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吳易芹〈伊底帕斯的樂章〉
  • 最後修訂日期:
1. 今天的士林風光明媚,很難想像已經是島嶼的秋季了。陽光自開著的車窗灑入,握著方向盤的手彷彿閃耀金色細粉;趁著被紅綠燈截下的空檔,迅速檢視後照鏡中的臉,眼瞼上兩抹若有似無的橄欖綠。 我們走在以解答一切問題為終點的道路上嗎?這是我們在這裡的原因嗎?只是走著,緩步向前行,內心便能平靜嗎?真正困擾我心,如九重葛攀爬過那樣糾結難解,並綻放著頹靡的紫紅色,那問題的中心根本與景色、L的離去甚或任何人的消失皆無涉。那正是我日夜追尋的解答。 Erik Satie’s Les Trois Gymnopedies緩緩流入耳朵,在巴黎蒙馬特過著如波西米亞人生活的音樂家上個世紀創作的鋼琴曲,揉雜了立體派的藝術與古典,那音樂家多數作品皆以三首曲子來表現,意指三種不同角度看一個音樂。風徐徐吹過我披散的長髮,曾經用來看待生命的所有角度一一碎開,過往存放在L身上每一個我的碎片,隱約飄散在風中。 2. 開學第一週,課表上說十點鐘、哲生樓我有一個大二的班,「同性戀文學」。說過多少次了,叫他們把課程名稱改成同志文學,根本沒人當回事。 推開門之前,教室裡喧鬧的聲音引我好奇,今年的班會有什麼樣的學生?去年有幾個頗讓人印象深刻的,也有幾個挺優秀,剩下的……。我的思緒被推開門之後嘎然而止的喧鬧打斷,一張張鮮嫩而充滿好奇的臉龐,掩不住上午課程必有的倦容,昨晚的夜色在一雙雙眼睛下方徘迴不去。 「各位同學早,」用白色粉筆寫下我的名字,字被放大看起來有些怪異,老是學不會寫板書,我記起L瀟灑俊逸的板書,還有他持粉筆的左手,開學第一週實在不該想起這些往事。「這是我的名字,如果有選錯課、走錯教室的同學,這一週還來得及加退選……」預期該有的笑聲零零落落響起。 「在發下課程大綱之前,我比較好奇的是,」年復一年相同的提問,這樣問仍是出於好奇嗎?「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老師,」一個遲到而略顯慌亂的男生舉手,「請問這間教室是『同性戀文學』嗎?」 「你選的是什麼課?」我注意到隨著同學轉過去注視的目光,男孩有些緊張。 「我……我選的是XXX老師的同性戀文學,」頓了一下,彷彿提起極大的勇氣,「請問你是XXX老師嗎?」 「不是欸!」事情開始有點意思了。 「嗄?那……。」我幾乎可以看到他緊張的臉孔底下正在考慮該怎麼辦。 「是啦!沒看到黑板上的字嗎?不會吧?我的字醜到你們都看不懂喔?快找位子坐下吧!」全班哄堂大笑,我真應該給那個遲到的男生加分的,笑聲是一個好的開始。 「聽到你們還會笑,我放心多了,來,有沒有人回答一下我的問題,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十秒鐘的靜默。 「呃,我選這門課因為聽起來似乎很有趣,」坐在第一排的女孩舉手回答,「我想應該跟其他文學課不太一樣。」隨意紮起的馬尾隨著頭的擺動微傾。 「嗯,還有沒有其他同學?」 二十秒鐘的靜默。 「好吧!大家都太害羞了不好意思分享,那麼,我就當你們都是陰錯陽差無意識的選進來的。好,在場有多少人曾經讀過同志文學,可以跟我們分享一下,或者是有沒有同學可以說說看你對同志文學的了解?」 3. 在用功的馬尾女孩以及其他幾個同學參與討論之後,我一如往常發下授課大綱,說明成績計算方式、課程目標,以及將涵蓋的內容。剩下半個小時放了一部同志電影的片段,交代功課後便宣布下課。正準備離開教室時,突然想起今天塗的眼影顏色叫做「暴君」,為什麼介於橄欖綠與墨綠之間的顏色叫暴君?現在又為什麼突然想起這個?可能是島嶼乍到的秋季引人感傷吧,今天校園裡紅黃交雜的落葉特別讓人感覺蒼老。我想起L修長美麗的手指在鋼琴上恣意舞動,那特立獨行的音樂家留下的彈奏指示,諸如「像雞蛋一樣的輕」、「燈籠來了」、「打開你的大腦」總讓我們相視而笑。L優雅的琴聲中,帶有淡淡的哀傷。 「老師,不好意思我有問題,」 「請說。」 「課程大綱上面的延伸閱讀是什麼意思?」 這可考倒我了。「嗯,就是可以幫助你更了解課程,在指定閱讀都讀完後,行有餘力就可以再繼續讀囉!」 「延伸閱讀考試會考嗎?」頂著蓬鬆長卷髮的女孩似乎還是聽不懂。 「不會考,但是如果讀了,對瞭解這門課程一定會有幫助。」 「不會考?」女孩似乎覺得我沒聽懂她的提問,「那就是不用看囉?」 「呃,其實指定閱讀和延伸閱讀都不是強迫你看,你都不看我也不能拿你怎麼樣,只是如果有同學想增進自己,我很樂意幫助你們,告訴你們哪些書會對你們有幫助,所以才列了延伸閱讀。至於指定閱讀,則是我考題會從這些文本裡面出。」 「噢,」女孩臉上寫滿失望「所以考試會考。」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不會出延伸閱讀的題目,考試範圍會限定在指定閱讀裡面。」 「不會考?那幹嘛列上去?」 我深信在她和我之間,橫過一種強大的干擾,以至於我的頻率與她的頻率完全無法互通,也無法解讀。最後她充滿困惑的走了,我很遺憾無法讓她明白,分數在我這堂課從來就不是重點。我離開時也充滿困惑,除了分數,我還能給她什麼她想要的? 如果L在我旁邊,我們肯定會交換一個了然於心的笑容。不過這種假設沒什麼意義,因為他不在,我知道他不在,從第一年接下這門課我就知道他不在了。 4. 樂於沉浸在解謎與造謎的過程中,難道沒有一種近乎自虐狂式的耽溺?對於不可知的瘋狂崇拜,毫無理由也絕不肯稍微節制的沉淪,基本上就帶有令人難以抗拒的悲劇色彩。也因此,期待清晰明朗的思路能帶來光明,便是所有「不可能」之中,最牽強而且不理智的願望了。 L離開的那年,我接下了以往都由他上的同志文學。開學第一週,考驗接踵而來。所有喜歡他或者討厭他的人都不得不承認:L十分俊美而且吸引人。一個愛男人的男人,卻有顛倒眾生的魅力。他的性向十分公開,卻絲毫不減其女學生崇拜者的數量。當他還在學校的時候,同性戀文學是系上最搶手的課。學生爭相加簽,只爲一睹其風采。許多女學生愛他瀟灑的模樣,男同志學生偷偷暗戀他,連嫉妒他魅力的異性戀男學生,或許出於好奇,更多是佩服他的風趣幽默,也都爭相來上他的課。L的離去十分突然,暑假時選了課的同學,開學時錯愕的發現我站在講台。 我的錯愕與疲倦不亞於學生,一邊說明臨時更換老師的原因,眼前卻出現L捉狹的笑臉。L的眼睛下緣常掛著彷彿眼影般剪裁完美的黑眼圈,隨時都處在瀕臨崩潰與完全沉靜的奇異平衡中。渾然天成的幽默感,暴烈的性格,與易碎的質地揉合成一種難以言喻的溫柔與任性。所有認識他的人絕對不會同意我的評論,但是L會同意的。我或許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夠了解他,卻完全不會愛上他更遑論占有他的人。也因此他在我之前是徹底安全的,當我們私底下聊起, L總笑著說,「太好了!沒有別人在了。我可以放下瀟灑、風趣與樂觀,暫時做一個無趣陰沉而且邋遢的人嗎?」 「老師,以後這堂課都是由你來上嗎?」 我的思緒被那雙傲慢並且閃爍的眼神打斷,一個極瘦而且面容蒼白的男生,毫不理會身旁瘦小女孩錯愕的眼神。 「是的,我想至少這一年會是由我來爲大家上課。」 瘦小女孩掩不住臉上失望的神情,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卻是男孩悠然自得神情下隱約可見的憤怒。這是一個極為不安的少年,眼神隨時閃爍著一抹輕挑,卻反而突顯了他的不安。眼神時時刻刻打量著周圍的環境與人,嘴上掛著一抹嘲弄的笑容。當一個人的眼神不能沉靜的坐落在靈魂的深處,那肯定是一個充滿不安與恐懼的人,他不要被別人評斷,所以率先評斷了整個世界。 5. 我之前從未見過一個恨女人的人,但在那挑釁的眼神中,我彷彿讀到了些什麼。 剛接下L留下的課程那年,我時時刻刻處在慌亂之中。同事欲言又止的探詢或無意間流露的同情,都讓我不耐煩。如果L在,他會懂的,他會微微翻白眼,挑著眉要我忍耐一下。但如果L在,我也不用承受這堆瑣碎的雜事了,說什麼都沒用,他不在,我知道他不在,從第一年接下這門課我就知道他不在了。 音樂家房內有兩架鋼琴,擺放的方式竟是一架疊在另一架之上。音樂家經常步行到巴黎,幾乎每日來回十二英哩以尋求靈感。我和L並肩走過台北潮濕的街頭,路燈昏黃的光線下靜默不發一語,任靈感追尋足跡前行,以緩慢心跳的頻率,小心寫下樂章。 那時候除了額前旁分的幾綹髮絲,我頂著小男生一般短的頭髮,每天都穿著牛仔褲。據傳音樂家曾一次購買十二件一樣的灰色天鵝絨西裝,穿破一件再穿另一件同款式的,我當時買了幾件一樣的牛仔褲?L離去後悉數自十二樓的窗口丟下,當晚風不夠大,於是褲子一件件沉入幽暗的夜色裡,自此我再也沒穿過牛仔褲。說來好笑,短頭髮除了好整理之外,晚上和L去夜店喝一杯時還有偽裝的效果。嫉妒的原罪,將會隨L的存在而不朽。只要他在,人們就免不了嫉妒如蟲般啃嚙脆弱的心房。靠近他的人千方百計把他團團圍住,不讓其他人搶去他;遠一點的人則費盡心機,要簇擁到他身旁。或許被L頹靡的氣質吸引,也有不少是克制不住想要毀滅L及他所代表的一切美好。人在美好之前,總失去自處的能力。我卻完全對L免疫,這也是他選上我的原因,只有我能好好跟他相處而不生任何占有或嫉妒。在我面前,他是個普通人,我對他的一切情感祇出於朋友之情,我珍惜和他的相互了解,而他則像躲進世上唯一一個安全平靜的角落那樣投向我。 我和L在大學時代的同運活動認識,原是婦運的朋友找我去幫忙,這一待也就沒再想過離開。活動結束後,我一人在辦公室收拾。黑暗中傳來L富磁性的嗓音,「想聽我彈鋼琴嗎?」 「這裡哪有鋼琴?」 「這裡沒有,但是我家有。」 「彈什麼曲子?」 「Erik Satie,或者你想聽我拉手風琴,那我可以拉Piazzolla。」 因為他提的曲目所以我去了。那天晚上他一首接一首彈,我坐在沙發上喝波本威士忌。第五杯之後L伏在鋼琴上哭泣,不需要說,他知道我能懂的。之後又去了幾次,他慢慢的說話,沒有章法隨意聊著,有時只是彈琴不發一語。琴聲與他細碎的話語一筆一筆勾勒出當時仍然模糊的線條,我不常打斷他,但可以感覺這或許是他第一次這樣盡情傾訴。他的曲目不只是邀約,更是篩選,當然,在開口前他就知道這樣的曲目我絕對無法拒絕,這也是他願意對我說的原因。 6. 自L離去,至少也過了五個寒暑。或許這對他反而是好的,畢竟他再也不需要擔心那些瘋狂的人們了,再也不會有人想占有他,撕裂他,囚禁他。這五年來我常想著他,彷彿他仍在我身邊,隨時會從下一條街的轉角處對我眨著調皮的眼睛。 他就這樣繼續在我每天生活中出現,如果這樣,他是否離去其實也不那麼重要了。以前我們常就宇宙的本質做沒有結論的爭執:他認為宇宙的一切都是偶然的,沒有對與錯、善與惡,他認為宇宙的本質就是無止盡的暴力。我不贊同,我總認為冥冥之中有種神祕的力量,牽引著一切奔向不可知的未來。自L離去,我逐漸接受了L對宇宙的定義。這一切如夢般不真實,我無法證明眼前的世界是真實存在的。或許一切不過是一場幻影,龐雜的世界與看似無盡的時間,不過建立在轉瞬的幻覺。那麼,即使L的形體不再出現於我伸手可及之處,他的意識與存在仍圍繞我的生活,這就構成了他,不是嗎?這麼想的時候,我感覺奇異的平靜,彷彿天地一切便是為了這種平衡而生。我又隱隱感受那神秘的牽引,不可知的未來一直朝我湧來,或許我和他都是對的,無止盡的暴力或許就是這種平衡不可或缺的環節。 走回辦公室的路上,我暗自思索,今年要不要讓同學上台報告。這和同學吸收的狀態,他們本身的質地,與每年不同的課堂氣氛皆有關。有時不同成分組成的班級,不適用同一套教學方法。或許等到期中考後,對他們有更多了解時再說吧!L剛離開的那年,課堂上發生了令人驚訝的事。那年我讓同學分組上台報告,不可否認的,我很好奇傲慢男孩會在台上給我們什麼樣的衝擊。事後證明,我的直覺是正確的,他確實在講台上有出人意料之舉。每一組的題目不同,多數同學選擇詮釋文本或探討其中的同性關係,也有同學選擇以同志文學的角度重新詮釋文本,更多同學借由閱讀同志文學來解析作品寫成的社會背景。偶而有些用功的同學會有令人驚艷的出色報告,多數同學則以他們付出的努力補足了資質的平庸。 至今我仍為日期的巧合而低迴不已,L在音樂家逝世那天離開,七月一日,克里特島明媚的陽光。隔天七月二日,是我的生日,諸多文豪的忌日:L和我共同喜愛的納博可夫、海明威,還有我們都沒什麼感覺的盧騷。如果這是L留給我的最後一道線索,在明媚的夏日陽光消逝後,落葉乘著秋風前來提醒我,至今仍未解答的謎題。 7. 傲慢男孩選擇了同志社群中常見的扮裝來討論。那時正值秋冬之際,早晚有點涼,我在襯衫長褲外穿了L留下來的黑色大衣。L沒留給我什麼實質的物品,這件大衣是給洗衣店弄縮水了纔給我的。傲慢男孩一站上講台,說明主題之後便上下打量我,毫不掩飾眼中的不屑。大學校園裡多數學生拿他們寶貴的青春呆坐在教室裡,用以交換學分和一紙文憑;少數學生真正努力並且得到啟蒙;極少數的學生如傲慢男孩,選課時不一定是為了學分,而是來下戰帖的。出於某種匱乏與需要,在每日重複的生活中麻木無感,只能轉身以最決絕的姿態反擊,靠著憤怒的琴音與毫不掩飾的輕挑來感覺自我,定義自我。 「我的觀念很開放,也很能接受gay and lesbian,」停頓了一下,勇敢的繼續,「老師,你為什麼要挑戰所有男人?」 瘦小女孩原來是他的女朋友,這段話可能根本不在他們討論報告時的範圍。她眼中的驚慌與錯愕便說明了,傲慢男孩的即興演出並未事先告知她。 「我?請問你為什麼會覺得,」給了他一個微笑,「我挑戰所有男人?」班上已開始騷動不安,打瞌睡與做地下工作的同學都坐直了身子,聚精會神等待下一步棋。 「男人跟男人,或者女人跟女人,這都沒什麼,但是你為什麼要把自己頭髮剪那麼短,還打扮成男人的樣子?如果想當男人,大可以去變性,」男孩呼吸逐漸急促,刻意擺在臉上的笑容本是為了緩和不友善,現在卻顯得極不自然。「妳們這些T穿成這樣只是不倫不類,到底還只是個女人。」 「誰說只有男人可以剪短髮?至於服裝,」班上一個女同學不滿的表示,「多的是這樣穿的女人!」 「或許是我太沙文,但我就是受不了穿裙子化妝的gay,或是沒事把自己搞的很man的T。他們根本不認同自己的性別!」 班上嘈雜的耳語四起,外文系男生本來就少,選同性戀文學的又常以女生居多,教室裡的男生多不想加入混戰,除了幾個公開而且明顯的男同志發出不以為然的嘖嘖聲,同學們開始小小的騷動。 「我不是T,我認同自己的性別。但是我不贊同你的說法,T也認同自己的性別,只是你剛提的例子不符合你所定義的狹義性別,不代表他們不認同自我。」我覺得這時候該出言處理了,「既然這堂課是同志文學,扮裝又是同志社群裡很重要的現象,我想我們有必要好好談一下。」 「你是女同性戀嗎?不然妳憑什麼開這堂課?」傲慢男孩執拗的問,似乎是不顧一切後果了。 「我關起門跟男人還是女人睡與課程沒有關係,所以不需要浪費寶貴的課堂時間討論,但是我憑什麼開這堂課?這是我學術的專長,所以或許有些人會認為我可以在這堂課與各位切磋琢磨。」 我想起L喝到微醺時總會說我是天使,因為天使是沒有性別的。而我總愛回他,「別只是因為我不跟男學生和女學生睡就說我是天使,我不碰學生只是因為怕麻煩!你知道我最怕麻煩了。我不像你總有挑戰麻煩的『美德』。」 「不,我是說真的。你是個會吸故事的女人,上天賦予你與眾不同的吸引力,會引誘大家對你說出心底的秘密。我也曾經被妳這樣吸引過,你以為我在誰面前都這樣坦白啊?你是一個真正不被性別束縛的天使。」 思緒被拉回教室,我彷彿看到L在窗外賊賊的對我微笑,像是被逮到做壞事的神情。是他的大衣惹禍,還是那年削的奇短的頭髮引來傲慢男孩的敵意?在L離去前,我那頭俐落的短髮陪我和他跑遍台北的gay bar和T bar,我們靜靜的喝酒,談論音樂與文學,在偶而的慢歌中跳舞,沒有任何挑逗的意涵,只是靜靜相擁起舞。微弱的燈光下我的短髮與天生的平胸,讓有些人誤以為我是男人,而省去了L拒絕搭訕的麻煩。在微雨的台北夜晚,我們只想靜靜的喝酒跳舞。他從不缺年輕男友,我則不時和男友或者女友在家中煮一桌菜,請L與他的新愛人,通常是學生來晚餐。如果L聽到傲慢男孩將我定義為stone butch,他大概會笑到流眼淚吧。 那堂課後來引起班上兩派激烈的爭執,L若知道了肯定會笑我。學期都過了大半,我真是個差勁的老師,班上竟還有同學對性別抱著中世紀的想法。我不喜歡在課堂上給一個明確的標準答案,心中理想的教學該是像我大學時期遇到的啟蒙老師們那樣,引領學生獨立思考,而不是給標準答案。天生愛冒險的性格讓我樂於接受學生挑戰,如果這樣可以刺激他們思考,有何不可?不過後來我知道,傲慢男孩選這門課本來是為了L,他近乎偏執的愛戀陽剛之美,他恨女人但可以忍受跟溫順乖巧的女孩兒在一起,他對男人的愛不是出於無視性別的藩籬,而是因為他只愛戀最優秀的,至於理當表現從屬的溫柔的女性,僭越其本分,便是不可原諒的了。不知道如果是L上課,男孩會準備什麼樣的報告迎接他? 8. 從教學方式便可一窺老師的性格。我個性總是彆扭,對於想要的從來不肯直接說,我在每一句話裡設下一座座隱喻的階梯,等待聽者踏進去,彎進幽微的內裡。然後我還是不說,執拗的等待那些不需要說明,就可以看見每一座階梯的人。但這又代表什麼?我鋪下成千上萬的字謎,靜靜旁觀。但我從來都不靜,我是如此憤世嫉俗,恨這如同歌劇魅影中那樣精巧的機關沒人破解,我是找不到伊底帕斯的獅身人面像。這麼矛盾,如果鋪下的謎題,只是為了考驗周圍人群的耐性,我當是那個最先失去耐性的人。我只是太過孩子氣,可能是過分退化的緣故,或者是從未進化的結果。還以為拆包裝紙的過程,是收到禮物最快樂的時候。 這一切都有跡可循,我愛郊遊前的準備行李,當踏上旅程那一步,便是開始接近歸途,不是嗎?自相識那一刻,便一步步走向離開。對於完美,至多只能期待一瞬間。絕對不是什麼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而是完美降臨的前一刻,仰頭望向完美那一剎那,就是完美了。哪個小說家用了這個意象:坐在離開巴黎的火車上,回頭看著逐漸變小、逐漸遠離的巴黎……。記得和L出遊,我坐在他後方,轉頭望向島嶼南方美麗的草原景致,一望無際的美,逐漸縮小、模糊。明白若從L左肩向前望去,將看見越來越大、越來越接近的美麗未來,但我卻耽溺於回頭的美麗草原,難以自拔。 對於那些指控我過分耽美的言詞,很難否認,只是客觀來說,我所耽溺的,難道只是美的本質嗎?我是站在櫥窗前的孩子,伸手指向哪種顏色的糖果?顏色從來就不是重點,「選擇」的動作當然也不是,我的問題在於:不管最初的認知為何,我缺乏善變的美德。如果是L便會明白,我不是自戀或是自我耽溺,只是待在親手佈置的歌劇院裡;被捆縛在無數座階梯形成的迷宮裡;被遺忘在沒有解答的謎題之前,我還沒能夠親楚看見其他人。 那麼其實我從來就不只是那座獅身人面像,不只是魅影,不只是技藝卓越的工匠。我是伊底帕斯,找不到我的獅身人面像;我是歌劇院,捆縛著另一個自我;我是謎題的字句本身,同時也是出題者,受測試者。我在沒有人的迷宮裡,兀自等待。我親手建造這座複雜的迷宮,然後將自己置於中心。哪一個受害者將踏入核心,讓我拯救呢?我是如此大費周章,尋找我的睡美人,只是她必須自己走進來,我才會領著她走出我為她建構的迷宮。 我是如此執拗,不願意說出「我愛你、我需要你」這種直截了當的話語。我唯一會的便是:繼續在迷宮的階梯上頭覆蓋磚瓦,等待誰從俗世的人海中,擁有與其他人不同的眼睛,看見這座我親手為他造的迷宮,並還有勇氣踏進來。那麼,請讓我牽起他的手,拋下這些階梯,拋下機關重重的歌劇院,忘記獅身人面的所有謎語,遠走高飛。 我真想L,希望他能原諒我的孩子氣,我的逞強與任性,我還沒學會怎麼好好說出我想要的。已屆不惑之年,閱讀時要把手臂伸遠遠的,內心卻無時無刻不是困惑的。 可惜我現在沒有機會說了。 9. L離去前一晚,我在他家聽他彈琴。那時剛和女友分手,閒得很。帶了一只古希臘式的花瓶送他,聽他彈音樂家受古希臘文化啟蒙而做的樂章。想像蒙馬特早晨的霧氣,被克里特島的陽光驅散。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前些天逛書店,一個中年男子橫過站在書架前的我,拿了本惠特曼的草葉集對我說,「看過這本嗎?」我抬頭看見他戴眼鏡的笑臉,「這本很棒。」 「噢,看過了。」那男子穿著領口開的比我還低的白襯衫,合身的牛仔褲,十分驚訝我看過惠特曼。也許因為我的身材單薄,看起來比實際年齡小吧。他從惠特曼開始介紹起自己,剛從國外拿了博士回來,正在大學兼課。我告訴他我也在外文系教書,「那倒解釋了你為何看過惠特曼。」其實我覺得他搭訕的方式很老套,婉拒了他喝咖啡的邀約。 L為我斟滿了酒,「嗯,他做了錯誤的選擇。」邊笑邊說「如果是Adrienne Rich 或是Sylvia Plath,比較會打動你吧?!」 我笑著和他乾了杯中琥珀色的酒,那個夜晚似乎趨近永恆。其實想告訴他,能被他了解對我的重要性。也想講些陳腔濫調,要他因為愛而愛,不要因為匱乏或者需要而愛。 其實那都不重要了,我從沒學會彈琴,音響放著Satie的鋼琴曲,五年轉瞬間就過了。以前總以為像L這樣頹廢而且敗德的人,應該被善妒的年輕情人殺死在床上,或者突然不告而別,如瓶中冉冉升起的一縷煙霧。戲劇性的離場,比較符合他的風格。但是現實生活總比小說更讓人措手不及,生命的本質如此難解。那問題的中心確實與景色、L的離去甚或任何人的消失皆無涉。那正是我日夜追尋卻永遠無法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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