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許喬凱〈曇花〉
- 最後修訂日期:
男孩走上階梯,抬頭望著斜前方的建築,一棟暗灰色的樓房,大門右半邊的窗透出亮晃晃的白光,往上一層樓也是如此。而往左邊看去,樓上那一排窗子都是漆黑一片,樓下,大門左邊,一排窗子也是黑黑的,只有在盡頭,那一兩扇窗才有顏色。男孩看著那有顏色的窗,遲疑了一下,停在原地,幾秒鐘後,他又往前,走進了建築物裡頭。
右手邊是教室,日光燈嗡嗡的聲音底下,只有一個人安靜地低頭吃著便當。男孩往左邊走,經過一道走廊,走廊盡頭,一扇象牙白的木製門,上頭的漆剝落了一小塊,露出淺淺的褐色。男孩伸手,本想握住門上的喇叭鎖,轉動,往前推開門,但當手指碰到那銀色的金屬時,他停住了,接著把手縮回來,緊握,輕輕地在門上敲了兩下。
還沒聽到裡頭的回應,他就把門打開走進去。
這是一間辦公室,進門的地方擺了一張電腦桌,上頭有電腦和印表機,辦公室中間是由一張辦公桌,一張木製小桌,一個長方形置物矮櫃,還有另一個電腦桌組成的形體。一個女子正站在這形體之前,一條電話線從這形體伸了出來,蜷曲往上,接到一個話筒,那話筒在女子的左手裡,一串琥珀色的念珠垂在手腕上。那女子頭微低,一條細紋眉毛下的眼睛瞇瞇的,似乎要闔了起來。一面聽著電話,那彎曲的睫毛就一跳一跳的,她的嘴唇反而是沒有什麼動靜,緊緊地閉在那有點兒蒼白的臉孔上。
女子穿著淡紫色高領針織衫,藍色有點泛白的七分牛仔褲,露出了腳踝,腳上穿著白色尖頭平底鞋。那淡紫色的上身微向前傾,藍色的雙腿一隻直挺挺的,另一隻膝蓋彎曲,抬起腳跟。她身後的牆是一面櫃子,透明的玻璃裡頭滿是論文期刊。
男孩走了進來,她沒有看他,繼續聽電話。他看了看電腦,看了看木頭小桌,又看著玻璃裡頭的論文,心裡有兩種念頭。
「還是走了吧,姊好像在忙。」「等一下看看好了,或許…」
他在「或許」後頭,沒有繼續想下去,馬上又回到的第一個念頭裡。這時姊姊放下話筒,看了看他。
「你來啦。」姊姊說道,帶著一點點微笑。
「嗯。」他說道,很小聲,幾乎聽不見。
姊姊沒有說什麼,她向旁邊走了一步,來到她的電腦前,動了動滑鼠,好像在看什麼資料。
他拉開門口電腦桌前的椅子,把肩上的側肩背包放下,開了桌上的電腦,嗡嗡的聲音響著。他坐下來,面對著電腦螢幕,此時辦公室一片安靜,只有那嗡嗡的響聲,還有背後姊姊那頭手指按滑鼠的喀喀聲。
這時電話聲響起,姊姊接了電話。
「柔啊,好久不見!嗯,對啊……唉,還要加班啊。嗯……呵呵,耶誕快樂啊!是啊,一樣啊,耶誕夜能去哪裡,不是在這裡加班,不然就回家哩。……唉,謝謝你啦,能打電話來已經不錯了,耶誕禮物?少來了,我幾百年沒收過耶誕禮物了,連耶誕卡都沒有。……喔,沒關係啦,反正我自己也不送人家的。……嗯嗯,好,掰掰,耶誕快樂啊。」
姊姊掛上電話,他回頭看著她。姊姊站著,望著前方牆上的鐘。
「快七點了啊…」姊姊口中唸道,接著轉頭看他。「你吃飯了嗎?」姊姊問。
「我吃了。」他說道,「你還沒吃吧?」他問。
「對啊。」姊姊說,那兩道眉毛彎了一下。
「那你還不趕快吃飯。」他說,接著站了起來。
「我知道我知道,七點以前要吃晚餐,不然對身體不好。」姊姊說。
「知道就好。」他說,站在木製小桌旁,看著姊姊。
「可是吃什麼好呢?」姊姊左手摸著下巴說道。
「沒有什麼想吃的嗎?」他問。
「不知道。」姊姊說,那兩條眉毛向內側彎了進去,她的眼珠子轉了一下,又看著牆上的鐘。
「七點了啊…要吃什麼呢…」姊姊口中唸著,她的手放了下來,眼睛眨了兩下。
「鬆餅好了,鬆餅不錯。」他說。
「鬆餅不錯。」姊姊說著,語氣好像一台錄音機,重覆把他的話說一遍。
「嗯,鬆餅不錯。」他又說。
「好吧,那你去幫我買。」姊姊說道。
「好啊。」他回答。
接著姊姊拿出了她的皮包,從裡頭掏出四個銅板。
「四十塊應該夠了吧。」姊姊說道。
「沒關係,不夠我幫你出。」他說,伸手接過姊姊的銅板。
「不要買超過四十的。」姊姊說。
「喔。」他說道,把四十元錢幣握在手中,轉身離開,走出辦公室。
他走出灰色樓房,四枚硬幣在掌心裡頭,把玩了一下,伸手進入褲子口袋,那口袋裡有十元的五元的硬幣好幾個,他放開手,那四枚硬幣掉進口袋裡,他用手在口袋裡攪呀攪的,四個硬幣就和原先在口袋裡的混在一起了。
他又從口袋裡頭拿出四個銅板,握在手上,接著一路走到學校綜合大樓的地下室去買鬆餅。
買完姊姊的晚餐後,他回到灰色樓房,進了走廊,見到辦公室門半開著,他來到門口,推開門走進去。
姊姊有客人,她正在跟一個大約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說話。姊姊看了他一下,繼續跟客人說著話,他來到木製桌邊,把買來的鬆餅放在桌上,看了姊姊一眼,接著慢慢走出去。
他來到樓房外的空地,空地旁有護欄,靠在護欄邊,望著前方,快要完工的教學大樓仍是燈火通明,裡頭傳來各種聲音,工人說話的聲音,敲打釘子的聲音,木板拖過地面磨擦的聲音。他想起曾經進去過那裏頭,那是秋天的時候。
十月初的一個下午,他來到姊姊工作的地方,姊姊正好走了出來,手上拿著捲尺,還有一張紙,紙上畫了像房屋平面圖的東西。
姊姊見到他,停了下來。
「你要找我啊?什麼事?」姊姊問道。
「呃…其實也沒什麼事。」他說,看了旁邊一下,轉頭回來,「你要出去啊?」他問。
「嗯。」姊姊點頭,看著他,睫毛輕輕動了一兩下,他又把頭轉到別的地方去。
「對了,你想不想去看看以後的新教室?」姊姊忽然問道。
「新教室?」他轉回來看著姊姊。
「我現在要去新大樓量一下以後新的教室,你想不想去?」姊姊問。
「好啊。」他說。
「走吧。」姊姊說道,然後往前走去,走得很快,他跟在姊姊後頭,到出了樓房才跟上她。
「你待會沒課吧?」姊姊回頭問道。
「沒有。」他回答。
「我想也是。」姊姊說,她繼續快步往前走。
兩人進入教學大樓,來到新教室所在的樓層。那教室很大,地板還沒鋪地磚,地上滿是灰塵和泥巴,還有雜七雜八的塑膠管以及空紙盒,牆角有一個大水桶,裡頭裝滿了水,水看起來很髒。
「有股臭味對不對?」姊姊問他。
「嗯,是有點臭。」他說。
「我在想一定是那些工人在這裡大小便。」姊姊說道。
「嗯,沒錯。」他說。
「嗯。」姊姊看著他,點了一下頭,閉著嘴唇,結果忽然噗哧地笑了一聲,肩膀顫動了一下,她笑完後馬上恢復到那有點嚴肅但嘴角露著淡淡笑意的表情。
「來吧。」姊姊說道,接著兩人開始丈量起教室的長寬,門的寬度,窗戶的寬度,窗戶之間的距離等等。
約莫一小時後,教室的丈量完畢,姊姊和他離開教室。他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忽然停住腳步,看著四週。
「還不想走啊?」姊姊回頭問他。
「難得可以上來。」他說著。
「我就知道。」姊姊笑了一下。接著帶他四處看看,將來的辦公室,將來的研究室,將來的資料室。
「帶你去看一個地方。」從資料室走出來後,姊姊對他說道,接著她往走廊盡頭走去,經過了轉角,進入大樓另一邊,另一個走道,兩邊是老師的研究室,又到了盡頭,轉進其中一個房間。
他跟著姊姊進去。這間研究室位在最西邊,除了面向走廊的門之外,還有一扇大大的門,門外有一個三角形的陽台。兩人走到陽台上,望著下方學校的操場,右手邊的小溪,左手邊的小丘,前方不遠處的道路,道路之外城市的建築,建築之外遠方的山,山後傍晚的彩霞,彩霞之上即將隱沒的夕陽。
「很棒吧。」姊姊說。
「嗯。」他點點頭。
他看著姊姊,姊姊留著一頭長髮,那頭髮在肩膀旁捲曲著,高高的額頭上有一抹淡淡的金光,她瞇著眼,看著西邊的太陽漸漸沉入雲層之後。
「好久沒看夕陽了。」姊姊說道,「你還記得以前小時候,我們一起去海邊看夕陽的事吧。」
「是你第一次約會那次嗎?」他問。
「對啊,第一次談戀愛,結果那天放學,要出去約會的時候,你跑來找我,大概又被欺負了吧,沒辦法,只好跟我男朋友說抱歉,陪你去海邊散散心。」姊姊說道。
「真不好意思,打擾你約會。」他說。
「這也不能怪你,誰叫你就我這一個姊姊,那時候爸媽又忙,我不照顧你誰照顧你。」姊姊說,側著頭看他,高樓有風,她捲捲的頭髮有幾絲繞過下巴,覆在脖子上。
「而且現在說這個已經太晚了,」姊姊嘴角動了動,「我的青春哪,已經回不來啦。」說完自己笑了一下。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姊姊。姊姊用手撥了撥脖子上的頭髮,又望著遠方。
「你為什麼要來這間學校呢?」姊姊問道,「不是也有考上國立的嗎?為什麼要念私立的?」
「我想待在這裡。」他說。
「很貴耶,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這幾年經濟不好,真不曉得爸媽怎麼會答應讓你來念的。」姊姊說。
「我說姊姊在這裡。」他說。
她轉頭看著他。
「真的嗎?」她問。
「嗯。」他點點頭。
「笨蛋。」姊姊說道,眉頭皺了一下,她又回頭看著遠方,「我才不想現在還要照顧你。」她嘴角動了動。
「不用擔心,我現在已經長大了。」他說,看著姊姊。
「呵,才怪。」姊姊說道,轉頭看了他一眼,嘴角又動了一下,「你一點都長不大。」
他背靠在水泥護欄上,面向著灰色樓房,看著左邊盡頭的窗,窗裡,客人已經走了,姊姊正坐在電腦前,她咬了一口鬆餅,放在旁邊,右手按著滑鼠,眼睛盯著螢幕看。
「又來了,都不先吃完再工作。」他嘴裡唸道,接著挺起身子想要往前走向樓房,但背一離開護欄,他停住,看著窗,遲疑了一下,又往回靠上去。
他繼續望著窗子,從這裡看姊姊。姊姊的頭髮更長了,秋天的時候,長到肩胛骨的地方,現在大概到了腰上面一點,背的中間,然後那捲捲的頭髮也燙直了,從頭頂一路滑下來,有的在耳朵旁分岔了,沒入耳垂下,有的在脖子旁溜了出去,流入肩膀上,甚至還有更努力邁進的,來到了胸前,但大部分仍然直直落下,在抬起的上臂下方露出一點蹤跡,其餘通通消失在紫色的衣服背後。
忽然姊姊站了起來,往旁邊移去,他看不到她,離開護欄,往左手邊走了幾步,來到窗子外頭,姊姊又出現在他眼前,她正在講電話。
他站在窗外,看著姊姊,視線從她的頭頂開始,順著頭髮慢慢地往下,頸背後稍微凹進去了一點,再來到背上又稍稍鼓起了一些,他又往上,看著她的右半邊側臉,臉頰還是那樣靜靜的蒼白,淡紅色的嘴唇動著,他往下,脖子,右邊肩膀,下垂的右上臂,上臂前緩緩鼓起的胸部曲線,那曲線微微地舒張,收縮,舒張,收縮,再往下,是彎曲的右手肘,順著手肘,是放在桌面的右手,他看不到右手,因為被公文夾檔住了,回到手肘,往下,腰部,再來是牛仔褲上那條黑色的皮帶,他看的到皮帶下方牛仔褲的大腿部分,但是臀部的地方被電腦桌前椅子的靠背遮住了,大腿之下也見不到,窗戶沒有那麼大。
他在窗外看著姊姊的身體,覺得想這樣好好地看著她。他希望姊姊一直講電話,一直那樣站著,或許可以再往前靠一點那更好,或許手可以向後移一點那更好。
姊姊並沒有一直講下去,她放下話筒,走回電腦前,坐下,看到鬆餅,拿起來咬了一口,接著繼續用電腦。他轉身離開,走進灰色樓房。
他進辦公室時,姊姊正在看手中的文件,她抬起頭。
「你去哪了?」姊姊問道。
「沒有,在外面散步而已。」他回答。
「真悠閒。」姊姊說。
「你還沒吃完啊?」他指著桌上的鬆餅說道。
「喔。」姊姊看著鬆餅,好像忽然發現它還在似的,「工作就忘了。」姊姊說。
「每次都這樣。」他說。
「好啦,我知道。」姊姊說,又低頭看著文件。
「先吃完吧。」他說道。
姊姊又抬頭,看著鬆餅。
「好吧。」她放下文件,抓起鬆餅來吃。
「真不曉得是誰照顧誰。」他說。
「什麼?」姊姊口中含著食物望著他問道。
「沒事。」他回答,接著坐在門口電腦桌前的椅子上。
一兩分鐘後,姊姊吃完晚餐。她把塑膠袋丟進垃圾桶,轉過身,回到座位,繼續工作,這時他從背後的背包裡拿出一張卡片。
「給你的。」他走到姊姊身旁說道。
姊姊轉頭看他,好像有點愣住,她伸手接過卡片。
「給我的?」姊姊問道,細細的眉毛不知不覺翹了起來。
「嗯。」他回答。
「哇,聖誕卡片耶。」姊姊把卡片拿在眼前,那聲音平平的,而且小小的,又低低的,好像不想讓人知道似的。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姊姊。
「真感動。」姊姊說,低著頭,好像是說給自己聽,她轉過身,面對電腦,在電腦前看著卡片淡藍色的外皮。
他回到位子上,動了動滑鼠,開始上網。
姊姊有沒有打開卡片看內容,他不知道,在那之後他就一直盯著電腦螢幕,姊姊那頭也沒有動靜,完全寧靜幾分鐘後,開始傳來敲鍵盤的聲音。
姊姊又開始工作了。
答答答答的鍵盤聲持續了好一陣子,接著又安靜下來,再來是椅子滾輪咕嚕滑動的聲音,然後沙沙地有紙張翻動的聲音,緊接著撲通,有一團東西掉進垃圾桶塑膠袋的聲音,又是咕嚕咕嚕,然後小小的波,冰箱門被打開的聲音,再來又是輕輕的碰,冰箱門關上,這時候忽然啪的一聲,有什麼東西掉在地上,他轉過頭來。
只見姊姊頭低下,嘴巴微微張開,一雙眼珠子瞪著地上一個透明塑膠盒,還有盒旁幾片蘋果,以及一灘汁液。
「你在幹嘛?」他問道。
「我想吃蘋果啊。」姊姊說道。
「現在不能吃了。」他站起來,走到木桌旁,看著地上的蘋果切片說道。
「是啊。」姊姊說,拖著無奈的語調。
「你去買的嗎?」他問。
「對啊,中午買的,還沒吃完。」姊姊說。
「又是沒吃完的。」他說。
「我冰箱還很多,沒吃完的甜不辣,沒吃完的肉圓。」姊姊說。
「天哪,你該不會打算之後還要吃吧?」他問。
「有什麼不行嗎?」姊姊問。
「這樣不好吧。」他說。
「沒關係,才不會浪費啊。」姊姊說。
他沒有再說下去,姊姊開始清理地上的蘋果,他去拿拖把,沾濕,回到辦公室。
「你還要待多久?」他拖著地板問道,眼睛看著那托把頭。
「還要再一會吧,如果你想回去,可以先回去,不用等我了。」姊姊說道,看著那托把頭前後移動著。
拖把頭忽然停了一下,他沒有說話,接著又繼續拖地。拖完之後,清洗拖把,擺好,回到辦公室。姊姊又坐在電腦前工作,而他也看著螢幕上網。
九點鐘左右,姊姊工作完,兩人一起離開辦公室。走出灰色樓房,前方的新大樓裡還有一點兒聲息,一樓入口處還亮著燈。他和姊姊走下綜合大樓前的階梯,來到操場邊,他回頭望著校園,一種昏黃的朦朧燈光籠罩著,他轉回來,那帶點橙色的黃光從身後擴散,湧進了操場跑道,然後漸漸淡去,稀釋在操場中央的草地上,最後消失在對面跑道。他和姊姊兩人的影子,穿越了跑道旁的欄杆,浮在跑道上,這燈光讓他想起故鄉的漁港邊,那也是他和姊姊一起走過的地方。
那漁港也有這種暗黃帶點橙色的光,也許是不一樣的光,但他覺得差不多,他和姊姊的影子,在燈光下走呀走地,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小學?還是國中?他記不起來。或許跟姊姊走過很多次,也或許只有一兩次而已,有些事情他記得清楚,就像是破壞了姊姊第一次約會的事;有些事情他記得,但只是模糊地記得,時間忘了,發生的原因忘了;而有些事情,他卻是一點都記不得了。
他和姊姊走過操場,走過籃球場和網球場,走出校門,一路上姊姊沒說話,他想著漁港的事情,想著其他的事情。
「姊姊大概也在想事情吧。」當他有時看一下姊姊的時候,心裡想著,姊姊看著前方,好像只有她自己走在這路上,瞇著眼閉著脣,一輛車子經過,她的眼神被牽引了一下,接著馬上又回到前方,彷彿她也是一輛車,車子的燈必須照著前方,一直照著前方。
「你有送那個女生耶誕卡片嗎?」忽然,姊姊問道。
「哪個女生?」他問。
「就是那個啊,你喜歡的那個。」姊姊說。
「沒有。」他說。
「為什麼?」姊姊問。
「為什麼要送?」他問。
「你不是喜歡她嗎?」姊姊問。
「沒有。」他說。
「太懶惰了,你這樣怎麼追的到女生。」姊姊說。
「沒有到那種喜歡,而且,我覺得她不適合我。」他說。
「是嗎?」姊姊問。
「嗯。」他說,「不然你自己說,你覺得她適合我嗎?」
「老實說,她真的不適合你。」姊姊說。
「那你還叫我追她。」他說。
「我以為你很喜歡她啊,只是一點都不積極而已,所以才想幫你。況且,上次我給你她的東西,你還不是收了下來。」姊姊說。
「我一點都不想要。」他說。
「那你還收。」姊姊說。
「因為是你給的。」他說。
「是嗎…」姊姊輕輕地說著,他沒有再多說什麼,校門外的小溪暗暗地流過,那水聲靜靜的,似乎聽不到,他只聽到不遠處馬路上車子的引擎聲,還有那熟悉的滴滴滴滴聲音,那是公車來了。
兩人跑上公車,刷了悠遊卡,姊姊還在喘息,她坐下來,他站在她身邊。
姊姊又不說話了。公車在街道上行進,城市的光影在窗外流過,他注視著姊姊的頭髮,有一串流光從髮面上滑過,經過了一處熱鬧的地方,商家招牌明亮的燈光打在頭髮上,那頭髮似乎冒出了金黃的油,薄薄地裹在頭頂上,不久,公車遠離,那金黃又退去,黑色的頭髮,像黑夜的海水一樣。
一個月以前,他曾經因為那個女生的事情,天天來找姊姊,或者應該說,因為那個女生的關係,天天到姊姊這裡來。有時候,他會跟姊姊說,有時候,他什麼也沒說。姊姊後來會讓他幫她一點忙,送公文,整理書籍,打一些文件,但是大部分的時候,她只是讓他在辦公室裡,就是在那裡而已。
而他通常都很安靜。
窗外的城市繼續流動著,姊姊抬起頭來。
「對了,」姊姊對他說道,「謝謝你送我卡片。」
「不客氣。」他說。
公車在捷運站停下,他和姊姊下了車,遠遠地,姊姊看到捷運站出入口的跑馬燈,列車就要進站了。
「快點。」姊姊說道,接著往前跑。
「不用這麼急,等下一班吧。」他說,姊姊轉身,見到他還在原地慢慢地走,她也停下腳步。
「反正也來不及了。」他走到姊姊身邊說道,這時列車進站,在兩人頭頂上隆隆作響。
「是啊…」姊姊抬頭,朝著那看不到的月台說道。
「走吧。」他往前踏了一步,姊姊把視線拉回他身上,移動身體,跟著他走進了捷運站。
下一輛列車五分鐘之後來到,兩人進了車廂,在無人的位置上坐下。姊姊坐在門邊靠著透明壓克力板的位置,他坐在姊姊隔壁。姊姊坐下後,頭便靠著壓克力板,彷彿很疲倦似的把眼睛閉上。
列車開動,他環顧車廂,對面博愛座坐了一對老夫妻,那老翁頭髮稀稀疏疏,一張臉鼓鼓的,身材有點肥胖,但身子挺的直直的,就像他手上佇著的柺杖一樣。一旁的老太太一頭銀髮,臉有點兒長,雙頰凹陷了下去,她穿著大棉襖,上身有點駝,雙腳合併,雙手放在大腿,一對眼珠子好像一直看著他和姊姊兩人。
老人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位女子,她翹著腿,黑色靴子的鞋跟在空中晃呀晃,一手抱著小腹,一手舉起,手中小冊子也在面前搖晃,她一臉嚴肅,好像仍在某個公司的辦公室裏頭那樣。對面門邊站著兩個男生,都穿著某國中的制服,聊著今天班上某個男生跟某個女生的事,他們旁邊有個同校的女孩子,手中拿著手機,低著頭,大拇指不停地按鍵盤,偶而抬起頭來插一兩句話。
他回來看著姊姊,先是看到她身上穿的咖啡色夾克的領口,接著往上看她的臉,再往上看她的頭髮。他忽然覺得,姊姊的頭髮有那麼一點點亂了,幾根髮絲似乎不按照規矩來,往旁邊分岔,還有幾根翹了起來,另外還有的糾纏在一起。他抬起手,想要去碰姊姊的頭髮,猶豫了一秒鐘後,他的手指來到姊姊的耳朵旁,食指和中指撥了一下耳朵上緣的頭髮,接著再往上把那分岔的頭髮梳了回去,他的手指游移,上翹的頭髮被撫平,結在一起的髮絲解開了,他順著那頭髮輕輕地滑著,滑下了頸背,在肩膀離去。
他看著前方,老太太的眼睛好像還是盯著他看。
姊姊睜開眼。她瞇著眼睛,嘴唇閉著,嘴角微微上揚,好像方才做了什麼好夢,現在還在那夢裡頭微笑著,她動了動身子,肩膀提起,然後放下,眼睛睜大,轉頭看旁邊的他。
「你累了吧。」他說道。
「嗯。」姊姊說,接著輕嘆了一口氣。
「每天這樣工作工作,到底有什麼意義呢?」姊姊問道,然後看著他,「我問你,你現在有什麼特別想要做的事嗎?」
他想了一下。
「還好,沒有什麼特別想做的事,就是把書念好,寫的出論文吧。」他說。
「那談戀愛呢?」姊姊問。
「喔,那個也算的話,那也是想做的事,只是好像很麻煩。」他說。
「煩惱交不到女朋友嗎?」姊姊問。
「我不知道,對於這樣的事情,我是說,不光是追女生,還有對女生的感覺,對感情的看法,反正就覺得…亂亂的。」他說。
「我也說不上來,總覺得你在壓抑什麼。」姊姊說。
「還好,只是覺得好像是很渴望,能夠談戀愛當然是很好,但又不那麼確定,有時候覺得根本不想要,只是習慣了要去渴望而已,變成一種習慣,每天時候到了就會去想需要愛情這種事情,但其實到底真的想不想要,好像也不知道。」他說。
「真好啊,感覺還很年輕的樣子。」姊姊頭稍微上揚,眼珠子看著上方手把的吊環說道,「像我現在都不用煩惱這些了。」
「我現在呀,只希望能夠中個樂透,然後就不用工作。」姊姊說。
「嗯。」他點了一下頭。
列車進站,開門,那對老夫妻下了車,進來一個婦人,帶著兩個小孩,小孩坐在博愛座上,那婦人則在看著小冊子的女子旁坐下。關門,列車啟動。
姊姊看著對面兩個小孩子,一對小女生,都綁了兩個小辮子,一個跪在座位上,兩個手掌貼在窗上玻璃,一下子轉頭看著婦人,一下子看著窗外,一下子又轉身看著車廂內,另一個小女生正經八百地坐在位置上,一動也不動,頂多稍微轉一下頭,可能看著旁邊那女子吧。
「好可愛的小孩子。」姊姊說道。
「嗯。」他說著,眼睛沒看小女生,而是看著姊姊。
「有時候真想生個孩子,但又怕沒時間照顧。」姊姊說。
「嗯。」他說。
「但都三十歲了,結婚也…算了,不知道幾年了,」姊姊看著小女生說道,眉頭皺了一下,「唉。」
「有時候覺得好像沒結婚一樣,還是照樣他忙他的,我忙我的,只是晚上會回到同一個地方而已。」姊姊說。
他沒有說話,轉頭,把視線從姊姊身上移開。
「我也覺得你就像沒結婚那樣,我常常忘記你已經結婚了。」他說道。
「因為你沒來參加我的婚禮。」姊姊說。
他把頭轉的更開,沉默。
「那時候有事情不能來。」兩秒後,他說道。
「騙人。」姊姊還沒等他說完就開口。
他低下了頭,雙手提起,交叉抱在胸前。
「算了,不說這個。」姊姊說道,她的頭又往壓克力板靠上去,他抬頭看姊姊,姊姊側著臉正看著他,嘴角露出一點微笑,彷彿要遮掩著那不小心顯露出的小小怒氣,又像是提起這麼一點可以抱怨的往事而稍稍得意了起來。
他看著姊姊的微笑,想要面容僵硬地瞪著她,但臉部肌肉不知不覺緩和下來,他眼珠子轉了一下,看著她的夾克,然後再轉回去看她的臉,那微笑收了起來,那一點點的笑意就像水汽一樣蒸發掉了,留下平靜的嘴唇,緊閉,沒有起伏。
但姊姊的眼睛卻多了那麼一點溫柔,她有點瞇著眼,好像要控制著眼珠裡溫柔的光,怕放出太多會傷害了他。他把背往後,同時稍稍往姊姊靠過去,肩膀碰到姊姊的夾克。
「姊,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家有一株曇花?」他問道。
「記得。」姊姊說。
「那你記不記得,媽媽說曇花只有晚上才會開,所以我們有一次晚上不睡覺,在院子裡等曇花開?」他問。
「好像有印象。」姊姊說。
「可是好奇怪,我記得我們等著看曇花開,但是卻不記得後來究竟有沒有看到它開,我忘記曇花開的樣子了。」他說,「你呢?你記得嗎?」他問。
「我也忘記了。」姊姊說道。
「你也忘記了。」他說。
「嗯。」姊姊說。
「真可惜。」他說道。
姊姊沒有說話,她的目光浮上了列車的空氣之中,搜尋著一個她好似已經遺忘,卻又黏在腦海裡某個角落的影像。
列車進入長長的隧道,下一站,他就要下車了。
「你姊夫…我先生他出差去南部了,今天晚上不在。」姊姊說道,「你要來我家嗎?」她問。
他望著姊姊,看著她的眼睛。
列車加速,穿過漆黑的隧道。
「你累了,回家早點休息吧。」他對姊姊說道。
「嗯。」姊姊點點頭,對他微笑。
列車進站,減速,停了下來,車門打開,他站起來。
「對了,」在他離開之前,姊姊對他說道,「謝謝你今天晚上來陪我。」
他點點頭,揮了一下手,走出捷運車廂。車門關閉,列車前進,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直到列車的聲音消失在隧道裡頭。
「姊也不記得了啊…」走在路上,他心裡想著。
但是他記得曾經作過一個夢,夢見很小的他和很小的姊姊,兩人坐在家裡院子的那株曇花前,他靠在姊姊身上,摟著姊姊的腰,臉貼著姊姊的胸口,姊姊一隻手撫著他的頭髮,一隻手放在他的背上,他的臉離開姊姊的胸,往上抬了起來,姊姊把她的頭低下,輕輕地用她的嘴唇碰他的嘴唇,他閉上眼睛。
他沒有看到曇花開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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