勝奶茶。」 「小鬼。」他揉揉我的髮笑著說。 車來了,我們在月光中告別,懸在彼此心上的石頭也著地了,因為真心遇見。    阿徹說我們的第一目標是考上一個好學校,於是,除了補習班的課,也還謄一些時間幫我複習。    「我自己唸書都還沒那麼拚命。」阿徹改著我的考卷說。 「沒辦法,你又不相信我自己也可以讀的好。」我甩著筆看他。 「等你確定考上了我才會安心。」 「可是,那時候你也要出國唸書了。」我有些沮喪。 「你考上,我就留下來,要不要賭?」 「那你鐵定走不掉了。」 「是嗎?」 「而且你也會捨不得走。」我說。 就這樣,我和阿徹在彼此的愛情裡,為著可以確定的未來而努力,譬如聯考。而那些看不見的,我們總是刻意忽略,譬如現實。    星期天,在阿徹家複習完後,他開車在我回家以前,我說想去海邊。    我們在沙灘上坐著。    「我發覺補習班有好多人在看你。」 「你上課不專心喔。」阿徹偏著頭看我。 「我忌妒每一雙看你的眼睛。」我揀起石頭在海面上打水漂,泛起了三個漣漪。 「可是我的眼睛只看得見你。」阿徹的水漂輕點了六次才不見蹤影。 只看得見你。    「他們會影響到你嗎?」阿徹彎著身找石頭。 「那你的女朋友呢?」她也在阿徹的眼裡。 阿徹頹然坐下,我感覺到他的震動。 我湊過去在他的耳邊吻了一下,然後說對不起。 我不忍看見他心煩。 阿徹轉頭看我:「你是我的,沒有人可以取代。」 我聽著,微笑,站起身,往海浬奔去。我在海裡潛泳,也在愛中洇泳,是啊!你也是我的,絕無僅有了。    「看你怎麼坐我的車!」我回到岸上,脫去外衣,讓阿徹擰著。 「反正有你在啊。」我嘻皮笑臉的。    等衣服乾的時候,夜色已經來臨,無人的沙灘像是被遺忘的空間,除了拍案的浪花,只有我和阿徹。    我門仰躺在沙灘上看著一顆一顆的星星發亮,耳邊是風聲,浪聲。    那晚,我們的身體遇見彼此,貪婪的再星光下探索對方的靈魂。    愛如狂潮。    因為沒有明天。    我以為我和阿徹的愛情如幽暗的精靈,雖然看不見陽光,可是在彼此的心理璀璨如煙花,那已足夠。    但是,總有人不許。    離聯考越來越近,阿徹比我還要緊張,他的房間幾乎成了我的K書中心,他也成了伴讀老師兼書僮。    「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監。」阿徹看著我搖頭說。    因為我讀累了倒在他的床上聽音樂。    「唉!總要休息一下啊,這樣才有力氣走更長的路。」 「好吧!那暫停十分鐘好了。」他走來坐在床邊。 「才十分鐘,那麼摳。」我攀著他的脖子說。 「你答應過我的事,忘了啊?」 「我怎麼敢忘?」我吻著他的耳畔,故意撩起他的火。 「向前……不行啦……你還要唸書……林向前……」阿徹抗拒的聲音越來越小,他已經開始燃燒。    我們在女武神進行曲中,墮入慾望的深淵,只有彼此的喘息聲回盪在女五神的影子裡,激烈的管絃樂,映照著澎湃的愛情。    阿徹,一生一世的名字,我不停喚著。    「阿徹。」忽然,第三種聲音突兀的出現。    門被開啟,我和阿徹同時看見開門的人,是阿徹的女朋友。    她驚訝的看著眼前的我們,睜大眼睛,彷彿不可置信的表情。    她的阿徹和學生正裸著身,做愛。    「變態!」她嫌惡的關上門,碰的一聲。    阿徹沒有說什麼,倒在我身旁,眼睛直視著天花板。    「怎麼辦?」我問。 「我會去跟她解釋的,反正她早晚都會知道。」阿徹的視線仍然停在遠方。 「她一定很傷心,因為她的男人和別人在一起,而且對方還是個男人。」我解嘲著,想緩和突如其來的一切。 「你不要想太多,她的事我會解決,你專心讀你的書就好,你答應我的。」 可是我知道事情不會這麼簡單的就過去,然而阿徹什麼也沒提,只是要我不要胡思亂想,全心全意的爲聯考而備戰,就好。 考完聯考,我們回到阿徹的屋子,阿徹大口喝著啤酒,彷彿藉著微薄酒精的暈眩,可以暫時掙開一直以來的糾結。    「阿徹,現在怎麼樣了?告訴我好不好?」我在他的耳邊說。    他抬頭看我,把我圈進他的懷中,我的耳朵熨貼著他跳動的心臟。    「聽到沒?我要說的都在心跳聲裡,那只屬於你的跳動,一輩子都是你的了。」 我專心的聆聽著,聽見了愛情,聽見了永遠。    阿徹的心跳,阿徹的呼吸,反覆迴盪的卡農D大調,都是我耳邊永恆的風景。    「她……一直不肯聽我解釋,只是,我沒想到她竟然會去跟我媽哭訴,你知道,我們家早認定她了……如今,我有了外遇,應該是外遇吧,而且對方還是個男人,這在我們家非同小可,我成了恥辱……」 「對不起,我……」 「我們的愛情並不可恥,沒有人有權去批判什麼樣的愛情才是對的,去他的傳統道德。」 「可是,你還是受到壓力了。」 「他們說,我要是不回頭,就要斷絕關係。可笑吧,要是什麼事都可以隨心所欲,那就沒什麼事解決不了。」 「怎麼辦?」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就好。」 阿徹知道他在做什麼,可是,我卻不曉得該如何,我只是愛著,從沒想過要是阿爸阿母知道以後,會是怎樣的結果,應該也會是斷絕往來吧。畢竟,我和阿徹的愛情根本沒有人會祝福,而且也背叛了世俗。    夜裡,阿徹喝醉了,我一個人走去外面吹風。    「林向前。」突然有人叫住我。 我回頭,是阿徹的大哥,去阿徹家的時候見過。    「我希望你離開阿徹。」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阿徹的人生不是你能參與的,他只是一時走錯路,我真搞不懂你們兩個到底在幹什麼,不覺得噁心嗎?」 「我覺得你的態度才讓我噁心……」    我才說完,眼前的人突然抓住我的領口,狠很的瞪著我。    「我是看在阿徹的面子上跟你好言相勸,沒想到你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的拳頭猛然揮來,我避不及,結實的挨了一拳,還未回神,他又揮過來,我怎麼也躲不開,只能一拳一拳挨著。    愛情呵,為什麼總有人不許。    我任他打著,因為他自命是真理,我不想辯解。    我和阿徹的愛情,早已無路可退。    我笑著,淚從眼梢滑落。    「不要再讓我看到你和阿徹在一起,不然,我不保證會作出什麼樣的事。」他的拳頭終於止歇。    什麼事都不重要了。    隔天,我回家去,看見阿爸寒著臉坐在客廳。    「阿爸。」我喚他。 「你是讀書讀到哪裡去?你自己看,我是養你養這麼大來丟臉的啊,不知道在想什麼,人家都找上門了。」阿爸說完把桌上的信丟到我身上。    我攤開看,是阿徹大哥的信,他責問阿爸阿母怎麼養出這種丟人現眼的兒子,還去勾引他們家阿徹。    「阿爸,你是相信你兒子,還是相信人家胡亂寫的。」 「我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天他載你回來,你們兩個在車裡面幹什麼?」 原來阿爸都看見了。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可是,我和阿徹是真心的。」 「你不要臉,我和你阿母還要做人,我是造了什麼孽,才會聲道你這種兒子。」 「阿前,不要再跟那個阿徹胡亂來,好好去交一個女朋友,不要讓阿爸阿母傷心好不好。」阿母也從廚房出來說話。 「事情不是你們說得那麼容易。」 「你就不管坐父母的心啊,早知道聲出來的是你這種的,那時候就該掐死……」阿爸是真的生氣了。 「阿爸……」 「你自己選擇,你是要阿爸阿母還是要那個人。」    我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沒有人員願意接受事實,我只好躲回房間,一個人靜靜的獨處。我翻出日記本,讀著一直以來的心事,看見第一次寫下阿徹名字時的無心,看見之後的秘密遊戲,看見脫軌的追逐,看見道德的疑懼,看見澄澈的坦然,看見真實的靠近。    原來我的不動心,只是沒遇見那個人,當靈魂嗅到彼此獨一無二的氣味時,再也無關性別,無關年齡。    在文字的記憶裡,我照見自己,在時間的沉澱中,我明白確定,我知道什麼樣的世界是我想望的天空,即使,根本沒有未來。    晚上,我在房裡想著該怎麼讓阿爸阿母平心靜氣的聽我解釋,忽然電話聲響起,我正要衝出去接,便聽見阿爸的聲音。    「喂?……他出去了……你不要再來找他,我求你放過林向前好不好,他跟你是不一樣的,你要是真的為他好,就不要……」 「阿爸。」我開門走出來叫他。 他急忙的把電話切斷。    我拿起話筒想再撥給阿徹。    「你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阿爸?」    我只好回房間拿電話卡去外面打電話給阿徹,如今,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喂,阿徹。」 「向前,還好嗎?」 「阿徹,我不知道還有什麼辦法好想,一開始我們就應該明白這個世間艮本容不下我們……」 「你後悔了?」 「沒有你,我才會後悔。」 「向前,有你這句話就夠了,一定有什麼地方容得下我們,我去找,為了你,我會拼命去找。」 一定有什麼地方容得下我們。    可是,沒有,連親密的家人都不諒解,阿徹的家,我家,沒有一個人肯淨下來聽我們說話,我們成了敗壞門風的恥辱。    我去找阿徹,卻在阿徹住處附近被他大哥遇到。    「不是叫你不要再來找阿徹嗎?」 「你憑什麼寫信去罵我的家人?」我一直沒忘記他在信裡輕蔑的口氣。 「我只是叫你阿爸要管好自己的孩子,不要那麼不要臉的纏著阿徹,你不服氣啊?也不想想自己,想當我們家媳婦,哈哈,媳婦,你不要臉,我們家可會擔待不起,你看什麼看,不爽嗎?」 「你……」 「你什麼你,不記得上次的教訓了?」 他說完,劈頭就打,我只能忍著痛,用雙臂捍衛我和阿徹的愛情。 突然有人闖入,用身體護住我。    「夠了沒!」阿徹的聲音。 「你滾開!」大哥吼著。 「有沒有怎樣?」阿徹不理他大哥,低頭看我的傷。 「還好。」我苦笑著。 「你走吧,我不希望再看到你。」阿徹扶著我,對他的大哥說。 「他是誰啊?我是你大哥,你為了一個外人,叫我走,阿徹,我很痛心,你竟然叫我走,不覺得很可笑嗎?不要再作夢了,你們沒有地方可以去了,沒有人會同情你們,只會覺得噁心。」 「你……」阿徹狠狠瞪著他。 「阿徹,我們走吧。」我緊緊的握住阿徹的手。    背後,只剩反覆的叫囂,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對不起。」阿徹紅著眼。 「沒關係。」我吻著他傷心的眼睛。 「向前,現在,只剩一條路了……」阿徹艱難的說。 「去哪?」 「我不知道會去哪裡,可是再也沒有人會干涉。」 我懂了,只有一個地方,我和阿徹的世界就不會再有人介入。    我們沒有留下任何遺書,沒有給外人有任何猜測的機會。    夜裡,有很好的月色,我和阿徹坐在車裡,聽著卡農D大調。    「怕不怕?」阿徹看著我。 我搖頭。    阿徹靠過來吻我,這是我們在世間裡,最後的吻。我感覺到阿徹的淚,我的也滑落了。他抬起頭看我:「對不起,沒能讓你去當新鮮人。」    「沒關係,反正志願卡已經劃好了,下輩子再用吧。」    我看著阿徹,仔細的撫觸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嘴,我的手心腹著他的面容,記憶著最後的溫度,這些,我要緊緊的所在心裡面,都是我的了。    「不後悔?」他問我。 「不後悔。」 「走吧。」阿徹換檔,踩緊了油門。    我們的車速越來越快,前頭的山壁像一張無邊的網,勞勞的將我和阿徹覆住。    黑夜黎明的邊緣,我們的靈魂在猛烈的撞擊中,自由自在的飛,飛翔在彼此的世界。    只有我和阿徹的世界。    沒想到,竟然連上天也不許,阿徹飛走了,我卻折翼,獨留在人世間。 而我也忘記了一切,所有阿徹的一切,都忘了,直到這個突如其來的夜,我才想起。    我拭著怎麼也拭不完的眼淚,因為真相,因為阿徹,因為離別。    好深的夜,我牽著車慢慢的走回家,只是明白,這已經不是來時路了,那些迷路的記憶,那些遺落的答案,都在月光下,悲傷的,醒來了。    我安靜的沖澡,輕輕撫著被愛情紋身的疤,我安靜的看著鏡子,細細端詳反射的眉眼唇鼻。我的眼睛,曾經被阿徹的身影緊緊佔領,我的鼻子,藏過阿徹獨一無二的味道,我的唇我的身體,只有阿徹狂野的吻和溫熱的體溫才能征服。    可是現在,沒有阿徹的我心已經死去,而我再也不可能完整。    我沒有告訴阿爸阿母,只是乖乖的整理行李,只是乖乖的吃午餐,只是乖乖的等阿爸載我去車站。    「阿前,不要再胡思亂想,聽阿爸的話,知不知道?」阿爸停好車,陪我去買車票。    我點頭,表示,聽話。    阿爸走後,我排隊等著剪票,然後站在越台上等著火車來,然後對號入座,就像以前我的每一次來來去去。    可是,阿徹,我心裏的眼淚一直沒有停過。    我還是一樣的上課下課,還是跟阿黎約會,我努力的作阿爸阿母的乖兒子,做阿黎的情人,可是我知道,此刻的我已經不再是那個阿徹的林向前了。    「原來我的向前是個小孩子。」阿徹在我耳邊說。    每次去夜市吃消夜的時候,我都會賴在撈魚灘前撈魚給阿徹,會停在棉花糖前要阿徹選哪個比較好吃,或者拉著阿徹看玩具模型,常常阿徹是無可奈何,卻也縱容我的孩子氣。    「原來我的向前那樣大膽。」阿徹小聲的說。    偶爾,我們行走在黃昏或者夜裡,或者乘著電梯起落的時候,我會趁著阿徹止備,會趁眾人不備,很快速,並且不著痕跡的在他面頰上啄一下,我喜歡看阿徹臉紅的樣子。    原來我的向前那樣頑皮。阿徹沒好沒氣的接收我的恣意。    原來我的向前那樣笨哦。阿徹恍然大悟的收拾我的困境。 原來我的向前……原來我的向前……原來我的向前……    我走再似曾相識的紅磚道上,停在記憶中也許佇立過的路口,我努力的簡十著阿徹的聲音,阿徹的笑意,阿徹的歡喜,阿徹的憂傷。我已經沒有日記可以去找阿徹了,也不會有人告訴我阿徹的過去,我只能像拼圖一樣去拼湊,曾經遺落的心靈版圖,曾經阿徹的模樣,曾經我和阿徹的,愛情輪廓。    常常,和過往重逢的時候,悲傷的潮水就會將我淹沒,原來,我是那樣幸福的貝阿徹寵愛過。    卻,什麼都離開了。    大四歲月,阿黎開始跑圖書館準備研究所的考試,我則忙著開始找尋任何有可能阿徹帶我過的地方,這一次,我不要再和記憶擦肩,也不要再錯失阿徹的一切。    我會坐在山邊面海的涼亭裡,尋著在風中一頭亂髮的阿徹,會走在無人的沙灘上,覓著衣袖翻飛的阿徹,會在安靜的草原裡,追著跑在前頭的阿徹,會沒入人群,跟著阿徹相仿的身影。    雖然我只能一點一滴的去找阿徹,可是我不心急,因為明白從今而後,我的未來注定和那個龐大的過往,甜蜜或者傷心,糾纏一生。    畢業以後,研究所考試鎩羽而歸的阿黎,選擇去幼稚園訓練耐性,我則在一家環境工程公司找到工作,也許是不同的生活空間,和阿黎的愛情漸漸的像有情和親情的邊靠攏,我想,其實阿黎也感覺得到,我和她,當朋友可能比當情人適合。    阿黎生日那天,我特意的帶了一束白色玫瑰去幼稚園等她下班,她看見我的突然來訪和手中的祝福,歡喜的笑顏彷彿讓時光剎那回到大學時候的我和她。    「先等我一下,還有一些小朋友在等爸爸媽媽來,呃……前面有盪鞦韆和翹翹板,你可以去那邊回憶童年,不過,不要跟那些小朋友搶玩具喲,不乖,老師就不給你點心吃。」    「真的啊?老師,那舞可不可以先看看有什麼點心,再決定要不要乖乖的。」    我還在跟阿黎沒完沒了的,有小朋友的媽媽來了,阿黎叫我自己去玩,她要跟小朋友的媽媽談一些事。    我走去那個小小的遊樂場,看著小小的溜滑梯小小的盪鞦韆小小的翹翹板,和小小的小人兒,園中的人已走了大半,所以這個原本應該很熱鬧的遊樂場,在黃昏中也有些落寞,就像那個低著頭獨自坐在翹翹板一端的小男孩。    不知怎麼的,我竟然走到他身邊,彎下身問他:「嗨!我可不可以跟你一起玩?」    小男孩驚訝的抬起頭,小小的面容都是璀璨的笑:「好!」連他童稚的聲音也都在笑。    我繞去他的對邊,坐上那端懸在半空的翹翹板,小心翼翼的讓小男孩快快樂樂的起飛降落,我看著他,看著他的眉眼唇鼻,聽他呵呵的笑聲,感受著他滿滿的歡喜,忽然一瞬間,我覺得暈眩。夕陽金黃色的光芒,將他的形貌鑲嵌在我眼前,那樣的眼鼻口耳,如此熟悉……    「Eric。」遠遠的有人喚Eric。 Eric。簡單的字音,卻很很撞擊著我的心靈。 「Rita。」我面前的小男孩很高興的舉起手,和我身後的人打招呼。 這小男孩竟然也叫Eric。 「Eric,回家囉,跟uncle說Bye-Bye。」一個菲慵似的女孩牽起了小男孩的手。 「Bye-Bye。」小男孩張開小小的掌心跟我揮別。 「Bye。」我也跟他揮別。    看著他小小的身影,我的胸口忽然一緊,連走路的姿態也神似。    「Uncle。」遠去的小男孩忽然掙脫大人的手,又跑回來。    小男孩喘噓噓的停在我面前,仰著頭:「Uncle明天還要來跟Eric玩哦。」    嗯,我點頭。    「打勾勾。」小男孩伸出他小小的小指頭,如蝶翼撲飛我的眼睫,輕輕顫動。 「好,打勾勾。」我蹲下,在手指纏繞的過程中,再小男孩似曾相識的眼睛裡,我幾乎要以為我看見的是小時後的阿徹。    「聽說Eric的爸爸好像已經不在了,他媽媽似乎也不在身邊,是他爺爺奶奶在照顧他的。」我尋著聲音的方向,是阿黎。 「不在了?車禍嗎?」 「我不太清楚……怎麼?你不是不喜歡小孩子嗎?怎麼對人家有興趣了?」 「呃……他長得好像……我一個朋友……我們已經很久沒連絡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有沒有小孩,只是實在太像了,所以我……」我說的很亂,因為心太亂了,一時間無法整理。    「你們很熟嗎?」 「……還好。」 「還好?那你怎麼會緊張成那樣?」 「有嗎?阿黎,你知不知道Eric姓什麼?」 「我忘了,如果你現在就帶我去吃飯呢,我就幫你查一查。壽星的肚子好餓了。」    那一整夜,我反覆反覆的看見阿徹和小阿徹在玩翹翹板。眼睛和嘴角微笑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樣,而且他們有一個同樣的英文名字,Eric。    隔天下班,我去幼稚園找阿黎。    「查出來了沒有?」 「看到你我才知道忘記了,你先等一下,我去翻資料。」    等阿黎進去,我開始在園子裡找Eric,很好,他真的坐在秋千上。    「Eric。」我走去他身邊。 「Uncle。」他看起來很高興。    「Eric今年幾歲了?」我輕輕的推著他。 「五歲。」 「家裡有誰和Eric住在一起?」 「爺爺,奶奶,Rita,阿賓,有時候伯伯也會回來。」 「阿賓?阿賓是誰?」我知道Rita是那個接他下課的菲傭。 「阿賓是我的小狗狗,Uncle,阿賓很可愛哦,牠會偷吃我的餅乾,會咬爺爺的鞋子,他最喜歡跑來跑去,還有牠不喜歡洗澡,他也不喜歡伯伯……我也不喜歡。」 伯伯?是阿徹的大哥嗎? 「向前,」阿黎走到我身邊:「Eric姓何。」 我忍住眼淚,低頭看小男孩仰著的臉,簾密的長睫毛,就像是阿徹仰著的臉。 「Eric,告訴Uncle你的名字是什麼?」 「Eric啊。」 「那另一個名字呢?」 「何維倫。」 「維倫知不知道爸爸的名字?」 「知道,爸爸叫何世徹。」 何世徹,你聽見了嗎?你的小阿徹喚你爸爸,他已經五歲了。 「是他嗎?」阿黎問我。 我點頭。 「Rita。」小阿徹很高興的叫喚。 我正要轉身,卻聽見阿徹繼續喊:「奶奶。」 是阿徹的媽媽?我趕緊跟阿黎說要去洗手間後便快步的離開,我不能讓阿徹的媽媽看見我,因為我是害死他們家阿徹的魔鬼。 「Uncle。」小阿徹發現我的匆匆離去。 可是,我根本不能回頭。 從此,只要有時間,我就會去幼稚園,阿黎的同事都把我當成是阿黎舊情未了的男朋友,可是阿黎很明白我來幼稚園並不是因為她,而是爲著何維倫。 「嗨。」那一天,我和Eric玩溜滑梯的時候,阿黎走過來。 「嗚……Eric小心。」我看著Eric頑皮的用俯衝的姿態滑下來,連忙在途中攔住他。 「Eric,老師不是說過不可以這樣溜滑梯嗎!」阿黎幫忙把Eric放下來。 「可是這樣很好玩,還有Uncle在旁邊。」他才不管危不危險。 「上次有小朋友玩到受傷了,園長說評有在這樣玩就要罰站,你看,衣服都髒了。」阿黎忙著拍去Eric身上的泥沙。    「可是Eric是超人,才不會受傷,對不對,Uncle?」小傢伙在找靠山。 「不對,Uncle不喜歡不聽話的小孩子,還有Eric的爸爸跟Uncle說,如果Eric不聽話,他也不會喜歡Eric的。」    「你騙人,爸爸在美國,他才不會跟你說話。」 「他有打電話給Uncle啊。」 「騙人,我以前有叫奶奶打電話給他,可是奶奶說爸爸很忙,沒空接電話,說爸爸要等我二十歲的時候才不忙,爸爸怎麼會打電話給Uncle,我要去問奶奶。」 完了,我說錯話了,如果他真的問,我該怎麼辦? 體貼的阿黎拔刀相助: 「Eric,Uncle是說Uncle的爸爸,不是Eric的爸爸,你聽錯了,Eric的爸爸又不認識Uncle怎麼會打電話給他,如果Eric以後不要這樣子溜滑梯,老師給Eric一個鯨魚貼紙好不好?」 「兩個。」小傢伙在討價還價。 「好,兩個,可是Eric不可以去問奶奶爸爸打電話的事。」 小傢伙點頭。 「打勾勾。」阿黎伸出小指頭。 「打勾勾。」生意成交。 「我先帶他去洗手,Rita快來了。」 看著阿黎牽著蹦蹦跳跳的Eric,我想,我欠阿黎的人情是永遠還不了。 「向前,明天我們幼稚園的海豚搬要出去校外教學,你要不要一起去?」晚上接到阿黎的電話。 海豚班,Eric的班級。 「明天?等一下。」我翻開行事曆,上面寫出差:「嗯,可以。」 「怎麼,以前找你都找不到,現在都不用出去出差啦?」 「玩比較重要啊。」 「應該是Eric比較重要吧。」 「阿黎,Eric的爸爸從來沒帶他出去玩過……」 「好啦,其實明天另一個帶隊老師臨時請假,我知道你喜歡Eric所以才問你要不要一起去的,特權哦,連家長都不能跟。」 「那我是不是要說,請準備敲竹槓吧。」 「其實,我喜歡你現在快樂的樣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謝謝。」 「那就好好睡吧,明天早上十點見囉,晚安。」 「晚安。」 覆上電話以後,整個房間只剩下卡濃D大調的音樂,明天,將會是我和Eric第一次出遊,要是阿徹在就好了,也許我們可以握著Eric的小手,在溫暖的午後行走,可能停在冰淇淋前面,給Eric一支香草冰淇淋,給阿徹和我一樣的薄荷冰淇淋,可能停在棉花糖前,各選一種不同顏色的棉花糖,可能會懶懶的躺在草地上曬太陽或者玩著老鷹抓小雞,可能會在海邊玩水完一整天,然後把風箏放的好遠好遠,可能……    「向前,線快不夠了,你先拿著,我去找線。」阿徹把手中的風箏線交到我手中,轉身走去車子那邊。    陽光溫煦,清風洋溢,還有風箏,還有阿徹,我站在崖邊,看著線那端的藍色風箏,快樂的飛舞在海天中間,是那樣好的午後。    「阿徹,快喲,風箏要逃走了。」我扯著手中透明的細線。 沒聽見阿徹的回應。 「阿徹。」我又喚他。 當我回頭,竟看不見他,阿徹不見了,連車子也不見了。 「阿徹。」我大聲喊叫。    而手中的線卻突然緊繃起來,我想要穩住風箏,卻見到阿徹在線的那端,微笑。    阿徹變成風箏了。     我拚命的想要把線收回,拼命的用力扯著線,可是不管我多努力,不管我的指尖我的掌心都被細線畫出了鮮血,阿徹依然悠遊在遠遠的地方。    慢天的風沙像是猙獰的惡魔,遮蔽了阿徹,也遮蔽了我的視線,我幾乎快要看不見他,連握手的線也讓利刃般的狂風割得好疼好疼。    我的手握得好緊好緊,可是繃緊的線,卻突然,緩緩的鬆開了,我發狂的扯著線,卻看見,我和阿徹,越來越遠。    我不要阿徹飛走……在混亂間,我發現風箏下的斷線,於是,縱身一躍……    早上我跟公司請完假,就去幼稚園報到,因為海豚班的小海豚要去海洋裡嬉戲了,聽說是要去新落成的海洋館參觀。    我在一群快樂的小海豚中,看見揮手的Eric。    「小朋友,等一下車子走的時候不可以站起來,不舒服的時候叫老師或是向前叔叔,知不知道?」阿黎再次叮嚀。    「知道。」很整齊的童音。 只不過,阿黎才走回到座位上,原本安靜的小海豚就開始咭咭咭咭咭的玩起來。    阿黎問我在笑什麼。    「我覺得你好像是海豚媽媽哦。」 幸好海洋館的車程並不遠,在這些小海豚不耐煩以前,我們終於抵達目的地。    「小朋友,現在跟旁邊的小朋友手牽手,我們要進去了,每一個小朋友都要顧好隔壁的小朋友,不要亂跑,如果每一個人都乖乖的,等一下參觀完帶小朋友去吃麥當勞,要不要?」 「要。」震耳欲聾的聲音,原來小海豚已經不吃魚了,都改吃麥當勞了。    我們沿著參觀路線,一層層的向上走去,不過,我和阿黎什麼都沒看,我也沒有很多機會跟Eric說話,只是專心地看顧那些會不小心脫隊的或者要去喝水尿尿的小海豚們,走到最頂樓後就是海洋遊樂場,阿黎把那些小海豚放生,讓她們去彩色泡泡堆裡面玩,我和她則坐在外面的龍蝦鬚鬚上。    「Uncle。」Eric在章魚的觸手上叫我。 我跟他揮手。 「Eric有沒有問過他爸爸的事?」阿黎看著裡頭玩瘋的小海豚們。 「有,可是我沒有告訴他,我真的很想說,不過又怕他回去問他爺爺奶奶。」    「對啊,他爸爸要等到他二十歲才有空接電話。」阿黎嘲解著。 我看著Eric。    「阿黎,想不想聽一個故事?」我不知道是怎麼了,我忽然想爸阿撤的故事告訴她。 可是那樣突如其來的勇氣,卻讓我好陌生。    「好啊……可是不好聽就不能吃麥當勞哦!」阿黎絲呼也感受到空氣中的異樣。    「十八歲的時候,我遇見了Eric的爸爸,阿徹,他是我補習班的班導師,我們……我們相愛了,從來沒想過我會愛上一個男人,阿徹也是,他那時候已經有女朋友了,就是Eric的媽媽。我們愛得很快樂卻也愛得很辛苦,最後,只好選擇自殺,沒想到他走了,我卻活下來,可是,等我醒來以後,我不記得他了,他的一切,我都不記得了,我阿爸阿母發覺到我的情況,便把我的日記本,阿徹寫來的信,都處裡掉,彷彿這個人是不存在的,然後跟我說我是被喝醉酒的人撞到,他們去幫我保留學籍,去幫我重塑記憶……」    阿黎沒說話也沒有動,她的眼睛直直的看著前方,臉上甚至沒有表情。我大口的呼吸,接下去說:    「後來我看見阿徹的大哥,我想如果沒有再見到他,有可能我的一生就不一樣了,只是,遺落的記憶終究是要回到它原來的位置……」    阿黎動了動,雙臂環道抱住自己,她的眼睫有些潤潮。    我等待著,等待她的反應。這些年來,我一直覺得自己欠她的,欠她一個解釋,應該讓她明瞭,我並不是不能愛,而是我曾經太深刻炙烈的愛過,所以,無法輕易蠢動。我希望獲得她的理解,我希望她可以明白。    「阿黎。」    「我知道了。」她看著我:「原來……」    我搖頭,苦澀地笑著。阿黎確實能夠了解我,這讓我有了一種被解脫的輕鬆自在。我們不再說什麼,就這麼相伴地坐著。    「老師,何維倫爬到好高好高的地方,我叫他他都不要下來。」    一個小女孩忽然闖入我和阿黎之間,打斷了原有的平靜。    我和阿黎趕忙起身,跟著小女孩跑去,卻見Eric墊著腳站在五樓環著中庭的扶梯上,正伸手去抓那些飄在天花板的氣球,他想把氣球下懸著的細絲線抓過來。    夢,竟然成真,那些氣球下懸著的細線就像夢裡繫著阿徹的風箏線,而Eric此課的姿態就像是……    「Eric!」我大聲喊。 「Uncle!氣球給你!」Eric興奮的喊著,撲上去抓氣球。 「Eric,不要!」 在阿黎的尖叫聲中,我也跟著跳了出去,剎那,我抱住了,我抱住了小小的阿徹,緊緊的將他圈在懷裡,一定,一定要護住他,再也不會讓他離開。然而,我發現自己控制不住的傾斜,失速,墬落。阿黎驚慌的臉越來越遠,飄在天空的氣球也越來越遠,而原有的吵雜生都安靜下來了,終於,我在來不及思考的瞬間,身體終於到達終點,卻是,重重的,到達終點。    強烈的、焚燒似的光亮,真空寂靜,我,失去了所有的感覺。好想好想看Eric好不好,可是,怎麼也看不見他的臉,聽不見他的聲音,而突如其來的撞擊,讓我的睡意越來越沉,越來越沉。    忽然我的手臂人輕輕握住,我睜開眼睛,然後笑起來,是阿徹,他看著我,溫柔的眼神恍若昨日。    我被他牽起,離開仰躺在地上的自己,離開阿黎,離開Eric,離開層層的人群,臨去前,我回頭看,Eric在阿黎的懷中哭泣,阿黎也哭得好傷心,而那個我,永遠睡去了。    「不後悔?」阿徹輕聲問。 「不後悔。」我搖頭。 「走吧。」    阿徹挽著我,走進有陽光的午後,眼前,我看見一片好大的草原,有沁人的青草香,而綠色草原就在藍色海洋的邊緣。    「向前,看見沒,那是我和向前的永遠。」 阿徹在我耳盼悄悄的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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