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吳易芹〈荒廢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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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欄杆固執站成一排,藍色油漆都已剝落,本來鮮豔的模樣依稀可以想像。面孔模糊難以辨認的樂園主題人物塑像,兀自眨著無邪雙眼,過分明亮的顏色搭配,強烈暗示歡樂氣氛。在風吹日曬、乏人照料下,彩色塑像斑駁的臉孔還固執的微笑著,幾乎錯以為那些脫落的彩漆,是被曾經喧嘩的兒童歡笑聲給震落。    通過咿呀作響的售票口,售票小姐(其實說是阿姨會更恰當些)只微微一點頭又轉過身和另一位售票阿姨熱絡討論惡鄰居。眼前曾經流行,然而現在看來卻不合時宜甚至有些可笑的草坪,紅花綠葉被剪成樂園名稱,過分鮮豔的對比曾是熱鬧人群最好的映照,但在如今冷清的氣氛圍繞下,那樣純正的紅與綠反而顯得排場過分誇張,俗氣之外還有一種詭異的堅持。即使已經無人駐足觀賞,那四個大字依然剪得整整齊齊,隨時等待某一個孩童興奮的讚嘆聲。但若仔細看,草坪旁石子路上都長出雜草了,左歪右斜不經意的嘲笑僵直的紅花綠葉。    樂園裡微濕的霧氣,沾在無人乘坐卻依然緩慢旋轉的摩天輪上。紅、藍、橙、黃、綠,各色車廂有著相同的深綠色座椅,被不知道多少條牛仔褲的泖釘磨得皮開肉綻,裡頭棉絮大半攤出來。當我乘坐的黃色車廂搖搖晃晃攀行到整個摩天輪圓形的最高點時,透過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我看到樂園後山的滑草場,雜草蔓生。連通往滑草場的小徑,都被樂園裡唯一仍舊充滿生命力的雜草給佔據,無法走到滑草場的平台了。記得我曾經在這個荒廢樂園尚未頹老前,興奮的來這裡玩樂。紮著兩條辮子,帶著當時過剩的活力與青春,一口氣衝上滑草場的平台,卻躊躇許久不敢向下滑。我看著其他人一個個跑上來,又一個個溜下去,仍舊不敢移動,最後我小心翼翼的,循原來的步道走下山,突然間落寞了起來。而現在的我,看著已經爬不上去的滑草場,充滿鐵銹的欄杆,還以為自己置身在那平台上,被微微的薄霧籠罩著,忍不住抽抽噎噎哭泣了起來,滑草場的售票口沒有人!連一個人也沒有!即使是工作人員也都不見了…我忍不住大聲的哭泣。    那是一個鍍金的年代,台灣四處充滿類似的樂園:金鳥樂園、尋夢谷、兒童育樂中心(還有裡面的昨日世界、明日世界啊!)、亞哥花園、童話世界、中影文化城、明德樂園、龍溪花園、大聖育樂世界、馬奇園、龍珠灣、ㄅㄆㄇ猴園、味全埔心農場、海洋世界、小叮噹樂園、雲仙樂園…,多麼美麗的名字!閃著無斜光芒矗立各鄉鎮之間,樂園四周應運而生小小的雜貨舖,搖著扇子操閩南口音的阿嬤一邊看中午重播的連續劇,一邊找零。樂園的背景色彩極為明亮,不是迪斯耐那種飽和高純度的彩色--彷彿連鬼屋裡的鬼,臉上打的燈都經過計算;而是一種妳可以感覺出用心,但卡通人物的臉就是哪裡有點怪怪的,然而這從來不妨礙孩子們的興奮與快樂。 (到底什麼人與我並肩,回到任何一座荒廢樂園,看著我哭泣並且感同身受?)    「妳聽過金鳥樂園嗎?」一句話推開了我多年來找不到入口的荒廢樂園,是的,我終於記起來關於荒廢樂園的一切,因為那句話的緣故。熱切的討論關於那年代所有紅遍一時的樂園,所有孩子們心中的尋夢谷,所有年輕爸媽偶而任性的寵孩子,便會決定帶去玩樂的地方。神秘而美麗,穿過年代久遠已然扭曲變形的長廊,我回到某個當下,試圖捕捉曾經難以言喻的興奮。我們的爸媽是定期安排家庭出遊的那種,前一晚收拾好小小的背包、水壺,準備蘋果和三明治以及草帽,第二天全家起個大早,開車上高速公路。護欄旁搶眼的綠喧嘩的吵鬧著,大約過了湖口休息站,我們會下車做第一次的休息。投入銅板便會掉出紙杯,以及緩緩流動的熱咖啡機器,是我和妹妹心目中休息站的價值所在,上廁所從來不是第一要事。幫爸爸買咖啡趁機玩一下咖啡機,還有接過媽媽手中的熱狗、餅乾等零食,構成了湖口休息站之所以偉大的理由。於是每次經過湖口休息站,都忍不住開心,即便我們沒有下車休息,湖口休息站偉大的特質已經矗立在那,難以駁倒。高速公路護欄旁的稻田,我在都市從沒見過的景觀,媽媽與妹妹睡得東倒西歪,但我撐著疲憊的眼不敢入睡。每當我閉上雙眼,就看到爸爸也因疲倦而睡著,我們的車迅速打滑,飛撞到某台車,全身劇烈的疼痛讓我睜開眼。而我睜著眼就看到路旁高起的道路標誌桿突然倒下,恰恰擊中我們的車頂。坐在車上我總是暈眩,他們說我遺傳了媽媽的暈車毛病,然而我知道,從來不是那樣。我有強大的使命感,彷彿全車只要我一個人睜著眼睛,就會一路平安。在我那時懵懂的認知裡,我的保持清醒還比駕駛車子的爸爸保持清醒更重要。捏得紅腫的雙手,有著孩子特有的肥胖。    我們看著仿冒米老鼠的怪臉卡通人物,因為牠身上高彩度的穿著暗示樂園歡樂的本質,忍不住雀躍起來。飛奔進樂園,雖然我和妹妹大部分的設施都不敢玩,我們依然很歡樂,樂園的本身是道魔咒,進來就感染了歡樂氣氛。裡頭喧鬧的人群,微微推擠,還有好多像我們一樣的小家庭。出遊的日子通常有求必應,盡量耍賴買些沒營養的零食,出遊的動作也是魔咒,假其之名,很多稀鬆平常的事也好玩了起來。    我記得某一個樂園,有一個巨大的池子,一條纜線橫過池子上方,了無生意微微垂落,旁邊掛了標示:「飛象渡河」。我佇立池畔和妹妹討論良久,難道是用某種器具,讓小朋友掛在纜線上橫過池子嗎?因為那牌子標示這是座遊樂設施。旁邊站了兩三個嚼檳榔、著汗衫的中年阿伯,大聲用「駛伊娘!」穿插每句話語中間,不時高聲大笑。爸爸媽媽正開心聊天,即便我和妹妹已進入偷聽大人說話的時期,我們還是常常被隔在對話的薄膜之外。我已經忘記那天我和妹妹有沒有問爸媽「那是什麼?」,我記得那是爸媽在我們心目中地位極為崇高的年代,他們是無所不知的神。我和妹妹找了很久,依然沒有找到「象」,於是憑某一種自以為是的確定,我大膽下結論,告訴妹妹飛象的「象」,就是小朋友的意思,這遊戲就是把小朋友綁在纜線上,然後用滑力橫過池子。聽我這麼解釋完,我們倆都打消玩的念頭,直接步向「安全區」的碰碰船、旋轉木馬…。    某個躁熱的夏夜晚間,我被夢境中巨大的焦慮感驚醒。環顧四週,確定周圍床單棉被都保持乾燥,唯一被濡濕的只有我的睡衣。鬆了一口氣,開始回憶那個綠炎炎的夢境。夢中我將要去見已經六年未見的國中理化老師,每次都想著要約卻未曾真的成行,夢中我佇立在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池子前,理化老師的補習班在長長的另一端,渡過去唯一的方法是乘坐一種圓形的充氣船,也就是一般荒廢樂園內,碰碰船池裡的那種充氣船。池水炎綠,左右擺動,我站的那端有很多艘船供人選擇,除了圓形的充氣船還有木製的長形小船,但那要自己划槳。於是我選擇了圓形的充氣船,過去的時候很順利,也看到了理化老師,我期望中他應該很興奮或至少很高興,可惜他十分忙碌連理我的時間也沒有。當我站在補習班內,那一點都不像補習班,反而像某座荒廢樂園的大乘涼樓,除了老師的一套桌椅外沒有其他桌椅,風涼涼吹過平台。我們對話不超過兩句,基於避免尷尬的心理,我便告辭了,而老師也沒有挽留我。回程池中長滿比人高的雜草,瞬間有進入叢林的錯覺,我還以為進去補習班不過半刻鐘。雜草生命力如此旺盛,隨風飄蕩,想不出別的辦法,於是我仍硬著頭皮踏上充氣船,駛到池中央時,卻卡在長長的雜草中動彈不得,充氣船的馬達噗噗響,我被一身冷汗驚醒。    於是終於憶起關於荒廢樂園的一切。那年代樂園特有的遊樂設施,不會在現代化的新樂園中再看見。碰碰船就是很好一個例子,那曾經是我和妹妹的最愛,小學校外教學不能錯過的經典。一群小朋友喧鬧擠上小小的橙紅充氣船,在淺池中互相碰撞,我總是比小一歲的妹妹陽剛,不屑那種微微的尖叫聲。自以為瀟灑的駕駛船,還以為握著方向盤就掌握了全世界。我記得某次校外教學,同班一個髮長及肩,個性文靜的女生,在玩碰碰船時不小心把水壺掉進池子裡了,那時大家一傳十、十傳百,彷彿發生重大事故一般,最後水壺到底是撈上來了?還是沉在池底,任憑粉紅色凱蒂貓的臉蛋長出綠色霉斑?我已經想不起來。不過當時自信的臉蛋我還清楚記得,覺得自己將水壺橫過肩膀,斜背在身上,真是聰明至極的做法。我總是小心翼翼,而且神經質。相機、水壺交叉背在身上,背後再背著雙肩小背包,全副武裝,衝進一座又一座樂園。    腳踩空中腳踏車,握著扶桿的手心總是出汗,整隻汗濕的小手都是鐵銹的氣味,其實我老是因為不經意吹過來的微風,害怕的雙腳發抖,但我仍堅定踩著空中腳踏車,逼迫自己觀賞底下的風景。在現代化樂園林立,出國去迪斯耐玩才是孩子們新天堂的現在,去哪裡找一座空中腳踏車讓我踩踏?    碰碰車場裡總是充滿一種奇怪的焦味,像是燃燒塑膠或是電線過熱的味道,我老是那個駕駛方向盤的人。妹妹說什麼都不願意自己乘坐,連騎上投十元硬幣便會大聲歌唱,並且緩緩移動的大熊、大老虎、或是大獅子,她也喜歡跟我擠在一隻大熊上面,讓我操縱方向盤。偶而在我強烈要求以及半逼迫下,她會幫我踩油門,然後依然由我來操縱方向盤,決定前進、後退以及每一個轉彎。那種大熊、大狗常常擺在樂園裡的廣場上,賺取家長的零錢,嘈雜而喧鬧的音樂,從每一隻毛茸茸的動物口中,不同步唱出,半假裝的熱鬧被孩童真心的笑鬧聲掩過。其實碰碰車、碰碰船、還有空中腳踏車都是造價不高,但還可以充充場面的遊樂設施,就像有些樂園會在不大不小的空地裝設溜滑梯以及盪鞦韆一樣,常常是為了填補空白,到底什麼人會千里迢迢跑到樂園裡溜滑梯呢?我和妹妹便會做這種事。在樂園裡被「外出遊玩」的指令制約,即使溜著住家旁邊公園就有的溜滑梯,也會特別歡樂。通常樂園裡的搖椅是乏人問津的,除了雙腿疲憊的家長,以及不知道為什麼出現在樂園的老人會坐在搖椅上休息,不過我和妹妹很喜歡樂園裡的搖椅,坐在上頭吃媽媽準備的三明治,去販賣機投十元買當時很紅的冰淇淋汽水、吉利果橘子汽水,也許回頭就因為暈眩全部吐出來,我們依然很喜歡搖椅,在心目中安全範圍內做最大可能的冒險,還是挺刺激的。當其他小孩全排隊等著擠上「龍霄飛車」或是擺幅很小的海盜船時,我和妹妹寧可在搖椅上自得其樂。    站在那只銅鐵塑成的孫悟空前,等待半小時一次的儀式。猴子手中兵器交替噴出熊熊烈火,清涼水柱,以及裊裊煙霧。妹妹和我興奮大叫,設計者真是天才,我們滿心崇拜。火燙燙的刀刃瞬間被水柱澆熄,煙霧以噴射的姿態衝出,我們都忽略了刀尖微微烏黑的焦痕,沒有人在意孫悟空濕潤而堅硬的臉龐,那是張無毛的臉。 (到底什麼人與我並肩,回到任何一座荒廢樂園,看著我哭泣並且感同身受?)    因為我有勇氣攀玩的遊樂設施真的很少,連走進一點都不繁複的迷宮,也足以令我害怕得爬牆跑出去,身處繞成圓形的迷宮裡,我沒有走到圓心的勇氣,只敢繞著邊緣小心前行,超過五分鐘找不到出路,就會爬牆逃出去。所以學校校外教學,我常常是那個幫小朋友們顧行李、拍照的人。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同學們都跑去玩雲霄飛車,等他們玩的短短幾分鐘內,我內心衝突無限延伸,一方面羨慕他們玩得開心,尖聲大叫的模樣,一方面卻感覺幸好自己沒像他們那樣傻呼呼的坐上去,如果機器故障了呢?如果那隻黃綠相間的巨翅大怪獸突然摔落地面?如果牠不是摔落,卻是飛離樂園呢?我內心的辯證還沒衍化出結論之前,他們就一一下來領走屬於他們的背包,我們走向下一個遊樂設施,終於是我也敢參與的圓形龍舟:綠色鱗片點綴龍身,黃色大眼以及紅色嘴巴的臉孔,收束在頭頂兩根長長的鬍鬚,乘客坐在龍腹,在平地極緩慢轉圈,一點實際上的娛樂性與危險性都沒有,當我喜吱吱的伸手進口袋準備掏票時,發現我的入場券不見了,總覺得自己拖累了大家,羞赧的致歉,然後離開隊伍去找老師。我在一座中國式大乘涼樓的二樓找到我們的導師,一個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男老師,正和隔壁班女老師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他們兩人一個斜倚在暗紅色欄杆,另一個靠在紅色大柱子旁。看到我很驚訝,但就如同平常一樣,用十分關懷的語氣詢問我。當我說完事情原委,老師便把他的票券給我,還告訴我那是多的一張,但我看到剪過口的戳記,知道那是老師自己的票券,當時覺得感動莫名,因為這樣老師就不能玩了(天知道他根本不想跟我們玩圓形龍舟或是碰碰船)。雖然從小到大,所有的老師都偏心我,極明顯的那種偏心,那天卻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如此巨大的感動。一直以來,我可以在課堂上自由看課外讀物,而不被處罰;我中午便當常常忘記蒸,當其他同學的下場是罰站的同時,我依然要站,但我站在老師桌子旁邊,一邊跟他聊天,一邊等便當蒸好,老師會給我一張貼紙作為獎勵(獎勵什麼?忘記蒸便當嗎?);老師會在我當值日生擦黑板時偷偷給我一瓶護手乳液,因為我抱怨手乾裂開了;我是唯一一個在早自習收到一塊黑色橢圓形狀潔面皂的學生,我相信那絕不是因為全班只有我的臉上有雀斑…,我的父母親從不是送禮走後門的人,他們不大了解這種系統的運作,我並沒有特別乖巧,或許只是緣分吧!在求學階段被所有老師偏心的疼愛,但這也造成我和同學某種程度的薄膜,微微隔在中間,不至於構成妨礙,但妳知道有層薄膜在,因為全班同學都把橡皮擦屑屑收集在木桌上的筆孔裡,第二天上學時,永遠只有我的橡皮擦屑屑還在。    走回同學的行列裡,腦中仍是大涼亭樓的景色,遠山被微霧籠罩,是一種涼涼的美,後來我常常在某些時刻,眼前閃過大大一團霧,有一種莫名的希望感與強烈的感動升起,每每當我試圖要捕捉,那種氣味與氛圍就消失殆盡。可能是某天早晨的太陽光,或是某種恰當的溫度,會讓我聯想到那種微霧,而我從來就不明白。我們笑著揮手,向最美的夏日時光告別,好容易就跨過去了,屬於成年那條窄窄的分隔線,被跨過的,除了眼淚還有什麼不能言說的?    「妳不覺得荒廢樂園裡的海狗很寂寞嗎?雖然我私自以為海狗喜歡被小朋友的歡笑聲籠罩,可能也是種自以為是的揣測?但我總覺得我們應該找一天,去任何一座荒廢樂園…」一句話就讓我想起了荒廢樂園裡特有的尷尬氣氛。曾經有次校外教學,班上一個長髮,極為活潑聒噪的小女生,手臂在鬼屋裡被抓出長長一道血痕,她堅持那個機器做的鬼突然攻擊她,繪聲繪影但眉目之間充滿得意神色,逢人便重複述說情節。我認為是機器某部分的尖角刮到她了,但我沒有出聲反駁,因為我寧可相信真的有鬼抓傷小朋友,為那座連鬼都不大想移動的鬼屋增添幾許神秘氣氛。一邊害怕,一邊享受害怕的刺激感,同時卻也暗自慶幸當時自己沒膽走進鬼屋。鬼屋黑色大門被破爛的薄紗半掩著,裡頭飄蕩小孩子的尖叫聲,據說潮濕的長形隧道裡,有一股陰濕的霉味兒,不知道是燈光故障,還是特意設計,伸手不見五指的鬼屋,給年幼的我帶來極大的焦慮。    那機器製的鬼和海洋動物秀的海狗也該感到寂寞吧?當曾經以水舞聞名全臺的樂園,已經噴不出任何一絲水柱;當「人造戲雪池」曾經是所有孩子的夢,而現在戲雪池的氣氛已真正降到冰點,卻不再飄雪;當豢養海狗的池子已經乏人清理、長出霉斑,我還以為海狗感到寂寞。但如果都沒有人光臨樂園,那也只是寂寞而已,怕是偶而會有一、兩個家庭,或許因為住在附近,於是捧場;或許因為缺乏資訊誤以為這些荒廢樂園依舊風光,而三三兩兩前往的遊客,坐在海洋動物秀的台前,數數人頭不超過十個。不過因為樂園特有的魔咒,每個人依然興致高昂,連背景音樂都還放著配合當年超級喧鬧的歡樂音效,但廣場中只有主持人假意扮裝的高昂興致,以及誇張的音樂,符合「樂園」該有的模樣,觀眾過分誇張的掌聲,偷偷暗示著同情。    我第一次提起生平最大勇氣,嘗試溜滑水道,是在某個樂園內,爸爸說會在水道出口接著我,我才勉強答應。滑過天藍色的滑水道,感覺沉到池子好深好深的地方,猛然被爸爸一把拉起,仍然吃了很大一口水,後悔不堪,後來也沒再溜過任何一座滑水道了。那天,我和妹妹在游泳池內看見好大一隻青蛙,墨綠色的身體呱呱叫,我們火速去告訴爸爸這個可怕的發現,一回頭,又看見兩隻,有潔癖的我那天很反常,並沒有立刻離開池子,只是游遠一點,假裝沒看到青蛙。那青蛙絕對沒有海狗寂寞,牠不需要站在舞台上。    曾經台灣流行過一陣子(也許現在仍很流行?),聘請許多國外人士,在樂園裡演出,可能是「俄羅斯女子歌舞秀」、「西部牛仔刀槍飛鏢特技」、「美國印地安人秀」…,那常是樂園裡極為熱鬧的景點,滿足了人們對不同民族的偷窺欲,以及消費心態。可是當華麗歌舞秀的年代過去,樂園逐漸荒廢,現在只有在人數達到一定程度,不至虧本時,才會有歌舞秀表演,那是十分令人尷尬羞赧的情境。舞台上熱鬧華麗,一半佯裝、一半自然的歡樂;臉上全套的濃妝豔抹,脖子以下的戲服,袖口蕾絲脫線,牛仔帽緣磨得發白。全樂園各角落加起來不到二十人的遊客,一一聚集舞台前,舞台廣播器過大,喇叭聲音甚至破掉的喧鬧音樂大聲播放,看主持人誇張的介紹詞,表演者依然盡心盡力的表演,我不禁濕了眼框。 (到底什麼人與我並肩,回到任何一座荒廢樂園,看著我哭泣並且感同身受?)    廣大的草原,藍色鯨魚塑像穩穩坐著,大大張開的嘴巴,隨時歡迎人們走進去。裡頭空洞一無所有,輕喊一聲,回音拖著長長的尾巴。樂園裡的餐廳沒有人,穿戴泛黃的白色圍裙與帽子的歐巴桑、歐吉桑倚在鐵製冰箱前聊天。草原有風輕輕吹拂,夏夜的涼意。廣大的草原,連恐龍塑像跟鯨魚塑像距離都很遙遠。我想到宮崎駿的動畫電影「神隱少女」,片子一開頭,當他們一家闖進荒廢樂園,裡頭刻意仿古的房屋牆壁都已斑駁,大大的草原被風吹過,遊樂設施零零落落,那是整部片最美的場景。而在看到小吃店裡裊裊炊煙之前,在發現那間無人卻依然供應食物的餐廳之前,沒有人會因此感傷落淚。    蠟像的臉都模糊了,不打緊。立體電影還不如新上檔、斥鉅資製作電腦特效的好萊鄔新片刺激,不打緊。有人因為所謂「互動式電影」外,警告心臟病患不要進入、觀眾請勿起立以免有生命危險的告示大聲訕笑,不打緊。那互動也不過是地板左右微晃、天花板噴水,並加以電風扇製的風聲與風效而已,不打緊。烤肉區沒有半點火星,不打緊。都不打緊,這裡是荒廢樂園…。    我突然置身已畢業好久的高中校園,所有人身著制服,只有我一身便裝,卻沉重的提不起步伐,有人吃飯、有人打球,只有我穿便服,如此格格不入。我們笑著揮手,向最美的夏日時光告別,屬於成年那條窄窄的分隔線,歷經再多眼淚也跨不過去。    便在那瞬間明瞭了,關於耍賴性格從童年開始延伸。高中時候總要在放學後穿著制服去公園盪鞦韆、在黃紅色大大魚形販賣機前購買魚飼料,小心翼翼餵魚,還以為自己有能力餵養一條魚。無視他人嘲笑的眼光,我固守在逐漸老去的樂園,沾沾自喜,除了我沒有別人能做到的使命感,沉重而甜蜜。某日當我猛然理解之後,便是哀傷的開始。我看到所有人都有年輕的容顏,除了我以外。我以為只有我固守在荒廢樂園裡,只有我能保住曾經的歡笑與青春,可是,所有彩漆剝落後,只有我失去年輕的容顏。    童年時期倒數幾次去荒廢樂園,有次在某年農曆新年,爸媽為了瑣事難得吵架,卻吵得十分厲害,印象中強度最強的一次。基於某種有些幼稚的比較心態,他們兩人輪流向我和妹妹示好,爸爸開車帶我和妹妹去樂園玩,看到我和妹妹盯著賣迷你甜甜圈的攤販看,便買給我們吃,但那次遊玩經驗卻罪惡感十足,雖然他們吵架原因與我們無關,但我總是充滿罪惡感,彷彿我因為樂園帶來的一點點歡樂,都是不可饒恕的罪,因為來到樂園還拜爸媽吵架所賜。之後去「波麗路」餐廳吃飯,我和妹妹一人一份特餐,爸爸氣到什麼也吃不下,連喝兩杯咖啡,晚上回家竟然還租了「小木偶皮諾丘」的卡通,並拿出撲克牌陪我們玩。那一整天媽媽難得缺席,極度華麗的樂園之旅,其實我和妹妹心中是忐忑不安的。後來年紀長了,爸媽依然帶我們去一座又一座樂園,但他們不再買票陪我們進場,而是約好時間大門見,他們兩人在鮮少踏足的外縣市閒晃,喝杯咖啡或是看場電影。樂園大門依舊敞開,我們的步伐卻已不相同。       到底什麼人與我並肩,回到任何一座荒廢樂園,看著我哭泣並且感同身受?我站在仿迪斯耐風格,規劃成主題樂園的新式樂園裡,找不到廉價碰碰船,找不到黃白相間,頂蓬鬆脫的空中腳踏車,西式風格的建築容不下東方風的乘涼樓,所有的遊樂設施都嶄新,顏色盈亮美麗,餐廳裡人群肩並肩,這裡不可能有滑草場,而我閉著眼,就能回到曾經遺忘多年的荒廢樂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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