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白之衡〈黑夜裡的遊樂園〉
  • 最後修訂日期:
晚上我一個人在河堤上漫步。天氣很好,不怎麼冷,唧唧蟲鳴很清楚,劃過河面的水鳥和飛躍的魚很清楚,天上的星星也很清楚,一度我甚至以為聽到星星的聲音,腦袋從沒這麼清楚過,細數這陣子的生活。    事實上,真的很清楚嗎?我不清楚…我試著放鬆,然後去感受一切,只要接收以及釋放,可是我不知道進來了什麼出去了什麼,那一刻我想不起來我在想些什麼。或者我的腦袋根本是一片混沌,比平日甚至更變本加厲。那是一種清楚的不清楚狀態,混亂卻也不混亂,或兩者皆是,我很明白,卻一點也不明白。    也罷,我根本漠不關心。    倒是什麼時候我開始不自覺加快了腳步?如果散步得是悠閒的散漫的,那我不知道我現在在做著什麼。出發前我純粹想著:我好想出去走走,去河堤。然後我開始加快腳步。手上的啤酒很快就乾了第一罐,喝下的第一口好甘醇甜美,當我打開第二罐時卻已經不想再喝了,不知道是酒的味道變了還是我舌頭出了啥症狀,總之我草草吞下幾口就隨意放置路邊。    本來不預期碰見任何人,都幾點了。活動廣場偌大的座席只有一個女孩在玩弄她的手機,打扮倒也頗亮麗,在深夜卻只更顯的孤伶伶。女孩盯著手機神情專注,完全沒注意到我從腳踏車專用道步行而過。我猜她正打著簡訊給朋友或男友之類的,卻不懂為何得挑在這個時刻一個人坐在河堤邊,她這天可能還沒回家過,發生了什麼沒人知道,無論如何她必然有她的理由,想一個人來河堤邊坐坐,可是她的世界依然被手機與自己括弧起來。有時候世界真的可大可小。    兩台腳踏車忽然從我左肩擦過,那樣無聲無息,我嚇了好一大跳,是兩個全副武裝的騎士,隨後又跟上一男二女,邊騎車邊聊天,然後遠遠離去,消逝在暗裡。是我過度專心或者心不在焉才會毫無察覺?雷達隨時開啟著,搜索著,嗅著,卻也得不時被打斷。比如我在福林橋下空無一人的里民活動廣場隨手翻閱大紀元時報,兩條狗,一黑一白,悄悄然在我眼前閃過,我又再度受到驚嚇,當下的狀態有點是魂不守舍的。這實在有那麼點詭異。    我繼續走。走啊走。    大概是警覺到自己之前竟然不自覺加快腳步,這次我刻意放慢,說也奇怪,心境卻反而不若起步時那般放鬆,並適時關閉某先官能,像條拉緊的橡皮筋,直至此刻,我已經不明白我現在做著這些事是為了什麼?其實起先就不知道,但我倒也毫不在意,現在卻像是被股莫名的力量逼著走一般。我隨時可以掉頭的,但是我選擇不要,心裡有股慾望想看到河堤步道的盡頭。因為這慾望,我有點神經緊繃。    上次是和他在這邊走的,走了一小時多,他喊累,才決定回頭。有沒有走完這段路根本就不重要,從來就不是非走不可的路,走完也不會有什麼改變,可我卻始終記掛著。這次再度上路,某種非走到不能再走的執著油然而生。這樣講不好懂。其實我只是想走而已,我只是想走而已。    一路上幾乎沒再碰著人了,我略微放鬆,後來甚至放肆大聲唱起歌來,I’m a creep, I’m a weirdo, what the hell am I doing here? I don’t belong here…也不曉得怎麼唱起這首歌來了,但當時腦裡迴繞的便是這旋律。搭配當時的情和景,這首Creep簡直是後搖滾版的,而且acoustic。    從外雙溪接到基隆河,所以河會流向大海,我到達終點時面對的將是一片汪洋?但是聽說這河堤步道是接得回來的,所以我會繞一圈回到原點,這我始終存疑。不停繞圈子嗎?這讓我想到徐四金的夏先生,永遠繞著湖走,沒人知道為什麼。河岸周邊,偶爾會見到幾錯沿著堤岸而建的屋子,有木造的也有鐵皮,七零八落。於是我又想到梭羅。突然好想知道住在那些屋子的是什麼樣的人。搞不好根本沒人住。搞不好是排放污水的工廠屁眼,造得溫馨掩人耳目。好一幅後現代破敗浮世繪。    雨農橋,文林橋,捷運天橋…忘記走到哪座橋,蓋住了月亮與星星的光線,只剩幾打路燈可勉強透進。我在底下被一名男子嚇著,又一次,嚇著再嚇著。男子在橋下兩座圓柱之間的石凳作定,暗影籠罩下宛若一尊黑佛陀。我忘記怎麼通過他面前的,也無從注意他是否看到了我。我被他的氣定神閑壓迫著。顯然我是在毫無準備下闖入這個世界的,這其中有種語言,不必說出口的,我無法參透。也許男子根本無家可歸,如果有光看得到,可能他衣衫襤褸,面容憔悴。什麼佛陀什麼的…可是,何以在那一刻我更像個驚弓之鳥?那一刻,我只更加感到當下自身的尷尬與寂寞,更像個無家可歸的人。    我從承德路底下走過。前面,是一大片連綿的球場。空無一人的球場。不知道為什麼,空無一人的球場看起來就是特別的寂寥。想像一顆棒球,狠狠被美津濃木棒擊中,球在空氣中高速迴旋,形成巨大的渦輪氣流,球是該遠遠飛出去的,但是被網子擋了下來,落在草地上,沒有人理,因為沒有野手。其實也沒有打擊者,球根本不可能被敲中的。本來就沒有被敲中的機會,因為連投手也沒有。事實上,一顆球都沒有。想像自己是捕手,是裁判,是教練,是觀眾,游擊手,中外野手,誰都好,但是沒有球。想像自己手假做握棒狀對著空氣揮擊,我想那比什麼都寂寞。    野狗倒是有幾隻。在我路過棒球場時,牠們沿著球場邊線一路奔跑過來,對著我瘋狂吠叫,最後停在網子的另一面,過不來,只能繼續傻傻地叫,我試著不去理會,牠們便繼續奔跑,一壘,二壘…HOME RUN…。我想,無人球場的寂寞,牠們比誰都了解。    足球場。巨大的足球場有兩個還三個。我不知道在這裡足球場居然比棒球場還多,是因為踢足球的人比誰都怕寂寞嗎?白色的球門和網子,在夜色下看起來簡直是全新的,我忍不住又開始想像,兩方人馬積極跑動,卻始終沒有任何一方能攻進球門,那樣子真是寂寞到我心都涼了。有一次也是路過這兒,當時球場就有兩組人較勁著,他們奮力踢著球,對著深夜的空氣吶喊,儘管喊叫聲此起彼落,感覺卻像一出聲的下一秒馬上就被夜晚吞噬掉,某種跌進棉花裡的感覺,像是深夜獨自看著世界盃足球賽,卻為了怕吵到人而把聲音關掉那畫面一般的蒼白。    橄欖球場…這玩意兒我一點都不懂。    這會兒我卻聽到人聲了。籃球場上分成兩個區塊,一邊是零落幾個人在鬥牛,另一邊是努力從中場試著投進大號三分的男孩和端坐機車上靜靜看著的女孩。較多的那一群,即使我遠遠看著只是連串黑色剪影動作的組合,顯然是專注的,而且樂在其中。男孩怎麼投也投不進,只是對著女孩報以苦笑,女孩可不怎麼專心,左顧右盼,她似乎看見了我,又好像假裝沒看見,大概我看起來就是個流浪漢模樣吧。她讓我聯想起在廣場周邊玩著手機的女孩,與當下的氣氛多麼格格不入。    有時候我好奇,是什麼樣的原因讓這些人選在這深夜時分活動著。我想像自己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手裡抱著籃球,氣喘吁吁,在場中不斷奔跑著奔跑著,直至無力。直至無力,是我想像出來最適合當下情境的要件。對我來說,逼使我在深夜裡清醒著只不過是因為睡不著罷了,至於是為了什麼睡不著那原因可多著。這般清醒在漆黑清冷的城市裡是一種集體罪惡,所有無法成眠的人都把自己視為最微小最膽怯最不可視見的個體,集體活動著,卻也互相迴避著。而我必須不停的走,多少有點為了把這種罪惡消耗摩盡,忘記自己還清醒著。我大可不必為自己無謂的走動下個解釋,也許我這樣走就是在尋找一個什麼。男孩女孩已經被這個罪惡隔除了,或者他們的世界把我們隔除了,他們不屬於這裡。鬥牛的人群有種適切感,激起我的忌妒,我也渴望一種適切,一種無法入眠的安份,但我將它更加導向格格不入。    再往前,是一塊比足球場還大的停車場,這裡堆滿了門板、輪胎、引擎、玻璃、鋼筋與鐵片,這些冰冷的零件組成大大小小的方塊,沉默躺在方格子裡,一動也不動,卻不留任何空隙。我想像每台車的駕駛座裡都做著人,一撇眼似乎每台車裡真的都有黑影,車子可能隨時都會發動,車燈與喇叭交相輝映與怒吼,形成夜光奏鳴曲。此時,我莫名的渴望一點突兀荒謬的熱鬧。    然而睜開眼,什麼事也沒發生。成排黯淡無光的車頭燈緊盯著我,一股寒意油然而生,我有些害怕,急著想離開,便加快腳步。停車場中央有一根高高豎起直達天際的…不知何物,像是電桿,像是起重機,緊閉的操作面板和梯架,頂端被黑夜所吞沒。簡直像一座古堡。不遠處的草坪之間,有幾座以鋼條搭起骨架的巨大動物模型,恐龍還是什麼的,可能是孩子們的玩意兒,看起來卻有些可憎,一邊躺著幾具報廢車輛的屍體,堆砌成墳塚。這個城市入夜之後,到處充滿著鬼魅與怪獸。    經過一個木造涼亭,一條被拴緊的無助黑犬,一間門板上描繪出一青一紅兩位神似鬼怪的門神的小廟(並搭配藍紫色的跑馬燈泡,俗艷非凡),一位躺在搖椅上乍似仙逝口中卻念念有詞的老婆婆,我走到三腳渡碼頭。其實只是個小小渡口,十來艘漁船停靠此處。深夜的水面乍似平靜,實坐立難安,不時起伏拍打著船板,閉上眼睛我聽見搖晃半滿水壺的聲響,以及焦躁的鼓聲。    我揀了一條板凳坐下,抽起菸,這才發覺,我好累。    走到現在也將近一小時半了,壓根兒沒想過就此停下來。事實上我腦裡已經沒有走或停或回頭這回事,任由兩條腿使喚。此刻我端坐碼頭邊,卻像是坐在騷亂的船頭,漂浮,然後暈眩,察覺不到地心引力這回事,雙腳失去知覺。迎著微風的碼頭頗為涼快,其實我有點猶豫要不要繼續走下去,當時想著的是就地躺下睡一覺好像也不賴。但我害怕的是當我醒來天色已經亮了,我害怕被人看到,矛盾的是,某程度上我尋找著某種安適,卻又將自己排拒於其之外,我何必害怕呢?我更害怕的是這一切將沒有一個完結,當下偷得的悠閒我為之竊喜,但我知道這一切切真的就是偷來的,我要嘛放下,繼續走,或者回頭,總得有個了結,一秒,一刻鐘,一年,一世紀,總得有個了結。隱遁高士的無為之樂真的只能保有那一下下,終究我不能真的擁有,我還是得回去的。這樣想真可悲,說穿了我只是缺乏勇氣吧,那麼我走了一整晚到底是為了什麼?    據說這裏的漁民專門收留神像,那些被六合彩賭徒砸毀了拋入河中的殘障流浪神明,神像全都供在那小廟裡。我想起這件事,心裡莫名安分些。我想像自己被狠狠傷害著,被貨車輾斷腿,被流浪漢手裡的酒瓶打破頭,被大火燒傷皮髮和雙眼,然後被拋入河裡漂流,某個人把我撈起來,帶回家當寵物。這畫面我忍不住想笑,但也安心了一點。人都需要一點悲慘的自溺,這樣才能活的又高又壯。想進廟裡看一看,可惜廟門緊閉著,心裡也稍有害怕,但經過這些荒唐的想像,我心裡開始愛上這個地方。我暗自決定改天要來看看白天的三腳渡。    還是繼續走下去吧,我捨不得就此回頭,如果就這麼走死了那也算是半強迫半自願上鉤的超脫,我可樂見其成。    前面已經幾乎沒有路燈了,黑漆得很。我再通過一些小停車場,踏上一條被芒草叢與灰色高牆圍起的柏油小路。打從來到台北這幾年,好久沒有在夜裡獨自走在無燈的路上了,沒有燈,換句話說沒有指引,但是路還是只有一條,簡直充滿著象徵性。左手邊牆上凌亂的塗鴉,我完全看不懂。右手邊一塊波浪鐵皮立起,蓋住路肩的缺口,上面有四個斗大潦草的噴漆字:請勿入內。我探頭看,只有大片草叢,看不見後面到底是什麼。我發覺我還是無法掩蓋心裡的蠢蠢不安,鄉野怪談很多,但我從來沒害怕過,我喜愛那些故事,那絆倒夜歸路人的竹子,躲在你背後喊你名字,趁你回頭取你性命的鬼怪,在樹叢中擺盪的長髮白衣女鬼,我從沒怕過這些,這些跟我一起長大的故事。引起我不安的,是橫跨我頭頂的大橋,呼嘯來往的貨櫃車,高絕的牆,種種一切在我心裡組合成畸形的巨獸。我無法想像這充滿俗麗繁華的都市,竟帶給我這樣龐大的壓迫感,尤其在夜裡一切都現形了。    我看見前方的長凳上,停靠一台腳踏車,呆坐一個人,遠遠看去只有一團黑影,我以為是個上了年紀的婦人,為何會這樣想我也不懂。我就這麼走過去,他卻絲毫沒有動作,沒有抬頭,沒有呼吸。光影的錯位,我還是無法辨識他的性別的年紀,恰巧燈光卻打在他的鞋子上,那是一雙耐吉復古球鞋,紅黑白,喬登系列,我見過我朋友穿過的。深夜不歸躲在黑暗角落的人(或者又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與一雙好鞋。果然什麼都現形了。我最害怕也最忌妒的適切狠狠壓迫著我。白天,這個人也許是你我眼中最落魄最卑微的人物,但在此處他卻與週遭融合的恰如其分,他屬於這一切,他不需要床,不需要熱豆漿,而我是自慚形穢的外來者,想找一份自在,與黑夜偷情,只發現自我機能失調。    河的對岸是小型摩天輪。我這才發現,我已經走到圓山兒童樂園旁邊了。我站在橋下,到處是坑坑疤疤,灌不完整的水泥牆,外露的鋼筋鐵條,混濁的水池,滿地塵土泥沙,這一切被工地用燈照的好清楚。前面沒路了,一塊立牌標明著施工中,四條野狗發狠盯著我,擋住我的去向。沒路了,心裡有些難過。    過去只會從橋上路過此地,恐怕從來不會發現下面是如此醜陋,襯托著摩天輪的悲涼。這僅屬於兒童樂園的一個角落,卻必須與破敗的工地擺在一起,人們在打下地樁的同時拍賣天真與歡笑,而歡笑早已逐漸散去,印象中,我很少看到摩天輪轉起來。我不知道橋下的這副光景維持有多久,搞不好從我來台北起就是這樣了。我無法再往前走了,心裡好無奈。城市的夜光灑在摩天輪上,透的雪白,好亮好亮。    該回家了。我沒得選擇。有時候是這樣,要走什麼路,你自己選,但不管選了什麼路,終點只有一個,走到盡頭也好,繞回原點也好,那只是一個選擇。路是可能白走的,但每一次的開始能做的選擇只有一個。最糟糕的是這個選擇與沒有選擇的結果是一樣的,你必須回頭走。路是人走出來的,要走什麼路你來選,但有時候路會逼你回頭。並不是無路可走,而是你真的就必須回頭。希望我這麼說,你能懂。    回家的路上,我碰上一些人。一個老太太,看了我一眼就別開頭去了。一個中年男子,在河堤邊的某一處花園來回踱步著,然後坐下,思考著什麼。幾個年輕人,圍坐在籃球場邊吃吃喝喝,打牌。在足球場邊卿卿我我的情侶。在大型停車場騎著機車來回穿梭的一對警察。躺在吊床上乘涼的老伯。我試著發出一些腳步聲,唱著歌或吹著口哨,根本沒人別過頭來看我,沒人注意到我,他們自顧自的思考或玩樂。或許天塌下來也沒人在意吧。    根本沒人會在意,沒人會在意。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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