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黃文鉅〈自殺者〉
  • 最後修訂日期:
「世界在你到來前已規定好所有你必須崇拜的東西。沒有選擇。不崇拜你太孤立了。你必須愛拉哈瑪尼洛夫… …國家,名譽,父母。必須愛,不然不安全。現在我必須愛和崇拜羅丹、莫奈、米羅、夏卡爾。我不加選擇地崇拜、愛,因為文明和進步就包涵絕大多數人吃力的跟隨……輪不上你來懷疑的,你一生下來,貝多芬已經同喜馬拉雅山一樣,把你寵罩在偉大的陰影中。自殺,你便跳出了這個安排。 已經給你規定好了的正面人物、事物。自殺是挪出這種慣性。」 ──嚴歌苓《人寰》 關於我第一次的自殺未遂,我的腦海裏記得很清楚,是在我專科休學的那一年。 我癱躺在簡陋的雪白擔架上,眼睜睜看著幾個醫護人員手忙腳亂地將我抬進救護車。他們替我作人工呼吸急救,無效,緊接著粗里粗氣的一隻大掌,是男人的吧,我想。他為我的鼻子蓋上氧氣罩。冰涼的氣體滑進喉腔,然而,我的意識漸漸轉濛、變黯,彷彿我背後的某個靈體把我的知覺給偷偷捻熄。 我待在一間殘破不堪的小醫院裏頭,徹徹底底昏睡了三天三夜,像要把我青春時代所積欠的眠夢一次補齊似的。醒來時,我直覺地喊餓。不知道為什麼,我全身虛脫無力,嘴巴竟饞著渴望一碗鮮甜的白粥。 周圍不停晃動刺眼的光影是太陽我知道,隔床的探病家屬貓一般踮起腳尖走過我的病床時我也知道,護士小姐拎捧裝滿剪刀紗布藥劑針筒甚至幾顆糖果的鐵盤我也聽得很明白,但我只是一味機械地自言自語喊道,我餓死了。 可是隔鄰探病的家屬聽不見,一臉兇巴巴的護士小姐根本連眼皮都懶得抬起來瞥我一眼。金黃陽光溫熱熱地穿過窗口的白色簾幕,投射在我痠軟的眼皮。我伸手欲揮拂,逐蒼蠅的手勢,旋即才想起,那是陽光呢,任我費盡吃奶氣力也揮之不散的。正如夢魘。醒不來,逃不掉。 於是我陷進了泥沼。 如小音先前所曾經預料,我的人生碰不到盡頭。 我在畢業前一個月下定決心要帶著拖欠了五十幾個學分和八千多塊錢債務的身體,自我了斷生命。沒有為什麼。因為我,必、須、這、麼、做。我的大腦,以及身體上下千千萬萬個細胞都手舞足蹈地朝我咆哮、吶喊著,去死吧,去死吧,這個世界從來不屬於你的。 ● 是的,這個巨大的世界從來就不屬於我。好比我的生存及衰亡。人活著的時候,就免不了要同群眾相處或者不斷地溝通彼此的想法,進而取得巧妙的協和感。不過我不能。我跟他們簡直就像格格不入且毫不登對的交配對象。要嘛就得快刀斬亂麻迅即抽離這大環境,要嘛就留下來同大家輪番交配,並完成史無前例的基因改造工程。 否則就是死路一條。 自殺的動機,往往只是許多人潛藏在腦海的一片浮光掠影。別人眼中愚蠢的我則將它蒙太奇,定格,放大,顯影,鑽研,並以誠懇的態度付諸實踐。 心理變態。我頭一回跟人說出我內心深處的想法,小音劈頭罵我變態。 想死想瘋啦你。這年頭大家搶活都來不及,你這傢伙居然說你想死,還一副理直氣狀、臉不紅氣不喘的德性跟我炫耀。去你媽的。 去你媽的。世界永遠不會也不可能有屬於你的這一天。 心─理─變─態。小音手舞足蹈地對我咆哮。 ● 這時候,這個二十八歲的程式設計師,正稀哩呼嚕地扒完他碗中的白粥。剛煮熟的粥粒,濃稠稠的,燙麻他的舌尖。他吃粥從不搭配任何小菜,這個習慣出自他花樣年華的血液裏,一枚烙身的暗碼。他將它牢牢囚在記憶的冷宮當中。如同他用鍵盤敲出任何腦波想要表達的程式語言,螢幕上閃動著密密麻麻的符號,恐怕連倉頡本人看了都要打冷顫。你看見他食指輕巧地按下滑鼠左鍵,儲存檔案,於是那個秘密被他悄悄封藏在硬碟的最、最深處。 當值錦繡前程的這個男人,叫昌仔,目前任職業界某家潛力雄厚的網路公司。他主要負責程式的撰寫、測試以及各種網站功能的架構與維護。他的年輕富經驗與後勁十足的工作效率,非常受到上司的肯定和激賞。 二十八歲的程式設計師,昌仔,今日的一切成就是二十歲的他所料想不到的。儘管少年的他曾費力掏空了整顆腦囊,翻箱倒櫃地搜索,卻仍是徒勞無功。 夏夜。著了魔似的星光,晾在一扇15層大樓的窗口天幕,熠熠閃亮。 昌仔伏在某個陌生的女體前後劇烈擺動,韻律的節奏與星星眨眼的頻率相互共振。一閃,一閃,星星在哭。一閃,一閃,星星在笑。女體不由自主發出陣陣柔細的嬌喘。她的指甲用力嵌入他肩背的肉,一道粉紅的印痕立即浮現。他徘徊在舒爽與刺痛的兩極快感。一閃,一閃,星星說,去死吧,去死吧,這個世界並不屬於你的唷。哦,哦… …他低沉富磁性的嗓音在空氣中飄響,女體輕揪他的髮絲,感覺一股抖縮的涼意,他一面將大量的黏白精液噴射在女體腹部,一面聽見她隱隱啐道,去死吧,去死吧,這個世界從沒有半秒鐘是屬於你這個人的喔。 然後忽然一閃神,星星的光芒從窗口疾速退開。 再一閃,天開了。 天亮。床舖上除了他沒有別人。他惺忪立起身子,被陽光迎頭罩住,他眼前剎時湧現一片黑,暈厥的顏色。他怔住原地半晌不敢移動。 須臾,他試探性地走到廚房泡了杯茉莉香片,用來提神醒腦的,幹他這行的十之八九要熬夜趕通宵。另外順便烤兩片吐司沾草莓果醬吃。他輕啜一口香片,清冽的氣味慢慢令他意識復甦,如被滾水舒開脈絡的茶葉子。 他突然記不起來昨天幹了哪些事。迷迷糊糊間,好像有個陌生的女聲在高潮的當口吐出一句話。那是二十歲的他的身體曾經發出的猛烈訊息。 眼前又是一片黑。暈厥的顏色。 然而現在這個二十八歲的男人,昌仔,已經將記憶的冷宮慢慢打開一條隙了。你可以清晰地瞧見二十八歲的他,正整裝待發的預備攀附歲月之繩,偷渡回到二十歲的少年昌仔身上一窺究竟。 ● 我自殺的消息,彷彿一個電腦病毒,被所有我認識或認識我的人廣播流傳。搞不好他們在一封封超速往來的電子郵件中邊闊論我自殺的始末過程,還一邊病態假惺惺地可憐著我、同情著我。 噁心。那些人真讓我噁心到了極點。 我自殺干你們鳥事,要你們來嚼舌根。 去你媽的,小音說。 去他表姨娘的。 我的自殺事件,把我螞蟻一般的家人全都推上了火熱沸騰的油鍋。我媽差點沒讓自己斷氣,到閻羅王那兒掐著我的耳朵好好興師問罪一番。 我周圍的每個人活像八卦的狗仔隊不惜一切要挖掘答案,解決大片空洞的疑惑。你為什麼要自殺?不是活得很正常嗎?這世界如此美好,幹嘛想不開? 為什麼你願意結束生命的光?你難道不知道你的未來註定要當一個比比爾蓋茲還要偉大一百倍的程式設計師嗎?快告訴我,為什麼自殺? 乖,告訴爸媽,是不是在哪裡受了什麼委屈?說出來,爸媽替你解決。快點說出來──「你、為、什、麼、要、自、殺?」 不論誰問了什麼,我一概悶垮著臉,大氣不吭一聲。好像我打出生便是個聾啞俱全、不得人疼的異形怪胎。 「我要當作家,不是程式設計師。」有一天,我張嘴說話了。 慢悠悠的發音節奏。腦袋沉甸甸地被我搖晃著。空氣中呈現了一絲聲律的波動。作家。 然後我把眼簾緊緊闔上。宣告自己現在處於關機狀態。禁止任何人把我當作電腦一樣運用自如。 我在安穩的眠夢中似乎被什麼東西抬高起來。我沒睜開眼睛,但我的皮膚警醒地告訴我有人正在搬動我。我的身體脫離地球引力往天空的方向高懸,而且預感著行將被他們移往某個未知的地點。 我決定不去理會外界的干擾。因為我忙著在遼闊的夢境裏奔跑。時間已然失去了意義,在夢中。我無暇駐足。 無休無歇的狂奔。像要追捕獵物的獵人或者被獵人追趕的獵物。不是一就是二啦。不是獵人就肯定是獵物。 謎底揭曉,其實是木乃伊喔。小音呵呵撕咧嘴角朝我笑說。你現在不是變態的傢伙,是一尊活木乃伊喔。被一道一道密密麻麻的程式碼一層一層緊緊包裹、無法動彈的木乃伊喔。 我是木乃伊,那妳不就是尼羅河公主囉。我回她。 美麗的尼羅河公主為了躲避法老王安排的婚姻,一個人躲逃到尼羅河邊。金字塔閃耀著生動的光輝,一閃一閃,尼羅河公主在河畔哭泣。一閃一閃,公主的眼睛變成了星星。木乃伊走上前去,想幫公主停止悲傷的流洩。沒想到公主卻歇斯底里起來,厲聲吼著他,去死吧你,去死,這個世界並不可能屬於你的 … … 也不可能是屬於我的了。公主十分哀傷地說,猶若一下子就許完了仙女賜予的三個願望般憔悴不堪。接著我親眼目睹公主昏倒在茫茫黃沙之際,咻一下,便人間蒸發消失不見。 他們把我擱在一個詭譎的地方。我依然躺在床上。應該是醫院吧。(為何我的命運終究擺脫不掉醫院的影子呢?)我看見醫生和護士的白衣白裙彼此摩擦、碰撞,也嗅覺了濃郁的藥水味。這是世界上全部生病味道的總集合處。放眼望去,儘是白影幢幢,我差點兒以為全球的北極熊集體殉難了。 不過這地方有點兒古怪,拿我隔床的病友來說,他成天癱躺在床上,一件棉被也不蓋,已經入秋了,真擔心他會著涼。他總是靜靜地縮在自己的小國度裏當國王,不怎麼理人,任我喊破了喉嚨打招呼,他同樣是無動於衷的呆頭鵝模樣。他那表情不像是白癡更不像傲慢的貴族會輕視別人,反而是一股沉淪的陶醉感。他在利用思緒環遊世界吧,我想。 還有這間病房每到半夜兩點左右,就會有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我通常都佯裝無事不多理會,更別遑論那個呆頭鵝的病友了。 大約敲了四、五聲吧,病房頓時復歸先前的死寂。連星星眨眼時,假睫毛不小心掉落窗外楓樹梢上的碎微聲音,都能被我的耳朵仔細聽見呢。 老舊的壓克力門板咿呀地被輕輕推開。一個披頭散髮的老女人從我的腳掌前如風滑過,滑過呆頭鵝的腳掌,湊近窗檯。她躡手躡腳的把窗簾掀開,月光忽從窗口大量氾濫進來,如一道崩裂的傷口,汩汩竄出金色血液。 老女人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星星的睫毛持續接二連三的灑落樹梢。 我瞇覷著雙眼偷偷觀察,她匍在黑亮的病床地板上,手指虔誠地比劃著某種宗教手勢之類的動作,沉默蔓延,我望見她的兩隻手掌彎曲成一碗瓢狀,承接著月光的手掌,正一口一口將面前新鮮的月光送至唇邊吸啜。 我真的看見了那女人發出嘶嘶的小聲音吞飲著月光的表情,好不痛快。 天吶。 當我發現這原來是一間精神療養院的時候,我痛苦地放聲嚎叫。快叫我爸媽來,叫我爸媽,快點叫他們來,他們的兒子不是瘋子不是神經病吶。啊── 去你媽的。小音說。心理變態。小音說。 去死吧,去死吧,給我聽清楚──這世界根本沒有一天是為你而存在的。 我的皮膚不曉得被誰狠心扯裂,我清楚的聽見我的皮下組織和毛囊纖維在一起手舞足蹈地嚷嚷,如鼓譟的八國聯軍揚旗鳴槍、高喊革命。 ● 二十八歲的程式設計師,昌仔,覺得人生像一場醒不來的夢魘。 其實從脫離少年昌仔的這幾年來,他一直沒有真正轉醒過來。他徘徊在虛無的空洞之中,形同行屍走肉的活死人。 他不會不記得,那個從小便被喚作昌仔的少年,曾在人人惋歎著再也回不去的燦爛時光中陷進了令自我糾結不清的混沌泥沼中。 哀莫大於心死。那究竟是怎樣泥足深陷的一種情緒? 八年前的五月中旬,一個距離畢業典禮越來越靠近的時間點,剛滿二十歲的少年昌仔,決絕地向系上提出休學申請。官方理由是學分積欠太多,他不勝承擔過大的壓力。另一種理由,來自他黯黑無底的心靈。 他衷心期待著一種解脫。 他天天上圖書館查閱所有關於自殺的資料。忽然間他像塊吸水力極強的海綿,盡生平的最大力量攫取一切相關的訊息,以期劃下一顆完整的「符號」。符號不是句點喔──是波折號。小音說。 跳樓。跳海。臥軌。吞農藥。吞安眠藥。割腕。上吊。切腹。瓦斯。撞車。 二十歲的少年,昌仔,仔細地蒐集關於自殺的手法。並且一一比較優劣,譬如跳樓的死相太難看啦,摔個稀巴爛的,噁心。跳海怕屍骨被鯊魚啃蝕。臥軌怕會死無全屍,太慘了。吞農藥,臨死前的掙扎太難熬。吞安眠藥,好是好,可是大量的藥物並不容易到手。割腕怕死不了,電視都是這樣子演,什麼割得不夠深,血還沒流完傷口就凝固成痂包,你曉得那件多可笑的事 … … 『在生之世界,我們往往身不由己的被外界某些強大觀念影響而被迫去達成目標的完滿。我可不想連死亡都要聽任別人的安排。身體是我的,心靈也是我的,我要怎麼死由我自己主動選擇並且決定。』他在遺書上寫道。 ● 沒有人知道,八年前的少年昌仔早被冥冥之中所埋伏的漩渦套牢住。那是暴雨將至前的一場海嘯。他的被吞噬,只是一種遲早的必然性。 彼時二十歲的昌仔,十分不耐課堂所學。跟大部份的青年學子相同,那一堆繁複枯燥的理論讓他感到無趣至極。凡是能翹的課他幾乎都翹了,能混水摸魚的作業、考試他也想方設法讓自己順利Pass。他甚至利用龐大的地下手腕當選了系學會長,不過學會沉重的活動才進行到學期中,他就受不了眾說紛紜的人際輿論壓力,落荒而逃。他的半途而廢引起了一陣不滿的喧騰。對此,他蠻是無謂的態度,置之不理。漸漸的,他被周圍的人群孤立,被環境孤立,大伙兒默契地結盟成一支隊伍,抗衡著他、推拒著他。當有一天他低頭俯視時,看見的,卻是他自己瘦弱的影子在颯颯的風中搖搖欲墜。 他覺得人生簡直比一條狗的歲月還不如。漫長的專科生涯,迢迢遙遠似一條不歸路,他駝著背脊一步一步走去,越接近終點,圍繞在他身邊的伴侶逐一驟減,他的孤獨成了校園最常見的景象。唯一不變的是,能翹的課他一堂沒少翹,然而,失去友邦讓他像個斷手斷腳的殘廢。再沒有人幫他作弊、抄作業、打矇過關。他的學業跟他飄浮風中的影子一樣,搖搖欲墜。 為了逃開不斷腫脹惡化下去的現實,他開始進行他在網路世界的瘋狂遊戲。 彷彿一種缺失的彌補,他逗留網路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天二十四小時,扣除上課走路吃飯睡覺,他把剩餘時間全奉獻給了網路,如一個獻身的處女。 他是主宰一切的國王,在那個龐大、虛幻、詭譎、滿足的幽幽國度裏。 這一星期,他幫自己取名叫「昌伯」,身份是一家電腦公司的主管,三十八歲,有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包括美麗大方的嬌妻和剛唸幼稚園的乖女兒。他在名片檔寫著:「渴望一場刺激的婚外情,成熟男人的魅力讓妳無法抗拒。」 果然不出所料,網路上永遠不乏寂寞難耐而且容易上鉤的蠢貨。這些女人的年齡大多分佈在四十歲上下(乏人問津、孤芳自賞?)那些女人要求,不外乎能否滿足她們難以填補的慾望需求,要不就是覬覦他的世故老練或者他的身份所該擁有的鍍金身價。 二十歲的少年昌仔驚詫於自己空前厲害的瞎掰本事,那些單身老女人一個一個被他的蜜語甜言哄得昏頭轉向。他既興奮又暈眩地敲擊著鍵盤,送出接二連三的虛言謊話。他直覺著,這些女人已經徹底「入甕」了。 於是,他的甜言蜜語某一天突然遽轉成哀傷的自憐自嘆。他一字一字敲出來,臉不紅氣不喘的告訴那幾個女人,他公司的財務亮起紅燈,正等待大量的現金緊急週轉… …她們幾人二話不說,立即決定湊幾百萬現金匯進他所指定的戶頭。 『真[wenhuang1] 多虧了妳們這幾個紅粉知己,等我處理完公司的危機,一定約妳們出來見個面好好吃頓飯。』當他輕按滑鼠送出最後的一句話,這場為期一週的遊戲便就此戛然終結了。 他如期兌收了帳款。幾天後,晚間新聞報導幾個女人鬧上警察局,一把老眼淚一把老鼻涕地訴苦說,被個沒良心的賤男人騙財騙色,要求警方嚴加查辦。 低級。自己白癡怪誰呀。也不掂掂身價?雞皮鶴髮的,誰看了會萌興緻騙妳他媽的色?他喃喃說道,邊用搖控器選台。 阿鴻上菜,主持人今天介紹夏日降火的苦瓜料理。去,跟苦瓜一樣討人厭的一堆傢伙,被騙活該啦。 他把上週騙來的錢全數捐給九二一地震賑災基金會。 因為這禮拜,他又有了新點子。 連線,上網。進入虛幻縹緲的網路國度,他成了全世界最自由的人。他用腦海的想像力浮遊四海。這些,都是他在平凡枯燥的現實中無法達到的。 他搖身一變,換成了她。二十五歲,國立大學資訊工程研究所學生。清秀短髮,身高165,體重50,三圍玲瓏有緻。另外昌仔還附了張合成模特兒的照片。嘖嘖不得了,這讓「她」在網路上驚為轟動,成為許多男士夢寐以求的窈窕淑女。 昌仔真滿意自己這些旁於正課所學的電腦技術,他甚至忍不住對著那張自己合成的模特兒照片,打了好幾次痛快的手槍。 這種欺騙別人以獲得樂趣的遊戲,他很是樂此不疲的連續玩了好幾週,一直到「那件事」的發生為止。 ● 市區的馬路上塞滿了果醬般密不透風的車潮,每到這種尖鋒時刻,園區裏的高科技新貴總是一窩蜂地湧上街頭。這時,二十八歲的程式設計師昌仔,一邊燃亮嘴邊的香煙,一邊三不五時伸出頭來探望前方車流行進的狀況,車速慢得比老牛拖車還離譜,昌仔將抽沒幾口的煙蒂捻熄,唉,不自覺的皺彎了眉頭。 今天小音約他在一家市區新開的蒙古燒烤店碰面,好多年不見了,他真沒把握可以一眼就從茫茫人海之中把他當年的同班同學小音給辨識出來。 當年他休學之後的一個月,小音順利畢業,然後出國進修,接下來便一直留在國外定居沒再回來。 「聽說妳主修經濟分析,挺不賴嘛!」 「唉唷,你老兄別再調侃我啦,我不過是混口飯吃罷了,你呀你…嘖嘖…未來最有潛力的高科技單身新貴…哈哈….」 「快別這麼說了,現在時局不穩,經濟又不景氣,哪像妳說得那麼優啊?」 「話說回來,你們男人活在這世界上不就為了要爭一口骨氣、爭一個能養家活口的鐵飯碗?我們女人倒不必背負那樣沉重的包袱──當然,我是指自己沒能力光靠男人養的女人。若要我幫男人放洗澡水,門兒都沒有──」 「哇塞──妳的女性意識怎麼到現在還這麼強烈啊?而且,我發現妳好像變得有點性別歧視──我們男人哪裡對不起妳啦,就算真的吃過男人的悶虧,也別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嘛!至少我 …」昌仔話未說完,小音搶著接話。 「至少你是新世紀的新好男人是吧…你少噁心了你….哈哈哈哈。」 ● 無知的少年昌仔打算再玩它一局。像每次打麻將必輸的賭徒,再一局就好、再一局我就連本帶利翻身了──老天爺千萬保祐,這是孤注一擲的最終局了。 他哪裡知道一語成讖的勢力,這回輸的不光是桌上的幾文籌碼,他還險些賠上自己以及一條無辜的人命。 這禮拜他是個星星王子。自從這年代的新人類流行星座比當年紫微斗數還風靡一時,他的身份更是一個女性崇拜的高尚指標。簡直比上帝還偉大。他儼然成了網上每一個癡情女性的戀愛告解對象,他焦急地對坐螢幕,左手匆匆翻閱十幾本亂成一團的星座書,什麼《戀愛指數與星座配對》、《星座的十六個愛情秘訣》、《幸運獵愛星》、《愛要愛在星座上》、《不會星座不敢愛》…琳瑯滿目的雜書令他措手不及。不過,他倒很有一套自我調度分配的方法。從現實許多盲目凌亂的環境中,理出一條睿智英明的線索,然後東拼西湊、敲敲打打把他自以為是的愛情甘霖潑撒在每一顆女性的久旱缺氧的心靈。 有位自稱「太委屈」的女性網友傳送秘密訊息給他。 他稍略遲疑,怔了怔,靈巧的手觸動鍵盤,『新人?沒看過妳說?^_^ …』 太委屈同樣表情怔了半晌,訝異對方竟然主動攀談。不知道為何,她上線時總是尋不著話題,她於網路世界的存在正如少年昌仔現實生活的存在,恰如其分的互補一般。又或者是她已近而立的年齡促成了一道鴻溝,網上多半是年輕一輩的族群,有時候她呆呆望著「比微積分還微積分」的語言、符號,真真感受到自己被孤立在外。孤立在社交的人群。 其實這樣說有點殘忍,她在現實生活的社交並不好過在網路上。她在一所專科教書,專長是經濟統計分析和微積分。她和同事間的正面交集不多,仔細想想,摩擦口舌好像也不多,反正一切典型的「現代生活錄」──別人不理我我不理人,大家各奔前程、各賺各的錢,不擋人發財。 正因此,她上起課來常板著一張黃臉。五官倒端正,可惜不太笑。學生淨憎恨這種嚴肅有餘的老師──背底私下皆偷喊她,「鐵板妹」。 開始上網才幾天的事,想來想去不知取什麼暱稱,本打算用她的本名「春秀」豁出去,反正網路無常,誰知道對方是真是假了?猶豫得慌張,音響裏的調幅頻道傳來陶子的新歌太委屈 …她沒多作考慮,不甚嫻熟的敲響鍵盤進入聊天室。 『是啊,我第一次來,不過都沒人理我 >_< …』她輕輕按下「送出」鈕。 對方很快傳了回來,顯然是聊天老手,『喔,乖女孩吧…瞧妳一個人多可憐』 『我不可憐,只覺得自己跟這個世界沒有交集』 『妳想自殺啊──?用不著嘛….人生美好的事多著呢,妳碰到的不見得就是不幸,但我敢肯定的是,妳還沒碰過真正的幸福』 『自殺?並沒有!我是指跟這個網路世界毫無交集,不是厭世啦!>_<』 『你所說的我很明白,可是我不完全認同。』她一連送出兩句話。 『Why?』 『因為事情的本質不在於想不想碰到、碰不碰的到,而是有沒有那個機緣,就好像今天我如果堅持賴在床上睡大頭覺,那麼我們就不會在這裏碰到了。』 『也對…也不對…我覺得跟妳有得聊耶,挺不賴嘛小妞….不過三更半夜不睡覺還上網跟人閒扯淡,妳明天不上班啊?』 『上不上班跟我上不上網沒有半點關係』 『妳是上班族?學生?剛失戀嗎?』 『網路上聊天別問對方身份!虧你一副老手樣──我可不信你那套星座愛情理論,我不信邪的,我只信我自己。』 『抱歉,不小心按太快就送出了,剛忘了問,怎知我失戀咧?』 『太委屈啊──誰會沒事安個太委屈?不是擺明暗示人失戀嗎?….怎樣,要不要我替妳算算愛情運勢,看第二春何時再來啊?呵呵….』 『哼…誰規定失戀的人才能委屈?說不定你星星王子還是個沒談過戀愛的處男咧…妳的算命我心領了,多謝啦──花花公子!^_^』 聊了這許久,她有點訝異自己超乎現實世界的說話語氣。大概被其他網路族潛移默化,慢慢曉得在虛無世界裏張牙舞爪了──反正又沒人知道她真實的身份,怕啥?她自嘲似的笑了笑。 離線,關閉電腦的電源,她照常走回現實校園的教書生涯之中。奇怪的是,她不再板著黃臉上課了。狐疑的學生們一落一落在臺下窸窸窣窣地口耳相傳,她倒是裝作若無其事。大家都一致認為老師性情大變了──搽起了口紅、腮頰也沾層紅薄薄的蜜粉,講解題型始終保持著一抹四十五度的淺笑。怪怪 …老師該不會談戀愛了吧?她硬是表面偽裝成一副無動於衷的模樣,心底其實正為這突如其來的建設性轉變雀躍不已。 她每天期待著晚上固定上網的時刻,期待著星星王子的出現。而他也總不負所望地現身同她聊天,有時他們甚至聊到了窗外的天空泛出了魚肚白才下線。 然而曾有好幾次,講台上邁力教授微積分的女老師急急掩住呵欠連連的睡意,沒有人發現到,斜坐講台下的他,亦是遮遮掩掩地摀住如潮翻湧的睏意。他從未仔細上過她的課,又何曾抬眼觀察過她的臉孔呢? 首先感到疲憊無趣了的他,這最終局的遊戲他盤算著該是抽身的時機了。她卻踩流沙似的一步步沉淪下去,待要拔腿,卻難以全身而退。她對他的好感到了無法自拔的境界,三番兩次提出見面的要求都遭到他理性的否決。這回她再按捺不下,僵持著不見面就死給他看,於是,他無可奈何地約了她在市區百貨公司的咖啡廳碰面。 當推開玻璃門的那一剎他就後悔了。因為偌大一個空間裏,只一人端坐在斜角靠窗的位置上頭。那是他的微積分老師──他一眼就嗅出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輪廓來。這回糗大了,他正揣度著該不該將真相坦白,她的視線緊緊攫住了他。冷冷的目光,跟這空調幾乎融貼在一塊。 沉默分割他和她之間的距離,他第一次如此靠近注視著她,他的微積分老師。她亦然,頭一次上網認識有好感的男子,竟是她平常忽略而過的學生。 這個時候,咖啡廳強力播放著陶子那首「太委屈」…他們不禁啞口,隨即略微苦澀地相視一笑──天吶多荒謬啊,沒有想到對方居然是我的學生(老師)! 離開之前,她不安地和他再三約定,絕對不准公開這件事,這事就當成一個瀉肚子的笑話,到此為止。剛好一個服務生經過他們身邊,聽見了他們的談話。服務生認了好久才想起來,那個男生是他弟弟的同學,好像是叫什麼昌仔的吧,上回來過他家請他幫忙修理電腦,他印象深刻──因為他那台電腦壞得徹底。 整件事情被沸沸揚揚傳開的那一天上午,昌仔感冒請病假,整座校園卻宛似著了場大火。每個好奇的人紛紛投射異樣的眸光,刺燙的光線灼遍微積分老師的全身細胞。她逃不勝逃,顧不得下午滿堂的課,邊覺得丟臉邊一度氣急攻心地竄回家去。 少年昌仔隔天返校,走進教室的路上紛紛眼光投來莫名其妙的指指點點,他覺得十分詭譎。推開門,同學早齊坐滿堂,整間教室是一片鴉雀無聲的寒涼。 第一堂課是微積分,可不見老師的人影──「怎麼了?有人能告訴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嗎?」他怯怯地問。 出賣這件事並且大肆宣揚的傢伙,張俊青(就是那個服務生的弟弟)虛偽地比手劃腳著,你和「鐵板妹」的事全校都曝光了!怎麼會搞得那麼離譜呢…真是的你們倆也太誇張了吧… …他的頭頂劈來一道轟雷,他突然聽不見任何的聲響,他只聽見爆裂的巨大噪音充塞整顆耳腔。他杵在位子上,雙腳發軟卻彎坐不下去 … …他發現全班有四十多雙眼正睇著他,臆測著他下一秒鐘的反應,緊接而來,他和他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廊外慌張忙亂的皮革聲──是校長,只見他順手掏出手巾拭了拭額際的油汗,慢慢地說:「各位同學先安靜聽我說,校方感到很遺憾,貴班張同學和陳老師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件,本來今早的校務會議要作進一步的討論,不過方才我們收到警察局的通知──嗯,陳老師…嗯…陳老師她….她今天凌晨….割腕自殺,送醫途中不治….死了。」校長話梢甫落,講臺下瞬間串串鞭炮引燃鼓譟不休。少年昌仔感覺不到任何的聲息和知覺…他逐漸失去了意識,他的腿終於能彎曲了──他整個人的身體一股腦兒的朝地面撲,死厥了過去。 ● 偌大的辦公室裏,冷氣空調依然強力傳送著寒流,二十八歲的程式設計師,昌仔,在下班後闃無人跡的辦公桌前埋頭苦幹。電腦螢幕上的光閃閃爍爍螫他的眼,淚汁從他痠澀的眼角擠出來。 Today is not my day。他想。大清早經理趕著要他手頭上主導的半導體企業的專案企劃書。他熬了兩個通宵才把企劃書和程式弄妥,存好檔也忘了備份便倒頭呼呼大睡。到了辦公室才發現檔案毀損、資料遺失了。Shit!他被老總狠狠訓了一頓,看來他不得不高唱一曲「今天不回家」了。 連續兩個日夜的折騰,他已是疲乏至極,如今屋漏偏逢連夜雨,老總沒有讚許反倒命令他明早以前把一切統統搞定。唉。真讓人無奈的想死。 他幫自己泡了一杯特濃特濃的黑咖啡。玻璃帷幕外的景色由絢爛漸漸歸於平淡,他的手指奮力敲響鍵盤,像要驅走寂寞的樣子。有那麼一瞬間,他的腦海浮現了幾張模糊的人臉和錯綜的黑影 … …那是一張青澀稚氣的臉龐,他猛地搖搖頭,以為嗜睡蟲爬進身心鼻眼裏去,一屏息思緒當即被扯亂陣腳 …他看見一張臉,鐵青鐵青的,好不憂鬱,簡直像泛了潮的霉鏽 …他依稀記得那人的名字才對的呀 …他猛力搖頭,抑住如潮拍岸的念頭…然後空氣中的死寂傳來一陣硬物碎裂的聲音,他霍然想起來了──當年那個青澀的男孩,人人都叫他昌仔。 昌仔循聲而去,在電梯旁玻璃窗台邊看見了滿地的酒瓶碎渣和一灘灘濁黃的液體,他分辨不清是酒或尿。邊上默默坐著一個女子。他疑心女子莫是要尋短見不成?慢慢靠近時,女子回身一個凌厲眼神震攝住他。瞧她一臉煙視媚行,並不像是公司其他部門留下加班的同事。他停止滿腹疑雲打算把她攙下來。女子受了驚,放聲大喊,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就跳下去了 …他焦急地望著女子失衡的肢體,擔心她一個不經心便從窗口直墜而落。你們男人沒一個好東西 …賤骨頭!你說…你說你賤不賤──啊?他馬上機敏應聲,對,我們男人下三濫、不要臉,不過妳先下來再說嘛,要打要罵隨妳便…妳這樣坐在窗口挺危險的。女子說完話一副漠不關己的索性唱起歌來,「回憶過去\痛苦的相思忘不了\為何你還來撥動我心跳\愛你怎麼能了\今夜的你應該明瞭\緣難了\情難了…」唱畢,她僵直地倚著窗口喃喃了起來。 昌仔聽不懂她的醉言酒語,一時間怕她做傻事可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靈光乍閃,他衝著女子大喊,喂──小姐妳看我妳看我,妳覺得,我長得像誰?很多人都說我有明星臉喔,妳猜猜看啦。女子果然被他的話吸引,一躍跳離了窗台,半蹲半坐在電梯前的水泥地。嗯…女子一臉專注似乎真的在搜尋比對相符的記憶,哈,是張震嗎?昌仔搖搖頭,心裏覺得有趣,想繼續陪她玩下去。那,應該是布萊德彼特囉?昌仔煞有介事的又搖頭。提示妳──是香港人,拍電影的,也出過幾張不怎麼紅的唱片,得過某某影展影帝。我知道,是梁朝偉。漂亮,妳答對了。那有沒有獎品呢?獎品就是我救了妳一命啊!剎時,女子晃若根本沒醉,恍然一回神說,神經病吶你,真以為我想跳樓呀,我只是玩玩罷了。本以為Jason會趕來救我的,沒想到全是你們這些臭男人說謊的狗屁話。去你媽的。 去你媽的。去死吧你,去死,這個世界不可能屬於你的 … … 這時昌仔神色緊張說道,唉,妳不懂,生和死的界限其實是很模糊、很不容易釐清的,稍一個不留心或賭著氣瞎鬧,這一輩子就什麼都沒了。女子罵他無聊,生就生,死就死,莊子不是說無為無待嗎?做人就是要快樂,管他那麼多幹嘛? 昌仔不理會她,苦澀地嚥了一口唾液,語氣明顯漸漸激昂,妳以為尋死很好玩嗎?妳真正被自殺所蠱惑過嗎?那是大石沉水的悲壯,一去不返的沉淪,自殺者的心境不是你們一般人三言兩語可以描述的,自殺者的心魔歷程是無可救藥的墮落,你們嘗試過什麼叫作臨淵履冰的墮落嗎?你們並不知道,自我了斷的慾念、焚身燃燒的灼痛感,你們甚至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自殺,大家一味只把膽小、懦弱、畏罪、自私、無能和自殺劃上等號──憑什麼?憑什麼?我們選擇自己想要離開的方式,你們憑什麼干涉?憑什麼冷眼漠視、無動於衷?想想海明威、想想三島由紀夫和太宰治的果斷決絕,再想想樂觀開朗的三毛之死 … … 而沒想到去他媽的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跟妳這傢伙一樣的調調,居然把自殺這回事拿來當作兒戲? 想死是嗎?好──老子我今天成全妳。說時遲那時快,昌仔一把捧起了瘦小女子的身體往窗台外推去。啊──啊──你白癡啊你、瘋子、神經病、變態死人吶你──放我下來、放我下來──救命吶、救命吶!女子尖銳的叫聲震天價響,左右手發了狂般停不下來,一味任意地摑著昌仔的頭顱臉頰。 昌仔的眼鏡啪一聲被女子亂中打落,女子瞬間一巴掌呼向昌仔右臉,趁機跳開了他的束縛。等到昌仔慌張拾起眼鏡戴好時,四周已無半點聲息了。 夜,慢慢恢復了寧靜。高樓下的街道,隱隱傳來機車呼嘯穿行的吵雜、以及聞聲未息的犬吠,此時這個二十八歲的程式設計師昌仔恍若隔了一層世界的距離,聽不見耳邊任何的動靜。他只看見窗外的天空,黑黑的、遙遠的、深邃的洞穴一般的蒼穹之中,有一顆高高的、寧靜的、被蒸熟的包子皮似的青白月亮懸掛著一動不動。 就在他和月亮對準焦距的當口,所有的動靜如海水倒灌,他聽見了所有的聲音。隱隱傳來的機車呼嘯穿行的吵雜聲、以及聞聲未息的駭人犬吠 …還有,還有他的同班同學小音的嗓音 …去你媽的。心理變態。去死吧,去死吧,給我聽清楚──這世界根本沒有一天是為你而存在的。 ● 隔天清晨,車水馬龍的街道沸沸揚揚地爆開了一陣喧騰的閒言閒語。警方用閃黃色布條團團包圍住的現場血跡斑斑,幾名警員手持無線電對講機交頭接耳,沙沙沙的聲響猶似昌仔死前、在腦海裏那一聲疊蓋一聲的聲音,直到一聲比酒瓶碎裂更巨大的爆破迸出,不是黃色液體不是酒不是尿,是昌仔的腥紅的血水。 救護人員很是無奈地宣告當事人死亡時間大約昨晚凌晨三、四點左右,現在脈息已絕,輸血也沒救了 … … … … 「這一次,我總算挪出了世上一切的慣性安排!」 昌仔躺在濃濃的血泊中凝視著每一張目睹他遺容的人們的臉孔,他雀躍著,多年來的心願此刻終於成功了。他的天靈蓋最先著地,頭骨裂開了四分之三,逐漸被氧氣凝固的腦漿一骨碌黏渣渣的彈射在人行道和左右商家的玻璃門窗上頭。不過等等…..好像有一顆眼珠子不知道彈到哪裡去了──咦,那個小妹妹手上吃著的肉圓跟昌仔的眼珠好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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