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說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李昕峰〈三十四號二樓〉
  • 最後修訂日期:
Chapter1 他睜開眼,半模糊的視線和昏暗的光線讓他有些分不清楚身在何處。    不舒服的感覺仍從側腹傳來,頭痛帶來的暈眩感也無可避免的一再重複。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溼的腐味,厚重的棉被壓在身上,讓他有些喘不過氣。靠著的枕頭早已扭曲變形被擠壓在床頭一角,像是在躲避什麼。    他甩了甩頭,右手把棉被掀開,左手往床邊的桌子摸去尋找眼鏡。    三秒之後,近視極深的終於又恢復了大半的視力,好一陣子如此了,剛起床的時候,即使戴上眼鏡也對眼中呈現的世界感到模糊。    已經踏入了冬天,將冷氣與房間的連結切斷之後,這房間也失去在夜晚唯一堪供照明的溫度計,黑夜白天,總得將窗簾拉開之後再能分辨。    他又晃了晃腦袋,伸了個懶腰,將陪伴自己整夜的動物造型抱枕從身邊移開--或者說是大力的丟往地上--,當他做完這個無法理解的動作之後,他感覺清醒多了。    窗外的景色有些昏暗,他拿起擱在床頭邊的手機確認時間。    下午六點零七分。    「下午……」他拿著手機仔細端詳,那刺眼的亮光又讓他感到一陣不適。    「不對,現在好像已經是晚上了。」    他這麼喃喃自語著,又將注意力轉移到衣櫃旁邊仍在運轉的除濕機,橘色的亮點顯示著水量已滿。    好像不管天氣如何都是這樣啊,這房間溼氣永遠都退不開似的……    緩緩坐起身,將仍在地板上的球褲穿起後又把手機放進左側的口袋,這樣的動作循環已經好幾年了,自從他上國中之後。    大學新生的生活並沒有想像中忙碌,他甚至有整整兩天的空堂讓他有充足的時間過著如此墮落又荒廢的日子。日出而息,日落而起,晝夜顛倒讓他的生活環繞在父母的責備之中,起床的時候不是面對空無一人的客廳,就是得聽到熟悉的咆嘯,熟悉的台詞。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    推開門,迎接他的是另一片黑暗。    似乎是所有人都出了門。媽媽可能被朋友約去打麻將;姐姐應該又得跟同學聚餐;爸爸或許是留連在延平北路的酒店,又或者是跑去路邊的攤子跟不認識的路人一邊喝酒一邊抱怨家庭如何破碎。    他早就習慣了,他早就習慣了。    打開浴室的燈,簡單的梳洗過後終於把身上的不適沖走,胡亂從門上拿了條半乾的浴巾開始擦乾身體,肚子傳來的陣陣聲音讓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吃點東西,而顯然家裡並沒有……    他走到客廳打開了燈,那五盞橘紅色的燈光讓他有些厭煩。    「這是晚餐。」    一個小方盒留在桌上,旁邊的小紙條如此寫著。看來是三個人之中的誰曾經在下午回來過,還幫我買了晚餐……真是溫暖啊,他看著客廳的大燈。    家裡的人把他表面上的脾氣摸得很熟,對於這種突然出現在客廳桌上的東西,如果沒有言明是他今天的某一餐,他是連碰也不會碰的。    而他其實也很清楚,那桌子的空間其實是特別留給自己的。    但他就是連碰也不會碰。    把方盒打開裝盤放進微波爐,按下自動再加熱的按鈕。    走到廚房,從冰箱裡拿出前幾天預先買好的飲料。    他回到了客廳,回到當初特別打出去的空間,那裡放著他的電腦。在按下電源的同時,他忽然如釋重負的呵了一口氣……    他知道他的一天開始了。    Chapter2.    「喂,寶貝,我跟你說喔--」    雖然拿著手機,另一隻手的動作卻完美而流暢。才剛進家門,連房間的門都還沒推開,身上的外套毛巾背心什麼的小配件全都換了下來,把包包隨意扔在客廳的椅子上,連個招呼也沒打,她就這麼進了房門。    「那個誰啊,今天上班的時候又在耍心機了耶,我跟你說啊,她在老闆那邊也不知道講了什麼……」    把門推開,關上門,坐在客廳看電視的父親抬了抬頭,卻也沒說任何一句話。這個家沉默的像是座死城,除了弟弟電腦播放的重金屬樂之外,就只剩下姐姐一刻也不停歇的聲音……但即使如此,這個家的顏色仍是如此的灰暗。    下午六點。    母親從房間裡走出來直直走去餐廳,父親還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看著電視,偶爾發出像是刻意營造過的,極為誇張的笑聲。只是互相看了一眼,卻沒有人開口,沒有人開口。過沒多久,廚房裡傳出了抽油煙機發動的聲音。但未曾有人關心今天的晚餐。    靜得可怕。      「然後啊,那個女生就……討厭,又在弄那些莫名奇妙的東西了,你等等喔。」姐姐的房門被推開,卻連半個人影都沒見到又縮了回去。「我媽又在弄一些奇怪的東西了啦,反正就是這樣……臭死了。」       關門。    抽油煙機的聲音又有了畫面,卻無法掩蓋那些傷人的話語。    晚餐……大概又是炒麵吧。把那些從市場買來的東西,隨便切個丁丟進去,打開抽油煙機丟點肉塊,隨便拌炒過之後裝盤,然後就沒有自己的事情了。不是炒麵就是炒飯,開伙,開的永遠都是如此平淡不麻煩不浪費任何一點時間僅僅是填飽肚子用的東西。       過沒多久,抽油煙機的聲音終於停了下來。是上菜的時候了,姐姐這時也從房間裡走出來到廚房幫忙拿些碗筷。上班穿的套裝全都換了下來,一件短窄的小可愛和一件運動長褲,黑色的。    「我要少一點,別多裝了。」    別多裝了。    「怎麼又是我洗碗?妳怎麼不叫弟弟去洗碗?為什麼都是我,我今天上班上課回來都這麼晚了,我很累妳知道嗎?」    晚餐過後,家中的四人各佔據一角。    電腦桌前的不曾抬頭不曾轉頭,他只需要關心螢幕上的事情……只需要關心他在網路世界中的角色就好了;電視機前的不需要多說什麼,永遠都是那麼放肆的笑聲,卻又在其中聽到一絲虛偽,如此不知道重複多久;沒有了抽油煙機,廚房裡卻又傳來碗盤輕碰的聲響。    爭執。    早已經習慣了,同樣的話題,同樣的內容,每過兩三天就會重新上演一次。早已經習慣了。早已經……習慣了。    「煩死了……你去洗碗啦!」    甩門。    電腦桌前的他抬起了頭,沒說一句話,默默走到廚房,打開水龍頭開始洗碗。洗碗之前,他看了一眼被重重甩上的門,什麼也沒說。    「欸,寶貝我跟你說喔……」    依倫,早點睡吧。    「今天啊,我媽又煮那東西給我們吃了……」    依倫,記得早點睡喔。    「嗯,寶貝那我先去睡囉,晚安!」 晚安,依倫。 Chapter3.    他抬起頭看著二樓的窗戶。    良久,像是決定了什麼,毅然的轉身離去……客廳的橘色燈光,電腦桌的檯燈顯得如此刺眼,讓他不敢回到這個家中,讓他不敢回到這個,早已不再溫暖的家中。虛偽的燈光,終究只能堆疊出虛偽的親情罷了。    劇烈的疼痛讓他想起不久之前才喝掉兩瓶紅酒,但比起那些該換掉的燈泡,這種疼痛完全不算什麼。走在社區中庭,他拿出手機叫了台計程車,只是,或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該往哪去,哪裡才是能容得下自己的地方?一杯又一杯紅得像血的液體燒燙了喉嚨,卻燒不回該有的溫度。    市公所附近有間小酒攤。當年,他們還沒結婚的時候兩個人常在下班或者應酬結束之後來到這裡共享兩人時間。小酒攤的老闆頭髮依舊禿著,日本清酒的味道也沒有變,只是這些年,太多事情已經變到讓人認不出來了……甚至連自己長大的南港也是如此,變得讓人認不出來了。    他要了瓶日式清酒。    在交往之前他並不清楚她的父親就是幸福水泥在南港區域的負責人,不清楚那些來來往往的火車上有多少貨物要在糧倉卸貨,不清楚將來自己會被冠上「駙馬」這種諷刺的綽號。一切都是那麼的順利。在他當兵的那段時間,兩人感情不退反增,退伍之後便決定結婚,一年後長女出生,再三年後又生了個兒子。    這似乎是大部分男人所追求的……    家庭,事業,車子,房子,所有的一切他都有了。在結婚之後,岳父開始慢慢將公司的營運轉交給他,所有的一切是那麼順利,直到南港捷運決定動工那天……那天,糧倉走到了盡頭。沒有人想過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沒有人想過這對公司的衝擊會如此嚴重,即使政府給了補助,但楊梅那塊根本無法比上經營數年的南港。    他抽起了黑大衛,頻繁出入林森北路的酒家,房貸車貸,小孩的教育費用,他沒有什麼時間可以浪費,他必須做得更多,他必須維持這個家庭的完整。夜歸的次數變多了,西裝外套上的菸味也濃得洗不乾淨,泡過多少洗潔精都沒有用,甚至他三歲的兒子,也不再願意給他擁抱。    「我討厭把拔身上的味道。」    那年,他的女兒升上小學一年級。       「嘿,我們要收攤了,起來吧。」 當老闆搖醒他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睡在攤子的桌上。他抬起左手想要確認時間,小攤子的燈光讓他難以判斷時間,於是他又拿出了手機隨手按了一下--    凌晨三點。    那天,似乎也是這個時間……    剛結束應酬,回到家裡的時候卻發現客廳的燈還亮著,而他才五歲的兒子一個人摀著肚子坐在電視前,嘴唇被自己的牙齒咬出一個小孔,滲出鮮紅的血痕……    他慌了。        他連續跑了好幾間台北市的知名醫院,但一間又一間,所有的答案都是沒辦法收這個病患。他不知道不收的原因,也不會去思考這些問題,就這麼一間又一間,直到一間剛開沒多久的新醫院承諾可以收留。    然後,是漫長的手術。       「把拔,我肚子好痛……」    這是他兒子醒來之後說的第一句話。 Chapter4.    從那天起,他們的婚姻早就結束了。    當所有的退讓都被解讀成理所當然的時候,那……這段失去意義的婚姻,到底還剩下什麼?    他們從國小便已認識,只是那時候還稱不上熟悉。真正交往是上了高中之後。南港這地方生活的圈子就是這麼的小,想不見面也難,最後她答應了他,而這段感情也一直持續到他當完兵,結婚那天的承諾猶言在耳,如今想起來卻是多麼的諷刺。    超越底限的瘋狂佔有慾讓她選擇退讓,但退讓並不能解決任何事情。    為他,為了這個家,她已經放棄了太多太多的東西……所有的通訊記錄在每個月的結算都會被列印出來像是威嚇一般放在客廳的桌上,即使是和國小同學見個面也一定得等到他有空才能出去,還得讓他接送。是的,有空的是他,而不是她。    --如同被禁錮一般的生活。    但這些讓人煩躁的事情並沒有讓她絕望。她還有兩個小孩,她生活的真正重心。為此,她可以把那些爭執拋諸腦後,她可以一再忍受那些酒醉後的瘋言瘋語,即使她一度必須靠吃藥看醫生解決心理上的問題。    可惜事情永遠不會這麼美滿。    那天早晨,在她工作數十年的早餐店,兩人又起了爭執。對他而言,那些喲喝永遠是不需要理由的,彷彿只要他說出一句:「跟我回家。」她就得無條件服從一樣,而那些言詞上的侮辱也在事情過後便煙消雲散。她很清楚那只是氣話,但她再也無法忍受連工作領域都得被侵犯和管束的這種生活了……    回家之後她一句話也沒對他說,僅僅只是打了通電話給共同出資的早餐店合夥人向她簡略說明了情況,那也是她最後一天在早餐店工作。    她知道三鐵共構的事情衝擊到他的事業,但她不認為有需要在如此困境之下還必須當個莫名奇妙的出氣包。    從那之後她幾乎是徹底被軟禁在家裡,每天能做的事情僅僅是叫小孩起床弄個早餐,等小孩都上學之後便開始打掃家裡,看看電視洗洗衣服,時間差不多了便到市場買菜,下午四五點開火準備作飯。    在這四五年間她一句抱怨也沒說,看似一切都很平順,但實際上,她用藥的量和次數已經越來越重,身體的抗藥性也越來越強,一顆安眠藥已經無法讓她順利入睡--即使他們不再有爭執。    這樣空盪毫無意義的生活一直持續到兩個小孩都上了大學。    起床的時間因為課堂的關係錯開了,家事兩個小孩也自發性的分了去做,即使她不明白為什麼兒子眼神中透出的溫度越來越冷,即使她不明白女兒慢慢把家裡當做一個睡覺的地方,她總認為這是好的,她認為他們長大了,她應該,也或許可以要求一些更多的權利。    「過幾天是我們國小同學會,」她把送到信箱的請帖拿了出來放在客廳桌上,「七百寄過來的,我能去嗎?」    他似乎是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反而穿起了外套打開門到外頭散步抽菸。    這等待的過程是漫長的。她打開了電視在新聞和政論節目隨手亂轉,左手也翻起了報紙。但電視的聲音和彩色印刷的圖文顯然無法吸引她的注意力,她期待的僅僅是個回答,一把可以自由進出家門的鑰匙。    良久,大門終於又被打開。    她把頭抬起來,恰巧和他的視線對在一起。    「我看了一下,那天我剛好有空,我陪妳去吧。」    其實她很清楚,自己,也只能這樣過了。 Chapter5    自從他上大學以來,家裡已經好久沒開火了。    今天才剛起床便聽到廚房傳來抽油煙機的聲音,他拿起手機看了看,下午六點,剛好是晚餐時間。    「今天總算不用再吃麥當勞了嗎……」他一邊想著一邊從衣櫥拿了幾件換洗衣物走進浴室盥洗,但熱水打在臉上的溫度卻是那麼的冰涼……這不重要,洗澡不過是讓自己稍微清醒的步驟罷了。       「吃飯了。」    「嗯。」    晚餐的時候空氣中仍然瀰漫著灰色的氛圍,開著電視,夾菜,重複同樣的動作直到盤子清空。聚在一起似乎已經是久遠以前的記憶了,做起來卻絲毫不覺得生疏……但那種像是跟陌生人一起吃飯的感覺卻揮之不去。    他把盤子拿到廚房之後便回到客廳打開電腦,像個機器人似的,不洗盤子也僅僅是因為母親沒有吩咐。而父親則是什麼話也沒有說,安靜的吃完飯,然後默默打開大門到外頭抽菸,大門關上的同時傳來姐姐對她的咆嘯。    只是因為沒有人叫我要那樣做而已。    只是因為不知道要怎麼辦而已……    他沒回嘴,走到廚房開始洗碗。    缺了個螺絲釘或是什麼,他感覺自己意識越來越模糊,就在將要崩潰之際他走出門外,到樓梯口點了一根菸。    不想要那樣,不想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卻又做著同樣或者相似的事情。抽菸也好,對待女生的方式也好,甚至講話口氣處事方針等等,他不想要那樣,不想要成為和他一樣的人。    拖鞋敲打在樓梯之間,趴搭趴搭的,他的父親抽完菸要回來了。    趴搭趴搭的走了上來,把手上的菸點在共用的菸灰缸,只看了他一眼什麼都沒說又趴搭趴搭的走進家門。「砰」的一聲,大樓的風灌進家中,把紅色大門壓得喘不過氣。        他知道自己被看穿了,但是他仍然不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不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欸你兒子和他爸越來越像了呢,是不是很多人都這樣說啊?」    不是,不是。    「不只長相,還有講話的那些口氣,跟他爸年輕的時候幾乎一樣了!」    不是那樣,不是那樣的! ──我不想要成為那樣的人!    他把菸熄掉,然後趴搭趴搭的往頂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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