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江威儀〈生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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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做一個夢。 夢中視線模糊不清,暗暗地,罩著一層黑影。有時候,我總是看見,彷彿有個孩子在角落裡低低地哭泣。我走近,想抱抱他,告訴他:『別怕,有我在這呢。』卻猛然發現那個孩子是我。 走近一看,卻發現那個孩子是我。 第一次觸見死亡,是在外婆的喪禮。外婆家在高雄,爸爸的故鄉在六龜,小時候,過年或清明掃墓時,一家人總是借宿在外婆家,去拜訪好多親戚。住家附近有個公園,下了樓打開公寓大門,左轉,便能直奔公園玩耍了。我記得在很小的時候,那兒有一個木板子秋千。秋千下頭是泥巴地。有一次下雨姊姊拗不過我,硬是被我拉去玩了一次,結果雨下得太大啦,泥巴成了泥濘。摔了一跤,換我成了泥人。哈哈哈哈,我再也沒在那裡玩過秋千。隔年秋千換成石頭砌的溜滑梯了。再隔年,連滑梯也消失了。後來我也記不得了。 我的童年大事年表,約略是公園內遊樂設施的興建紀錄吧。日子一天天地過。 而公園內無論何時都有張桌子,儘管背景不停變換,它好像就是一直在那兒。有一群人總是圍在那裡,外婆愛打四色牌。一疊用紙捆著的紙牌,我永遠也分不清規則和玩法,可我知道,在找不到外婆的時候往人群那一看,總能見到她。 從沒有和外婆聊過天。外婆做好了飯,『吃吧。』吃。外婆要去市場,於是一群小蘿蔔頭跟在媽媽和外婆身後,似乎是最虔誠的信徒,歡天喜地地排長了隊伍,進行神聖的朝貢。那是一種難以說出口的感情吧!無聲卻實在的陪伴。那時我還不懂。 電視上播放墮胎的影片,是學校的教育宣導。好小好脆弱的寶寶。電視螢幕上看得見起伏的心跳,『噗通。撲通』,彷彿是小小生命的努力歌唱。我不知道那影片是怎麼拍的,閃著銀光的鑷子看來冰冷。……一團模糊的血與肉。那一年我唸國中。 原來我也差點是這樣。突然覺醒的痛,開始能用所學字彙描述的遺棄感,遲來的蔓延。 小時候,父親外出工作,下午時我和姊姊會窩在床邊,圍著媽媽聽很多故事。故事書,媽媽的歷史……。 『本來是沒有妳的,妳阿爸想要男孩。』突然談到我。 『是恁阿嬤知道後打電話來阻擋的,說千萬不能拿掉……』 『要是當時沒讓恁阿嬤知道,就沒有妳啦。』似乎開啟了某種回憶,一直說著。 我只是赤裸裸地,毫無防備地,接受。小小的心靈,有一瞬間覺得自己是局外人。好像離媽媽和姊姊的圈圈很遠。好像不是她們的小孩和妹妹。『來,』後來姊姊還是找我一起玩丟枕頭、拼圖……,我們還是一起的。 來不及反應,來不及感受。 『哈哈哈!嗚──嗚──』 『妳看妳的背後──哈哈哈……』被一群男孩關在地下室,地下室森冷,欄外的陽光燦爛。小小的手伸出縫隙,反手開了門。後來,一群男生在罰站。據說,他們是喜歡我才跟我玩。他們不壞。 一身惡寒。即使在八月半的燠熱。 外婆過世前,身體上受了很多苦。摔跤,車禍。在公園看別人打牌不慎跌跤,摔跤後的外婆出門都會推著娃娃車,支撐著身體,散步,回家。有一次推娃娃車過馬路時被機車騎士撞到,連車帶人嗎?拖行了一段路,外婆是在自家門外的樓梯間被發現的。我不知道她如何撐起滿身傷痕……回家的……。 記不得外婆哪一天走的。舅打電話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媽媽呢,恁阿嬤過身了……不在阿,我卡手機,好──』啪,電話掛斷了。 連再見都來不及說。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麼辦。我不知道電視上說的天堂和阿鼻地獄在哪裡,外婆會去哪裡。想了好久,門鈴響了,媽媽的臉上全是淚。母親先下高雄了。那時我才國小。 等在台北的爸爸和我們回去,已是幾天之後了。就在那兒吧,仍是熟悉的公園,一旁臨時搭起的帆布棚。廳內掛起一張外婆的相片,笑著,看來好年輕。一頭燙捲的短髮,彎彎的眉毛是電紋的,瘦削的臉龐……是我熟悉的阿嬤,像我看慣了的母親。或者,是母親像阿嬤。 後來媽媽說,她趕到時,師父正要釘上外婆的棺材釘,還來得及見最後一面,『好佳在有趕到。』我想那是冥冥之中,外婆靈魂的召喚吧。高中時唸到袁枚<祭妹文>:「四肢猶溫,一目未瞑,蓋猶忍死以待余。」忍著身魂的分離,而等待著你……,讀得心生不忍。外婆是在睡夢中死去的,聽說,走得安詳。 阿嬤是火葬的。記憶裡的靈異節目,聽說死去的人在火化時,因為受不了高溫,軀體會猛然坐起……。外婆也許也掙扎過吧,但在透著薄光的青瓷甕裡,終究安然地沉寂了。去過一次靈骨塔,一格一格的,照片上的人兒全笑著,看得令人害怕。一直以為死亡是黑暗的,只要閉上眼,縮著脖子等待天亮來臨就好;擺放骨灰罈的房間裡燈打得好亮,我卻一樣無法直視。 結束了。臨時搭建的帆布棚還沒拆,公園多了新式塑膠溜滑梯了。和姊姊還有表弟一人買了一杯飲料,加了蜜的茶甜人,一邊喝,一邊追逐。我看見母親蹲在火盆前,很安靜,火還沒熄,襯著黑夜,最後一次的紙錢燒著。那時,我不懂。只是看著事情一件件地來,一件件地過。 外婆過世後的兩年,我沒有看過母親穿紅衣裳。偶爾聽見街巷間傳來孝女哭喪的哀戚,如同那天,我看見媽媽偷偷掉眼淚。 『哭什麼!』、『跟恁阿母一個樣……』偶爾有父親不屑的抱怨、爭吵時衝口而出的惡言。我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口出惡言到如此地步?對生者,對一個死去的人…… 父母時常發生爭執。門外吵架,母親被打,一群小孩在房裡哭。 『哭什麼!』換我們挨了巴掌。 我在沉睡的時候明白,在覺醒的時候明白。彷彿從我有記憶以來,就是這樣了。我有一個不快樂的家庭。 隱約的;透徹的。卻都只是眼睜睜的,無能為力。 外婆做的肉燥飯最好吃了。外婆和母親一起打掃廚房的身影,空氣中有白博士清潔劑的味道,牆上的瓷磚好亮好白。還有我和姊姊爬上窗台,晾著外婆洗好的床單。還有,外婆努力努力地留我了,縱使我沒有記憶……,可我確實存在了。母親陸陸續續又拿掉幾次小孩。我知道的,在我之後。只是我終究是留下了。父親的決絕;母親的無力感……。可妳要我。要我這個連面都沒見過、直到妳走了之前也不曾為妳做過什麼的孫女,阿嬤。 那時候,對於外婆的挽留、父親的殘忍,我不懂愛,也不知道疼痛。我還太小,那時候。連悲傷也不懂得……。直到撞見了生命的消逝,我才心慌地懊悔,太匆匆。 我的童年,似乎是被壓抑和忽略的。看著做,看著說。沒有人告訴我怎麼辦、為什麼。有好多不懂,卻被強迫著接受和成長。默默地接受遲來的痛。雖然,也還是有笑聲的,但說不上快樂,。 我很想找到一些父親的好,只是,卻總兜進了死胡同。像樓與樓間的防火巷,即使堆滿雜物擁擠,卻益發清冷地透不進一點光。然後,彷彿又看見那個小孩。 我還在找。找一些好,帶著我的勇敢與堅強。也許那孩子也在等我找到他,等了好久。 『別怕,還有我呢。』予他一個擁抱,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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