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劉文如〈長相思〉
- 最後修訂日期:
沉重的不止是手上的行李箱而是內心強大的壓迫感,使人感到恐慌的壓迫感,燥熱酷暑的月台上來來往往的人們快速地穿越我的視線,我搜尋著人們,遍尋不著熟悉的面容。看著秒針不受控地往前直奔,內心的寒意就不覺地撲上心頭。我來回地踱著步子,震耳的汽笛聲,我相信這是火車的汽笛聲,這個聲音重複著,每一夜。我又從睡夢中被驚醒了,我分不清楚是火車汽笛的聲音把我喚醒,還是讓這莫名的失落感給痛醒的。夢是黑白的,感覺像是在等待著什麼人出現一樣。漫長的等待之後,我便會被汽笛聲給驚醒。不是害怕,是滅頂的。鼻息,窒礙難出。心,引沸、融穿。
※※※
就在那天我幫房東太太–白奶奶整理那兩個大木箱開始的。
木箱是她過逝的先生留下來的,好像沒有鑰匙。所以,房東太太叫了鎖匠來開鎖,這是舊的鎖,鎖頭不大,卻很精緻,它的樣式有點像小孩子滿月用的金鎖片,看上去應該是銅製的,拿在手上,有一點沉,我想會用這樣講究的鎖,這木箱一定是裝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也許是金銀財寶也說不定。鎖匠花了將近一個小時還打不開。
「這鎖就古早唷!歹開喔!」鎖匠抱怨著。
「拜託啦!囉是歹開,毋架請你來展功夫。」白奶奶帶著不好意思的口吻說著。
白奶奶之所以叫我來看,是因為她不識字,她說是想叫我看看裡頭是不是還有什麼有用的東西。木箱看起來很老舊了,當木箱好不容易打開來,我看見一張張舊的日文剪報,都是昭和時期的報紙、幾本泛黃的記事本、一個盒蓋上寫著「名刺盒」的小盒子底下是一大堆「友華滬報」、「支那叢刊」…。我不太懂這些東西既不算是古董也不是什麼珍寶,為什麼會這麼慎重地用木箱封裝起來,並且上了這樣的鎖。而另一個箱子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輕,和第一個木箱子比起來,它真是輕多了,有了上一個木箱的經驗,這回鎖匠只花了大約二十分鐘就打開,意外的是白奶奶並不急著打開它,而是先把鎖匠給打發走。
白奶奶看著第二只木箱發著呆,我只是好奇是什麼東西裝在這箱子裡,肯定不是金銀珠寶,因為它太輕了,但我可以確定裡頭是有東西的。
沉思許久,白奶奶終於還是揭開了,木箱裡是一個布包,布包裡又是一層油紙包,打開裡頭又是一層布袋,這布袋是華麗的友禪布,白奶奶用她那滿佈歲月刻痕的雙手,由布袋中捧出一套典雅的和服。
「是喔!我對知,我對知,原來是安ㄋㄟ」白奶奶好像在對衣服生氣似的。
既然什麼寶貝也沒有,這件事,我想應該就此打住才是,但夢境裡的汽笛聲才開始鳴響。那震耳欲聾的聲響總令我無法喘息,一種身陷黑暗冰窖的窒息。
※※※
一個月過去了,我依然如此,熟悉的月台、同樣的汽笛聲、重複著的驚醒,撼動的程度,不。斷。地。等比級數增強著。
我將這件事告訴同學兼死黨陳胤之。
「是不是卡到陰的啊!你最近有到過什麼不乾淨的地方嗎?或是看見什麼怪東西,還是你在外面亂來,有人紮草人半夜扎針唷~」胤之開玩笑地說。
「少亂扯,我真的半夜痛到不行。」
「你是不是心臟有問題啊?」
「那不是心臟的問題,是那個夢使我心痛,這種感覺我說不出來,如果你每天都做同一個夢,而且是不美的夢,甚至可以說是讓人心痛的惡夢,你就會知道我的痛苦了。」
「那你要不要去拜拜啊?」
「神經啊!我又不信這套。」我被胤之這種『怪力亂神論』說得有點火了。
「快上課了,快點走,別又被祕雕魚給記上一筆。」
下課後胤之提議今夜別回去睡,就在他租的地方睡就好了,死馬當活馬醫看看行不行,其實我並不相信什麼「卡到陰」這種說法,所以我想破除胤之這種無稽之談。這夜我們倆個被祕雕魚(資料庫老師的外號)的功課給折騰到不行,天都亮了不知多久了,才把系統流程圖畫完。看著胤之還在做最後的謄寫,我趴在桌上便不知不覺地睡著了。月台上來來往往的人我一個也不想錯過,我仔細地望著、盼著。我伸手掏出口袋中的懷錶,時間是下午二點五十。我很急,來回地踱步,五臟六腑隨著漸漸逼近的汽笛聲震碎、崩解、頹倒,希望在一瞬間化整為零,我又看了一次懷錶,三點整。
「子騫,子騫,醒醒」我聽到胤之的聲音
我感覺我的心是異樣的悶,不舒服的感覺壓迫著胸口。
「徐子騫,不會吧!你眼眶濕濕的耶!」
「我又做夢了,我是不是快瘋了?」沮喪的心情不斷地湧入我的腦子裡。
「不在你租的房子也會做夢,太奇怪了,你記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夢的?」
「就是幫我房東白奶奶整理木箱之後。」
「會不會是你看了那些舊東西,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啊?」
「不是的,夢裡的那些東西我都不曾見過,尤其是那個月台,像是舊電影的場景,所有的人都打扮著復古風。」
「走,現在就去問清楚。」胤之一邊說一邊已經穿好外套,開門。
「去哪?」
「當然是去找答案啊!」
「找誰?找白奶奶嗎?」
「廢話!」胤之用銳利的眼神催著我出門。
摩托車才停下來,胤之便迫不及待地往我住的地方衝,正好和白奶奶撞個正著。白奶奶手中的紙袋落在地上,袋內的東西掉了出來,我看見了那只木箱中裝和服的友禪布袋,和一個懷錶。
「三點了,這個懷錶三點了。」
胤之和白奶奶不約而同地看著我,尤其是白奶奶更用一種驚訝的表情看著我。我想這時只有她才知道我在說什麼。
「是三點,你怎麼知道?」他們倆人同時問我,胤之是打開懷錶後問的,白奶奶是愣了一下才問的,我明白她為什麼會愣一下,因為木箱打開那天,我們都沒發現這只懷錶的存在。
「我也想知道,我就是知道。」我比她們倆人更想問我自己,我怎麼知道?
「夢到的,也許吧!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懷錶上發條的機心軸被折斷了」我說。
我把這一個月發生的事告訴白奶奶,她也覺得不可思議,平常她是很疼我這個晚輩的。
「阮頭家,是一個古意人,讀冊人,不隨便害人,我想這站代誌不可能是阮頭家害你ㄟ。」
「你可以把你先生的事說一說嗎?」胤之問。
「會賽,阮頭家是一個好人,伊讀足濟冊ㄟ,他會曉英文、嘛會曉日文。」
「我是說他的性情怎樣?」胤之問。
「他按大陸來ㄟ,聽講以早是滴鐵路局做事…。」
我聽完大致知道白先生以前是個鐵路局的官員。為人很好,不曾與人有什麼過節,只是很靜,不是很愛說話,隻身從大陸前往英國,後來輾轉到台灣,來台灣時年紀已經很大了,才娶了白奶奶這個本省籍的姑娘。
光是這些資訊是不夠的,徵得白奶奶的同意,我們得以看一看木箱中老先生的紙本資料。幾本資料是他旅遊中國東北各地的民風調查筆記,內容詳細記載著所到之處的風土民情,比較奇特的是還記載了如何深入地融入這些地方的方法、如何和各地的人和睦相處、地方的禁忌…等等。
「如果我是皇帝,我一定派他當先鋒部隊,實在太厲害了,這簡直是抓住民心的寶典。」我佩服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菊池是誰啊?會不會是他的好朋友?菊池的意見他也寫在旁邊。」胤之有意要我看一看菊池的意見。
「菊池的意見比較著重的是地理環境,水源的方向與源頭、山的形勢……等。」我提出了我的看法。
「這本好像是日記本。」胤之又拿起另一本筆記,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地叫著。
「看看說些什麼?」我像個湊熱鬧的人,也好奇地看著人家的私密日記。
筆記中記錄了從一九二八年一直到一九二九年,為期二年的調查工作,爾後他們才又回到上海,二年間,菊池和均浩(也就是白老先生)兩人似乎也在這段期間有了深厚的情感,雖然在筆記上鮮少提及這部份,但是卻隱約在一些字裡行間可以看出端倪來。
例如均浩在日記上寫到有關菊池的事:
一九二八年元月五日
菊池跟著我到東北,很辛苦,但是他不喊累。常常給我許多寶貴的意見。今天投宿的人家對我們很和善,天氣實在太冷了,凍得我得趕快把記錄寫好,菊池先睡了,睡得很熟。再過一陣子就結束了這個工作,我真想快點結束……,菊池像天使,他的睡容很甜,這一刻我不忍移開視線,冷空氣竟無法使我更清醒。
一九二八年元月十六日
我們整整吵了三天,為了一些我們管不著的民族問題大吵。我思索著這個問題的嚴重性。心裡隱隱有點不安的感覺。也許會發生,也許不會發生。我實在不想再想了,只是不願有爭執,或許我太在意他的想法。
一九二八年三月二十六日
我們心中都知道,問題出在哪裡,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我很掙扎也很矛盾,終究沒對他說出口,但我想他是懂的。
一九二九年四月三日
調查工作就快接近尾聲,回同文館的日子也快到了。收到小川愛次郎先生的邀約,菊池很是同意我去「上海滿鐵事務所」工作。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七日
菊池受了傷,我實在太大意了,竟未注意連日的大雨,石階尚且濕滑,未即時伸手支援,所幸傷勢不重,現在可得感謝學校訓練的醫療課程。可能要在此地耽擱一些時日了,我倒是歡喜這意外的結果。
一九二九年六月五日
明日將啟程返滬,我們誰也沒多說一言。菊池的傷已完全復元,我知道我是怎麼也好不了了。
一九二九年七月十日
小川先生推薦我擔任課長一職,菊池頗為我開心。
日記到這裡便停住了。我和胤之又繼續地翻閱其他的資料。一張張舊的日文剪報和民報相互對應,斗大的標題是西年一九三一年滿州國成立、一九三七年蘆溝橋事變、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件、一九四五年日軍投降,和日本境內的反應。「友華滬報」寫的是一些有關友華同文館對時勢的分析及文章、「支那叢刊」雜誌也類似、我和胤之就沒詳細翻閱。
這一整天我們都在翻閱這些舊資料,看似沒有什麼收穫,只是知道了白均浩的一點事蹟,其餘便無所獲了。
一個月又過去了,然而我的夢境還是這樣持續著,好似這個夢已成為我睡眠的一部份,愈來愈清晰。最近的夢,場景略有增加,但最後,胸口又會在一次次的汽笛聲中愈發疼痛,雖然劇情增加了,但卻更加令人混沌不明。胤之在這段期間,早已無可避免地,成了我無所不談的心理諮商師了。
「我們去一趟日本好嗎?或許我們可以找到答案。」
「怎麼說?去日本就能找到答案嗎?」胤之疑惑地問我。
「我不知道,或許我們可以去找一找均浩的朋友,或是去查一查菊池這個人,我覺得不解開問題出在哪裏,我只能任由這個夢境擺佈。」
「為什麼你會覺得你的夢和這個均浩有關?」
「你忘了那個懷錶嗎?同一隻錶太巧了吧!三點耶,我在夢中看到的也是三點,而且覺得好像是我在夢中把機心軸拔掉的。」
「喂!拔機心的是你還是均浩?」
「我覺得是均浩也是我。」
「神經啊!你是被他給附身了喔?要不要我帶你去收收驚。」胤之認真地望著我。
「這麼久了你還不信,我不知道啦!我也說不清這種感覺。」這種感覺是一種身陷其中的感覺,我不再只是我,徐子騫。黑夜和白天分屬不同世界的兩個我。
「算了,明天我們去央圖找一找資料,搞不好會有點收穫。」胤之似乎又在給我找希望。
「你到底想查什麼?想知道什麼?」
「我想知道我在等誰?是誰讓我的心這麼痛?」
「就算是個美女,現在也是個老太太了,或許都作古了,不過你倒是可以問問她有沒有孫女可以介紹給你啊~」胤之帶著戲謔的口吻嘲弄著。但,我非常清楚這個好朋友,其實是在逗我,唉!也許是怕我精神太過緊繃了。
來到了中央圖書館,我們倆人開始查詢相關資料。原來「友華同文館」是日本用來侵華的資料收集站,日本人利用中國的優秀學生,在寒暑假去各地調查風土民情,以利侵華策略能成功,查到這篇專門研究「友華同文館」的論文時,我真的對日本人很生氣。這一篇文章是國立A大高仁傑教授的論文,胤之提醒我去找他商量看看,或許會有一點幫助也說不定。
這一段日子白奶奶常常問起我們的進度,查到了什麼?畢竟白均浩是她的老公,她也告訴我們,她從未看過木箱裏的東西,更沒看過白均浩打開木箱來看過,只是偶爾對著木箱發呆,她原以為只是一些從大陸帶來的書籍,她反正是不識字,所以也沒興趣看,至於我所提到的菊池小姐,她連聽都沒聽過,或許,那和服是要送給那位菊池小姐的吧!
「看伊憨神憨神,我抓作是累想厝。今嘛想起來就不值,原來是累想日本婆啊~」
「也許只是個朋友,奶奶您別想這麼多了。」聽到奶奶這麼說,胤之倒是安慰起奶奶了。我反倒是覺得好笑,人都不在了還吃這種醋。
『菊池小姐』夢境裡一直沒有出現過的人。
※※※
找了一個沒課的下午,胤之陪我一起到A大找高仁傑教授,並且取得他的協助,高教授告訴我們「友華同文館」是日人於一九○○年在上海創立、標榜致力於中日兩國親善,並提攜中國優秀學生的學校,該校及其歷屆畢業生對近代中日兩國關係影響深刻。
高教授曾到日本愛知大學。因為該校蒐集了許多「友華同文館」的資料,尤其是學籍簿、成績表、學生旅行的報告原稿等珍貴資料。
「教授,我們一定要到日本才查得到學生名冊嗎?」
「愛知大學借我抄錄和影印了不少的資料,其中還包含了學生名冊,你們不妨找一找,或許可以找到。」
「賓果!」我和胤之忍不住叫了起來。
翻了許多的名冊,我們終於看到了白均浩的學籍冊了,【白均浩.一九○五年出生.出生地上海.日文名字菊池均浩】。看到【菊池均浩】四個字,我的心都寒了一半了,菊池根本不是小姐,是均浩自己。
這樣的結果不只我感到訝異,就連胤之和高教授也感到不可思議,好像自以為答案就要呼之欲出了,竟殺出這種殘局。
「問題來了,那這些筆記是誰寫的?到底菊池在等誰?到底是誰放了菊池鴿子?又是誰陪了菊池去東北?夢裡的人又是誰?」
一切關於菊池小姐,不,應該是說,是菊池先生的調查工作到此好像一切歸零,又得從頭開始了。
※※※
離開了高教授的研究室,我的內心充滿了沮喪,這一夜輾轉難眠。信步走到放置木箱的地下室(自從我們開始調查菊池小姐的事,白奶奶就開放地下室讓我隨時得以查看這些資料),我又翻起了「友華滬報」的目錄頁,我看到了一篇「東北行旅」作者白均浩、菊池峰太郎。天啊!我真不敢相信,菊池竟然另有其人。
靈光一閃,我想起了那盒名刺(那是有地址電話的,我內心著實充滿希望),我一張一張地翻。終於,我看到了泛黃的紙片,「菊池峰太郎」右邊的抬頭是「中支建設資料整備事務所」左邊是「上海市施高塔路祥德邨12號;電話閘北二一五九」並且蓋上菊池的小篆圓章。我又陷入了失望的深淵。打了電話告訴胤之這件事,他竟然火速趕過來看這篇文章,並且又翻出了幾篇他們兩人其他篇的行旅筆記,同時我發現那寫了半本的日記本,後面雖然是空白的,但是在最後一頁均浩又寫了幾行字: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 。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 。月明人倚樓。』
「他們倆人是不是同性戀啊?如果是的話,這種種的問題不都一一通了嗎?他們一定是在日本戰敗後,菊池和均浩無法在中國或日本這種保守的東方世界生活,於是倆人相約到英國共度一生,但不知道出了什麼事,菊池峰太郎遲遲未到,三點整火車一到,均浩只好獨自一人搭乘火車到機場,然後遠赴英國。」胤之提出了這樣的看法。
「或許是吧!」我雖不完全認同,但卻也找不出什麼來反駁他。
※※※
我們以為事情調查至此應該是結束了,然而,夢靨卻未曾停歇,而是如同電影般持續上映著,並且,是片斷地破碎地、完全沒有條理的特寫鏡頭及剪接手法,更遑論是有脈絡可尋的劇情了。茶館裡,茶則置茶入壺,聯珠沸,注水,茶船,沖泡,覆蓋,入茶海,分茶,茶湯的熱氣在她指間繞指柔,唯一的律動,那雙手。同車時,身著和服,坐在靠窗的位置,望著窗外,我的視線正好可以看見她,如同一彎明月的弧度,溫潤的線條,那是頸背。同船時,船槳抽高、沉入,水面帶過長長的一道口子,水波緩慢地穿過船身、枝柳摩擦發出沙沙的聲音,微風帶有清涼的甜味,基調是如此地緩慢、沉靜、歡愉,眼神流轉,微笑在那裡頭閃動,那是雙眸。
現實世界裏的胤之勸我「算了吧!別再想了,這樣問題又重新來了,你難到是欠了均浩什麼嗎?不然得話這三個月,你怎麼已經瘦這麼多了。難道你想認識他所有的朋友嗎?」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好像愛上了那雙眼睛。」
「喂!不是你是均浩!」
「說真的你看到她的長相嗎?」
「沒有,就好像是電影裡的特寫鏡頭一樣,我只看得見那雙眼睛,和她那雙安靜交疊地放在膝上的雙手。」
「嘿!均浩是雙性戀嗎?愈來愈複雜了。」
「啊!對了!都忘了告訴你,日記本最後那一頁的字,記得嗎?」
我點了點頭「怎麼了?」
「寫的是白居易的〈長相思〉。」胤之才說完。
突然手機的鈴聲響起,接起了電話,電話那頭傳來高教授的聲音「友華同文館的聯誼會中有人認識菊池峰太郎,明天就到台灣,你們要不要來看看。」
「好的…」我問了時間、地點後,內心並不因此而感到開心,或許又是徒勞一場吧!
「開心點嘛!你愈來愈不像你了!」胤之總是安慰我。
「是啊!我愈來愈不像我了,我愈來愈像白均浩了。」我沮喪無力地回答。
「不好啊!那你老婆豈不是~白~奶~奶~了嗎?」
「受不了你耶!你就是這麼嘻皮笑臉。」
「是!白長官!」胤之不忘又消遣我了。
※※※
「這位是中間風徹先生,他是同文館白均浩先生的學弟,他會說中文,問吧,孩子們。」高教授用一種同情我的語調說了這段短暫的開場白。
「菊池峰太郎和白均浩是什麼關係?」想不到胤之比我還急,劈頭就問而且一連串問了許多問題。
「你的問題高教授都跟我說了,菊池峰太郎和白均浩他們是好朋友」
「為什麼白均浩也會姓菊池呢?」
「很多中國學生都會請日本學生取日文名字,並寫在學籍冊上,我想白均浩的日本名字應該是菊池峰太郎先生取的。」
「那峰太郎先生現在還在嗎?」
「不在了,日本天皇宣布戰敗的那天,他自殺了。」
「那所有的線索不就斷了嗎?」
「他有一個表妹,或許你們還有線索吧!」
「她是同文館的學生嗎?」我急得發問
「不是的」
「那菊池先生的家人呢?」
「或許還可以在聯誼會裡找得到,我或許可以幫得上忙。」
「到底是菊池峰太郎還是他表妹菊池小姐和白均浩先生去東北做田野調查的?」
「白均浩和菊池峰太郎前前後後去了很多次東北,但我記得最後一次也是最長的一次東北之行,是菊池峰太郎的表妹和白均浩一起去的,因為菊池峰太郎先生在那時已經回日本了。」中間風徹這位老先生既耐心又熱心地回覆我們的問題。
這次的會面,我總結了意思,也就是說峰太郎回日本後,菊池表妹才來到中國,雖然她不是同文館的學生,卻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竟和白均浩一同前往東北做田野調查。
※※※
搭乘日航的旅客就要登機了,我和胤之在接獲中間風徹先生的消息後便決定出發,找尋菊池峰太郎先生的遺孀。目的地名古屋。
在飛機上,我幾乎無法平靜下來,我不知道會得到什麼結果。
「說說看那雙令你著迷的眼睛吧!別什麼事都壓著。」胤之鼓勵我說出來。
「那雙眼睛之所以使我著迷的原因,我也不明白,只是每次在夢裡看見都會感到很愉快,甚至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不斷地在期待著與她相遇,她的眼神是我從未在任何一個人的臉上看過的,是種令人貪戀的美。」
「她跟你說過什麼嗎?」
「沒有,從頭到尾除了月台上的那一聲汽笛聲之外,都像在看默片一樣安靜無聲。」
※※※
菊池峰太郎先生的遺孀給我們的答案,竟然是他先生根本沒有什麼表妹。又陷入了焦著的狀態,所有的線索好像又全斷了。
「好像在坐雲霄飛車,起起落落,一會兒把人推得高高的,一會兒又讓人從高處直直落下。」我無奈地說著。
「不如我們到處走走,來都來了,不如玩個日本五日遊囉!」胤之樂觀地說著,這段日子真的多虧有他的陪伴,否則我就要被這無底的泥淖吞噬了。
※※※
旅程的最後一天,我們就近參觀了一間寺廟,「雲閣寺」,這寺廟很小,很清幽,我們倆人便隨處走走,反正非假日,人很少,或許在假日人也不會太多吧!
我注視著,迎面走來的一個老尼姑,看上去大約是八十歲甚至更老些,清瘦而又矮小,她的眼角充滿了細密的魚尾紋,額頭深陷的黑色紋路是一種無底黑色的黯然。她的雙手散佈著大大小小的圓形的黑斑,深的淺的密密麻麻的,雖然歲月像是未曾磨損過那雙眼睛似的,但眉宇間卻深鎖著一層悲霜。在她經過我的身旁,四目交會,我心頭猛然一緊,是她。
「きくじ」顫抖著雙唇,聲細如蚊。
止步,轉身,疑惑。
她回過頭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表情看著我。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麼叫她。是的,是她那雙眼睛。
然後,點頭,轉身,又繼續往前走。
我只聽見我的心不斷地衝撞著我的胸口。
「きくじ」(這是菊池的日文)就在她快要離開我視線轉進另一條走道的時候,我再一次呼喊她,在那一個疑惑之後,我更可以確定,是她。
「別走!」我發出像在祈求什麼似的低吼。
「為什麼?三點了你還不來?為什麼你不和我一起走?為什麼?為什麼?告訴我!」我幾乎是用盡我全身的力氣在呼喊。
她回過頭了,她緩緩地向我走來,此刻我聽到秒針以極慢的速度在匍伏前進。
「回去吧年輕人。」輕柔而綿邈。
「不!告訴我,為什麼?」
「回去吧。回去吧。」落寞而飄零。
「別再說了,你知道他的痛苦嗎?」胤之截斷了她的話。
她似乎要說些什麼但終究什麼也沒說,仍舊只是說「回去吧!」
「三點了,你為什麼還不來?為什麼?為什麼……?」我哽咽地幾乎說不出話,只是無力地喊著,我的眼眶濕了,我的心將要溶解,好似真的和她一同經歷了一切,我像等待了千萬年只等到「回去吧」這三字,我不甘心。
「你,是誰?」似乎直到這一刻他都不知道我是誰。她怎麼可以不知道。
她忘了我嗎?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她會忘記我。
「我一直在等你?你知道嗎?」
「你是誰?」這次她的口吻不再那麼冷漠了。
「我是…」我是誰?我是白均浩還是徐子騫,我幾乎快忘了我是徐子騫,我竟然答不出來。
「他叫徐子騫,白均浩一直在他的夢裡出現。」胤之替我回答了。
「我無法理解您的話。」
「你只要給我們一個答案,那就是你到底是誰?救救眼前這個可憐的年輕人吧!」胤之斬釘截鐵地問,並告訴她,這幾個月發生在我身上的種種。
「叫什麼都好,他都叫我「きくじ」。我有許多的名字,唯一的目的就是蒐集、研究中國的情報。白均浩便是我研究、蒐集情報的來源之一。一九二八年我用了假名「菊池葉子」,因為那年同文館有個姓菊池的人回到日本,我便謊稱是他的表妹接近均浩,並且利用他在滿鐵事務所的職務之便,取得了官員乘座火車的詳細公務座位,把這個情資透露給情報局,以便進行暗殺的任務。」
「白先生知道嗎?」胤之問。
「不知道,他被蒙在鼓裡。」
「為什麼挑中他?」胤之又問。
「優秀」聽到這麼簡單的二個字,我的腦袋渾沌得像是千斤重一樣,胸口更像是被重重擊了一拳。
「為什麼你不來?」我難過地說了這麼一句話。
「天皇在戰敗後宣布投降,我得回日本接受懲處。」
「你可以不回去啊?可以去英國啊?」胤之急切地問
「我並不打算去英國,但是,我希望他可以從新開始。」
「你知道嗎?他連結婚的和服都準備好了。」胤之責難的口氣,非常不滿地對菊池小姐吼著。
「不!那是我準備給他的新娘的。他,還保存著嗎?他人呢?」她帶著顫抖的聲音急切欲知。
「他過逝了」「你為什麼不來找他?我想他等你等得好苦,直到他離開人間的那一刻。」胤之代我回答這個我說不出口的答案,並且問了我們都想知道的答案。
「我出家了。在戰爭中,人,不再是人,效忠天皇是我的唯一的任務,許多殘忍的事,不是你們可以理解的,更不是他可以諒解的,他是不可能永遠被我矇蔽,我也同樣無法原諒自己,去過著幸福的日子。回去吧,孩子們,我會為你們祈求平安的。」這話是那麼地溫柔與懇切。
菊池竟然為了過去所犯的錯,默默地在這個偏僻的小寺裡懺悔,這種心靈的懲罰較之於一切的刑罰,夠了,對於那深鎖的眉頭。我突然想起白居易的那首〈長相思〉,於是我拿了紙筆寫下來交給她,告訴她這首詞應該是白均浩先生要給她的。她專注地閱讀:
『汴水流,泗水流,流 到瓜州 古 渡 頭 。吳山 點 點 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 到歸時 方 始 休 。月明 人 倚 樓。』
但看起來更像是在與那首詞對話。停頓許久,她靜靜地抬起頭,說了一聲「謝謝你們。」我在她的眉宇間看見了「寬舒」。
※※※
回台灣的飛機上,我們倆人誰也不想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回到台灣,白奶奶問我們遇上菊池小姐沒。我們竟不約而同地否認了。
我不再做白均浩的夢了,我是徐子騫。
一個動盪的世代,是什麼可以讓一個人用一生的時間等待,我想著白均浩的筆記中曾有過這麼一句話:「菊池的傷已完全復元,我知道我是怎麼也好不了了。」那只三點整的懷錶,永遠停留在三點,長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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