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陳柏青〈跑者〉
  • 最後修訂日期:
我們互相追逐著穿越暮色中的校園。那時,遠方城市的煙囂折射了應該早就落下的盆地日光,使得整個黃昏因而變的遲盪沿長,似乎時間永遠不會過了一般。我們繞行在有青白日光燈凌越鋁窗閃跳的磨石子長廊,鞋子蹬的用力的,發出砰砰巨響,好像奔跑於時間之外,自行獨立的某種遲緩計時機制一般。那時,是夏天,我們在空曠的校舍間喘氣哈哈的跑著,以為永遠也跑不到季節的盡頭。    行過中庭時,一旁紅磚砌石蓄意圍起的花圃裡,滿園鳶尾花都開了;淡藍色花包,微捲起的花瓣蓄釀著一點透藍,似乎真的像某種有翼生物的剪尾,一擺一擺竄動著。或著那是他被叫做鴛尾的原因。不過,也許是因為那時的夏天太過熾熱,而我們奔跑的腳步聲又如此巨大,所以我們都沒注意到,夏天裡其他生物也正自顧長大的幽微聲響。那時我們熱衷於競爭,以彼此汗濕溽透的汗衫尺寸與骯髒的白布鞋鞋號大小,角力成長競賽裡的冠軍。    或許是我們太過招搖,青磨石地板的轉角,長廊一端,一身褲裝的訓導主任聞聲跳了出來,像聲音啟動了他身體某個關節的彈簧人或驚嚇箱般。「走廊上不准奔跑!」他說。    我與阿麟立刻噤聲。互相對吐著舌頭,拉拉露出腰帶的白色制服,將誇張拖著的襯衫尾巴和舌頭一起紮回該在的地方。    我們且正經八百的縮腹昂頭,頸後彷彿還能感覺主任鋒銳刀片似切膚的緊迫視線。我們肩並著肩穿越空蕩的迴廊,那時候,未栓緊水龍頭叮咚漏下一滴滴晶亮水珠,沒打乾淨的板擦安靜平躺在廊前磚壁上,綠色爬藤安靜蜷縮並以我們未能察覺的速度緩緩移動著,一切都太過安靜,如同核暴消磁靜音的前一刻。我再度有一種,時間停頓下來,從此再也不會流動的感覺。    「耶,阿麟,你想,大人為什麼不准我們在走廊上奔跑啊?」    我拉拉一旁只是向前競走著的阿麟袖擺,百般無聊問道。    阿麟是我最好的朋友,但有時,我又覺得他是我最強大的敵人。我們互助互信,卻又在彼此看不見的地方忍不住做幾個小小鬼臉耍幾次賴。我們互相信賴,但更多時候,其實我們懷抱著一種害怕輸給對方的不甘心,阿麟有的,我也想有。我做得到的,阿麟就能完成。到目前為止,除了那該死的跑步之外,我倆可說是五五平手,像是在兩條相鄰跑道上,彼此牽扶又忍不住偷眼觀察對方前行進度的,親密的對手。    「誰知道,也許是大人的日子過的比較慢。如果我們速度太快,他們會跟不上!!」阿麟說。眼睛望向長廊的彼方,有洒水器規律施放水束的操場,漸漸黯淡下來的天色中,那洒水器的噴水弧徑如是鮮明,在半空中畫出優美的角度,像某種跨越跑道的起跑線。    「可是,不都是我們追著大人在跑嗎?哪有小孩跑的比大人快的道理!」    「屁啦!」阿麟低罵了一聲,「你看過哪一次我家那老頭追上我的!」    我看看阿麟,視線越過他起伏的肩線,點點頭。的確,說到跑步,阿麟從來沒輸給任何人過。我總暗自懷疑,他高超的速度不是源於遺傳,而是經歷他老爸魔鬼的訓練!或著說,經歷他魔鬼老爸的訓練。他老爸每次一喝掛就提著碎酒瓶追著阿麟滿街喊打。或著是因為這樣特訓,阿麟高中這三年來,總包辦各項運動會中的短跑接力跑及兩人三腳乃至吃麵包端水桶比賽等,各類必須以雙腳和速度來作為排名依據的運動。    我們很快就步入夜色微薄的操場。綠草皮上,大束聚焦燈熾燃透射著強烈的光,映照黑暗的操場彷彿就要焚燒起來似的壯麗。我緊盯著光柱裡無數上升盤轉的灰煙輕塵,一邊壓低身子,拉腿弓腰,像要把身體各關節處拆解成彈簧那樣使每一吋筋肉皆蹦竄竄跳動的,作著準備運動。    相較於我舞手揮腳的大陣仗,阿麟只是輕鬆甩甩手,身體像電視上拳擊手那樣小步原地跳躍著。據阿麟說,這樣身體會習慣那種瞬間凌空並把重心擺放不同腳肢的前進動作,腳底感應神經也會產生一種熟悉地形的抓地力。不過,我個人覺得,不作準備運動,那只是他在耍帥。並逃避要作出國小生一般拙劣大幅度把戲般動作的藉口!    說來話長,我和阿麟每天放學後跑步的習慣,起源於我們國文蘇老師的建議。這個蘇鈴卿,我們總是背地裡喚他沒人親的老女人。就像所有我們成長旅程中經歷的女性後中年期單身老師,他們渾身散發一種不可親近,卻又在眼神正面碰觸時瞳眸流轉透露一點"我很寂寞"訊息的老處女。她的專職是教導我們高三國文與傳述她私人生涯回憶錄。但相對於那些無聊的祭妹喪弟文,哀天哭地漫天悲戚的繁瑣文字,在她某一次上課時閒扯回憶提及的,更讓我們感到興趣。她說,在她像我們這個年紀,聯考前,他們全班都被以前的老師,恰好也是個教國文的,規定在放學後留校慢跑,鍛鍊體力,以面對更長途的熬夜挑戰!    我總是這樣想像,在盆地過往的暮色如老舊電影昏黃場景泛著冰晶雜訊的微幅跳動畫面裡,那時的夕陽比現在純粹而圓融許多。那些女生,一式頂著清湯掛面像全罩安全帽的西瓜髮型,手拉著手如同受驚小鹿那樣顛倒跌撞成排串列;而男生清一色光頭露出耳背後粗髮跟及青頭皮,制服襯衫拉出眾人像一群失聯的燕般。他們互相繞著那時沒有光害,星空下還能看見跑道中央草尖微微顫抖的砂礫操場,一圈一圈揮汗繞行著。在不遠處,像隔開一整個年代而顯得格格不入,有個吹哨子梳油光頭馬褂長袍的老夫子,或耳邊斜吊著金邊眼鏡的老太婆,邊吆喝邊用力吹著口裡含啣的嗶嗶,口齒不清的喊,小崽子,跑過了,就是大人了。就讓你們上大學!!之類的話。然後整群人馬跌撞著一路旋轉在以青草皮為中心的圓形跑道上。如果這時把鏡頭蕩開向上,就會看見他們如同拉開塞栓的排水道,唏哩呼嚕面目模糊的在無限迴圈的時代光環中扭轉成一團......    有這樣的畫面。    他們後來都被沖流到那裡去了呢?那些作為初代操場的跑者?    當然,我對那個年代老者們的故事絲毫興趣,連由這些老者朗朗叨敘而出,課本上更久遠老者傳承下來的叨敘也一併沒有興趣。但我和阿麟卻為蘇老師回憶中的留校跑步感到雀躍不已。連藏在皮鞋下的腳指頭都為這個提議而欣悅雀抖著!    先不說進行留校跑步這件事對於時間的有效利用,光是我們能夠堂堂正正的推開晚間時段的繁重補習,且能夠滯留於總愛把人趕跑的學校中,就覺得無限過癮。重點是,在那些連體育課都被代換成英數理化的日子中,跑步成為我們活動身體的唯一運動,我們不是為了儲備體力或鍛鍊強健體魄,我們只是單純想,跑。    我們跑的沒有任何目的。    那是在那個事事講求投資報酬率的年代裡,唯一純粹乾淨不含任何雜質的運動!    阿麟用力扭扭頸項,發出咯喀好大一聲。然後他蹲下身,好莊嚴自背後黑漆油亮的鞋袋裡捧出一雙跑步鞋,像捧著什麼容易破碎的寶冠玉冕一般。那是一雙MIZUNO出品的跑步鞋,白網紅漆身,鞋尖前方有延伸並覆蓋整個前翼的塑膠支撐條,據說這可以加強跑步時的穩定感。他的鞋帶穿孔低於一般鞋子繫鞋帶的水平面,以腳盤為中心旋繞,是幫助腳踝在高速運動時能得到全方面的伸展。更不用提阿麟每次把鞋子翻過來時,鞋底經過特殊設計交錯可以增加抓地力的鐵勾狀斜紋。阿麟告訴我,1991年的東京世界田徑賽,卡爾路易士就以MIZUNO運動鞋締造了世界紀錄。「我其實是把世界都踩在腳下!」阿麟非常仔細的將鞋帶依序穿過環孔,一邊得意的說。    我盯著他好不容易綁好鞋帶,甩兩下腳,鞋面上噴焰紅漆條紋搶眼的像夜裡奔馳的鮮豔法拉利。阿麟背對我跨上夜色中向前蜿蜒而去的跑道,深呼吸一口氣,雖然看不見他的表情,我仍能自他猛地提起並舒緩擴張的背脊,緩緩感到力量從身體深處湧現,人鞋一體彷彿槍膛就要熱漲砰一聲鳴發爆射前的醞釀。    跑。    阿麟連起跑姿勢也不必,似乎他天生就為了跑步這動作而存在。你初始會以為他在走路,但很快你就被他那大幅度擺動的手臂,與壓縮幫浦似上下快速抽動的雙腳所迷眩。你像是觀看一項驚人的技藝,你會想像阿麟身上的每吋肌理如何以這麼驚人的光熱交互作用著;他的腿腱將如何伸張,腳板迅捷離地,彷彿未曾沾落沙土一般,但每個腳印又都清晰印現地上。你會想像他耳朵螺旋規管處響起暴風刮削的高速暴音,跑道曲折處,他的身體好像要被轉彎時離心力加速度給整個拋離,卻又被隨之攀附而上的地心引力給曲凹成奇異傾斜姿態。你會跟著想跑,身體每個細胞皆活性化躍躍欲試,似乎不跑那麼一下就會渾身不暢意。每回看著阿麟愉悅的奔跑,我總會不由自主揉動雙腿,跟著加入下一圈,在迎面擊來的夜風裡,一頭撞破牆堵似罩身的夜色,在接近身體極限的速度中奔馳。    「阿麟……我們……我們還要跑下去嗎?」    心臟逐漸加速,可以感覺裡肺液滾燙像每個肺泡囊胞都要煮沸而出的抽搐呼吸斷續,我在漸次密集的喘息聲中斷續的問。    那時,阿麟領先我一個半圈,獨自飛身在跑道遙遠的那一頭。夜色深邃,我的聲音像讓夜給稀釋了,不過我想阿麟聽的到。    「該停的時候,就會停下來!」    我彷彿聽到拍面生疼的風聲中,阿麟細微但緩長的呼喊    廢話!!.    夏天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停下來呢!!    我邊跑邊眺望著遙遠的城市,看見遠方初興建的大樓工地紅光幽幽,那光點很快也被我拋到腦後,我換了口氣,可以的話,保持同一個速度,我會在下一個一分半鍾後,像衛星環繞過月球面重新接受訊號,再度看見大樓頂上猩紅的微光。 * * * * * * * * * * * * * * * * * *    像衛星繞過月球面從新接受訊號,那時,你穿越夜暗的校園離開。如果保持同一個行走速度,你會在下一個一分半鍾後,看見新生國宅高矗樓頂之間,微微露出的大樓頂尖微光。    你數著黑膠柏油馬路旁延伸的金屬圍欄。那裡面,畜養圈留著這所大學的操場:靜好的人工草皮;漂亮到沒有刮痕,彷彿乾淨湖泊表面好好摸好柔軟的PU跑道。有一段時間,你一直以為,這片操場如同這所大學裡某棟名人晚年曾經安養過的故居,都屬於一種參觀性質的風景。除了禁止觸摸的標語外,你找不到適合的一句話,來形容或破壞那種空間本身盈溢像飽足的氛圍。    你很久不在跑步了!有時,你甚至懷疑自己從沒進行過這樣的運動。事實上,這些日子以來,比起繞著某個圈子像笨牛犁田似的粗魯競跑,你寧願泡在商業區有大片景觀窗作牆壁的健身房。在那裡,你可以看見外頭人行道上優雅行經的男女。你頭手汗液灑頭淌下,臉部表情寧和佇立於跑步機上,雙手攀著把手,只有腰部以下推進運作,一面微笑點頭一面貪看玻璃中日光反射頭髮潮濕成絡而下的自己,如是眷戀。    此刻的你,手指溜過欄杆,身體在夜色中疲倦像一頭獸,急急覓著回巢的路,要好好的安適冬眠一番。    你眼神晃過欄杆的銜接處,操場的入口,那裡,不知何時架起了一座鐵條鋼筋,呈現ㄇ字型的拱門式建築。你不知道為何豎立起這樣的玩意。不過你倒是想起,看過電視撥放演唱會裡,舞台上緣常架置著用以控制燈光與噴放乾冰的樑架。    「我們學校要開演唱會嗎?舞台蠻前衛的嘛!」    「不是啦!」身邊的同學向你一瞪眼,解釋道,「那是明天超級馬拉松要用的啦! 」    超級巴拉松?    「新的農藥發表會嗎?」    「是馬拉松。」同學丟給你一次白眼:「我們學校已經舉辦兩屆啦!這是第三屆,邀世界各國長跑好手來這作地獄式24小時賽跑的以賽 ...... 」    同學花腔交顫的敘述中,你緩自想起,確實,有在學報校刊中閱讀到類似消息。馬拉松啊!你心頭浮現出一個以綠草皮為核心向外擴張的同心圓,一群小人像小鋼珠一樣在裡面叮咚碰撞卻始終掉不下來的擁擠狀況。.    關於,跑。    或著,我明天該仔細看看相關的新聞,你暗自想著,身體沒入更深的夜色,向城市裡的巢窟疲憊走去。    那一晚,沒有夢,但你幾乎以為,處身半清醒半恍惚的靈魂飄移之際,你在城市的另一端,聽見槍聲尖銳鳴響,拍手聲像城市街道懸起曬衣繩那樣沿線掛滿衣褲鼓風獵獵的眾聲喧嘩。 * * * * * * * * * * * * * * * * * *    我幾乎以為,在半清醒半恍惚的靈魂飄移之際,我在跑道的另一端,聽見槍聲尖銳鳴響,拍手聲像城市街道懸起曬衣繩那樣沿線掛滿衣褲鼓風獵獵的眾聲喧嘩。而阿麟雙臂張舉胸腔鼓氣頂出,以獾鳥求偶鼓漲胸前艷色囊袋之姿穿過白色終點線。    阿麟習慣在最後一圈的時候,作出揚臂挺胸的誇張動作,這樣的動作讓他搖搖欲傾頹的身子更像一隻俯衝急覓枝斂息的大鳥。不過,我以為,這又是他個人耍帥的一種招牌動作。這次他模仿的樣本對象,大概是電視上每次舉辦什麼大型運動會,那裡面必然有人會在傳遞聖火作為開場的最後一棒時,以雙手伸張之姿慢動作步向終點,這時候圍擠兩旁的人群開始躁動,那人甩著頭,汗水失去地心引力牽引像抖尿似姿意噴暢,他的頭髮一蓬一蓬也像正燃燒跳躍的火炬,然後在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中,以胸前最激凸點作為接觸面,像撥拉鍊一樣刷一聲扯掉半懸空中的終點線……    或者,關於跑步,還有這樣的印象在!    綠沉沉像大塊搖晃果凍一樣的草原上,一個小人兒披掛著鐵片金屬之類,筐筐鐺鐺發出拼裝車金屬交撞擊鳴的清脆聲響,在黃昏天色與夜的交接處,迷罩著濛曖光度地平線一端,跌撞跑來,他要告訴遠方正等待的人們,一些重要的事……    「夠了!」    小人兒半睜半闔著眼,喘氣呼呼,拖出來的舌頭像某種初上岸還濕腥黏黏的貝類,他是這樣說的嗎?    「夠了!」    「可以休息了!」「今天夠久了!」    說話的是阿麟。他的聲音在操場起點一點五公尺處迴盪,我仍在運作的身體立刻就超越聲源幅蕩的範圍,必須要慢下腳步,將力量稍稍分給已經暫停營業的耳朵,才能大致分辨阿麟說些什麼。    夠了?他是要我停下來吧。    我刻意放慢腳步,調整兩腳著地的間距,使得過快的速度因為足距拉大而有緩衝的空間,然後,慢慢放低腰間重心,這動作讓大腿漲動肌肉確實感到壓力,會壓迫身體反射式慢下來。    如同斂翅下降的鳥類,著地的瞬間還必須往前緩走幾步,我全身骨頭連結都在瞬間被敲散一般,顛顛倒倒擠壓確認定位的步行著,然後終於啊的一聲暫停下步伐,手壓著膝蓋,大口大口對著揚塵瀰煙的砂石跑道面呵氣喘息。    真的是……    因為這樣由快至緩的緩衝停下動作,如同科幻電影裡太空人必須經過減壓艙才能進入一般大氣模式下的船室,我感覺身體有一種緩慢而暈眩的漂浮感,好像身邊所有的東西俱皆被引力拉扯掉下,只有我在半離地卻又不至於全然失控,那樣介乎水與地表的微妙真空狀態裡平氣調息。    那是整個跑步過程中最讓我心懷期待並嚮往的一刻。    我與阿麟的跑步動作,有著決定性的不同;他總是飛快的起跑,又嘎然煞止的停下;而我始終維持在波幅震盪突起高潮的凹陷兩端,保持持平速率在奔跑。同一個跑道上,親密如我們,對於奔跑,也有這樣根本的差異,我總為此感到一陣微微的傷心。    「真是的!」阿麟一邊咕噥一邊從後面趕來,白毛巾趴搭拍上我的肩,還是不忘教訓我:「開始的時候我都不知道你什麼時候要起跑,好像永遠不會跑的樣子,誰知道一跑,又像要跑到永遠……」    這就好像兩種相反的生命質素,卻在同一個跑道上方向顛倒的交相跑著。    母親還沒離開家的那些日子,她總是以為,我聽多了父親編派的壞話,不再是她的兒子了,天知道一個高中孩子該怎麼噁心叭啦口操感人台詞把會為女生不自禁流下口涎的頭壓入母親還柔軟溢著香的胸前。那些日子,我一直沒有啟動身為兒子對母親該有的自覺,很快的,當母親真的離去時,我才驚覺,關於「家」的龐大機制,我很久以前就參與其中了,並且從未想停止過。    母親搭上計程車離去的那天,我有沒有在黃色車頂駛離,遠遠只能看見大批車潮頂端剩下一個閃爍的光頂時,偷偷跑著,鼻涕眼淚俱掉下,淚花花跟著繞了幾條街呢?    記憶也連同時間,瞬忽跑遠了。    就此,母親離開這個家的跑道。作為與我一起扶攜著向前,家族的兩人三腳中,我們這家清一色加入男生組,我與父親,還有爺爺,三個男人連體嬰一樣被微細卻堅韌的血源脈線綁著,在城市的生存體系裡調整步調試著共存共榮。    其實,我很想念你!    那個小人兒跑在地平線一端的意像重新浮現在我腦裡,如果能夠,真的有一個人在等他說什麼,小人兒會不會是我,有一天,衝到終點現前,那是某間還亮著燈,半掩的紅漆鐵門露出屋裡暖黃色燈光與滿園的鳶尾花香的房子,母親在門口眺望著,看見一路巔行欲倒的我,伸出臂膀,被摻扶的瞬間,像是耳語又像是齒縫間不小心溢出的呢喃,我必會低低的告訴她,其實,我很想念你!    我幾乎為那個戲劇化的場面動容了,要不是阿麟仰頭灌水喉間咕嚕的聲音太過擾人,那整個情況會更好些,搞不好我會因此掉下點淚來。    我們回家吧。阿麟提醒道。然後將腳上跑步鞋脫下。他先解開鞋帶,像鬆開禮物上結繩怕破壞包裝完整那樣的小心,然後把腳小心翼翼抽出鞋筒,渾然不似我每次穿脫布鞋要把腳抖掉那樣的猴急。阿麟慎重拿起袋子裡的清潔布,仔細將鞋面擦拭一番,確定他恢復光潔的表面後,才慎重放入一旁背袋中。跑步鞋是阿麟的寶物,這可不同於我們體育課學校統一規定的白布鞋,或著隔壁籃球場人人爭炫的籃球鞋,阿麟對跑步如此嚴謹的對待,跑步鞋是他進行莊嚴跑步祭最神聖的儀仗。    「一雙好的跑步鞋,可以帶領我們向終點線更邁進一步。」    阿麟拍拍袋子,像拍拍他隆高的胸腑這樣說。    或許,我也該要求父親給我一雙新的球鞋。    有那麼一刻,我低頭看看自己腳上,腳指挑動快要穿破鞋尖而出的白布鞋,這樣想著。    但很快我就強迫自己不要再去想。如果讓好不容易找到新工作,收入一直不穩定的父親聽到這樣的要求,他恐怕會要我連腳都一起剁掉吧。   我們穿越夜暗的校園離開。穿花撥霧繞過教室羅列的迴廊,訓導主任已經離開了,整個校園被那些零落但確實還亮著的日光燈給鞏映著,像一朵巨大的鴛尾花,安靜伸展在夜風裡的城市。    我與阿麟並肩走著,穿出兩旁有大理石柱矗立的校門後,城市的街道喧躁奔馳在我們面前,啦叭鳴鳴,車燈恣意探照,我們一時還不能習慣這樣過量的光,有一種金魚彈出水缸,身子一蹦一蹦受到生活介質不同遭受威脅的緊張感。    「耶,阿透。」阿麟喚道。 嗯?    我們混雜在紅綠燈前大批等著過馬路的人潮中,黑鴉鴉像待跑的選手群,我與阿麟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著話。縱然在跑道上的速度如此不同,但在人群裡,我們皆強烈感受到,只有彼此才是同一個賽場上的人!這城市還有很多也正為聯考或人生賣力衝刺的人吧,不過,只有我倆的跑道如是相鄰,像隔著牽手的距離互相拉扯。    「你覺得,如果有一天,有人在這個城市舉辦一場賽跑,終點就是城市的另一邊,那有沒有人會參加啊?」阿麟若有所思的問。    「你神經啊,這裡又沒起點又沒終點的,路自己就繞來繞去,連我們走著走著都會迷路了,還要開放賽跑比賽?」    「你不覺得嗎?住在這裡的人都匆匆忙忙的,像在進行什麼比賽一樣!」阿麟說。    「還好啦。」    「我是這樣想,有一天,如果城市舉辦這樣的跑步比賽,我一定會參加,然後穿過這個城市,永遠不會回來了。」    「你等等坐上最近一班南下火車,也可以永遠不要回來!」我晃著書包,打著呵欠回應道。    「神經!」阿麟瞪了我一眼。剛好我們也走到他家巷口,我看見阿麟與我揮了揮手,背上鞋袋一晃一晃的,身子慢慢陷入整排巷子兩旁交相輝映的光中,不知為什麼,這條巷子,只有阿麟的家沒有開燈,好像他正走入什麼夜的缺口一樣。   目送阿麟離去後,我一邊想著他黑漆油亮的鞋袋,鞋袋裡那雙跑步鞋。一邊慢慢的走著,城市不適宜奔跑,就算我真的穿上一雙好的跑步鞋,也要小心過多的障礙物和需要等候的車道紅綠燈。但如果這城市是為了障礙物賽跑而設置,我想以這個城市的跑場設計刁難程度,恐怕有國際盃的水準!    在真的宛如經歷一場障礙物競走後,我回到家。半暈黃的光線裡,爺爺被拖長的影子半立在客廳,聽到我的開門聲,立刻受驚似的回頭,有那麼一刻,我以為爺爺會在下一瞬間,敏捷的手腳並用,類似兔子還是山貓般,大腿一蹦猛翻身到沙發掩體之後,如士兵仆俯般窺望。    「把門關好,快!」爺爺低聲急促的說,在我還沒有反應之前,他自己早趨步將門帶上。    作為這個城市的初代移民,據說爺爺經過某一次敗軍潰敗的逃難。據他形容,那時敵我的機槍不分對象的掃射,爺爺像某些戰爭片中半撲倒且一邊突進的綠色小兵,連鞋都丟了,一路歪斜扭曲的奔跑著,還不時要撇頭注意一下後邊自己陣地的風吹草動,「常常自己人不注意,殺個身邊人一身窟窿的。」爺爺回憶道。然後他就這樣奮不顧身的前衝,一邊還要維持前衝的姿態眼往後扭瞧望著,頭後身前的來到這個島上。 這樣一個頂著滑稽姿態的跑者光著一雙腳ㄚ來到這座城市,緊接著又像傳遞接力棒似的把父親和我吐出,而他自己卻被固定在生命那場跑道上了,他一直下不來。老來的爺爺腦裡的記憶反覆都是潰逃奔亡的那段,他在記憶裡顛三倒四的奔逃,永遠沒有找到出口的一天。    他們後來都被沖流到那裡去了呢?那些作為初代操場的跑者?      「阿透啊,你不知道,那個時候,我們……」爺爺自顧自重複調緊身體裡記憶的鬧鈴發條,鈴聲一響,他的競跑逃亡又在一次奔騰在齒齦舌根間。    父親安靜的坐在客廳裡,低首吃飯,沒有特別因我而招呼什麼。我拉出椅子,填飯,一口一口扒著,滿桌冷掉的菜色,最腥辣的佐料則是爺爺目前正進行到屠城戰的三十里荒原逃亡,恐怕是不對胃口了點。    「爸!」    「嗯……」    我試探性的喚了一聲,不太知道自己要說些什麼。    說說最近學校的情況吧。不過似乎也沒什麼好說的,還不是聯考要到了的老話。說些家裡的事嗎?除了爺爺沒有終止的逃亡,我也找不到什麼能稟告的。    還是說說阿麟那雙全新的跑步鞋呢?    我心頭像呼應胃部翻攪一樣,響起慾望咕嚕咕嚕沸燙的聲音,不知道為什麼,滿眼跳躍亂踏的,都是阿麟那雙鞋。    從很早以前開始,或許是源自母親離開後吧,整個房子的光度越來越暗,那些本來鮮明流暢的跑道與方向逐漸濕軟模糊,我與父親像是互相扶持的跑者,更像彼此對立互憎的選手般,他不斷的向前老去,而我前進著,卻偏離他所預定的方向自顧飄遠。除了生活基本的問候,我再也不曾對他要求過什麼。何況是一雙近乎消耗品的球鞋。    「今天我也去跑步了。」    不過,我仍然試著把談話的核心集中到跑步這回事來,或許,等等要求一雙新鞋時會比較好開口。    「嗯……」    「這樣子每天跑,體力好像變的比較不錯耶!」    「嗯……」    父親的聲音像被齒間咀嚼的飯粒給沾黏住了,我無法窺探,在我身旁的跑道上,那名稍微遠去了的跑者發生什麼事了?我們兩個人的距離越來越遠,可能,有一天,我們才會發現,我們根本就是在出發基點迴然不同的場地進行競跑,我們以為並行的速度,其實在出發的時候,就有了前後,而那是根本而不能被改變的,我們只能無助看對方與自己中間恆定卻無法突破的距離繼續前進著。    「每天跑的,我的布鞋好快就破了喔!」    不死心的,我話語猛地一擲,射飛鏢那樣描繪好軌道,直直瞄準核心,準備在下一次父親答話時就直取紅心,要求一雙球鞋,作最後一擊。    「嗯……」    飛鏢咻一聲射出,但很快就發現,根本沒有靶心的存在。我碰了個軟釘子,我完全不知道,父親這樣的回答,代表好還是不好,那我如何將最終的目的,要求一雙新的可能還有點價位的跑步鞋的念頭托出呢?在父親心裡,到底在進行什麼樣的風景,他真的有聽進去嗎?    或著,這個家裡,自始自終,只有我一個人在跑著。   讓我稍微修改一下關於地平線上小人兒跌撞奔跑的意像,小人兒是我,在繞過整個城市疲憊的前進之後,看見遠方撫慰似的燈光,看見父親,我說,我回來了!父親轉身,「嗯」的算是回應你。    也可以把角色抽換一下,奔跑的小人兒換成父親,他一邊拉鬆頸上的領帶,一邊氣喘吁吁扯下汗濕的西裝,來到終點處,等待的人是我與爺爺,爺爺說,「把門關好,快!」然後三個人拉扯成一串,跌跌撞撞在整個城市的暗影覆蓋下,也不知害怕什麼的被迫繼續跑下去。    沒有和解或達陣的一天。    塑膠筷子刮過空了的碗,發出清脆的聲響。吃飽了,我說。放下碗筷,無言轉身,準備走回房間,或許是拖動椅子的聲音驚擾了父親,我可以感覺他在燈光下抬頭,對著我的背,聲音瘖啞的說:「那個……」    耶?   我半是期待半猶豫的僵在原地,也不敢回頭,怕迎上父親灼灼欲要刺穿我的眼神,他要說些什麼?因為我剛剛幾乎揭破的提示,答應讓我買一雙新的運動鞋嗎?那我是不是可以要求買一雙和阿麟一樣,不,差不多就好的運動鞋呢?    「聯考要到了,好好用功啊。」    這樣啊。    不知何時,我也學會繼承了父親的交談方式,「嗯……」我說。用聽不出愛恨應允與否的口吻淡淡回應著,眼角瞟了瞟不遠玄關像被丟棄了一般,灰布外翻的破布鞋,悵然的走進房子裡。    那夜,我做了夢,夢裡有大片膠稠鮮穠的光,因為亮度宛如洪水波濤淹沒,以致後來,我依然不清楚,自己在夢裡,有沒有穿上那一雙鞋。    連夢裡都不一定能實現。 * * * * * * * * * * * * * * * * * *    初始是光,大片膠稠鮮穠的光,宛如被洪水波濤淹沒的亮度裡,你感覺自己身體正在高速的運動著,是怎樣的運動呢?你試著靜下來,深呼吸一口,氧氣灌入鼻腔,腦袋像按下擎鈕快速沉澱並歸檔的片刻,你分明清楚的感覺,兩條手臂大幅度揮擺著,像被人活生生用釣線穿弄過全身毛細孔大力攀扯著;你察覺腳底板上踏空旋又落實的漲虛,粗實大腿內側緊貼膚表的筋腱前後微幅緊縮如同工廠氣鍋軸前後推進,且牽動小腿肌一陣繃的丘陵似漲起而瞬時又橡皮筋彈性疲乏似鬆落,你整副身體似乎成為某種湊合著拼裝起的機組器件,感覺上如此不斜調,又恰如其分的推動運作著。你覺得熱,大約是這組機件的核心壓縮鍋爐似在焚燃或核分裂能量重組什麼的,心臟激烈搏動彷彿每個腔室腑器包藏不住熱源似就要揮發而出。火與熾亮威迫你自闔不攏唇辦吐露烘烘熱度,你始恍然,原來這樣的光度,是發源自你的身體啊。那夜的夢裡,你成為一道光,身體上膛高速運作著,跑。    在夢裡,你知道自己作著夢。你想像城市的房間裡,某具側身雙腿挾緊大張薄被可能內褲頭還半羞赧探出的緊實年輕肉體,那是正在作夢的你自己。你想像已然因深層睡眠而顏面神經平緩柔開的自己的臉,嘴巴半張微闔,淌下的口水晶瑩如釣線,垂釣著顱腔裡魚越鳶飛的夢境。你的眼皮下眼球在必然視腔裡高速轉動,像隨時睜眼會走火射出的子彈般,而夢裡你的確以子彈離膛的速度失重奔行。一瞑大一吋,你的身體早在許久以前的青春期結束後就停止生長,人生剩下的漫長的夜裡,細胞組織疲於填補時間裡日漸衰老的肉軀。而夢境裡,你卻得以不間斷的跑著,好像生命可以一直沒有盡頭的前進下去。    是了,日有所思也有所夢,你開始回想起白日清醒時的思緒。那些心思幽微的算計與人心互相箝制碰撞的角力,很快就順著一百公尺七秒的夢的速度給狠狠甩尾拋離。你眼前靈光一現,有白底粗黑字浮動,彷彿孩子時你們凝視日光過久,眼皮上竄游放射的七彩線條。筆劃勾勒讓你想到童年某些老朽變形快將垮去的樓房。你試著組合那些文字:「24小時馬拉松賽巴西匈牙利選手分獲男女冠軍」、「超級馬拉松24小時耐力賽」、「24小時超馬賽60歲紀政開跑」……等等等等。光度裡,那些字各自競速爭往前衝,你喃喃追訴追溯著。原來是今早報紙上關於自己學校舉辦馬拉松的報導啊。你感覺自己與那些文字如此貼近,像文字各自組織合謀張開了一層膜,細明體字形斜撇橫捺互相勾肩搭背相契著,你來不及停下腳步,整個身子就轟一聲撞進那些報導中,嘩啦啦那些本來各自獨立的事件呈現被分解拆碎,混著你破碎的身軀,在絕對的光與熱裡互相吞蝕澆融,變形蟲扭曲再生似,你有一種感覺,很快,你就會成為那些報導的其中一份子!    原來,這是,關於跑者的夢呀! * * * * * * * * * * * * * * * * * *    大概是一個關於跑者的夢吧。醒來後的一整天,阿麟沒有來上課。我一個人好安靜的穿過長廊,少了夥伴,或著說,沒有對手,這次,我不需要小跑步,反而更能好整以暇的來看看一旁盛放的鴛尾花了。    只是,也沒有看花的心情。    原來,一個人跑著,這麼的孤獨啊。    於是,我越過操場,省略每天放學後跑步的習慣,提早走在黃昏夕色還騰燃的城市裡。    城市高樓矗起的輪廓在夕陽中壯烈焚燒著。那是距離大學聯考30天的倒數日子。我不知道,這個時候,在升學跑道上爭先恐後要擠進去終點線的人們,此刻在為這次衝刺準備些什麼。但我只能心懸著某雙得不到的運動鞋,在跑者找不到終點的類似焦慮中,發覺自己無可遏止的正在長大。    期望父親買雙和阿麟一樣運動鞋的願望大概是沒望了。一名連母親也無法給予我的男人,我有什麼資格和他要一雙鞋?    或者,他有什麼苦衷也說不定。    我轉過街角,習慣性抬眼看看阿麟居住的那條巷子,他的家仍沒有燈光,黑魅魅如同封埋地底的化石般。我一邊在心頭埋怨著父親,一邊為他找理由開解著。    我唯一一次看過父親發脾氣,是在母親還在時。我猶記得那個晚上,父親加班回家,彼時父親有個收入還不錯的工作,在證券行作襄理之類的工作。每晚都必須加班。我去過他的工作場所,那工作無非是幫助父親桌上長長一串名單中的客戶觀察市場指數起落,替客戶A買進xx股兼為客戶B轉賣oo股,類似在電腦螢幕起伏線兩旁的波峰波谷處維持整個盤面完整的遊戲。父親似乎對此感到厭煩,他渴望能換一個「讓自己比較快樂」的工作,他說。    那一夜,他照例加班回來,我不記得爭吵是怎麼發生的。只是空氣中那些互相壓制像要跑在別人前頭,帶領對方意志的尖銳言語正確實的,爭先恐後刮擦著耳壁。    我躲在房子的深處。既憂懼又不耐煩的,偷偷將眼光探向夜裡仍亮著燈的客廳。    就是這一眼。    我看見父親無表情的面孔閃現我面前,他整個人攤坐在客廳沙發上,身體乾癟癟好像有什麼東西被挖了出來,來不及填塞回去。他說,「媽的我根本在跑別人的跑道。」    在跑別人的跑道?那是什麼意思?    在我還不了解這句話涵義的時候,母親就離開了。然後很長的一段時間,我看見父親如同找不到比賽會場的選手,每天穿梭在巨大的城市中,尋找屬於自己的新跑道。    我對這樣的人生感到恐懼。我們不顧一切誓要到達的,真的是我心裡期待的終點嗎?長到這麼大,和別人互相推擠著要通過各類考試測驗,會不會,有一天,我發現,自己也踏上父親的後塵,千辛萬苦後穿越的終點線,卻不是自己應該歸屬的跑場。這不是我的比賽!    我不知道,世界離我太遠了,我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在自己的路上好好前進。 回到家的時候,父親還沒有回來,房子裡如往昔小燈昏暗的。倒是爺爺不知怎地站在玄關鞋櫃旁,且沒有被我開門的聲音驚嚇到。    「快,把門帶上。」爺爺俐落的幫我關了門,這樣的謹慎倒是和以前一樣。不過這次,他沒把我往餐桌前拉,反而站定,望著我呵呵咧嘴笑開。    「爺?」    我不確定國軍潰逃史裡,有這樣適宜靜止微笑的輕鬆寫意畫面,怕是新的戰役要開拔的前兆,我還是確認一番比較好。    「阿透啊!」爺爺招招手說:「你運動鞋不是壞的也差不多了嗎?」    「是啊。」    我沒好氣應道。心土上到處亂竄都是阿麟腳上那雙踏住世界的運動鞋。    「你昨天和你爸爸說的,你爸都有聽到啦。不過他最近剛找到新工作,你知道,薪水蠻少的,工作也比較累,不過他是真心喜歡啦,那就好了!」    爺爺說:「他要我跟你講,最近比較沒有買鞋的預算,不過如果你要用來跑步,那,」爺爺反手拉開鞋櫃底隔,從一大堆發了綠黴,鞋尖開口笑的舊鞋堆中,拖出一個紙盒。「他先把這雙給你。」    我接過紙盒,揭開,一雙白色的慢跑鞋置放其中,白布面銅藍刷漆,一個銘黃N字MARK在鞋緣一側閃爍著,外觀沒有其他繁瑣的設計,簡單的鞋面像張白帆似可以破浪穿風。從鞋子上的泥土漬痕可以看出,這雙鞋已歷經相當久的時間,並且經過多次使用,但奇怪的是,整雙鞋保存的非常良好,在紙盒裡悠然躺著,彷彿知道有一天會靜靜站到我面前一般。    「NEW BALANCE可是有慢跑鞋之王的稱號。」爺爺指著在燈光下閃射著光芒的N字說道。「說來這雙鞋也有點歷史了!那個時候你爸還小,知道我那時窮啊,捨不得讓我給他買鞋,我看著他的髒腳ㄚ,想,自己光著腳穿洋過海,可不能讓自己的孩子也沒鞋穿呀,然後就存了一點錢,買下這一雙……」    爺爺像昔日搬演國軍潰逃史一樣,訴說這雙鞋的淵源來歷,而我安靜的撫弄那雙稍微脫毛,燈光下隱隱散發動物油脂味道的慢跑鞋,像撫摸爸爸那雙大腳,檢視一路奔波過的歲月,父親把自己半生的道路軌跡都指引給我看了。    「你父親知道你要鞋,又怕你不敢講,昨晚找了大半夜才翻出這雙鞋,你們兩人腳應該差不多大,他要我交給你,他說如果你不喜歡,或著不能穿,還可以……」    「還可以啦。我拿去穿。」   我截斷爺爺的話,將紙箱拉近自己身體。雖然不是阿麟多功能全新的球鞋。但,這是我父親的鞋,他聆聽自己兒子的心意後,從身旁跑者的姿勢就得以辨認出他將前進的軌痕,並贈與一份最慎重的禮物。    其實,父親都知道啊!    我當下就把鞋換上,腳掌伸展在棉布軟墊上,有一種貼合的舒坦感。鞋壁四側厚實向內緊納,或許不是按照我的尺寸買的,總覺得有點緊,但那種感覺更合腳,就好像鞋子本來就長在腳盤足骨上,可以一蹴就遠飆昂揚。    「我出去一下。」    第一個念頭,我想將鞋展示給阿麟看。電視廣告上不是說,再忙,也要和你喝一杯咖啡,那有一雙好鞋,不是更該分享嗎?    我甩開大門跑向學校,可能阿麟現在在操場上也說不定。他必然也正穿著那雙宛如珍寶的運動鞋在場上繞著圈圈吧!背後爺爺趕緊關上門,我依然仍聽見,趕上門把栓上前,爺爺流落在夜色中的聲音:「好好的跑,跑過了,你就長大了!」    我小跑步穿越忙碌的城,想起阿麟說的,有一天,他要穿越黑暗的城市,到另一邊去看看,那種感覺大概就像現在奔跑的我,有一種浮動飛翔,似乎奔行在空氣狹縫中的流暢感。    我在夜色降臨前到達操場。水銀燈束無數輕轉灰塵中,阿麟在光來不及照到的一角,思索些什麼的,安靜站著。    「阿麟!」我愉悅喚道。    阿麟轉身,夜暗中可以看見他白齒笑的盈亮,拋過來一句:「我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麼會,我們約好的啊……」    我看著阿麟,覺得他有一些不一樣,但也說不上來為什麼,他還是昨天的他,我的意思是,他並沒有因為短暫的失蹤,就長高了一些,或一副穩上大學的神佛加持樣,但,我就是覺得不對盤,到底,是哪裡不同了呢?    他的鞋!    我的目光陡然凝注,停在他的腳上。那雙原本煽引著人們目光的MIZUNO鞋,也是我心中曾經渴想的珍寶。而它在一夜之間,變的穿孔破爛,鞋面大塊斑駁焦黑,像被火薰過似,本來箍住鞋身的塑膠條掉漆突起,好似車禍後保險桿懸晃的法拉利。我甚至還能自某些鞋面纖維焦薄的地方,看見阿麟微微抽動的腳指。    「阿麟,你怎麼……?」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把自己有了一雙慢跑鞋的事告訴他。    「沒什麼。還不是家裡那老頭。」阿麟搖搖頭,眼光飄向遠方的黑暗,說:「知道抓不住我,就乾脆燒掉我的鞋……」    阿麟……    大概是看見我不知所錯的樣子,阿麟走了過來,拍拍我的肩,反而像他在安慰我一樣。    「你有一雙新鞋啦!」眼尖的他說。    「嗯啊。」我抬抬腳,試著讓阿麟從各個角度觀看這雙鞋,但不知為什麼,就是提不起勁來。    「這是一雙慢跑鞋啊!」阿麟說:「和我的短程賽跑鞋也點不同。」    「不過,也是一雙好鞋啦!」    原來我們兩人的鞋款不同啊。如同我們的跑道,也是如此宿命的差異。    「陪我跑一圈吧!」阿麟拍拍我的肩,拉著我站到起跑線來上。    我們倆什麼也沒有說,夜黑裡,像陡然飛起的驚鳥,阿麟爆發力強,不須變換動作瞬間起跑,我蹲身曲腰,就定位後才慢慢開始助跑向前。    這次,不知道是因為這雙慢跑鞋的關係,讓我變快了;還是阿麟跑慢了,我們倆很快就維持在某一個水平弧度上,安靜並肩跑著。    耳朵迴盪心室砰砰躍跳的熱噪聲裡,我聽見阿麟說:「還記得我跟你說過,有一天,要穿過這個城市嗎?」   記得。    「這一圈之後,我要走了。」阿麟沒有回頭,表情平靜的望著前方,要不是我盯著他慢慢張闔的唇瓣,可能會懷疑,他根本就沒說過這些話。    「你要去哪裡?」我有點驚慌的問道,幾乎要停下腳步來拖住阿麟。    「不要停。」阿麟低聲喝道:「如果停下,就沒有路了!」    那個夜的終點,我最後看見的,是阿麟那雙薰黑焦塊錯落裡半懸晃著艷紅膠條的短跑鞋,緩緩消逝在操場的另一端,夜的最深處。像黃昏太陽落下山谷一樣,我知道,他不會在回來了!    很多年以後,我回想起我們,我與阿麟,就會發現,兩人互補的差異性就如同擅長於不同田徑競賽的跑者一樣。我起步慢,但只要開始就不會輕易停下。阿麟動靜輒止,瞬間就能爆發極大的能量。他適合純粹依靠速度取勝的短跑,而我則必須在時光洪流馬拉松的鍛鍊中,尋找自己的跑道。    有一天,我會遇見你吧。    我對著夜色想著。那個夏天,好像就終止在那個操場盡頭的末端了。我像是忽然從小孩變成大人,瞬間體驗了很多事,卻還是如此眷戀的,願意再跑下去。    「就說好,繼續前進喔。」我對著城市再黑暗不過的夜色,用力吶喊。 * * * * * * * * * * * * * * * * * *    一開始,你以為自己是某一位匈牙利級的女選手,短髮晃蕩,亮金色濕髮貼緊著高凸顴骨旁臉頰,你大幅度運作雙腳,因為身高的差距,你確實感受到兩腳跨越的前進幅度比以往的自己大的多了。你喉頭提上略喘一口氣,下一瞬間,你又為自己的蒼老感到訝異。似乎你靈魂感官在夢中的速度,遠大於每位參加的選手,這使得你能穿梭在那些報導間,親身去體會那些跑者的感受。你覺得自己的背越加傴僂,那不因為風壓的關係,而是因為時間跑在你前面,所以你跟隨老朽的步道一起邁向終端。你想起白天讀過的新聞裡,某位六十歲還毅然參賽的老翁,心想,就是他了。雖然身體的負擔如此大,似乎腑臟脈器中潛伏著累累巨石,隨時會把你壓垮伏倒於地上似,但你不得不仍承認,這樣蒼老身體內潛伏一腔悶然的火熱,還是如同少時一樣的旺盛,那是無法被湮滅的熱情。原來,身體停滯了生長,靈魂仍能滾輪似不懈向前啊。你為這發現感動良久,汗液失血似噴離的片刻,你察覺自己跟著攀附到下一副身體,大腿上貼身的短褲舒實包裹著自身,身體像浮著一層光一樣招引眾人的注目。你隱約記得,這座城市的市長也有參加這次的比賽。這座城市的市長也熱愛跑步啊,那這座城呢?你心頭浮現,某一年的夏天,自己在夜暗中凝視著猶處於施工狀態的大樓,如今他已矗然高聳,成為這個城市的新地標。這個城市也在自己偷偷跑步長大著吧!只是,我們都沒發現而已。    馬拉松賽一圈圈沒有止盡的進行,你在一副又一副疲憊的身軀中旅行,這些日子以來,你見過那麼多人,經歷那麼多事了啊。你始發覺,而你自己呢?屬於你自己的跑道與賽程呢?    輪迴交替,跑道迴圈,你重新切回初始,匈牙利的女選手的感官視覺角度中。你在肺囊壓縮吸吐之際,想起,新聞中提及,來自匈牙利的女選手要尋找自己最親密友人的報導。據說,她跑遍了全世界,一直都未能遇見,當初和她一起經歷某段求學時光的親密友人。    你記得,新聞鏡頭濫情的重複撥放著,匈牙利籍女選手某個轉彎時不經意一回頭,猛然撇見多年前故人在跑道一旁,聲嘶力竭大喊她名字要她一定要為了自己加油的畫面。    地平線上小人兒奔跑的畫面浮上。    後來,在離開那年夏天許久之後,你才知道,馬拉松源於公元前四百九十年,一名希臘士兵由馬拉松平原奔跑大約四十公里到達雅典,報告戰勝波斯的消息。彼時那個畫面中一身鐵盔銀甲,一路筐鐺奔跑在果凍般原野的小人兒,就是當時的士兵。    你何妨將這個故事稍微修改一下。像許多年以來你不斷修正的人生記憶。如果那個小人兒換成這名選手,越過長長的地平線,她要對那個等待她好久的人,說些什麼?    「夠了」?「」其實,我很想念你!」?「把門關好,快!」?還是,「嗯……」? 記憶中曾經出現的人們,她們現在在各自的跑道上做些什麼呢?她們早已停止向前,在原地停留,等待跑道入口轟然關閉的聲響。又或著,她們仍然奔馳在某一個地方,允諾和你一起前去,無比溫柔又悲傷等待你告訴她們一句宿命卻足以填補所有距離的話呢?    轉角處,你放低身子,作出伏豹似獵捕動物,全身細胞充滿爆發力的低伏衝刺模樣,順著離心力轉身,並藉由跑道扭彎時加速度滯壓的風阻,微微把頭像旁邊一探。    就是這一眼。 父親無表情的面孔閃現你面前,他說,「跑自己的跑道。」    霎時,你像是自誰的身體裡褪化而出,場內繞轉的各色軀殼再也禁錮不了你,你踏實的踩上鋪地漂亮PU跑道,感覺腳底板貼緊地面的緊密感覺,父親送你的那雙白色慢跑鞋油亮發著平實的光,你十指探直大力甩著臂,膝彎腿伸,腰一扭欺身切入最內彎道,像要漂浮起來一樣的斜跑著。    那個扭頭的片刻,你望見他。 「阿麟。」你低聲喚道。    操場邊鐵欄杆畔,阿麟提著依然漆黑簇亮的塑膠鞋袋,腳上那雙MIZUNO鞋在夜裡仍然火紅像高速移動的法拉利;舊了的法拉利更有收藏的質感,身上制服汗濕貼膚,衝著你白牙晶亮的笑著。    橢圓型的跑道似乎將整個時空都扭曲了。平面的時間風景裡,你得以遇見那個中途就轉換賽場的友人,隔著一整片綠秧草皮無數夏天,和過往的奔跑者一一打過照面。    「阿麟,我們還要跑下去嗎?」夢境裡,你知道枕頭正以驚人的速度溽濕著。連夢裡都不一定能實現的相遇,有一天,就遇到了。於是,你殷切急問著,如同那個夏夜,你們成長的競賽裡誰也不服輸的問話。    「如果前面還有路的話!! 」他說。    你微笑著,偏頭繼續像向前。忽然好希望跑快點,從夢境的終點,穿過晨曦畫出盆地的日色光影線快點醒來。也許,自己能翻出櫃裡早已封藏的某雙白色慢跑鞋,在上健身房前,好好的跑他操場兩三圈。    就說好,繼續向前。

 

|回到頁首 | 返回第二十三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