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白之衡〈牛頭庄的破樓仔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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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我們牛頭庄,大家都叫我阿誠,或是浩呆誠,雖然我一點也不呆。
會有這樣的稱號,不光是因為我講話臭拎呆,脾氣硬,也是因為我常在花珠婆的雜貨舖裡看一部卡通,裡面有個尖嘴猴鰓的小忍者,還有個長的像企鵝的全白色怪物,他們總是在片尾曲出來的時候手牽手瞇著眼又唱又跳,有一次我學著他們瞇著眼睛,橫著腳步像隻笨拙的螃蟹一樣邊走邊大唱片尾曲,一不注意跌進了路旁的水溝,額頭上敲破一個大洞,血流如注簡直跟噴泉一樣,也不知道是痛還是丟臉,我下半身還埋在水溝裡就開始嚎啕大哭,早晨開著車來叫賣青菜豆腐的春伯趕著來我家門口大叫:「阿珍啊!恁阿誠仔搏落水溝底去囉!要流去囉!」
黑貓嬸放下剛撿好的菜根,在旁邊幫腔:「夭壽喔!這個囡仔甘有價呆?走路走嘎搏落水溝底去。」
我媽把我從爛泥中拔起,一面揍我的屁股一面罵道:「飼著你這個囡仔真正有夠了臉啦,叫你走路好好走你就吥聽,後擺摔死了叫恁母仔是要按怎?」
要按怎?我痛的都快死了,怎麼沒有人來問我疼不疼?我哭著說:「按怎?啊就哭乎死啊!」這下春伯一夥看熱鬧的人更樂了,回到家後我的屁股也被揍到炸開成兩半,有一陣子走路兩腳開開很像下面長芒果。腫起來的傷口加上我媽拙劣的包紮技術,我的額頭好像長出一隻角來,黑貓嬸的兒子貓鼠仔就給我編了一首歌:
大頭誠,浩呆誠,頭殼生牛角,腳瘡開兩屏。
一次,我跟貓鼠仔,蕃薯,阿仁以及建良比賽看誰能把石頭拋得最高。這裡面貓鼠仔力氣最大,他拋了足足有三層樓高。只見我們個個「哇~」地張開嘴巴,看著石頭像火箭一樣往上直衝,到達最高點後停了兩秒之久,再如子彈一樣高速墜落,摔個粉碎。
貓鼠仔得意洋洋地說:「按怎?恁甘有法度?誰有法度丟尬我港款高?」說著,瞪著瘦小的建良說:「你甘有法度?」建良一聲不吭地搖搖頭,他又問蕃薯:「啊你咧?你要試看邁呣?」
如我所料,蕃薯斜著眼看我說:「啊嘸你叫阿誠仔試看邁嘛,伊雖然浩呆浩呆啊,啊擱真有力內!」
「按內喔?甘有影?阿誠仔憨憨的,我驚伊石頭會鏗著自己,按內甘好?」說完,蕃薯跟阿仁附和著貓鼠仔一起大笑。駛恁娘咧,有什麼好笑的?你年紀比較大,這種比賽本來就不公平啊!
我心裡很不服氣,我雖然年紀比你小,可是每次蕃薯在我面前唱「大頭誠」時,我和他打架幾乎都是我贏。
「笑啥小?丟就丟啊!誰驚誰?恁爸價嘸咧驚咧!」
「很唱秋嘛,丟看邁啊!」
「好啊!驚伊喔?」說著我看也不看隨地拾起一顆石頭往上就拋。
說實在,那時我怒火中燒,沒想到石頭居然飛得這麼高,一瞬間直上天際,化成小小一點。大家嘴巴張得大大地傻愣愣看著天空,好像替老天爺接尿一般,連我也看呆了。
在空中停留了不知道有多久,咻的一聲石頭衝了下來。
「幹!會鏗著我啦~」貓鼠仔大叫,大家驚慌亂竄,只剩下我還呆呆站在原地。接下來的事只在一瞬間,框啷一聲清脆而驚人的巨響,劃破午後的寂靜。
我根本沒意識發生什麼事,因為我剛剛直盯著天空瞧,瞧到頭都暈了。貓鼠仔和蕃薯大叫:「猴~阿誠仔~你死定啊你~」大家都跑出來看發生什麼事,我爸和我媽也出來了。
「哇咧幹恁娘咧,是叨一個死囡仔不要命了,嘎恁爸的車創作按內?幹!」打著赤膊滿身日本藝妓刺青的阿雄伯厲聲叫道。我這才注意到,阿雄伯那台前幾天剛買來載豬肉的小發財,擋風玻璃上破了個大洞,旁邊躺著一顆小石頭,整面玻璃密密麻麻佈著裂痕,緊密交錯很像我爸爸那本全台灣地圖集裡面全省公路圖的模樣,甚是漂亮。
這下我終於知道,我闖禍了,嚇的在原地發抖動彈不得。
阿雄伯衝著我們怒目而視,氣得全身都鼓起來。他厲聲大罵:「駛恁娘咧,是叨一個嘸目珠的不知影死活,嘎恁爸的車鏗作這個模樣?幹!叨一個?嘎恁爸站出來!」
我嚇的什麼都說不出來,貓鼠仔跟蕃薯指了指我。而我爸媽臉綠成一團。
後來,我爸連著好幾天去跟阿雄伯陪不是,又花了千把塊賠償人家修理車子。當天我不但屁股又被揍到開花,還罰跪了一整晚沒飯吃。其實這已經好過被阿雄伯的殺豬刀劈成兩半了。
「啊吥是我的吥對啊!是貓鼠仔叫我鏗我價鏗咧啊!攏是伊好呣!」
「啊人叫你鏗你就鏗,你是有頭殼啊嘸?說你呆,你真正有夠呆。每擺攏出這款代誌,總有一天會乎你氣死!」
從此以後,不只是街頭巷尾,連我爸媽都認定我是真呆了,雖然我從來就不覺得自己呆。
二、
那年我國小四年級,還在穿短到兩顆卵蛋都快跑出來的制服短褲,而全村都籠罩在不安的氣息中。
阿嬤在車我穿破了胯下的制服褲時,我問她:「阿嬤,是安怎大家攏在講邁去彼間破樓仔厝逷逃?我昨日才去而已內,擱在草仔叢抓到兩隻水雞在交配,咯咯叫揪大聲欸內!」才說完阿嬤馬上在我頭上狠狠敲了一記,罵道:「夭壽喔!人攏咧講吥通去你擱去,你是想要恁爸爸媽媽沒後喲?」接著又緊張兮兮地把食指靠在唇上說:「啊擱有喔,後擺吥通擱講起彼間破樓仔厝啊,齁,有聽咧嘸?阿嬤講的話愛聽,按內才是乖孫齁。」
有天晚上,大舅公來我家剝花生配酒兼講古,說到那間破厝:「恁有聽咧講嘸?彼間破樓仔厝擱出代誌啊。」
我爸睜著微醺的眼睛大聲問:「有影?啊是擱出啥咪代誌?」
「聽人在講,隔壁庄兩個兄弟仔相交來逷逃,好死不死闖到那邊去,啊彼時天色嘛暗啊,兩個兄弟仔在草仔叢內面,煞找無人咧內!擱來弟弟就沒看見影啊,哥哥咧,人說伊歸暝在那邊哭,歸暝咧~啊是哭尬按內陰風嚇嚇,附近大家嘛驚尬要死,誰敢出來看?擱來是說日頭嘛出來啊,彼個囡仔擱在哭,價乎慶隆仔伊某找到。啊弟弟咧?找三天嘛是找無人,你看,這若吥是魔神仔咧作怪是啥?」
「幹!是有影啊無影?甘有價恐怖?」
說完我媽就一掌巴在我爸頂上罵道:「僥倖喔!咱阿誠仔在這你擱黑白講,講那些五四三嘸營養的,你是醉尬頭殼壞去啊喲!阿舅啊,你嘛卡拜託咧,邁在阿誠仔面頭前講那些對囡仔人嘸好的東西,啥咪魔神仔啦妖怪啦攏盡量邁講,阿誠仔還細漢,講這伊會黑白想,對伊發育嘸好。」
「對啦對啦,你按內講嘛是有道理,阿誠仔恁媽媽按內講你甘有聽到?邁去尬人黑白聽嘛邁去黑白講。」
我壓根兒聽不懂他們在說啥,但是聽到魔神仔我就忍不住要逞勇。我說:「舅公,我知影啦!反正啥咪妖魔鬼怪我嘛吥驚,因為我身軀內底有齊天大聖孫悟空在保庇,沒在驚的,魔神仔看到我攏嘛愛躲起來!」
在大舅公的大笑聲中,我又被我媽賞了一個耳刮子。
後來聽蕃薯說起,我才知道那間大家口口聲聲說的「破樓仔厝」,最近鬧鬼鬧的很兇。
在那間大房子,據說幾代以來都是相當富有的大地主,但是某一代主人脾性乖癖惡質,娶了三房不說,還把幾個未成年的丫環搞大肚子,其中某個丫環羞憤投井自殺。她的情郎也是家僕,憤恨難耐之下某天夜裡偷偷把主人喉嚨割斷後也投井自殺了。此後一厥不振,人丁散光。已逝主人的獨子企圖復興家業,但是有田請不到人耕,於是開始賣地,經商又失敗,之後就染上怪病,看了幾個月大夫都找不出原因來,於是他孤單地死在床上,沒有留下子嗣,僅剩家產全數充公,那間大房子就擱在那邊沒人理,因為大家都怕,說那邊怨念深,陰氣重,幾年下來,房子外雜草叢生,門窗屋架垮的垮破的破,被一大片齊一個大人腰高的草地圍繞著,遠處看去陰森森空蕩蕩還真像幾分鬼屋。不知道哪來的消息說,從風水曆相等各方面來看,今年煞氣最重,鬼鬧人間最兇猛。年初時鄉公所派人來勘查,被丫環的鬼魂嚇得屁滾尿流,說是那丫環七孔流血,吐著長長的舌頭,翻著白眼在你頂頭飄啊飄;後來又聽說縣政府派了人來強行拆除,誰知道怪手開到房子外圍就不靈光了,幾個工人們全都發毛起來,索性撒手不幹,之後就不了了之。有人說,這家歷代死掉的冤魂全都在屋頂上空盤旋,等著抓交替,上次失蹤的弟弟,就是犧牲者。
聽到這些,毛是很毛,但我還是忍不住懷疑,不對啊,打從小時候起我就常常跟貓鼠仔一夥人來這兒抓蚱蜢、玩捉迷藏、翻滾打架,為什麼我們還是好好的?
蕃薯說:「阮媽給我講,彼個時間還吥對,陰氣還嘸夠深,閻羅王講那些鬼仔還嘸夠格抓交替,自作孽,擱要在人間受苦幾年。啊若是今嘛,尚好是邁擱去。」
「你邁畫唬爛嘎阮騙喔!抓交替擱有看時機的喔?」
「你吥識啦,嘿攏總是閻羅王在決定欸,那是阮媽媽講的。」
「啊恁母仔講的擱安怎?恁母仔擱講我會讀大學做狀元咧…」
「幹恁娘你是在哭爸啥小?邁吵啦!你卡惦欸乎講落去啦!」
貓鼠仔的一聲厲喝我才噤聲。我怕死被他揍了。
蕃薯像是受到激勵一般,繼續說下去:「有看到那口古井仔嘸?阮媽講卡早有人頭撐落去看,煞歸仙人去乎拖拖落去,就吥再擱爬起來啊。」
阿仁驚呼:「真咧啊假欸?足恐怖欸內!」阿仁的弟弟阿宏早就嚇到全身發抖,緊緊抓著阿仁的手臂不放。
「當然嘛是真的,我創啥嘎恁騙!」
我忍不住嗤之以鼻。那口井我也趨近看過的,望下去烏漆抹黑的啥也看不到,建良還故作正經地往裡大喊:「喂~有人在咧嘸~!」我笑都快笑死了。現在看貓鼠仔他們聽的津津有味,我心裡暗自瞧不起他們。
從小在村裡成天酒醉圓圓踅的大人們潛移默化之下,我們除了學會滿口粗話之外,也非常早熟,不但學會了耍嘴皮子,也學會了洞悉人心。番薯的話,我是一丁點兒也不信的!
而且我心裡暗暗決定,我某天一定要親自探到破厝裡面一探究竟。
三、
有一陣子,媽媽看的緊,我也實在悶的厲害,索性學校課本都不看,每一本尪仔書都被我翻到爛。
我只要一想溜出去,我媽就揪著我的耳朵說:「死囡仔要去叨位?蛤?冊讀了嘸?」
「我要去花珠婆仔那邊看卡通啦,快要演了內。」
「你免嘎我騙,今嘛價幾點而已你要去看卡通,歸工閒閒嘸代誌就只會翻尪仔書,按內是要尬人按怎拼大學?」
「你免煩惱啦!蕃薯仔伊媽媽芳仔攏講咱阿誠仔會讀大學,你就乎伊擱逷逃幾年就好了啊!」我爸抱著酒矸仔說。
「彼款鬼話你嘛相信喔?啊你咧?只會喝酒你擱會創啥?就是你這個死人骨頭模樣齁,阿誠仔價學不好,你甘知影?」
說完手還沒放開我的耳朵,就又衝著我說:「安內好,你去,等一下我去花珠仔那邊買幾粒仔雞蛋,我來去看邁你甘有在那,啊若嘸,你就知死啊齁!」
於是,我只好乖乖陪花珠婆看「佛說大愛」,看電視上那和尚一直勸誡我們不要殺生,好無趣。
被我媽媽騙了,她根本沒有來。
倒是這幾天貓鼠仔在我們面前風光的不得了,他說破樓仔厝的魔神仔他都不怕,說他已經進去過好幾回了。
「若我在看,破樓仔厝根本就嘸啥咪恐怖的,我頭一擺進去看,黑罵罵啥咪嘛看嘸,我只有帶一腳燈籠而已。說老實話啦,我剛要進去欸時候,心內嘛是會淡泊驚驚,啊不過進去之後,價知影鬼仔嘛嘸啥咪,幹,啊就一仙嘸腳的白影在那邊飛來飛去而已啊,恁爸就嘎譙落去啊。我說,幹恁娘咧作鬼仔就回去嘎閻羅王捧茶啦,在這飛來飛去是死人喲!按內一講煞講吥對話,啊伊本早就是死人了啊!伊嘴舌吐出來,要嘎我咬內!我一看,這隻是母欸,應該是跳落去古井啊彼個。生了是嘛擱水水啊內,吥過鬼就是鬼,恁爸嘸在驚的,一拳就嘎伊親過去,是嘸親到,在我頭頂飛個兩圈就嘸去囉,是砰一聲若親像放屁咧,啊就嘸去啊。」
蕃薯說:「夭壽喔貓鼠仔你真正有夠好膽咧你,鬧鬼鬧價兇你嘛敢去。」
「嘸啥啦,擱來齁,幹,從我後壁跳出來嘎恁北的項頸仔掐住,要嘎我掐死,真正有夠夭壽,幹,人講這些魔神仔會害人,擱真正會害死人。」
「擱來?擱來咧?」阿仁緊張地問。
「擱來喔?其實嘛嘸啥咪,伊想要我的命,偏偏恁爸嘸價簡單嘎命就安內送乎伊,我就尬伊拼了,我嘎伊手抓住,按內一看伊的指甲留嘎是有夠長!伊在我後壁一直吐氣,揪冷欸,吥過我嘎翻過來就摔出去,摔在壁上,伊就倒彈回來,飛過來要嘎我拼命,恁爸就撿土腳的棍仔嘎伊摃落去,幹,是唉~安內一聲有夠大聲,啊擱有夠難聽,就溜嘎嘸嘸去,應該是驚我啊吧。」
蕃薯大叫:「啊娘喂,你真正有夠勇敢,若換作我,還沒走到門口,就閃尿閃屎,皮皮挫。」
「這嘛嘸啥咪啦,看你敢吥敢而已,是可惜嘸看到彼隻老鬼,人在講伊的財產攏敗了了去,所以伊的怨氣尚重,尚恐怖啊擱尚厲害,可惜嘸乎我堵到,啊若嘸就乎伊好看。啊嘸安內啦,另天我帶恁進去看,乎恁見識一下,反正有我在,恁攏吥免驚。」
只見蕃薯面露難色,阿仁則說:「我價不要,我只聽你安內講我就皮皮挫了,擱叫我去,我又吥是不要命了。」
貓鼠仔罵道:「靠北啊,啊有我在恁擱驚啥?建良仔,你咧?」
建良遲疑了一下,看看我,說:「我嘛吥知影,我攏看誠仔就好,誠仔去,我就去。」
貓鼠仔說:「浩呆誠喔?我咧想誠仔價嘸這個膽咧。誠仔,安怎?」
「哼,尚好是有鬼,我價吥信,彼間破厝明明就嘸啥咪,恁創啥黑白講?若要去,恁去就好,邁來找我。」說罷,我起身就要走。
建良說:「誠仔吥去,安內我嘛吥去,掰掰!」於是跟著我一道離去。
「幹!一群嘸膽欸!」
說到貓鼠仔,他只比我大兩個年級,卻是什麼都經歷過,什麼樣的故事都可以說。他說,學校後山埋著兩具屍體,是被他大伯砍死的,因為那兩人欠他大伯債務,還死賴著不還。另外,他說我們牛頭庄有一個地方底下深處,埋著龐大的寶藏,是以前國民政府遷移來台時埋下的,說是將來反攻大陸的資本,見鬼了,這連我大舅公都不知道,貓鼠仔為什麼知道?他還說,他跟六年甲班的王惠美玩過親親,他說王惠美很騷,不要看她每次考試都拿全校第一名,穿的內褲卻很艷,有一次她還穿一件紅花花的內褲。他說第一次跟王惠美親親,就把她脫光了,她的奶奶很小,奶子頭是粉紅色粉嫩粉嫩的,下面他也摸過了,他說只有稀疏幾根毛而已,不像他媽媽黑茸茸的一大撮。據他的說法,他已經跟王惠美玩過親親好幾次了,不過我們都心知肚明,王惠美全校最討厭的人就是貓鼠仔啊,但是即使是真的,我也不在意,他要動誰都好,不要動我們班的林文娟就好,當時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跟林文娟一起洗澡,要是貓鼠仔敢動她,我就跟他拼命。
但是有一次阿仁告訴我,王惠美那件紅色內褲,其實是他表妹的,有次貓鼠仔把那件內褲偷出來套在頭上,跑去他表妹面前嘲笑她,把她惹得大哭,於是黑貓嬸把他毒打了一頓,這下換成貓鼠仔大哭。聽到了這件事,從此我再也不相信貓鼠仔的任何鬼話了。
貓鼠仔誰也不怕,就只怕他媽媽黑貓嬸。貓鼠仔只要一幹任何壞事,黑貓嬸都嗅得到,一把貓鼠仔揪出來,就要把他揍得天皇老子都認不出來。老鼠怕貓,偏偏貓鼠仔又是黑貓嬸的兒子,我得說,這對母子真的是絕配。
至於他在我們面前大肆吹噓的撞鬼記,我壓根兒也不信,下次等我進去了,就看我怎麼拆穿他的謊言!
四、
我會跟建良那麼好,是因為每次去他家玩,他都有新的玩具。
他有一架相當帥氣的超合金隱形戰鬥機,把機頭拗下來,機身扳開,戰鬥機就會變成機器人,可以上天下海進行戰鬥。那是我的最愛。有一次我暗示建良說:「這隻機器人真正有夠水,但是攏嘸看到你在玩。我一直嘎阮母仔講我嘛要買一隻,伊死攏吥肯,真正揪過分欸!攏吥知影我有多尬意這隻機器人。」他回說:「啊嘸你以後每天攏來找我啊,我借你玩,吥擱你吥通帶回去嘿!」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應一聲:「喔。」
建良真的很笨,我在說什麼他真的聽不懂嗎?
後來Game Boy剛引入台灣,建良馬上就擁有一台了。他爸爸真的是全世界最疼小孩的人,不像我爸爸,每天只會喝酒說蠢話,醉到頭昏後偷摸芳仔的屁股被賞巴掌,回家再被媽媽賞一次巴掌,真的很沒用!
總之,建良得到Game Boy後,我天天放學都到他家報到。雖然他只有一款叫做「殺鱸鰻」還是啥小的射擊遊戲,而且他每天只肯借我玩一小時,還要在我旁邊囉唆指點,我還是很感激他的大方。為了表示兄弟的義氣,我告訴他,我在學校沒有洩漏任何關於Game Boy的事,因此每次我們打完電動,他都會留我下來吃冬瓜茶銼冰,然後一起去花珠婆的雜貨舖看卡通時,他會分我吃他買的甜醃瓜。
我跟建良是最好的朋友。
那天聽完貓鼠仔的鬼扯淡後,我跟建良沿著土地公廟旁的小河堤漫步,踢著石頭,久久不語。
我無聊的很,正想提議去他家殺爐鰻時,他突然開口說:「阮叔公嘛有在講,其實這條溝仔嘛揪危險欸!伊講,因為破樓仔厝彼邊陰氣重,嘟嘟仔好這條溝仔嘛有偎彼邊繞過去,啊就吸引揪多水鬼仔來啊。」
「蛤~你嘛會相信這喔?」
「我嘛吥知啊!攏嘛是大人講欸,我嘛吥知影要相信嘸。啊你咧,你攏吥信喔?」
「我?我價吥信咧!那攏嘛是大人編出來要騙人的,阮母仔講我是偎石頭仔內面生出來的,阮老爸就講那攏嘛是咧騙人的!」
「啊你甘攏吥驚?」
「我價不會咧,你會驚喔?」
「我價不會咧!」
「你邁假!」
「我價不會咧!」
「你講你不會驚,啊嘸安內,咱另天來去破樓仔厝,看是真的有鬼啊是假的有鬼,反正你嘛不會驚,安內咱就知影貓鼠仔甘有咧講白賊,好嘸?」
「蛤~安內甘好?阮媽媽今嘛攏嘸尬意我出門啊,可能不行內。」
「你在驚齁~」
「我不會驚啦!」
「安內就走啊!」
「…走就走啊!價嘸在驚。」
「這是你講的喔!」
「喔,好啦,但是阮媽媽嘸一定會答應喔!」
「你邁嘎恁媽媽講就好了啊!揪憨欸內!」
「…喔…好啦。啊今嘛要創啥?」
「要創啥?我嘛吥知內。」
「安內我要回去啊。」
「啊嘸我去恁家打電動好嘸?」
「蛤~已經嘸電啊啦…」
五、
阿仁的弟弟阿宏生了一場大病。
他身子開始一陣冷一陣熱,上吐又下洩,瘦的跟風乾的鹹魚一樣,只差沒把他拉成排骨丁。據說還會在夜半胡言亂語哭得希哩嘩拉,亂踢被子,大叫什麼「邁來抓我」之類的。起瘋癲的時候,力氣大到連他爸爸都拉不住。
阿宏的媽媽帶他去收驚,阿郎師說:「啊這嚴重喔,這是很兇的厲鬼,跟在伊身軀邊跟著著,吥是說青菜就可以趕走欸。這仙鬼法力是很強,怨氣嘛揪深欸。按內,我先做個法,擱換幾帖藥頭仔乎呷看邁。」
於是師父開了神壇開始做法,舉著桃木劍比畫來比畫去,指著阿宏的鼻子就是一陣默默唸,另一手法鈴搖啊晃啊,煞有介事一樣。但這個鬼可不簡單,本來阿宏好好的只是臉色慘白了些,後來整張臉化為青墨一般妖氣逼人,全身顫抖,猛地站起身來踢倒檀木椅,衝著阿郎師劈頭就罵:「老猴!你邁來亂我的好事!」於是一人一鬼就這樣你來我往、刀光劍影地打鬥起來。
阿宏往前蹦跳,一掌就往阿郎師臉上招呼,但是師父在咱們牛頭庄可是出名的驅鬼大仙,哪是這等小鬼可輕易匹敵的。師父避過,一劍往阿宏後頸劈去,阿宏脖頸一縮,朝阿郎師一吐,一陣烏黑濃密的妖氣朝師父噴去,頓時師父整個給籠罩在霧黑之中,暈頭轉向。阿宏見機不可失,朝前一跳就要掐住阿郎師的脖子,豈料阿郎師只是裝做給妖氣迷惑了,虛晃一招隨即亮出一張黃澄澄的符咒往阿宏額上貼個正著,就這麼,阿宏哀嚎一聲,倒地不起。
阿郎師把阿宏扶正,坐回檀木椅之後,餵他服下兩大碗符水,阿宏嗆了幾聲後哇地吐出一口黑色的血水,又暈了過去。此時在一旁的阿仁和他媽媽早就嚇得躲在神桌底下,相擁而泣,呼天喊地。
阿郎師說:「暫時是乎我鎮住啊,但是隨時會擱發作,啊嘸恁阿宏仔暫時寄在阮家,乎我來看顧,按內卡妥當。」
這事是蕃薯說的。
「彼時阿宏仔在發癲,歸仙人是冷沁沁,風是大嘎驚人,一直吹入來吹入來,嚇嚇叫,彼個風是會咬人的內!我去乎彼陣風掃到面,揪疼欸!若親像去給阮母仔掀嘴胚港款,恁爸是驚嘎皮皮銼,歸攬趴攏起雞母皮,啊想要躲在桌仔腳,煞乎阿仁尬伊母仔搶去,想要溜,腳骨煞軟去,真正夭壽。好咧加在阿郎師兩三下就嘎收拾起來,啊若嘸我今嘛就嘸法度站在你面頭前啊!齁,若一想到擱要銼尿囉!」
故事的確是夠精采刺激,但是從蕃薯嘴裡說出來,真實性我就要扣他個三分。建良臉色早就發白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所以我踢了他一腳。
說老實話,不管怎麼看,中邪的人應該是阿仁才對。
那天打從阿仁家門口經過,看見阿仁默默趴在他家那張斑駁的泡茶下棋專用桌,一反常態地寫著作業。
寫作業?
我定睛仔細瞧,那綠色外皮的是作業本,旁邊躺著國父看小魚的封面是國語課本。寫作業,沒錯。
目睹這樣驚人的事實,我突然有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好像大家都不一樣了,只有我還在當阿呆。基於某種嫉妒心與罪惡感參雜的心態,我故意大叫:「阿仁仔~你在寫字喔?我甘有看吥對?」
阿仁抬起頭來,失魂落魄地望著我,好像在確認我的存在,隨即低下頭繼續忙他的。
我感到很不服氣,居然對我不理不睬,於是我直接走上前去。
「啊嘸你今嘛是在創啥貨?」
「寫字啊。」阿仁有氣無力的回答。
「寫啥?」
「國語啦。」
我不禁感到無聊。阿仁回答的方式毫無生氣,讓我失去鬥嘴的興致。更何況,現在是炎陽炙熱的下午,阿仁不跟我們一起去抓魚吃剉冰,居然窩在這裡寫他娘的國語作業。仔細一瞧,阿仁的字跡歪七扭八的真醜,還把「弼」寫成「粥」,我忍不住暗笑。
我說:「走啦,阿仁,咱來溪仔邊抓魚仔。」
他搖了搖頭。
「啊嘸咱來建良伊家玩。」
他還是搖頭。
這下可真的沒輒了,阿仁變成這樣,難不成貓鼠仔戒掉滿口穢言,連我爸也戒酒了?
仔細看的話,我發現阿仁的眼框發黑,眼睛紅腫好像剛剛哭過一樣,左眼角還有一粒乾眼屎。
無聊的發慌,我說:「啊恁弟弟甘回來啊?」
阿仁突然變了個臉色,轉過頭來瞪我一眼,把課本作業本收拾收拾進屋裡去了。我感到錯愕,脫口就是:「啊嘸是看到鬼喲?」
我讀高三的小叔說,阿仁會這樣是因為受驚太重了,處在恍惚的精神狀態下,連人都認不太清楚。
那天兄弟倆去破樓仔厝週邊草叢抓水雞,沒注意到天色晚了,那兒一到傍晚陰氣就開始加重,兩人年紀還小,抵不住這麼重的邪煞之氣。
「一看陰風四起,兩個驚嘎不會講話,想要溜啊兩雙腳煞軟去不會頂動。阿仁仔先鎮靜落來,喊說緊溜喔,要去拉伊弟弟,手按內一扯,伊弟弟價清醒過來,兩個腳一拔就要來走,誰知影這個阿宏走嘎搏搏倒去,歸仙人就按內昏去囉。是阿仁趕緊喊救人價嘎伊弟弟抬回去,這個阿仁擱有勇敢咧,啊若嘸兩個攏乎抓抓去交替啊,你阿誠仔以後就嘸這個朋友啊。」
我說:「啊你擱知啊咧?」
小叔罵道:「我說按內就是按內,甘會嘎你騙!我恁阿叔內,你這啥態度!去救人的是伊兩兄弟仔的表兄阿邦啦!就是阮學長啦!學長,你識嘸?我嘎你講,破樓仔厝那真正在鬧鬼吥是豪洨的,你吥通擱去囉知影嘸?」
我媽說:「嘿啦恁阿叔講按內對啦,你齁,若頭殼還未燒壞你就嘎我乖乖留在厝邁黑白走,恁阿仁仔彼個模樣你嘛是有看欸齁,嘸想要變按內你就邁那麼假肖!」
「我知~啦~!看阿仁仔那模樣我嘛知影伊中邪,好好一個人奈會開始讀冊寫字咧?真正是看到鬼。」
我媽在我頭上敲了一記,說:「猴死囡仔擱會嘎恁母仔耍嘴皮咧!阿仁是學乖學巧啊,知影性命珍貴,要好好讀冊價會有出脫,你咧!亂亂講要嘎恁母仔氣死內,啥咪時候價會學乖?」
我爸在旁邊乾笑:「按內嘛好啊!乎去鬼厝驚驚欸,若回來學會好好讀冊嘛是好事一件啊,嘿嘿。」
「你嘛是港款啦!港款要嘎老娘氣乎死!」
六、
說來好笑,阿郎師的符水我也是喝過的,而且還是我小二的時候,那次我目睹一樁車禍,穿越大馬路的阿婆被呼嘯而過的轎車輾過,肚破腸流,死狀奇慘,結果據說我嚇到變傻瓜,管阿嬤叫媽媽,給爸爸遞酒卻遞成醬油,所以大舅公才帶我去給阿郎師收驚。那符水奇臭無比,喝下去之後我拉肚子拉了三天,腦子卻給拉清醒了,不傻了。一家人直呼神奇,從此對阿郎師崇敬不已,我卻只記得那符水讓我將近一個禮拜失去胃口,連我最愛的炸地瓜餅都不想吃了。
阿宏真的很可憐,居然要連灌兩碗符水。
蕃薯本來沒能這樣胡亂吹噓的,法事舉行前,聞到風聲我本來也想去湊個熱鬧,誰知道硬是給我媽一把揪住,叫我不要亂找事做,才給他得了便宜。
他說的全是屁話!我是這樣認定著。
不過,兩天後,我開始對這一切產生懷疑。我開始不確定該不該相信鬼屋的繪聲繪影了。
兩天後,貓鼠仔也開始生病。
我去他家探望,只見他像失了神一樣,呆呆盯著空氣,好像那兒站著個人似的,對我們不理不睬,問他話只是念念有詞地不知說啥鬼話。
黑貓嬸啞著嗓子說:「這個囡仔,唉,我嘛拿伊嘸辦法,誰知影會變這個模樣,這兩天開始發燒,呷飯嘛嘸胃口,歸工就是按內默默唸,有時擱會哭內!莫名其妙啊,吥曾看過伊按內,唉。這兩天我價帶伊去乎阿郎師看,拜託恁嘎學校老師講一下,看伊這個模樣,驚是嘸法度去上課啊…」黑貓嬸的語氣漂浮,顯然是剛哭過。於是,貓鼠仔在學校缺席了一個禮拜。
這陣子鬼話甚囂塵上,據說村裡還出現了殭屍,專挑夜途落單的活人,吸乾他的陽氣。還有,水鬼也開始不甘寂寞,這幾日,大馬路旁一戶張家有個腦筋有點阿達的小女孩,跌入河裡溺斃了,給村裡老農慶隆仔打撈起來,張家人悲不自勝。這件事我是親眼證實的,打撈起來的小女孩,全身浮腫,兩眼卻睜得大大的,好不恐怖。
我希望我可以不相信這些傳言,可是打從內心底我卻開始動搖了,晚上我開始睡不著,害怕落單。
然而我也開始恥笑自己怎可以如此膽怯,又還沒親自碰上,什麼都說不得準。說老實話,我是打從心裡有些不服氣的,因為好像全世界都人心惶惶,只有我還在半信半疑。我只是覺得,我怎能從這淌混水中缺席呢?被所有人拋諸身後,其實我是有些嫉妒的。事後想來,我似乎幼稚了點,好像我拒絕去相信,只不過是因為我不能比別人先一步知道罷了。然而當時,我只更加堅持地要去破樓仔厝一探究竟。
七、
機會來了。
村長伯召開村民大會,要每一戶人家至少有個大人來參與,他們打算自力救濟,針對怪事頻傳提出有利的對策。我爸是不可能去的,他這麼懶,還不如和酒瓶開會,所以這項責任就交給我媽。
她對我說:「你就卡知影死活咧!嘎我好好啊留在厝欸,肖想要趴趴走,乎我知影你亂走你就準備兩隻腳骨乎我打斷!」
她又對爸爸說:「我來去開會,你好好嘎恁囝顧乎緊,腦筋放乎卡清醒咧,若嘸你這世人免擱喝酒啊,知嘸?」
我爸應道:「知啦知啦,你放心作你去,吥免操煩啦,齁!」
「尚好是按內!」
於是媽媽出門去了,我暗自竊喜。
我爸窩在藤椅裡抱著酒矸仔,睜著通紅的雙眼對我說:「查某人就是按內,歸工煩惱這煩惱那,囉囉唆嗦,誠仔你講對嘸?」
「對嘛!」
「對啊,啊你甘有好好讀冊?」
「有啦,阮老師說我很巧,伊嘛講我考得到大學。」
「對嗯?我就知影阮囝絕對有路用。大家攏講你呆,哪有影?」
「對咩,阿爸我嘎你斟酒。」
「齁,有乖有乖,擱會孝順老爸。來!誠仔,嘎我作伙喝!」
「免啦,阿爸你喝就好,我嘎你斟。」
說著,我一杯杯餵爸爸灌下黃湯,沒幾回合酒瓶就空了。
爸爸撐著酩酊醉意,說:「哇,啊奈價緊就喝完了…」
「啊嘸,我來花珠婆那提兩罐好嘸?」
「好好…啊就卡緊回來嘿…吥通黑白走。」
「我知!」
我興奮的溜到建良家,當然我可不敢直接到大門口喊他出來,於是我轉到他家後門,敲了敲建良房間的窗口,小聲喊:「建良,建良。」
他開了窗子,看到是我,說:「創啥?」
「恁爸爸媽媽甘在厝?」
「嘸內,攏去開會啊,你要打電動喔?」
「嘸啦,打啥咪電動?走,咱今嘛來去。」
「去叨?」
「哭么咧!吥是嘎你說過?來去破樓仔厝啊!」
「蛤?真欸嗎?」
「當然嘛是真欸!」
「蛤~但是…阮媽媽叫我顧厝內…」
「嘸要緊啦,有恁家彼隻狗lucky顧厝就好了啊!」
「按內甘好?」
「對啦,緊咧,拿一隻手電仔,今嘛是尚好的時機,擱來就嘸啊。」
「喔…好啦。」
「緊,卡緊咧!」
半推半就之下,建良總算帶上一把手電筒,百般不情願地和我一道走,可我興奮極了。
破厝週邊很冷清,蟲聲唧唧,夏夜的晚風撩起草叢低聲嗚咽,有那麼幾分悽涼。四周沒有燈火,倒是月亮很亮,灑下銀白罩住整棟大厝,足夠不需要用到手電筒。
沒有人聲,也沒有人氣,好寧靜的夜晚。我們站在破厝十尺外一動也不動,盯著目標物,一聲不吭,心撲通撲通地跳。我有個直覺,今晚將窮極畢生影響著我。
「欸,假影說,咱若是真正堵到鬼,要按怎?」
「免驚啦,若真正堵到,緊溜就好,煩惱價多創啥?走啦!」
我強拉著建良往前進。其實我心裡是感激建良的,幸虧有他在,我可以盡情的逞勇敢。倒是建良緊緊挨著我,圈著我的手臂不肯放開。
我們往前。不知是否心理作用,越靠近大厝,風刮得越兇猛,氣溫也越來越低,而蟲聲全都不見了,此刻萬籟俱寂,或者是我們早已充耳不聞。也許我被建良的恐懼給感染了,竟也開始微微發抖。該死,不該帶他來的。
行到距大厝約五尺處,建良猛地扯了一下我的手臂低聲說:「等咧!」
「安怎?」
「你聽啦。」
我們蹲下,豎起耳朵仔細地聽,草叢裡,傒傒窣窣,好像有他人的腳步聲。
建良死命把我揪住,抖著嗓子說:「鬼出來啊…」口氣像在啜泣一般。我心裡著實開始恐慌,真的有鬼嗎?聽聲辨位,我把目光望向那口古井的同時,瞥見一晃黑影閃現,隨即消逝。恁娘咧,我暗罵,手掌心開始冒冷汗,此時我分不清楚是建良緊抓著我,還是我死抱著建良了。
突然從我們身後冷冷地冒出一句:「恁在這創啥?」
「哇~!」「幹恁娘咧!」建良大聲驚叫出來,我也嚇得問候起不知誰的老母,雙雙趴落在地,往回一看。
是我的小叔。
小叔罵道:「哭爸啊,驚作按內,我甘有價恐怖?」
我們兩全身還窣窣抖個不止,建良斗大的淚珠已經奪眶而出。小叔說:「恁兩個真正好膽,趁大人嘸在厝,偷偷溜來這創啥貨?阿誠你害了你,我若嘎嫂仔講,看你要按怎。」
此時古井那一頭另有一人聲出現:「阿山,啊是啥咪代誌啊?」我回頭一看,那個人是阿邦,小叔口中的學長。
「嘸啦!是阿誠仔尬建良仔啦!」
「幹恁娘咧,這些囡仔一個一個來,煩煩死,是擱要有歸擺?」
「甘要嘎伊趕走?」
阿邦冷眼盯著我們,說:「算了,免啦,工作要緊,咱進來去!」
「喔好!」
他們兩人走向破厝大門,我跟建良不知如何是好。
我叫道:「阿叔,恁在這咧創啥?」
小叔瞪了我一眼,便回過頭去和阿邦竊竊私語,兩人不知商議著什麼。小叔說:「阮來這抓鬼!要進來看嘸?」
我大感興奮,叫道:「真欸嗎?恁有法度嗎?」
「當然嘛是真欸,進來啊!」
「好!走,建良,咱進來看阮阿叔抓鬼。」
建良搖搖頭。
「走啦!價好的機會哪可以放伊去?走啦~」
阿邦說:「啊要進來就進來,哭爸哭母的,擱吵恁就看邁!」於是我們兩人隨即噤聲,乖乖尾隨過去。阿邦才是真正恐怖的人物,不怒自威,雖然個頭也是不高,然而眼神中總是透露出一股凶狠的戾氣。我很少在村裡看到他,但只要一碰上,我便閃得遠遠的。與貓鼠仔比起來,阿邦是真正教人退避三舍的角色,看他現在的氣勢,簡直像鬼王鍾馗一樣。
阿邦輕輕把木門咿呀一聲推開,落下幾許粉塵。屋內霉味甚重,一種陳年老舊的氣息,快把我的呼吸道給堵住,我感到有點窒息。
小叔打開手電筒,隨著燈炬掃去,我望見地板上擺著些奇怪的傢伙,三座燭臺、兩支打火機、幾張鋁箔紙、幾個塑膠袋、一台磅秤,以及一大包鼓鼓的米粉袋。
小叔把手電筒交到我手上,點起蠟燭,兩人便忙碌了起來。阿邦把米粉袋上的捆繩解開,兩人各自取了些白色粉末出來,置於鋁箔紙上,點起打火機隔著鋁箔燒,隨即燃起一陣嗆鼻難聞的味道,我不禁皺起眉頭。他們兩人湊上鼻頭去吸那白煙,吸一口後即抬起頭來對著上空大呼一口氣,似乎很滿足似的,鼻息抽抽搭搭地,盡忙著些我看不懂的玩意。
「阿叔,那是啥咪?」
「這喔,這…是驅鬼粉,嘎燒燒欸吸進去,魔神仔就吥敢嘎你動。」
「阿山!講那泥多創啥?」阿邦低聲斥喝。
「好啦好啦。誠仔,擱有建良仔,恁兩個記得喔,回去吥通嘎恁看到的代誌講出去,知影嘸?」
「喔。」
隨後小叔與阿邦拾起一把塑膠袋,一匙一匙舀起那白色粉末,分袋裝好之後,拿到秤上過磅。
阿邦遞一袋給我,指著牆角說:「看到那包橡皮筋嘸?恁兩個嘎阮裝好欸一包一包束起來。」
我們受制於阿邦的威嚴,連忙退到牆角去,手往牆邊摸索去,尋找橡皮筋的蹤影。
蹲下的那一瞬間,屋內倏地刮起一陣冷風,轟一聲,蠟燭熄滅了。屋內頓時漆黑一片,小叔說:「啊喲,啊奈會按內?」
阿邦說:「嘎手電仔打開!阿山!你未記得嘎門關起來啦!」
「奇怪?我就記得我有嘎門關起來啊,奈擱打開啊?」說著小叔起身就要去關門。
說也奇怪,我手上這把手電筒好像失靈了,怎麼也無法點亮。阿邦發怒了,他說:「邁擱鬧啊,幹!叫你打開嘸聽欸喲?」我感到很冤枉,說:「打不開啊!」
此時,小叔正要把兩片木門板闔上,待僅剩一道只有蒼蠅能飛進來的門縫那一煞那,又是一陣強風刮入,大門啪地好大一聲又彈開來,小叔嚇得退後了幾步。這一陣風,仿若把整棟沉睡的大厝給吹醒,牆上的窗櫺開始震動搖晃,乒乒砰砰,即使外牆已經釘上厚木板,也止不住震盪的共鳴。狂風呼呼,在樓廊與屋柱之間流竄,猶如千人哀泣,好不恐怖,我忍不住頭皮發麻。擺滿地上的傢伙被這陣風吹的七零八落。
小叔說:「樓頂的窗子反勢擱破去了!」
阿邦說:「你去看邁咧!」
「我喔?」
「幹恁老師咧,懷疑喔?緊去啦!」
小叔心不甘情不願地,接過手電筒,舉著顫抖的腳步踏上二樓去。當他消失在樓梯頂端時,風平息了。
阿邦罵道:「駛恁娘,啥咪妖魔鬼怪,我咧恁阿爸啦!好啊,繼續工作!」
然而,我是真的親身感到那恐懼了。剛剛那陣冷冰冰的陰涼灌遍我的全身,現在還在作用中,手腳有些僵硬。我勉強繼續拾起橡皮筋,慢吞吞地束著白粉,建良則已經嚇的腿軟,頹坐在地不能說話。
工作了一陣,我感到有些怪異,好像,有點,安靜的太過分了?真的,什麼聲音都沒有,一瞬間好像全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阿邦站立著。他站在大廳中央,一動也不動,半蹲著,微弓著背,右手附在耳旁好像試圖擷取什麼聲音似的。
阿邦開口說:「恁兩個甘有聽到?」
我搖搖頭,問建良:「聽到啥?」
「啥?」
阿邦戰戰兢兢地在屋內划步移動,好像在尋找某個未知的來源。此時屋裡只有他沙沙的腳步聲,以及我和建良沉濁緩慢的呼吸聲。
我突然意識到,小叔未免也上去太久了吧。他在上面發生什麼事了?為什麼一點聲響都沒有?
阿邦突地吼道:「幹恁娘!嘎恁爸死出來!」他這一叫,我跟建良都嚇了一跳,建良忍不住又揪住我的手。
「出來!邁在那兒裝神裝怪,恁爸嘸在驚,啥咪小鬼大鬼吊死鬼餓死鬼,攏總嘎我出來!幹恁娘咧!是嘸攬趴喔?尬我鬥看邁啊?幹!有種就出來啊!」
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聽到,然而阿邦詭異的行為也教我全身窣窣發起抖來,雞皮疙瘩掉了滿地。窗子震了一下,輕輕響起隆隆聲,阿邦神經質似地猛然轉身,背對著門口。他舉起左手掌,猛力拍著腦袋,拍!拍!拍!拍!每一下都同時拍著我突突跳動的心臟,我拉著建良的手臂,更往牆邊靠。
阿邦對著樓上叫道:「阿山!你是好了沒?死去叨位啊?幹恁娘緊落來!」
建良偷偷在我耳邊說:「阿誠,咱趁今嘛來走好嘸?揪恐怖欸內!」
我不得不同意建良,此時的氣氛確實逼得我難以喘息,我想要趕快離開這裡,呼吸幾把外頭的新鮮空氣。因此我對建良點了點頭。
我們悄悄的靠近門邊,阿邦兀自亂喊,甚至兩手開始揮拍空氣,好像有一絲隱形的細繩纏繞著他一樣,而他試圖掙脫。
突然,樓上傳來一陣淒厲的嘶吼「哇啊~」階梯劈哩扒啦一陣響,小叔踏著凌亂的腳步衝下來。
「哇~」
「啊~」
「幹恁娘咧!」
我們四人齊聲尖叫,奪門而出,沒命似地往外跑。一邊跑我一邊想著,駛恁娘咧什麼破樓仔厝,他娘的!
他娘的!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八、
村民大會最後的決議是,既然政府派來的拆除大隊沒有用,那就土法煉鋼,出動牛頭庄自己的人力,從裡拆到外,一概使用男丁,孩童和女性不可接近,連送個便當或觀看都不行。外圍圈出一個安全範圍,由阿郎師來界定;白天施工,晚上任何人都不可進入施工範圍。當然不是即刻動工,阿郎師說,下個月中會有一個禮拜陰氣較弱,屆時開工,若不能完成,則再等下一個時辰。
開工的第一天,阿郎師在破樓仔厝外擺起神壇,桃木劍揮啊指啊,唸了一陣莫名其妙的咒語後,在外圍貼了幾張符,工程便正式啟動了。
工程進行的很順利,沒發生任何怪事,沒出人命,斷斷續續地進行,兩年過後,門窗屋瓦已經全數拆光,雜草叢也在村裡大人發動一人一鐮刀的活動下,斬除的乾乾淨淨,破樓仔厝已經成為一具空殼。
對鄉公所的申請順利通過,一聲令下,大怪手的巨石揮擊而去,轟隆一聲破樓仔厝應聲倒下,垮成廢墟,殘礫敗瓦中,童年的秘密基地灰飛湮滅,那則鬼怪傳說也告一段落。
逃離破厝那一晚回到家後,媽媽早就在門口等我了,當然免不了被狠狠刮了一頓,屁股被打得皮開肉綻。
貓鼠仔病好了,又開始魚肉我們這兩三隻弱小的鄉民,講話還是每三句就逬出一句幹恁娘。不過他很少再叫我「阿呆」,偶爾還會把手搭到我肩膀上。
阿宏回家了,他的食量變得比哥哥阿仁還要好,每餐三碗公白飯,很快把自己養成圓滾滾的小胖子,沒多久就變成貓鼠仔和蕃薯聯手欺負的對象。
阿邦入了獄,小叔坐少年監。我問家裡的大人他們幹了啥壞事,為啥抓鬼也犯法?但沒有人肯說。媽媽甚至禁止我問任何人。
我變得不愛出門了,倒是腦袋比以前都還更要清醒,學校的功課好像變得不是那麼難懂,成績大幅進步,所有人都感到驚訝,只有我爸不以為然。他說:「奇怪,恁嘛是大驚小怪內,阮囝本來就是讀冊的料啊,你看今嘛有影啊齁!」
事實上,連我都不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打從拆除工程那天開始,我莫名地感到一陣心痛,好像心裡有一塊東西漸漸在腐爛、死去,但同時另一側慢慢長出了另一個全新的東西。我再一次感受到被全世界拋棄的感覺,這一次非常強烈,我不得不想些辦法來壓抑;然後我發現,讀讀學校的教科書好像可以達到效果;做著這件事,讓我覺得我是步在軌道上的,好像不是那麼落後了。
我想起番薯他媽媽芳仔的預言。
那一次只是爸爸一甘人酒後的玩笑話。酒後的酣熱,我爸說:「芳仔,親一個喔。」芳仔說:「呷卡歹咧,你敢親落去,我用拳頭嘎你親。」
「邁按內啦!啊嘸你腳瘡幼咪咪很迷人,借我捏一下好嘸?」
「免咧肖想,老娘腳瘡價寶貴,若是你捏得起,恁阿誠仔攏考得到大學咧!」
但是我爸還是借酒裝瘋偷捏了一把,眾人的笑鬧聲中芳仔賞了我爸一巴掌,我爸嘿嘿嘿地倒在長凳上…
結果呢?
八年後,我順利考上北部的師範大學。現在,我已經是個國小教師了。究竟這當中起作用的是什麼,我還是百思不得其解。
九、
如今我給一個四年級的班級擔任班導。我時常說起當年,我同為四年級時發生的那段故事。
每次聽完,王俊華總愛指著我的鼻子說:「老師你又在唬爛了!你又沒有碰到鬼,還敢拿出來講!」然後附和聲此起彼落,其實他們只是要我多講一點,幸虧這個故事,班上小朋友都很喜歡我,我甚至教他們唱「大頭誠」,我也順理成章變成「大頭老師」,班上融洽的氣氛,這則鬼故事功不可沒。
然而,每當回想起這段往事,我卻不禁有些黯然神傷。那種被全世界拋在腦後的感覺,我從來沒有擺脫過。那一次我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我根本什麼都沒經歷過。我隨時隨地都有故事可以拿出來講,大家都以為我的人生很豐富,事實上這個人生是由許許多多我不曾參與的碎片拼湊而成的,而這些碎片中有幾分真實,我根本不知道。
後來建良成了歷史學兼人類學家,同時也是個古蹟保育專家。最近他帶領著一披年輕的學弟妹與教授組成的團隊,正在南部進行一場保護古蹟的抗爭。某晚在電視新聞上看到,才猛然認出在螢光幕前侃侃而談的人是我的兒時玩伴。我們已經失聯好久了。
建良他們要保護的古厝,經鑑定後列為二級古蹟,但是當地村民卻向政府抗議,堅持要把古厝拆掉,深究原因之後,原來是該古厝鬧鬼鬧的厲害,村民病的病,失蹤的失蹤,簡直跟我的童年如出一轍。然而兩方人馬激烈對抗誰也不讓誰。鏡頭前一名老婦哭喊著:「我的乖孫去乎鬼抓去恁誰要賠?嘸良心喔~這間鬼仔厝吥通留喔~」鏡頭一換,建良義憤填膺地對著鏡頭說:「鄉民的無知是保護古蹟最大的障礙,我認為…」
我突然感到頭痛,趕緊轉台。
另一家新聞台播報著一樁兇殺案件,男子親手勒死女友後毀屍滅跡。到案的兇手頭戴安全帽,雙手被銬住,頭低低的不發一語,被害者家屬不斷衝上前來欲毆打兇手,但是被警方推開。
雖然只看到下半臉,但仍覺得這兇手似曾相識,待記者報出兇手的姓名「洪茂叔」,我嚇了一大跳,是貓鼠仔!多麼奇異的一夜,居然在社會新聞裡接連看到兩個童年好友,但際遇大不相同,我不禁感慨。
記者訪問貓鼠仔的母親黑貓嬸,只見她抽抽咽咽地哭泣,她說:「我吥知影這個囡仔會做這款代誌,伊其實揪乖欸。我在想可能尬伊曾中過邪有關係…」隨即幽幽地訴說起貓鼠仔童年撞鬼的事。
記者說,警方並不排除兇手有精神異常的可能,待醫師鑑定後再行判斷…
看到這裡,我把電視關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坐在沙發上靜默不語,我發現我頭突然不疼了,那種,被世界拋棄的感覺好像已經消失的無影無蹤。那晚,躺在床上我思考著。我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小時候,發生在破樓仔厝的那些事都是真的。有鬼是真的,中邪也是真的,抓交替也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房子雖然已經拆掉,但是冤魂的力量還在。祂們施以怨氣,強加在牛頭庄每一位村民身上,事隔多年,怨恨難消的孤魂野鬼依然糾纏在他們身邊,一刻都沒有離去。牛頭庄的村民們,恐怕這輩子都再也不能擺脫了。不,不只是牛頭庄,所有人都一樣。孤魂野鬼雲遊四方,尋找到了目標之後就糾纏著他,讓他們食不下嚥、夜不成眠,終究冤魂的力量會再翻身,怎樣都預料不及,怎樣都無法脫身。
原來,每個人心裡都有鬼,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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