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陳栢青〈跳箱戲法〉
- 最後修訂日期:
時間因此被喊停。像在評判舉手撮唇抵舌吹哨響的剎那,揮落的手掌切勢緩慢且拖拉出氣流中千手觀音似掌影殘象,場邊席上百萬名觀眾的嘶喊扁薄如唐老鴨聲嘎嘎,空氣密度被壓實填平不留縫隙,乃至跳箱上方,飛空中膝半曲腳趾復彈如鉤體腔前伸如半月的人影也似立時被真空密封,哨音催動引發空氣中的波動氣流還依稀若湖上水紋清楚可見,熱量瞬間爆發的片刻被凝結凍住,如果這個時候場中的誰能夠自由行動於那個時間裡,那麼他就能任意控制那個力量蘊匯如火山欲噴爆漿的片刻,自在的撥弄身體肌腱群密度、旋緊足軸關節空隙,調幻燈片般將那個呈拋物線落地的跳箱身影切格換片的恣意置換成距落地圓心角四十五度的彈跳狀態、離箱面九十度的垂直景況、乃至要落地前頭重身傾燕落撲地的百六十度度抝扭姿態。只要他願意,他的身體可以永遠不墜落,在每次身體受地心引力拉扯掉下,足掌缺乏彈性鬆落落腳尖甫觸地、未精實的肚喃皺皮因震盪而搖晃向前扯動的剎那,調撥,將整個畫面逆時鍾轉針似再度倒回,把那一個個要噴口而出的臟器軟組織通通塞回原來的縫隙,從回高空,不住的飛行,沒有歇止的反覆撥放。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突破空間和時間禁錮法則的魔法。
只有我知道呦。
只有我。
透過幽蔽空間裡唯一的光源洞孔,這讓我想起囚牢裡的死犯透過送飯方形窺孔凝望外面世界的癡傻模樣。我能夠清楚的看見,迎面奔來的男男女女們,亂像停止的電影畫面上因為距離拉近而形體逐漸擴大的人形,在她們拉大失真彷彿將要把整個畫面擠破吞噬的剎那,驀地騰飛提起,剎那間不見。
人物的消失不代表事件的中止。
我一直都知道,在看不見的地方,事件仍繼續在發生著。就好像現在,破面撞來的人乍然抽離我目光所及範疇,但我分明能從封閉空間上悶哼著一震;因為跳箱外所鋪厚棉介質吸收所有聲響,遙想又一個騰空人體手掌撐直腿脛跨開這樣以不知廉恥卻優美的動作,長腳撐篙輕易凌越拔地而起的跳箱飛舞凌空,且在數秒後砰的一聲降落,落地時因為共震效應彈起的細砂微石礫且刮擦我脆弱的眼瞼,而此刻的他立於我所無法望見的跳箱另外一面,胸膛因吸氣飽滿鼓鼓若頂著安全氣囊似舉手昂頭接受大家歡呼。
五十二號藺欣宜同學。
此時那理著平頭脖子漲粗好像頭頸軀幹一體成形射出的體育老師會這樣含著哨子逼逼厚聲喚道下一位。
沒有人注意到我已經不在現場。不在跳箱前那一排弓腿伸腰手掌呵氣的學生隊伍中。
五十三號葉俊志同學。
而,其實我一直都在。
號碼輪續更替,像倒數計時的炸彈誘著人眼皮一跳搏一跳的提醒著,就快要到了,要到我了。
五十四號黃靖惠同學。
從窺孔裡可以見到隊伍正慢慢縮短,因為她們一個一個都躍至我所看不見的,跳箱的另一頭去了,這是否是一則暗諭,關於我生命中大部分的人,皆將如同月球背轉身緩緩推移進入太陽和地球運作的間隙中,背光的另一面。
五十五號楊婷雅同學。
只有我還在這兒,錯開空間卻分明是同一個時間的存在。
那個魔法的時刻就要啟動了。
再一下下。
五十六號張琬琪同學。
我嘗試挪動因為長期維持同一姿勢而血液好似已凝固的手臂指掌,費力將抵著腹腔的膝蓋往前挪移,身體分明能感覺頭腳臀背頂著硬物的不舒適感,空氣悶滯,汗正沿著兩眼間鼻樑畫出一條線緩緩積蓄在人中處,又沿著唇角頰畔下延直到水泥乾地上一點溼,我可以聽見自己大口吐著氣喉嚨像瓦斯漏氣似氣管抓不住亂跳嘶嘶叫著。
但外頭的一切皆如同沉船的前一刻眾水湧入,氣壓暴漲反方向朝外洩出乃至聲波俱向內吸納消音的絕對靜止片刻,眾弦俱寂,只等待那一刻的到來。
五十七號……
時間的運行法則,四維宇宙的因果律,那像魔術方塊就要歸回同色平面而轉角卡軸對焦切齊的瞬間。
就要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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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明已經到了結束的時候。
我不知道爲什麼所有的假期總是結束在我們始意識到它剛開始的那一刻。我們對於時間的敏銳度比不上他的進行速度。
我恨極了自己對於時間的遲鈍,那老讓我想起作文課寫爛了的開場白:光陰似箭歲月如梭,尤其是當,你知道,尤其是當美好的星期假日終於進展到了晚間新聞開播,而娘親有意無意提醒你兒阿去把明天要穿的制服體育服先拿出來放床頭的那時候……
今天星期天,猴子天天樂翻天。小時候念熟了的順口溜云。
時間以驚人的速度在其間消耗著。
我抬頭看看時針,晚飯剛結束,假日的晚餐,最後的一餐,今天星期二,猴子肚子餓。我不餓,但假期就要終了,原來時間也和我所認識的人一樣,慢慢不見,因為它們都到我看不見的,世界的另一頭去了,將如同月球背轉身緩緩推移進入太陽和地球運作的間隙中,背光的另一面。
我一直猶豫著,要不要趁著這機會,在還沒有上床睡覺以前,鼓起勇氣,告訴我親愛的娘親,我不想去上課。
爲什麼不想呢?
我移動著腳趾頭百般寂寥壓轉著電視選台器,螢光幕上光影縱跳疾走,灰白色輻射線條由上至下不住切躍,從第一台到第七九台,我這才發覺,電視機裡的世界遠比我的人生豐富而多選擇,最能簡單證明的部份是,他至少擁有選擇,我則必須按照功課表上的安排幾台都得看照單全收。
今天星期四,猴子看電視。
你說個理由聽聽。我設想母親會這樣搔著那頭大捲波浪可能每幾天就進一次髮廊整理護燙的黑髮,一邊把剛洗完衣服又或洗完碗仍溼漉漉的雙手到處亂抹,弄得衣服裙際上一塊一塊溼手印,好懊惱又微微露出困惑的微笑說道。
因為……
因為我不喜歡上學。
因為同學都笑我。
因為學校宣布明天是校長冥誕放假一天不用去因為外星人就要攻擊地球因為明天學校那塊地會因為太陽黑子運動產生亞空間錯置造成時光扭曲回到古代……
還是我要虛構一個老師體罰同學排擠的情節,或著其實每次下課後回家走到小巷前,你以為跟我不錯的爛哥兒好朋友阿麟把影子拉的長長的,靠在電線杆前手扠褲腰好瀟灑的叼根菸,會呼嚕一口好大的煙氣噴在我臉上,煙濛模糊裡猶看到他一雙眼精光爆射,撂下話,學校囂張喔,看不起我唄……
其實都不是。
真實的人生比不上眼前快速替換改幕的電視節目有情節起伏。
不行喔,不講實話我就不准囉。
也許母親會像某些基於節目效果而慈藹留下個機會給挑戰者的益智節目主持人,適度的寬容是爲了之後一瞬間釋放情緒的懸宕高潮。
其實,我不想上體育課!
我大概會這樣高吼道,用連自己都不相信的高分貝,眼耳鼻俱扭結在一起,好讓臉部唯一的發音孔道大開,暢吐聲氣,宛如引爆炸彈一般從身體內部壓出聲響來。
今天星期五,猴子氣虎虎。
結果全場觀眾一片屏息,爲那句鬆脫的回答而感到困惑。主持人訝異的搖搖頭,像你跑錯攝影棚還是以俄語回答提問,暗示答案錯誤的罐頭配音開始轟炸,誇張的警告紅燈漫天罩開,乾冰噴竄霧白白一片……
這樣啊?
娘親必然會露出一臉愕然不太瞭的表情,然後可能會以為這是她步入青春期的孩子一次試探性又不得體的撒嬌(不想上體育課還是不想離開我?),於是不知該哭或該笑的,只得用她那指間還勾掛著一滴滴水珠的手掌摸摸孩子的頭,貼己並恰到好處的要孩子別鬧了她知道了。
我嫌惡的搖搖頭,試圖揮開水珠於髮絲間流竄的黏滑感。只因為體育課。不會有人相信的,自家小孩不去學校的原因遠比綜藝節目的問答更顯得沒有創意。
但卻真實。
我一直都想這樣這樣的告訴您呢!
我可以忍受各種的傷害,忍受好無聊好寂寞的,那些一個字接著一個字塞了滿紙滿頁的國文、像是外星異境全盤不懂的英文乃至所有的數字運算都只是種練習現實生活只要會加減乘除就可過關的數學,卻無法適應那和我同一個年紀的孩子皆會爲此撒歡蹦跳不已的體育課。
首先我就對那種特別把運動獨立起來並且加以數據化的評比等第方式感到不滿,我受夠那些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穿著寬鬆褲裝折凹手腳,並且不論你如何耗費熱量體內臟器像老舊鍋爐就要尖聲報銷的揮肢舞體,他們卻總是有那麼一套奇異的準則規範將運動量化為數字來裁定你的成績。
尤其是當我不論怎麼努力,總是動作醜怪的,健康操跳的像拆解自己身體的拼裝車分離圖說,籃球總是被球運,跑操場更老落單遠遠像是眾人拖著的鼻涕那樣遲了半圈不甘不願懸著……
這和其他課都不一樣,英文不好是因為沒背誦單字數學不好是計算出錯國文不好就因為老寫錯別字,但我要拿什麼原因,用什麼理由去說服別人告訴自己,你的身體雖然看起來沒有殘缺,但其實那些組成肢骸的零件全是次級品劣貨兒,是那種一踢就會鬆散了的,不知哪個關節組件鬆脫或大小不合乃至你永遠笨拙同手同腳,注定在每個星期同一時間成為綜藝節目笑點的固定班底。
宿命的,像星座排列或宿緣掌紋這樣老道兒四指疾點按掐運算時即能窺望探出的先天缺陷。
我老早就知道了,我將永遠被排拒在這堂課之外。
今天星期三,猴子淚潸潸。
我皺起眉頭,好悲傷的望著連通客廳廚房的走道珠簾,那吊懸而下的串珠正稀哩嘩啦好像瀑布洩玉似水珠炸開碰撞,娘親撩開珠簾探身步入。
娘……
娘親敏銳的接收面前孩子如受傷小鹿陰鷙哀求的眼神,停住步伐,半個身體還在簾外,頭微側將目光拋向我,一頭黑髮隨性散著混雜珠簾串絲漫肩漫頭到處批蔓牽藤,好像娘親以頭髮與珠簾為串接物,和這房子聯成一體,或著娘親只是房子裡插著插頭可以在有限範圍移動的人型智慧家電,所有和我的接觸,都只爲了表現出以這房子為範圍幅軸出的一種名為「家」的氛圍。
娘喂……
娘親露出一貫迷糊的探詢表情,等待我把情節接續下去。
明天的上課……
話題才開了頭,娘親就露出微笑,我以為娘懂了,但很快就知道,這個世界上,從我掙扎離開娘的腹中開始,就斷了和她些絲微細的聯繫,娘很快得以和這間房子這個家串成一體再度把我包裹住,卻不再和我相連相憐。
娘親伸出手來,也沒有鼓勵我把話說完,逕自從簾子的另一邊捧出黑壓壓一疊東西,亂像電視上驚喜盒神秘禮物之類的設計,彷彿一切都早計畫好的般。
那是我已經洗好的,曬過太陽從桿頭拿下還香香的有柔軟精味道兒的體育服。
阿娘喂……
快去收拾好書包,記得把體育服放在床旁邊,明天才記得穿喔。
娘親好溫柔的提醒我,一雙手虔敬端著衣物彷如重要珍寶,稍撞即碎。
今天星期一,猴子穿新衣。
明天星期一,兒子穿新衣。娘親,您的兒子其實,並不想套上這衣服呢!
壓根不想有星期一存在!
我無聲的接過娘親手上折疊妥當,像日本人嚴謹跪坐姿勢一樣折腿屈膝的上衣褲子,一抖,一搭肩,啪噠一聲灌飽空氣的衣袖褲管逆風打在我肩背上好大一聲,好像我被狠狠打了一個巴掌似。
就這樣披著空空的體育服一蹬一蹬走回二樓房間,狹宰的樓梯走道沒有點燈,黑暗的視覺領域裡,我仍能感覺到娘親半是微笑半迷惘的眼神盯著我肩上正搖晃的褲管,她一定想,真是個好孩子啊。誰知道在她面前這個曾經借宿在她身體裡而終於脫離並比她高一個頭還在長的肉塊,心中正無比幽暗的,像扛著明天自己的屍體-那樣以腹腔橫膈膜為折線重疊軀體,晃著長手長腳零落褲管的我,明知會死去仍然萬般苦楚的向明天前進,悲壯爲將臨的體育課倒數計時。
沒有一個年輕人覺得自己明天會死。
今天星期四,猴子闔眼逝。
我們終將會漸行漸遠。
畫面自此快速跳接。像我離開卻忘記關掉的電視機,在我上樓然後娘親獨自幽魂般穿行於瀰漫著單親家庭那種欠缺成熟男人臨幸氣味的空曠房子的孤寂時間裡,她會在那燈光全暗而電視陰影跳動切割的客廳裡做些什麼呢?
畫面快轉調撥。快速流動的時間影像,慣性偷懶發呆洗澡寫作業並繼續偷懶,高速推移的運鏡不住催趕時間,鏡頭裡那些無聲而不住張闔的嘴,失去關節以誇張弧度揮擺的手腳,無風自動的書頁翻張,不住重複的動作,時間一逝不停。
我記得那晚唯一固定住了的,像舞台劇裡那些劇情幾轉再翻而偏偏就是沒遞換過的簡易背景:一張線條粗糙的破木頭爛椅子,椅背上鬆軟軟海綿蛋糕一樣的運動服,在時間異常粗暴的流淌中好整以暇的靠背坐立。
那是個提醒,我將永遠避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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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好簡單就擦肩閃逝得體的錯身了。
鏡頭停止在家前巷口的小兒科門診前,我大聲咽著氣,目眶泛淚,眼裡葉脈一樣有一套完整的血絲譜系在那裡面緩緩潰流,想來此時的我必然雙頰暈紅,額頭上燒開水似嘟嘟逼出熱度來,更別提不住起伏好像裡面有什麼人正用幫浦費力抽吸的肺和快要刺膚而出起伏胸骨。
怕是感冒了吧。
娘親比她兒子更快感覺到我身體的變異,在我咳出第一聲夾著濃痰帶絲的聲音並掙扎起身卻摔下床前。
我記得我鈍聲咳著在我娘親面前脫力倒下時,手臂張舉下意識要抓住身邊的攀扶物,想不到一掌扯住的,是掛在椅背上沒有絲毫支撐力的體育服褲管,我記得那時是身體先倒下,膝蓋觸地發出堅硬聲響,然後臉孔貼上涼冰冰的磨石子地表好刺激,但跟著就感覺到頰畔燒開的熱以大火反撲之姿將地板的沁冷感完全擊退,鼻腔誰倒插了兩根手指一般只能悶響著向外噴氣,僵固的手掌依舊能辨識那件體育褲的纖維質感,輕飄飄,感冒沒讓我昏倒,倒是體育褲一屁股坐上我的臉鋪天蓋地一陣黑,似乎宣告今天他和我都不能出場。
我的兒啊。
應該有更戲劇化的,能表現出母愛的場面,那中間且經過一大串複雜的動作:尖叫、攙扶、手掌貼額、致電學校、一老一少相與肩靠著出門像一對超齡的連體嬰(這一刻我們終又相連了耶),但我完全不能明白,爲什麼這一連串手忙腳亂的終點(娘還爲此畫了點妝劭華盛裝),是巷口那間門口且有一搖一搖電動海豚音樂火車的小兒科?
不是該有更能配合這個病,人潮來來往往像外太空電影高科技冷光視感的大醫院嗎?
雖然只是感冒。
但我都已經是變了聲粗嘎著嗓子的十四十五少年郎了。
也許娘親比我更適合這家小兒科也說不定。
娘親掩著嘴羞紅了臉用著分明生疏的台語腔口和櫃檯阿桑裝熟填著病歷表(這我後生啦!價年輕喔!以為是姐弟哩!你說笑虧啦……)、娘親在鼻涕蟲眾家寶寶脫著半邊褲子露出胖白屁股一跳一跳說不要打針的小小孩間,又露出幸福卻恍惚疑惑的微笑來,身子輕微搖晃著,好像肚子裡也有個蹦蹦亂蹭的小人兒,而這是間嬰靈四處疊影顯像的婦產科……
年輕醫生問起病況時,我不需誇張的科白動作即能展現疾病的臨床徵兆,深呼吸,來,聽聽後面喔,娘親像第一次進醫院的小女孩似無助且好奇的這邊摳摳那裡摸摸,坐在我身旁以仰面天真之姿一愣一愣聽著醫生診斷,彷彿我才是被簡化的背景,母親負責從頭把戲帶到完。
只是感冒。
醫生推推眼鏡說。所用的語助詞讓我有些微微的緊張,將衣服穿妥之際忍不住又摧強火力乾咳了幾聲,想不到就像壓觸身體裡什麼開關一樣,不需搬演,肺泡即彷彿被人一顆一顆搓撩點破似沸騰鼓漲起來,搔引我喉頭一陣養像一把鐵鉤從深處涼颼颼倒掛而入,要將整個身體翻面似的劇烈嗆咳起來。
雖然只是感冒。
大概是咳嗽起了作用,醫生放下聽筒,撫了撫耳邊攏齊的黑髮,加強了語氣,用手掌和氣的摸摸我的頭,眼睛分明從頭到尾逕盯著娘親瞧,還是讓他在家休息一天好了。
娘親心疼的看看我,我從她溫潤像乳牛似黑白分明汪汪亮著的眼瞳裡看見了醫生(那我在哪呢?),一邊擤擤鼻子對娘親眼裡的醫生點頭。
雖然只是感冒。
我用幾近諂媚的口吻,不時在對話中加上間或的咳嗽與鼻涕倒吸聲:「可是今天有體育課耶,只是感冒,不要去真的好嗎?」
越希望的通常越得不到。
是這樣上進的孩子啊!想來娘親必然會在我轉身出去乖乖晃著腿坐在櫃檯前等候領藥時和醫生說道。乖的讓人疼喔,還是想去上課呢這孩子!
雖然只是感冒。
我看著落地窗外好乾淨的晨間街道,三兩腳踏車想著鈴鐺叮叮蹓過,剛打罷拳去市場買完菜的阿嬸鄰家媽媽安健走在一旁,白色磚牆綿延到看不見的大路上,藍天碧澄,城市浮凸剪影懸鑲於遠方,還可以依晰聽到不遠處國小傳來的,童音柔軟疊唱的國歌聲,這個城市正有好幾百張國旗同時升起吧,然後時間會繼續向前直到竿影緩緩挪移推向,直到體育課時間過去而萬事萬物皆好,直到明天再臨。
這麼容易就不用去上體育課。
原來只要結結實實生了場病就可以。
雖然只是感冒。
這是我第一次和我所不想經臨的世界展開對決。真刀實槍,以身體為押注就輕易的戰勝,我好像窺見整個龐大星球運作機制裡一處法則與法則之間不住嘎轉吻合卻仍露出破綻的小小微縫,保握機會,就可以在不住輾轉的時間裡獲得偷偷喘息的獎勵。
搞不好,我可以控制時間喔。
那時候夏季日光轉向,搭上我的臉一片熱辣,透過玻璃上大片絢爛反光,我好像得以望穿,比我這個年齡所能認知更為遙遠的,另一個世界。
我幾乎可以聽到時間嚴謹一如面前窗玻璃質地細膩看似無縫隙,其實內裡氣泡一顆壓著一顆互相擠壓露出的微的孔洞來。
沒有人知道這個秘密。突破空間和時間禁錮法則的魔法。
只有我知道呦。
只有我。
娘與醫生獨自談了很久吧,好半天娘才微笑著向我走來,娘親溫熱的手掌又搭上我的額,可能是誤會我發楞呆滯的神清和直直勾向外邊大面世界的眼,是我哪一處腦神經因高燒嗤一聲燒斷了吧。
怎麼了嗎?
沒,沒有事。
我好虛弱的回報娘親一個微燙的笑,且爲這一刻感到戰慄。
雖然只是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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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終究只是一場感冒。
我怎麼能期待一場感冒好像染癌生腫瘤或著血紅素過少白血症等病,可以推著輪椅行進在屋頂加樑挑高宛若中世紀教堂的大醫院,並以為需得從此獻身陷身其中。
雲蒸霞蔚,核子蕈雲似暮霞整片退守之際,露出好冰涼半片黑天空,我感覺額際退燒,頰畔燒霞淡去,窗外溫度二十七點五度,體腔溫度三十六度半,殷紅流域最適宜的溫度,感謝你的搭乘。
撲通撲通。窗外棲鳥打著翅膀縱飛向更遠的城市,魔法的時刻消失。
在這之前,我恍恍惚惚度過了大半個白日。在那像爬蟲類蟄伏泥地裡完全靜止的時光中,我用床單把自己層層裹起,未褪殼,皮膚裡燃脂點燈的熨燒和皮脂層外酒精擦拭而顯得涼沁如冰鎮的薄寒把我向兩種感官極端的中際擠壓,我記的娘親好像一整日守在我的床邊,坐在那張線條感極為粗糙(我視線糢糊時甚至覺得它就是像法國麵包那樣硬梆梆一個團塊)的木頭椅以上,背後依然是那件被我薄倖辜負了的體育褲,好幾度從我仰躺床面只剩下一點眼尾餘光的視角偏處掃去,我會看到斜坐著好生端正且手掌規矩交疊裙上纖柔膝蓋鳥腳似內彎的娘親,像個小婦人似的,背光,便投射出比自己單薄肩膀更為寬闊的黑影將整個房間團團包圍,沒有言語,聲音也被抽掉了似,只剩下宛如印象畫一般撲著粉且線條正一點一點逐漸崩潰了暗去的濛闇畫面。有那麼幾次,我睡眼昏花的覺得,在娘親身後,椅腳旁那孤懸晃蕩可憐極了的體育褲空心褲管正逐漸填實並長出腳來,腳上可能套著雙鱷魚牌襪子外踩脫線舊皮鞋,這樣站在娘親身後,護守著她。好像全家福一樣喔!安然而坐的娘親形象身後是手掌搭上娘翅翼似肩搏護守一家的高大男人,但等看清楚了才發覺那分明是我足不著地的空褲管兒,在那不連續的視覺畫面裡,半大不小的孩子以偏頗角度凝視著逐漸彎曲變形的娘親小腳兒和她身後巨大的孤寂,並把自己都還站不穩的未來悄悄趕步重疊跟上。
在悠遠的時光裡,只剩下娘親陪伴著我。
簡直就像回到金色澄黃,騷動晃漾著的元胎羊水裡一樣。被包覆守候的慵暖,微醺,耳垂被吮啣潤濕的低語和垂首撫愛。
撲通撲通。
像聽到誰和誰身體裡彼此應和著的鼓動撼響一般。
也許還有這樣的畫面存在,我記得娘親將我的頭頸撐起,用她那雙纖柔的手細細爲我擦上酒精拭汗,並且俯面低首整張臉貼近我鼻尖眼睫,這樣連張唇微微吞吐的呼吸氣音都繃彈在我頰上吹開一莖一莖細毛的,細細檢視著我。她身體前傾,愛憐不止的將我的額抵在懷中,細細摩娑,像要把我壓入那好柔軟喔溫熱的地方,我陷溺的光潔額顱還能感到極遙遠膚脂包裹處遲鈍的,若有規律如擂鼓的原始震動。
撲通撲通。
而一切都在夜黑之前醒來並結束。
額際乍涼,耳下能感覺到窗縫夜風習習撫入的清醒片刻,娘親仍端正的坐在木椅上,臉上還是那副恍忽又略帶疑惑的笑容。
醒過來啦。
我挪移一下頭頸代表應答,身體退燒好像一時燃料耗盡降落荒星,有一種星球背光大氣溫度乍降的清涼感。
娘親移過手覆蓋我的額,寒涼身體唯一的熱源,良久良久,久的我幾乎能聽見自她掌腕青筋浮凸深處最幽微的聲響。
撲通撲通。
好啦!退燒了。
娘親報以我一個愉悅的笑,我端詳著她,這才發覺,我的娘親真是年輕啊,尚未因歲月風霜而犁開的光滑額角,逼尖瓜子臉兒,細細揚上的帶勾眉眼畫上亮線斜斜入鬢裡,是不是娘親也發覺什麼對抗時間的祕法,在把我生下後像把自己的一段年紀也加減乘除自動脫體,於是得以在向前綿延的時間線裡倒退生長。
撲通撲通。
我不禁嚥了一口口水。難不成,不只娘親,每個人在這世上經歷一段歷練後都能因此看破時間,並得到那個足以任意調轉倒撥時序的無上法則。
可是,學校裡教我的體育老師分明是這樣蒼老這樣不經時間的沖刷,像美術課塑製之際失了分寸的黏土作品捏壞陶胚之類,早在時間盯上他以前就呈現自動分解糊成一團的滄桑貌。
好險退燒了,剛剛妳們老師還打來問你有沒有好點兒說!
娘親學著導師一貫焦慮的腔調說話。我一時還不能集中意識,總覺得學校上課什麼應該座落在更遠的星球……
他還說體育老師本來這星期要考跳箱的,結果你沒來,他要你身體好了的話記得去補考喔!怕你沒成績不過被當掉哩!
關鍵字,體育課。
瞬間心神收束,緊箍圈那般有什麼原來就隱隱意識到的忽然朝內緊縮束口,我腦袋裡浮出穿著寬鬆體育服蒼白面容上痘子一顆接一顆皆摧爆淌汁的少男少女們,類似青蛙群落似一大團又一大團後足蹬力躍過漆綠色跳箱的逆光場面。
撲通撲通。青蛙跳下水的聲響。
撲通撲通。我聽到自己的心臟用力搥打著,裡面大概有一萬隻青蛙正集體震跳呱呱扯叫著。
還是躲不掉嗎?
以為就可以這樣忽略的,原來時光並不是如同壁上手影是可以遮住就消失的,它只是延後了而已。
這更讓我覺得悔恨起來。
原來是大批同學一起上體育課,一起考試的,上的再爛,遮掩一陣,同學們的注意力會被下一個笑點快速吸引,羞漲了臉曝光在眾人眼前的時間不會太長,想不到,是這樣的接續,到時候,必然是在接下來某一堂體育課上,所有人共同利用耗費的時間變成我個人秀時段,原來六十個人的五十分鐘成為我專屬的,時間向量加乘的結果,以青蛙一樣張露著拙雉身軀經歷猛衝、跳躍、絆跤、乃至僥倖過關那凌越半空中忍不注扯著喉嚨哇哇亂叫的喜感片刻擴充,六十乘五十是三千分鐘,我一個人必須忍受這樣綿長的折辱,像一隻蝌蚪忍受褪皮撕扯脆薄表皮變成溼黏黏蛙類的痛苦時刻無限延展。
原來是大家分擔的,撲通撲通撲通撲通,現在只留下我了,只有撲通。
餓嗎?要吃飯還粥什麼的?
娘親一點也聽不到我急躁翻騰著簡直要掠越森潔肋骨如跳箱的急促心音,猶自微笑問。
撲通撲通。我回答。
這樣啊?
娘親優雅的站起身,伸伸因久坐而僵直了的膀子,她可能以為眼前孩子進入深思的沉默又是青春期一次試探性且不得體的撒嬌,於是不知該哭或該笑的,只得用那指間還牽絲殘餘著酒精涼味的手掌摸摸孩子的頭,貼己並恰到好處的要孩子別太累了她知道了。
只留下時間裡的一個我。
還有對面坐著,空著腳浪蕩著,好像悠悠然坐視著時間流過去逐漸灌氣充飽滿實起來的體育服裝。
※※※※※※※※※※
那乾癟癟的體育服其實跟我的青春一樣單薄。
我瞪著那像是與我對立分坐的體育服直到夜漸稀薄群星皆淡去。
我必須要選擇,是和時間妥協,又或著被迫揭被而起發出對時間的戰帖。
我必須再一次的生病。
想到這,我將那如同齒齦不整老是漏風的窗戶整扇推開,夜風寒涼,浸灌椅背上體育服招起袖子直揮手,不知它是暗示來吧來吧還是沒用沒用?
雖然是夏夜,但那風裡仍擁有一種鑽人體膚像用釣魚小鉤不住掏竄毛細孔的搔挖感,極寒涼,彷彿直直扎到骨子裡會釣出好大一條帶刺魚身來,我在床上不住扭軀動體彈跳著,觀想身體裡白血球奮勇殺敵卻因為大環境因素而節節敗退奔亡至淋巴節深處,血流脈管攀爬病菌鬚角藤蔓如凋敗古城,皮膚毛細孔凹槽處風沙灰化般一次又一次排吐出冷汗灰藍細胞屍身,整個身體就要失守惶惶如末日的潰逃情景。
但沒有用。無論我如何因為冷風而輾轉不能深眠,身體像是受到搾汁擠壓的最深處,都有一種極飽和的溫暖狀態緩緩包覆著我,包鮮膜似防止器官敗壞組織缺少水分蒸乾摧朽。
我在天將明之際,越身起床,嘗試到浴室裡裸身淋浴,以極冷之水奪身體感官剎那不及察之異變,幫助才被掃蕩匿藏的病毒東山再起奪權成功。
肌膚觸水的瞬間,我明確感受到血管壁猛烈緊縮,身子骨一震好像腳底板什麼足以立身之處被抽走似就要倒下,且皮膚繃緊十指乍握指尖深深插入掌壁,留下奇異壓痕彷彿要以強硬外力改變掌脈雕紋,暗換其宿命運星斗轉瞬移之脈絡。(換我必然要上學的命運。那老道兒四指疾點按掐運算之際,驀地一拍桌,撒手喝,壞了!)
而當水流殷殷,排水孔道呼嚕嚕灌飽水我幾乎以為它會倒逆迴旋而出,皮膚一層清白白浮出青脈森藍血管之際,我所希望降臨的,並沒有發生。只有緊咬的牙關因為乍然的放鬆而有一種下巴就要脫卸的頹疲。
越希望的通常越得不到。
娘喂。
阿娘喂。
我從心底深深咒罵起自己,卻又不禁佩服起這副出乎我意料之外強硬的軀體,大腦展現出這麼深沉之意識和慾望也不能掌控驅使他。
連身體也不聽我的呀。
這是續對時間的灰心之後,我對自己亦產生了小小的,如同石面下攀附苔蘚似的陰暗絕望。
我擦乾了身子回到床上躺好,窗外夜風輕撼,我牙關微微顫抖一時無法調適因為室溫變化造成的差異感。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
要如何的延遲時間線上必然的事物發展,發動魔法,直到時間被喊停可以任意拉回靜止?
所以我必須矇騙過時間。
也就是說,我必須要裝病,好讓娘親相信他的寶貝乖兒子如何再一次感冒復發,必須無休止的在床榻上休養,無法馳騁於跳箱上作隻呱呱跳青蛙。
用謊言來和撲面襲來的時間潮正面對決。
和這個世界角抵著角氣喘哈哈臉對臉鼻尖擦著鼻尖的近距離角力競逐。
娘親是不是也這樣孤寂而又果敢的,在她那用溫和的略帶疑惑的眉眼凝視這個世界之際,毅然絕然的以這樣未經世故的面貌,矇騙時間,在整個世界的夾縫中生存著。
雖然早就斷了聯繫,我們卻都是一個人的戰鬥著。如此相像。
我撥亂了頭髮,病厭厭開始塑造我心目中完美病人的模樣,下樓用一個裝衛生冰一口冰那種小袋子盛了一些熱水藏在口袋中,上了床,等待娘親的到來。
拂曉攻擊。
※※※※※※※※※※
炸開的煙硝漫漫,子彈射擊的流體力線彷彿能在虛空中劃出,那使得整個空間爬滿類似地球儀上經緯度般縱橫斜直交雜的延長線,冬日海濱那樣陰暗的海岸線拉出一長條的拒馬鐵絲刺網,有朽爛木頭沿著帶著金屬鹹味的白花花浪潮一遍遍復擊上岸,更遠的地方防波堤灰水泥垛裡依稀傳出零星槍響,病毒攻堅灘頭堡了,淋巴節碎爛穿孔,刺出鋼筋的建築物骨架上斜攤著陣亡的兵士屍體,你看見防風林大面綠浪翻波,那裡面有雜沓的腳步聲快速通行,有人仆俯前進、你偶或瞥見叢芒深處半個草綠身體像彈簧圈一般迅捷翻起,拉拴、擲彈、臥倒,甚至幾次你抿著氣極貼近的察覺到厚鞋跟破爛皮革自你鼻尖焦躁迅速涉過,有一回幾乎就在你身旁,你看到你娘親帶著大頭鋼盔還遮住半面臉,側身橫臥亂石陰影間,將背後好大一團黑嚕嚕的器械往地上擱,手指一轉一轉,手搖著拐桿操盤按鍵,聽筒夾在臉頰與肩膀間,氣急敗壞的喊著,么么拐么么拐,這邊是洞洞柒……
么么拐么么拐。要不快點起床,上學就要遲到了……
再度張開眼睛的時候,瞳膜裡大片襲天漫上的火紅未消褪,還有那種遙入雲際的參天大樹在曠野裡當頭殞燒的錯覺,熱風與枝葉劈啪聲,娘親在逆風處一臉疑惑的望來,瞬間所有影像如潮汛消退,眾聲皆止。
我掙扎著掀開棉被爬起來,怎麼還是睡著了呢?那麼不經等待的明天。
娘………
沒有忘記作戰目標,雖然因為姿勢不良造成的頸肢僵硬感是如此的明確,我試著眨眨眼,醞釀一些濕潤的淚液來,因為深眠而乾涸的喉嚨正好適合作為第一戰略制敵點,以偽裝術擬仿病時喉音,三淺一濃咳,參透敵方病變通訊密碼似複製並反溝通,以收欺敵混淆之效。
娘,我好像……
好像正在感冒耶。
以緩身之姿離開床被,一如軍隊夜行之俯身輕捷,檢視彈藥輕裝,熱水袋餘塭未褪在懷貼胸,掌心涼如薄冰層,眼角堆壘眼垢如塵灰漱漱而下,行不語,趁敵之不備行抵第二戰略點,足一踏空旋身欺下,趁勢倚於木椅上,手支額,唇張作氣喘不息貌,通知總部已預備。
么么拐么么拐,請準備。
我的兒啊?
娘親好困惑的看著我,日光斜照,娘親搓著手,目視我急行軍似繞過她站立地點兜轉了一圈,跟不上的眼睛因為視角轉換光度驟變的關係縮瞳微閉,在那彷彿曝光不足乃至天花板地板各個擺飾沉澱出黯黃深淺不一色素的房間裡,她將看見自己的兒子如同一頭大型動物般第一次爲自己身體的異狀憂愁好奇不已,馴良就地坐下審視自己的細微變化。
么么拐么么拐,就發射地點,核對密碼,準備填彈。
確認娘親瞳眸與我對焦,我提提喉嚨,感覺喉頭如渦輪上下羅轉密合,發動引擎,齒輪咬緊卡上,胸腔漲氣如爆火將湧,每一格肺囊格壁都躍躍欲發準備進位換彈,清砲膛,確認填彈。
么么拐么么拐,請求發射許可。
兒啊有哪裡不舒服嗎?
發射。
我肩胛顫抖如彈著之平原俱震,眾樹伏倒,我的耳膜因為提氣的關係刮插出風阻暴音,視覺血管在瞬間全斷了線似一條條如電線走火劈啪亂挣跳以致於瞬間無法目視,但我確知已得手,喉嚨配合著口腔黏膜發出一聲聲濃痰翻滾欲爛的炸裂聲,爆破範圍廣大,連我的手肢腳骸都忍不注顫慄起來。
感冒又復發了嗎?
娘親這次不慌了,順手在我桌邊翻找,拿出昨天病時測量體溫使用的溫度計來。
么么拐么么拐,進行第二制敵戰略。
我接過娘親手上的溫度計,切記在伸出手時指尖且微微顫抖,觸碰娘親手指的片刻,彼此都有一種巨大且堅硬的隔閡感,乃至於有那麼一瞬我幾乎忘了要繼續遵行戰略法則,抬起頭愣愣望著娘親,而娘親也正以對鏡自照的相似眉眼排列凝視著我。
收束心神,我偏過身,臂膀抬高作出以腋窩挾住溫度計的假象,在展示抬臂如鳥類振翅的滑誇表演性質動作同時,其實是以微偏斜舉之手肘當作遮蔽物,順利抵擋娘親第一波眼神探勘,那汞銀度量測棒早被我順手插入內衣胸袋中,貼於熱水袋之側,吸收其高溫,誘敵深入使敵迷惑於不實數據中不自知。
么么拐么么拐,一切進行順利。三分鐘後於胸口礦地接送。over。
正當我志得意滿作出腋窩因為不堪溫度計粗暴突兀的插入而感到冰涼皺眉縮鼻的假象之際,我確信我聽見了,什麼東西清脆裂碎的聲音。
喀鏘。
么么拐么么拐,受不明原因干擾,通訊暫時中斷。
娘親似乎未即聽聞,但卻敏銳的察覺我眉眼那忽然繃緊好像要把一聲驚嘆給輕聲擠兌出來的訝然。
我探手入懷,手指還沒觸及,胸前肌膚已經感覺到內衣上濕糊糊濡溼的黏膩感。
么么拐么么拐,炸彈爆裂,我軍受到重大傷亡,計畫有變。
那溫度計果然裂開了。
我的設想是,因為水銀吸熱極速膨脹的關係,一瞬間超過溫度計量管所能承載的延展空間,於是炸裂突破。
喀鏘。
在我耳裡聽來,那無疑是最輕柔,卻又最轟烈的滅絕,原先擘劃許久的事情總爲了莫名的疏失在沉默中悄悄崩解著。
早知道我應該先測量熱水溫度的……
娘親探詢的眼神掃描我周身,一隻手伸出跟我要溫度計。
斷了。
我囁嚅說道,頭低如敗兵殘將目不敢抬。
嗯?
娘親且張大眼確認我的語意,美目轉瞳,一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
總是得以天真戰勝。
我對於娘親這樣的面貌第一次感到一種連我自己都不解的,微微的厭惡。
溫度計,被我……
被我挾斷了。
因為放的方式不對,所以被我挾斷了。
么么拐么么拐,進行撤退計畫。
急中生智說出連自己都覺得心安的理由。一如電影中所示,撤隊進行的合理有度,主角仍能在敗亡如夜驟臨不可擋拒之際抽身一似他意滿前行時之風度翩翩。
還是失敗了啊。
我將斷截成兩段的溫度計交給娘親,一手捂住胸口,感覺殘餘的濃稠水銀正迅速將內衣纖維凝結成一團塊堅硬的什麼,萬般艱難抵著胸。
怎麼這麼不小心呢!娘親接過無辜斷頭的溫度計看也不看就拋在桌旁垃圾桶裡,一邊咕噥著哎這孩子。
這孩子其實一點也不上進,他沒有乖的足夠讓人疼。他小奸小惡心窩惡泥敗土盈漥淤積深不可測。但他需要您的垂憐,因為他是您的孩子,是您的付託您的仔。
我眼神戒慎的凝視著娘親,我不知道在連測量工具都失去的情況下,娘親如何判斷他的孩子身體是否如戰地將淪陷?
體育課如果失去它的量度標準,那又將如何爲這個人的體適能定位檢測?
是不是我自覺有揮發到熱量運作過身體,那麼不需任何數據量度就代表我已經上過體育課?
或著這一切,皆像我無論如何就是不想上學經歷體育課的決心,不需任何理由。
這可怎麼辦才好?
娘親搔搔頭一副莫可奈何狀,我抬頭,才發覺娘親今天真是分外的豔亮呢,在逆著光的視網膜上仍然是個吸納所有亮源而本身幅軸一種滿溢飽和彩度的發光體,是化過妝了嗎,但她才剛起床不是嗎?
我看看喔。
娘親伸出手來,左掌撥開垂髮,右掌降落於我的眉線之上大片光潔停機坪,五指定位並攏,直入敵方大本營親自測度,然後捧著我的面頰稍微挪進,身前斜,俯腰蹲低身,頭臉逆光顱顏投彈瞬間貼面靠向我來。
我與娘親額抵著額,相似弧度的鼻樑堅硬摩擦著,鼻頭陷入對方柔軟面頰,眼眸垂閉長睫搔撫一池輝映的深水潭,頰畔柔細莖毛且能風吹葉動如臥躺聞見草原之風,波翻似浪……
我們終於又再度靠近了,無比親暱相倚望又似仇讎抵角怒對,這樣骨層堅硬彼此抗拒卻又親暱的相連。
么么拐么么拐,您在遙遠的那一邊可曾聽到我的聲音,可有聆聽到我穿過緊緻額膚穿過青春期擴張毛細孔穿過正堅實的頭蓋骨滑不溜丟黏膜腦葉皮皺層壓疊的粉嫩紋理,聽見我來自靈魂底層手環胸面仰天淨潔的禱?
我一直都想這樣這樣的告訴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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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都沒有嘛!
也許那只是瞬即乍逝的接觸,一如蜂鳥之振翅或花蕾開苞瓣葉角度的剎那生變。
娘親拍拍我的肩,還是那樣心不在焉的微笑,沒事沒事兒,快準備去學校吧。推著我的肩膀,急急打點我出門
娘喂。
阿娘喂。
畫面於是再度撥快跳接起來,盥洗換衣,倉卒的下樓,潰逃敗兵,鏡頭推快一如配合大奔亡草木皆兵的氛圍,推門掩門,書包甩上肩從身體內裡發出無聲的遲鈍敲打聲響,一回頭,娘親自二樓推窗探首好像正殷殷觀望著些什麼,光影打在屋頂上烙下地面黑鴉鴉罩影,第四台天線一枝獨秀如疾箭更在路前,日晷似將順著城市高速的時間流動而挪移而推變,我不知道踏出下一步外面會有什麼,但覆罩在家的陰影下卻也不覺得暖。
鏡頭一如昨天,停止定鏡於家前巷口的小兒科門診前。沒有感冒,但我仍然大聲咽著氣,目眶泛淚,眼裡葉脈一樣有一套完整的血絲譜系在那裡面緩緩潰流,感冒是一種病,但我的人生不見得就沒有其他災疾,而最讓我覺得無望的是,沒有人能與我相連牽繫著,縱然是我至親的娘,我們終於要各自分離。
我靜靜坐在小兒科前涼椅上,光影挪斜,這個城市的早晨一如以往,好乾淨其實無比荒涼的晨間街道縱延,三兩拼裝腳踏車響著鈴鐺叮叮掃過街掠起惡塵灰土,剛打罷拳去市場買完菜的阿嬸鄰家媽媽必然三兩嚼著舌根的走在一旁,白色磚牆綿延到看不見的大路上,藍天碧澄,城市剪影灰敗將天際線吞吃覆蓋,還可以依稀聽到不遠處國小傳來的,稀落童音唱的如同一把線鋸在耳畔刮磨的國歌聲,這個城市正有好幾百張國旗同時升起吧,然後時間會繼續直到竿影緩緩挪移推向,直到體育課時間開始,萬事萬物皆喪失意義,只有我一個人孤伶掛單於跳箱上一如獻祭貢物,將忍受無數飽含惡意嘲笑的眼神將那一刻持續到明天的明天的明天。
直到小兒科醫生都推門出診了,日光漸強,我仍然沒有移動身子,任時間拖著我的影子如石臼推磨,一圈圈緩移,要把靈魂給炸出汁來。
還是去一下學校好了。
靈光乍現的片刻,我敗軍復活,決定捲土再來,也許可以把家裡那套再表演一下,騙過體育老師今天還是不舒服可不可以暫時不跳箱如何?
我站起身,這才發覺,自己穿的是制服,不是體育課規定的體育服裝。如果不偽裝齊全,那很難說服老師,是的我真的好想上體育課,但,身體實在不行耶。
雖然只是感冒。
只好回家趁娘親不注意,偷偷換回體育服再去學校囉!
就此決定戰略,目標戰略物在二樓自己房間裡推門前方半公尺處的破爛木頭椅上。
我的體育服。
我腦中無比清晰的繪出市街地圖,連結家與學校的最近直線距離,展示家裡障礙空間的真實地貌,掠過大門樓梯長廊我的房間破爛木頭椅,那是我所要進行的任務內容,搶救大兵體育服。
時間准許我擁有續集嗎?
而畫面就在此時出現了霧景雜訊。
好像時間因為我乍然逆返的姿態終於彈性疲乏,在極鬆弛處出現了致命的斷裂。那之後的情景,就好像傳聞中嗑藥high翻天乃至眼瞳出現殘影或著不連續景物的失焦景緻,總有那麼一點不真實假假的感覺。
我記得接下來的畫面是,我在日光濛照的夏日街頭再度行軍準備出征。步履確實,迅速前進,輕輕叩上屋子鐵門後像準備從身後偷襲敵人抹脖子的潛行者,墊腳躡足,輕淺挪移腳步一似舞者大幅度卻靜音的抬腿提腰,如此以誇張的姿態顛行於自家長廊。
娘親不在耶,立於二樓自己房間前,我才發覺這趟攻堅是如此輕易,但此刻更讓我疑惑的是,我分明是將自己的房間門給關上了。
難不成有什麼第三勢力先我一步發現我的意圖,截我於時間棧道之前?
透過門板鑲鐵皮扣環的縫隙,窗外日頭打光拉出長縫切割在房間外地板上,那是否就是時間因為我的數度窺探終於出現的裂痕,於是我得以在我不應該存在的時間點裡親身目睹事件的發生。
我將眼睛湊上門板夾縫,窗外焠鍊打薄日光精準的切割著視網膜,以致初使我不能辨別整個房間的風景,但之後那適應了光度卻太過清楚的畫面仍讓我誤以為又回到病中淚光盈霧時事物皆擴大變形的錯亂時刻,我的房間所有色彩似乎全拓染在一起,彼此交侵互相併吞著。像病毒噬滅身體細胞的場景。
那張爛木頭椅依然佇立在房間中央,從我身體蹲踞頭仰上只能以獨眼睜大環向窺望整個房間的狹窄視角中,可以清楚分辨出,娘親就坐在那張椅子上,背對著門,這個方向只能看到她倚著椅腳足脛內八朝自己軀體內側彎曲的小巧的足踝,以及披著髮彷彿供在椅背上頭顱似的後腦。但壓疊在她身影之後椅背上的,不是我批掛著的體育服,卻是一男人魁昂的背影。我所能瀏覽的全部風景正好就對著男人一襲西裝絨褲,以及飽實褲管下活生生那一雙鱷魚牌襪子以及延伸而出的脫線舊皮鞋。我那單薄的體育褲則懸著褲管足不著地的夾在男人與椅子及娘親那間不容髮的縫隙間,虛弱的晃盪著。
我順著男人伸展的體緣身線向上望去,那正環著臂繞過椅子將娘親纖弱頸項輕摟在懷的,不正是剛剛我以為是出診去了的小兒科醫生嗎?
打扮的好漂亮的娘親、晨起梳妝的娘親、在小兒科診所裡一楞一楞仰著面巧笑著臉凝住著醫生的娘親、倚窗殷殷像窺盼著誰的娘親、我不在的時候的娘親、娘親娘親、娘的吻在我未能承接後都親授予誰愛著誰?耳垂被吮啣潤濕的熱燥,那些畫面像亂棒打下似兜頭襲臉像我全竄來。
我望見了娘親背後的風景。全家福之後的隱蔽故事和所有低聲切語巧悄交換著的秘密。就像我一直都知道的,在看不見的地方,事件仍繼續在發生著。
這會是我蓄意調撥時間所獲得的懲罰嗎?我終於跨越了自己所能經驗的時間,復返於不該存在的場景中,在那裡,在那個以娘親為主體的另一個空間裡,娘親也正與將他拉催衰朽的時間抗衡著,是我的誤闖,類似偵探小說裡那些老因為忘了帶傘帶鑰匙而重回現場的證人,因為不經意(以天真戰勝?),反而得以歷歷在目破解那關於『家』的不在場證明。
現在我知道您的秘密了。
只有我知道呦。
只有我。
※※※※※※※※※※
時間如果可以被喊停的話。
從回爬蟲類眼膜未開蟄伏於地表的靜止歲月,眼乍開睫毛騷動再度醒來的那一刻,我已將自己閉鎖於體育館的跳箱之中。我手環抱著膝,腰骨抵地,這樣頭頸彎扭抵於熱烘烘的黑暗中,像回到更源初時母腹的溼黏記憶裡,有什麼把我眼耳口鼻如爛泥敷漿似全塞住,心亂無所以思。原來那裡是這樣黑。
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時候決定將自己塞入這黑稠稠跳箱中的,也許如果我有足夠的勇氣能持續的凝視,透過跳箱方孔,外面的風景還是我那懸於一線的房間門板後娘親讓巨大暗影覆蓋的孱弱背影。時間因為我的任意穿越而產生崩裂的銜接。
只有我還在那兒,錯開空間卻分明是同一個時間的存在。
五十二號藺欣宜同學。
跳箱外的時間仍在繼續運作著,星球會繼續運轉,體育課不可能消失,不論我如何抗拒推延,那欲有所望的或絲毫不期待的種種事件只會一個接一個把我的人生充氣擴大。
五十三號葉俊志同學。
縱然我真能停住時間一如撥轉跳箱上呈現拋物線飛躍人體,惡戲似調較指針刻度如擺弄必然會下墜的跳箱過程,重複圓心角四十五度的彈跳狀態、再次招喚距箱面九十度身體垂直俯探臨界面的景況、甚至在百八十度墜落發生的瞬間緊急按下暫停之鈕,將其逆倒,結束的地方是開始,我們又得以臂膀張舉如撲翅大鳥持續沒有落點的飛行。
五十四號黃靖惠同學。
但那就不是一往無悔的長大了。
高舉是爲了落下,早在起跳點助跑頓足提趾納氣的那一瞬我就該知道了。
五十五號楊婷雅同學。
那個魔法的時刻早就被啟動了。
五十六號張琬琪同學。
宿命的,不需老道兒四指疾點按掐運算我們早瞭悟於心,時間已經無可扼挹的按下計時的樞紐。
五十七號……
恭喜太太,是個男嬰耶好可愛好像你喔。
我們在更早以前已經永遠的分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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