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陳宜君〈天堂之舞〉
- 最後修訂日期:
景生:
你還在看我嗎?看我在媽媽的床前,向她拜別。
從此以後我們便可以過著快快樂樂的生活,和我們的孩子,永遠生活在一起。……
我說過,媽媽是精神病患,你總是不相信我。直到你回來以後,這些日子和我們朝夕相處在一起,才終於同意我的話了吧?你一定不相信,這些糊滿整片牆壁的獎狀,都是我用鮮血,一張張換來的。小時候,我在學校裡如果沒有考第一名,回家以後讓媽媽知道了,她便拿起鞭子,一鞭一鞭的抽,直到我的手臂和小腿流出血來為止。她還會一邊打我一邊罵著;「妳已經沒有爸爸了,還要被人家看扁嗎?」我是個私生女,媽媽搶輸了爸爸,所以她不允許我再輸給別人。
你把我攬入懷裡,心疼的撫摸著我的手臂和小腿,說你絕不會再讓我受到這樣的委屈了。景生,我沒有關係,有你的這一句話,我便覺得滿足了。現在我知道媽媽之所以會如此,都是因為躁鬱症發作的關係。課本上說,躁症患者偶爾脾氣會很暴躁,甚至做出傷害他人的舉動。所以我可以理解,媽媽為什麼這樣一再傷害我。
我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現媽媽有精神病的,那種感覺,就好像在睡了一覺以後,突然間便知道了這件事。我是一個護士,怎麼會不知道呢?但我已經不再害怕了,因為我知道你會一直保護著我。
就像第一次在醫院裡遇見你的時候,一個發作的病人粗暴的打翻了我推車上的藥罐和血瓶,把我推倒在地上的時候,你揮拳把他揍倒在地上,拯救了我一樣。當你扶起我,問我有沒有受傷的時候,我只能愣愣的望著你歪掉的領帶,說不出話來。那時候我以為那個病人會像媽媽小時候那樣打我,嚇得渾身不停發抖,是你一直陪伴在我身旁,攙扶著我走回到護理站為止。
景生,在那之後,我常常想起你那條好看的領帶,和你充滿磁性的嗓音,在我的耳邊輕柔的說:「沒事了,不要害怕。」
我開始千方百計想要接近你。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固定在醫院裡為父親守夜,在你爸爸從加護病房轉入普通病房那天起,我便想盡辦法和同事調班,成為你爸爸病房裡的值班護士。每次,我總是有意無意的遺漏了一些該有的程序,再藉故到病房裡看你,見你有時候專注的看著手上的報紙,有的時候則疲累的睡倒在沙發上,像個純真的孩子。有天晚上,我專心的凝視著你好看的側影,在四下無人之際,忍不住偷偷吻了你。你驚醒的眼神和我熾熱的眼睛相對,而後我告訴你,我愛你。
你坐起身,默默的盯著我,又盯著腳下的地板一會兒,沒說什麼。
那晚,我們便在醫院的衣物間裡,熱切的融合為一體。
待洗的淺綠色床單被推落到地面,四邊都是熟悉的藥水味。你昂揚的身姿凌駕在我的肉體之上,赤裸的胸膛上流淌著汗水。景生,我最喜歡你那厚實的肩膀,那讓我感覺很陽剛,也很令人安心。每次只要凝視著你赤裸的胸膛,便令我感到興奮。
結束之後,你要我別把今晚的事告訴別人。怎麼會呢?我倒臥在你懷裡的時候這麼說。床單上的一抹殷紅是我對你的效忠宣示,你是我的英雄,也是我偷偷珍藏的秘密啊。
每次和你說起這一段回憶的時候,你總是漲紅著臉。景生,我就是喜歡你這副害羞的可愛模樣。
然而,媽媽的病還是沒有起色。當她知道你之後,甚至有惡化的跡象。一剛開始她對你的態度是那麼和善,可是後來,卻又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她會在半夜的時候把我從被窩裡挖起,告訴我你是一條毒蛇,要我離開你。她說你會吞噬我,會刺傷我,要我趕快逃命,越遠越好。
景生,這不是很可笑嗎?你明明是一個人,怎麼會是一條蛇呢?課本上說;「所謂妄想,即是錯誤的堅信某些事。」我想媽媽已經開始出現妄想的症狀了。
如果我真的聽了媽媽的話,去嫁給一個醫生,那麼我才是真正落入了萬劫不復的境地。媽媽恨商人,因為爸爸就是一個商人,所以她讓我去當護士,她說醫生總會比商人好一點的。可是醫生們都很無趣,頭皮底下的腦袋裡裝的都是金錢和血肉。血肉又分兩種,一種是手術台上連皮帶骨的病人肢體,一種則是女人衣服底下的赤裸胴體。前者對他們而言,不過就是一具具屍骸,後者在他們心裡,也不過就是宣洩獸慾的工具。兩者一樣重要,也一樣隨時可拋棄。你不知道,他們潔白的袍子底下,藏的都是一顆顆骯髒的心。
我把這些話告訴同事小雯,她有些驚訝的看著我說;「沒這麼嚴重吧?也不是全部的醫生都是這樣吧!」我沒有和她爭辯,因為我早就看出來,她偷偷戀慕著精神科的周醫生。只有你贊同我,在激情過後你擁著我,說主治大夫在你爸爸開刀的時候,向你收了三萬塊的紅包。
「媽的,最近公司才虧了一筆錢,想不到現在連醫院都要坑我的錢!」微光下你赤裸的胸膛因為氣憤而劇烈的起伏,我把頭靠在你的肩上,聞著你陽剛的汗水味,感到幸福。
景生,你知道失去你的那一段日子裡,我感到多麼痛苦嗎?媽媽的病又發作了,整天把我關在家裡,不讓我出去。我知道你會回來找我,甚至聽見你就在門外喊我,我急急忙忙的想要出門去見你,卻被媽媽一把攔住。有的時候我好不容易可以出門,看見你就站在對街上向我揮手,要我趕快過去找你,媽媽卻又在那個時候扯住我的衣擺,使盡蠻力的將我拖回家。我一路尖叫著,一路大哭著,希望路過的行人能幫幫我,但他們卻好似都充耳不聞。我知道你苦苦的想要見我,但那時候我實在沒有辦法,每天都被深沉的苦痛煎熬著。
在那時候我也發現了媽媽有憂鬱症的傾向,她老是在哭。尤其是每當聽到我提起你,她便哭的更厲害,直說自己對不起我,說在我小時後她不該對我那麼嚴謹。景生,雖然我為媽媽感到難過,可是這的確是書上所說的典型症狀:「『所謂憂鬱狀態』或『鬱期』,乃指情緒極度低落、憂鬱不樂的狀態。還會有『罪惡妄想』,相信自己做錯了事、對不起人,甚至犯了大罪,罪該萬死。」……
夜裡,我時常睡不著覺,聽見你就在窗邊叫我。我想著那麼晚了,你一個人在外很容易著涼,急急拿了一件外套,打開窗子想要給你,你卻又在那個時候消失了。於是我便拿著衣服,站在窗邊一整夜,等你回來。
現在你總知道自己錯了吧?在那個時候你還頑皮的跟我玩躲貓貓的遊戲,真是長不大的孩子。
說到孩子,才想起我們的寶貝。你蹲下來聽聽看,他是不是正在肚子裡,喊你爸爸?最近他踢我踢得厲害,有時候讓我痛的想把他捉出來打屁股呢!這麼真實的孩子,在那時候你為什麼不承認呢?
你到病床邊看我的時候,我告訴你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以為你會興奮的跳起來的。可是你卻沉著一張臉告訴我,孩子沒了。
怎麼會呢?景生,你別被媽媽騙了,偷偷告訴你,是媽媽把我從樓梯上推下去的。她想要殺掉我們的孩子,可是她沒有成功。我只流了一點點血,但孩子還在我肚子裡,不信,你聽聽看!我抓著你的手,要你伏下身來,聽聽看我肚子裡的聲息。
你卻一把甩開了我的手,鄭重的告訴我:「小琳,我們之間結束了。我被公司調派出國,等我爸爸出院以後,我們全家就要移民到美國去了。我的老婆、孩子也要一起過去。」
景生,你怎麼會在那個時候對我說出這麼殘酷的話來呢?我從病床上跌下來,趴在地上苦苦的哀求你,你還是使勁的抽出了你的腳,頭也不回的走了。只丟下一張兩百萬的支票給我。你不知道,在你走後,我又開始流血,一大片一大片的血跡從我的大腿內側汩汩流出,染紅了那張地上的支票。
五天以後,你爸爸要出院了。你的妻子前來接他,但你沒有來。我到病房裡協助你爸爸辦理一些出院的事宜,站在你妻子的背後,看著她和你爸爸愉快的談笑。我突然覺得好恨,一股恨意像火山爆發一樣將我掩埋。這個女人憑什麼可以得到你,為你生小孩呢?我知道你沒有來一定是因為被她囚禁在家裡,也一定是因為她脅迫你,才讓你必須離開我。現在她卻又在這裡攏絡你爸爸,在我的面前耀武揚威,簡直讓我忍無可忍。於是我走到她的身後,拿起手上的病例夾猛力的敲她,甚至用原子筆戳她,我像瘋了一樣,看見她用來抵擋的手上湧出斑斑的血跡,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快意。病歷表飛散在四周,我的護士帽也因為用力晃動而掉落了。長長的髮絲披散在頭上,我覺得自己像是一個為生命而戰的英勇鬥士。媽媽搶輸了爸爸,但我知道我會贏。
我知道你終究會回來的,景生,就像現在的你坐在我面前一樣。雖然我不再到醫院裡去工作了,但你那樣聰明,一定知道要到家裡來找我的。你會告訴我為了孩子你願意留下,告訴我你始終都是愛我的,只是迫於無奈才對我說出那些話來的,不是嗎?你的頭點的如搗蒜,我就知道自己從來沒有看錯人。
媽媽的病越來越嚴重了,她老是當著你的面把你當作空氣一樣不存在,這一點讓我很氣憤,我決定帶她去看醫生。我到她去我之前服務的醫院裡,掛周醫生的門診,我是護士,這些流程我很清楚。
進到診間裡的時候,我竟然看見小雯也在那裡面,她看著我的表情有些怪異,嚅嚅囁囁的向我打招呼;「好久不見了,小琳,妳最近…還好嗎?」
「我很好,景生又回到我身邊來了。我今天是帶媽媽來看病的,妳知道,她一直都有些精神問題。」我對她笑笑,附在她耳邊小小聲的說話,以免媽媽聽見。
小雯聽完以後,眼睜睜得老大的看著我,好像聽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秘密一樣。盯著身後的媽媽,又盯著我,表情帶些驚訝,也帶點同情。
「不打緊的啦,妳別替她擔心。對了,妳怎麼會在這裡?」
「我…我和周醫師在一起了。所以…調到他的門診裡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望著正在裡邊看診的周醫生。
「哦,原來是這麼回事,難怪妳今天怪怪的,原來是另有隱情呀!」我調侃了她一頓,她只是尷尬的不說話。而後我帶媽媽去見周醫生。
「小琳,妳最近有沒有感覺到什麼特別不一樣的心情?」帥氣的周醫生坐在我的面前,用非常專業的架式在問我。
「沒有啊!我覺得心情還蠻好的,因為我男朋友現在總是陪在我身邊。」
「倒是我媽媽,我覺得有點擔心她,她的精神狀況最近都不太好,老是幻想我不正常,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周醫生把目光移到媽媽身上,看一看媽媽窘迫的表情,又把目光放回我身上。
「這樣啊…,那…妳男朋友今天有來嗎?」
「沒有,我帶媽媽來看病,要他幫我們看家。原本還吵著要跟來的,安撫了好久呢!」
「對了,我等一下還要去掛一下婦產科,小孩應該要產檢了。等孩子生下來,再請你們吃紅蛋。」我像和老朋友閒聊一樣,一下子就和周醫生說了一大堆話,差點都忘了今天來的目的。
「小琳,妳聽我說,妳肚子裡的孩子已…。」
「醫生,今天我是特地帶我媽來看病的,怎麼你卻一直在問我話,沒問我媽呢?」我打斷了他說的話,感覺周醫生的看診技術實在不怎麼高明,真不明白小雯怎麼會跟這種人在一起。……
我們領了藥回家,可是景生,你也看見了,媽媽一直不肯吃藥。不吃藥的話,病又怎麼會好呢?我的職業就是照顧病人,現在媽媽生病了,我也必須照顧她。每次當我把水和藥包準備好,端到她面前的時候,媽媽的眼神便佈滿了驚恐和難過,她反而要我把藥給吃下去,說有病的是我才對。唉,老師從前說的沒錯,真正生病的人,總是不認為自己正在生病的。
景生,其實我沒對周醫生和小雯說實話,其實我過的並不好,我感覺媽媽已經越來越恐怖。從她把我從樓梯上推下來的那一刻起,我便隱隱感受到,她想要殺我,也殺掉我們的孩子。晚上睡覺的時候,我總是把房門上鎖,以免媽媽突然從門口進來要傷害我,我總是要你睡在我旁邊保護我,躺在你寬闊的胸膛裡,聽著你呼吸的鼻息聲,我才能有安全感。可是我知道,門外的媽媽其實是千方百計想要進來的,她不會就這樣善罷甘休。我猜,媽媽已經把我當成了搶走了爸爸的那個女人了。我時常都可以在半夜裡,聽見她轉動門把的聲音。
就像前幾天晚上,她終於進來了。惡魔似的大影子投影在牆壁上,我看見她手裡拿著廚房的菜刀,躡手躡腳的跑進我的房間裡來。我試著想要搖醒你,可是你卻睡的死沉。於是我不動聲色的假裝睡著,感覺冷汗在我的背脊上一滴滴往下流。等到媽媽終於走到我的床邊,舉起鋒利的刀炳的時刻,我才突然大吼一聲跳起來,用盡最大的力氣推開她,飛也似的逃出家門。
我打著赤腳衝出來,邊跑邊叫著,左鄰右舍的燈光都在我的叫聲裡醒了過來。大家紛紛跑出屋外來看個究竟,我見機不可失,趕緊抓著幾個人告訴他們;「媽媽要殺我,她瘋了!媽媽要殺我,她瘋了!」
只見這時候的媽媽驚慌的奔出家門,痛苦的摀著自己的左手,血流如注。她說,她正要拿藥給我吃,卻被一把跳起來的我推倒,手上的玻璃水杯碎裂以後,割傷了她的手。天啊,這麼荒謬的情節,媽媽也說的出來嗎?有病的明明是她啊!可是左鄰右舍卻都被她給騙了,都選擇相信媽媽,而指責我。
「小琳啊,妳媽媽對妳這麼用心良苦,難道妳都不懂嗎?趕快清醒一點吧!」
「是呀,小琳,妳媽媽照顧妳,很辛苦耶,她年紀大了,妳怎麼忍心再這樣對她?」
一時間,大家妳一言我一語的開始責怪起我來,我是怎麼樣了?我才是受害者耶!為什麼你們都不相信我?為什麼?
我在暗夜裡歇斯底里的喊叫起來,整個世界都瘋了。
媽媽跌坐在地上,眼淚像水龍頭一行行的流下:「琳,妳到底要媽媽怎麼做?妳告訴我呀,妳告訴我……。」
好一個會演戲的女人。
景生,還好你也沒事,媽媽沒有砍傷正在熟睡中的你。我知道你這麼強壯,是可以保護自己的,也保護我和孩子。所以你才會在我逃出去之後,一把搶下媽媽手上的刀子,回刺了她一刀。我知道真相是這樣的。
雖然你告訴我該這麼做的時候我感到很害怕,但我還是做了。因為我愛你,我相信你告訴我的任何事,也願意為你做任何事。更何況這麼做是為了我們的將來,為了我們永久的幸福,讓媽媽不再從中阻撓和破壞我們。
我把媽媽的藥從陽台上丟掉,因為她再也不用吃了。又到樓下院子裡摘了一串葛藤和幾朵花,圍在媽媽的脖子上,就當作是我們送她最後的花圈吧。鮮綠色的葛藤和媽媽脖子上那一道深紅色的勒痕剛好變成了兩條美麗的項鍊。媽媽可以因為這樣漂亮一點,去見或許也已經在天堂的爸爸。
你從媽媽的床邊起身走來,扶起我,就像我們第一次相遇一樣,而後我們開始跳起曼妙的舞步,在醫院的長廊裡,在你爸爸的病房裡,在我們的幸福裡,一、二、三、四……一、二、三、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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