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蔡名宜〈夢色時光〉
- 最後修訂日期:
那天她從夢裡醒來,然後哭了。
夢裡的她是微笑的,卻在醒來的前一刻,發現了那只是一個沒有觸感、沒有味覺、以為聽到了聲音卻其實只是在心底響起的某些囈語。
那樣一個畫面。
他正在笑,飛揚跋扈的神態,轉過頭來望著她。是有些其他人,他們手兜成一個圈子,而他正伸出一隻手來牽著她。
那是一個小時候不為了什麼的轉圈圈遊戲,小孩子手牽著手飛快的繞著圈,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覺得自己即將飛躍出去,眼前只剩下模糊的光彩。
然後他們便笑做一團。
可在夢裡他們還沒飛離地球,那裡甚至連宇宙的任何一處也到達不了。他轉過頭來盯著她看,臉上有發亮的汗,於是一切都只壓縮成了一張小小的畫片,他正笑著、她正笑著。
然後她醒來,在四月下著雨的早晨,一個人躺在床上久久無法爬起,驚訝於大量透明的淚。
她不知道那該稱之為什麼。
男孩像是他們的王。並不粗野,而甚至有著俊美纖細的臉龐。有個律師爸爸的他,家境很好,但笑的時候總是透出一股輕狂的氣息。多年以後她在看Discovery大貓日記時,總會在那些豹的眉宇間隱隱看到他的影子,彷彿是優雅,又像是一種狂妄。而那使得其他在同年齡裡髒兮兮泥濘中打滾的孩子,望著他的眼神,像是一道光。
他確實照亮她某些晦澀的初期少女時刻。那時她早已來潮,初初青春期的身體如蛹般開始增厚,飢渴地屯聚著美麗女性的脂肪。她覺得手足無措,身心上的早慧令她憂愁,與其他纖細的女孩相較,她覺得自己的突兀是醜惡的。
所以她習慣羞澀、習慣沉默。
於是,在人群裡的她總是安靜。她喜歡在下課時捧著一本書,偷偷地遮掩自己,不與人說話。偶爾也有些女孩會邀她一起玩,但天生運動神經遲緩的她,卻很難在任何遊戲裡表現出色。
即便她最低的要求只是不出醜。
她知道他們笑她的時候總是無心。但每次當她因反應慢而當鬼抓人時,愚笨肢體所引起的駭然笑聲,總令她羞辱地想哭。因此,她其實很怕玩遊戲,當他們表現仁慈的好意時,她真希望有勇氣拒絕,而只單單窩在角落裡投身於書中的世界。
她總是天真的以為,只要有書,自己應該就不怕寂寞。但她同時發覺,坐在桌前的自己,就這樣一天天渺小下去。
於是,她不禁相信,終有一天,自己必定會像燃燒殆盡的精油蠟燭,冒出最後一簇微弱的火花,然後隨之熄滅在幽深安靜的無底黑暗中。
奇怪的是,每當她這麼想,覺得有些哀傷時,他就會像一陣風般的突然反跨在椅子上,從書本後面探出頭來,用發亮的眼神詢問她,究竟在讀些什麼。她總是過於緊張而支支吾吾,從來沒能清楚的說明全部,可他還是耐心的聽完,而暫時不理會那些在後頭扯著他手臂要他加入的男孩們。
「那麼,下次借我看。」不論她說明的如何結巴、如何糟蹋了一本好書,只要她認真重複「真的很好看噢」,他便會瀟灑的拋下這麼一句,然後再次默唸著書名點點頭,彷彿那並不是他的客套話,而是真正將她與她的書放進心底。
於是,她也偷偷地渴慕孩子王的他。那倒不是一種愛情,或者說她以為不是。因為他總是升起一把火,像撫著他們的臉般,慷慨地溫暖著那些盯著他看的、可憐凍僵的人。
他是孩子裡慣說笑話的,她曾經在他們大笑的同時,偷偷側臉看他,卻發現在那聰明冷靜的眼裡,竟閃著一絲狡黠的光采。她發覺自己確實著迷於那發亮的、玻璃彈珠似地光輝,因為他總是能讓一切事情顯得容易。
所以她也接近他,像接近令人發燙的火炬,又害怕他將她,與那些盲目的追逐者給混淆。因此,她不得不痛苦、小心地計算著,每一步和他之間的距離。
她假裝自己並不在意他,或者,早在當天把書看完,卻硬是在一個禮拜後,才將他說想看的書借給他。而那時他會笑著說謝謝,把書拋在桌上,然後直接拉起她的手,如此乾脆地、讓她加入他們的遊戲。
在他的遊戲裡,她逐漸忘記害怕。他常常自願當鬼、或自願替別人當鬼,因此,幾番輪替下,她竟沒有一次真正出過醜。這是屬於他的小小溫柔,她心底明白,而她羨慕那種自在不經意的體貼。
直到後來,班上轉來了一個開朗的女孩艾,她被安排坐在她身邊,於是她不再孤單,而迅速與艾結成了好朋友。
一次,做科展報告時,艾、她和另一名聒噪的男孩,神奇地與他分在同一組。在那些令她們苦惱許久的反覆實驗中,四個人卻不知不覺靠攏,終於成了一組看似歡樂的甜蜜小團體。
於是她們三人都有些得意,且偷偷的討論,關於得到他。她們是他友誼裡的一環,而其他人卻只是他平凡的愛慕者。她們在他圍牆的這一邊,而其他人則被隔絕在厚厚的另一頭。
而當時,她們是這樣急迫地區分著一切。彷彿唯有畫出一道粗厲的粉筆線,這份友誼才真正令她們感到安心。
但離別的時刻終究到來。
畢業時,因為學區的不同,他將不和她們一起進入新學校。
她感到失落,獨自將當時流行的空白紀念冊遞給他,深怕他就像忘記其他的事情一樣,把她的記憶塞進某個霉濕的角落。
然而他只是爽快的接過冊子,在上課時依著練書法的字體率性的飄滿了三大頁,笑著大方丟還給了她,像在笑她的不明膽怯。
他同樣親切地接過一本又一本的紀念冊,卻又都空白的退還給了她們,隨性的一攤手:「抱歉啦!忘記了,沒有時間寫。」
所以她暗自竊喜以為自己是特別的。
即便他真的沒有寫什麼。
「同學會你去不去?」艾問。她和那時的女孩仍有連絡,變成了僅存的一個多年交情的好朋友。
「我想想……小學同學嗎?」服務生端來咖啡,她將沁著露珠的玻璃杯移到面前,漫不經心地用吸管喀啦喀啦的攪動著冰塊:「去了做什麼?」
接著她捻著吸管啜了一口,垂下視線,像在研究冰塊融化的情形:「我根本不記得他們的名字。」
說這句話並不是誇大。她雖然能記憶每一本讀過書裡的劇情、每一部電影的微妙細節,甚至永遠記得自己接下來要說的話,但對於人的名字及臉孔,卻像國中時期背過的元素表那樣,飄忽的不可記憶。
她永遠無法在第一時間內叫出從對面廊上走來地,認識的人名字,也害怕被別人從背後拍肩膀相認「你不是某某某嗎」,因為她永遠抓不住正確的相認節奏。奇怪的是大家都能喚出她的名字,而她卻只能支支吾吾:「啊……是你!你是?」
那令她羞愧的感覺自己的背棄。
「又沒關係。」艾用叉子切下自己的黑森林蛋糕,把奶油和巧克力碎片送進嘴中:「我也會去啊!我最擅長記名字了,」她小小揮舞著自己的叉子:「班上有一半的人我倒是都還記得。」
「那麼多年了欸,」她不禁睜大眼睛差點嗆到:「這點你才真是特異功能。」
艾吞下口中的蛋糕,然後像忽然想起什麼似的,遲疑起來,放下手邊的叉子。
「嘿,」艾突然說:「你覺得……他會去嗎?」
她忽然想起那天早晨,醒來時流淚的夢。
「不知道噢。」沉默了一下下,她轉頭看著窗外:「那時為什麼我們沒有繼續聯絡呢?」
艾盯著她,稍微扯了一下嘴角,像是一種複雜的笑。
「我一直在想,也許是因為我們害怕……」她輕輕用食指撥動叉子,讓它像一面鐘那樣旋轉,彷若歲月的流逝:「如果……他從來都不是我們小團體中的一員呢?我是說……他那麼受歡迎,會不會只是剛好被我們拉在一起?」
「經過了這麼久,若是有一天,我們拍他的肩膀,他卻說不記得我們,那該要怎麼辦?」
記憶總是比現實要容易一些些。
坐在電腦前良久,她終於還是在搜尋引擎裡打下了他的名字。
只是想知道他現在過得怎麼樣而已。她試圖對自己說。
但卻仍感到病態的噁心。
她一直很不能諒解人們的偷窺癖好,像個間諜似地把一個人的過往全都挖鑿翻閱,於是他們的記憶便狼狽地灑落了一地,像是一種回憶的強暴。
那注定了此後當她遇到他,都將有種隱隱的難堪,因為她窺視了他的,比身體更私密的深層歷史。她將比他還了解他,她將觸摸他的記憶,像愛撫一具微汗的男體,激烈而細密。
所以在鍵入關鍵字然後等它跑動的千分之一秒裡,她害怕的幾乎按下了關閉網頁的選項。
那總共是1231項搜尋結果。
然後她捲動著網頁。
他的名字。到處都是他的名字。
在那些大量重複的資訊理,她看見他成了一位講師、一個幼幼班的新生小孩、一些暴動的青少年,甚至是一個上了社會頭版新聞的皮條客:警方破獲應召站,最小年齡十三歲。
她略略瀏覽,在那個故事裡他以免費占卜為號召,專門誘拐未成年少女,聽她們說出自己的煩惱,然後用詛咒威脅,要她們在煩惱解決後以身體進行還願儀式。
多麼離奇的故事。難怪只能誘拐思想單純、一聽到詛咒就煩惱不已的未成年少女哪。
……最小年齡十三歲,曾有嫖客不忍,放棄交易,但有更多人好奇「占卜站」而來,並且十分樂於此道。少女哭泣的表示,因為害怕詛咒殃及朋友家人,對方又拿出許多恐怖道具威嚇,因此只希望儘快還願了事。
她閱讀著那令人悲哀的風景,然後閉起眼睛,不知該鬆一口氣,或是惆悵。
清楚那些並不是他。
只有一個大專盃籃球比賽的名單引起了她的注意,在某所學校的球員資料裡,出現了他的名字。沒有照片,只寫著球員的背號。
她默默推算著那個有著他名字陌生人的年紀,發現他們確實同年。
場面其實很熱鬧。
同學會裡那些難以分辨的成年臉孔,皆帶著一點奇異的生疏叫喚著她。
「看看這是誰,」他們驚訝的瞪大眼睛,發出嘖嘖的聲響:「變成大美女囉!」
一個小時候並沒有什麼交情、但在班上活潑好動的女孩大老遠的跑過來,親暱的攬住她的肩頭:「哇!你真的變了很多欸!」
是嗎?有嗎?她這樣露出虛應的微笑,然後迅速掃視全場,肩膀微妙地頹然。
「他沒有來噢。」隨後到達的艾和她一樣,環顧了一圈之後才拉開椅子坐下:「要不要問問看這次的主辦人?」
她正要回答,眼前卻有個不起眼的女孩走過來。她的肩膀微拱著,背部向前彎,比實際年齡苦悶一點的表情,頭髮則安分地垂在兩側,像是不仔細看就會變透明、慢慢化在空氣裡的那種帶著水氣的,略為憂鬱的霧。
「那是誰?」
艾沒回答,倒是一旁的男生聽到了她的發言,說起了近幾年的八卦。
「……很慘喔!發生了一些事情,過得並不是太好,目前只能在別人的公司裡當泡茶小妹。可能是上面嚴厲,整個人的個性都變了,畏畏縮縮的樣子哪!好像對自己有點自卑,這次差點就不肯來了!」男生聳聳肩,無所謂的笑著,像是講了一個無關痛癢的天氣話題,伸出手來與她們打招呼:「嗨,好久不見,你變得真多!要不是看到艾,知道你們鐵定坐在一起,還真是差點認不出來啊!還記得我嗎?」
艾準確無誤的叫出了他的名字,對方似乎很高興地立刻閒聊了起來。
於是她假裝正在仔細聆聽他們的對話,臉上帶著不失禮的最低限度微笑,眼神卻穿透眾人的臉,飄落在遠遠的地方。
她記得那個女孩。
在班上裡總是高分貝的使用娃娃音,吱吱喳喳地拉著人說話,咯咯地笑。即使有一點任性,可愛的臉蛋也很容易被原諒。印象裡的她嬌嬌小小,在那個對美感模糊的孩提時代,只要不太過苛刻,都應該覺得她是漂亮的。
對,並非是絕頂美麗,但平凡地漂亮,那樣子的一個存在。
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呢?
她還記得在四人組的時光裡,有一天她們只是純粹好奇而問,關於喜歡的女孩。
「啊?那還用說。」他走在前方,突然伸手接住從操場飛來,差點砸到她的躲避球,手臂還發出紮實的碰撞聲。
他似乎完全不覺得痛,只反手用力將球丟回,隨意地回答:「班上比較漂亮的人,還有誰嘛!」
一瞬間她確實感到某種掏空的失落。
在那些與他相處的時光裡,她畢竟還太小而不能體會愛情,因此,說是他喜歡女孩子這件事令她感到失落,倒不如說是她發現原來他喜歡的女孩子,也不過是一般人標準。
平凡地、漂亮的大眾女孩呀。
於是一瞬間她確實有了「啊,原來如此」的輕輕喟嘆。想來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女性主義的意識高漲,內涵啦智慧啦,諸如此類的全都不重要。她覺得某種意義上來說自己是被拋棄了,無關乎愛不愛的問題,因為當時,她甚至連個選項也構不上邊。
然而,此時此刻,她卻覺得她們的處境逆轉,完全地顛倒過來。
在那個女孩的中心點,彷彿有什麼已經燃燒殆盡,灰樸樸地失去光采。像是一只生鏽的平底鍋,乏味黯淡,且連煎顆荷包蛋都註定焦黑。
於是,在那些她們各自朝歧路奔馳的宇宙時場裡,她究竟是遭受了怎樣的挫折呢?那必定像一把酷厲的鋼刷吧,每一次的刷洗都挫去一點點,鏽掉一些些,削磨到最後終於只剩下枯瘦的輪廓。
她驚訝的發覺自己竟無法移開視線。而此刻,女孩低頭沉默的坐在角落,正機械似地叉起食物,一口一口送進嘴裡。她不可思議的望著她周遭的空氣,然後發現它們正逐漸僵硬、沉重,並慢慢的垂附在她身上,安靜遲緩地死去。
那分死寂令她悲憫,卻也感到輕輕地畏懼。
是嗎?向來發亮地、宛若神明的他,終究也會是這樣子的嗎?
「嗨!我來晚了!」一個開朗的男聲從背後響起,玩笑似地扯了一下她的頭髮:「在想什麼事情?這麼認真的發呆。」
她反射性的回頭——是四人組裡的,聒噪的男孩。
「還想說你不來了呢!」艾笑著將包包拿起,從身邊挪出一個位置:「你最近怎麼樣啦?」
男孩在大學裡修德文,今年夏天就要飛到德國去,在那進行一年的交換學生。
「哈,德國啊,帥呆了!」本來就愛講話的他今天更是興致高昂,舉起水杯:「啤酒節我來囉!」
她聽著男孩聒聒絮絮的談起出國的事,突然感到一種安適的快樂,那是一種剛剛好的節奏,他比手畫腳拼命地說,而她則放鬆的傾聽。
彷彿,他們彼此,都為自己在這個環境裡找到了平衡點,從昨日起就未曾離開。
「……說到這個,」男孩剛剛說了個什麼笑話,大家一片哄然,趁著笑意,他拿起剛到的果汁喝了一口,看著她:「說到這個,你們還有和他聯絡嗎?」
「欸?我們之中最有可能和他保持聯絡的是你吧?」
他攤了攤手,無辜的搖搖頭:「別忘了,就算男人之間真有什麼熱血情誼好了……之後我也搬家了啊!最後一次打電話去的時候,就已經是空號了。」
「你們在說誰?」這次的主辦人靠了過來,原來是剛才那個跑過來攬著她的活潑女孩。她看了看他們三人,然後露出了然於心的笑:「啊?我大概猜的到是誰喔。」
她手搭著椅背,撫弄著木質的椅子,一只銀色的手鍊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真巧,我剛好知道他的消息,雖然只有一點點……他上高中前就搬家了,這點你們知道嗎?」
女孩稍稍停頓了一下,突然有點不好意思的臉紅:「在那之前我們曾經很要好。」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特別的。
那年四月,他放學時和她們走在一起,突然回過頭來問:「這個星期天中午,要不要來我家玩?」
她們都受驚於他的邀請,雙頰發熱地答應了。
那天她忐忑不安,穿上了最好的一件裙子,是她參加市立合唱團面試時,媽媽特地買來給她的。那是一件小絨布綠格子裙,下擺有著仿皮流蘇,在那個年代,這樣的衣服已經罕見地時髦,她站在鏡子前端詳著自己,第一次宛若有了少女的嬌態。
記得那天仍飄著小雨,她與艾及聒噪的男孩,三人撐著傘挽手在雨中走路去見他。而他遠遠的看到她們,便笑著招手,彷若吹笛的魔者。
「這是我家。」他領她們來到了一座有著歐式花園的鐵門前,管理員出來開門,瞇著眼打了聲招呼。
雨使一切都透亮清新。小花園中葉子翠綠,不知名紅花微顫,以及庭院中央一座有著恬靜牧羊神姿態的噴泉,都使她們無聲地瞪大了眼睛。
「怎麼了?快進來啊!」他拉了拉落單地她的手,讓她的皮膚也沾上了微涼的雨滴。那是一種新鮮的錯覺,像是他才是海裡的人魚,偶然浮出水面,瀟灑地握住過往船難的旅人。
而後她們出了電梯,魚貫脫了鞋,小心地套上室用拖鞋,首次打量他的家。
他的家並不算大,卻有著陳列室般的氣度。
那是一種淺淡的素色,下拉式的電視投映機、白色柔軟的大沙發,以及玻璃櫥窗內,一排又一排的法律相關書籍。
「我爸爸是律師嘛!」他循著她們的視線望過去,不甚在意的說著。
然後他母親穿著圍裙從廚房走出來。
「你朋友來啦?」比想像中更柔軟的聲音。她是一位美麗的年輕婦人,典雅的姿態像是擺在黑白相片裡柔白的景色,不過度曝光卻總是顯眼。在那之前,她從來沒想過媽媽們也可以是美麗的。
也許是她的好奇太過直接,他媽媽不禁回視著她笑了:「這幾位可愛的朋友是誰呀?」
於是,她們紛紛害羞的向她打招呼。輪到她時,他媽媽還特地眨眨眼,誇讚她道:「歡迎你來玩,很漂亮的裙子噢!」
一瞬間,她只感到自己的心臟砰砰跳動,甚至還有些奇怪地微微刺痛。
之後,他母親招呼著她們在餐桌旁坐下,沒多久就端出白色瓷盤裝的冒煙牛排。她遞給她們一人一付刀叉,在那個時候,畢竟是小孩子,要吃到一頓普通的餐館牛排都很不容易。因此,以白瓷盤盛裝的牛排,對她們而言便是新鮮的、時尚的、無疑奢侈的高級品。
她們小心的切肉,一邊喝著冰冰涼涼的柳橙汁,而他的母親則坐在餐桌旁,微笑詢問著在學校裡發生的事。那段時光是輕柔的、緩慢地,每一分都如此珍貴,偶爾她們的腳在桌子底下相遇了,便互推手肘,暗相交換一個私底下的稚氣笑容。
終於,吃過午飯,他母親從冰箱裡拿出了一個硬紙盒裝的大蛋糕。她優雅的掀開蓋子,把用焦糖寫著他名字、上面綴滿了水果片的鮮奶油蛋糕,放在桌子的正中央,然後插上了幾根紅綠交纏的鮮豔糖果蠟燭。
她們吃驚的面面相覷,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今天是你生日!?」聒噪的男孩率先不可思議的發出大叫。
「你怎麼不早說?」那時年紀尚小的艾嘟著嘴:「這種時候怎麼可以不帶禮物嘛!」
一時間,他沒有回答,只巡視她們的眼神,帶著些許輕蔑,放肆地大笑:「禮物那種東西,你們真以為我會想要?」
然後他微微撇著嘴:「所以啦,我這輩子也絕對不可能送別人禮物,提早失望吧!」
那時他是如此的斬釘截鐵,所以她們相信,那確實是屬於他的特立獨行。
於是,在那個不可思議的一天裡,她們共享了與他的私密聚會。時光悠悠,小雨停停落落,偶爾敲打在玻璃窗上。在那個永恆的畫面裡,他笑著,她們正笑著,所以她一直以為,她們確實是被人魚之國選上的、最最特別的旅人。
不知不覺便走到雨停。這是她第一次踏入此校園。
假日的操場十分熱鬧,時不時有穿著運動服的男孩從身邊吆喝而過。
也許是校際運動會快到了,她想。於是她側身讓到一旁,讓兩個慢跑者通過,然後才緩步走向以球面敲出定音鼓樂的籃球場。
說起來,她已經很久沒有看人打球。
場邊有三三兩兩的女孩子,穿著時髦,用一種望見侍者從遠方端來熱帶雞尾酒的神情,低低竊竊的笑著。
由於不久前才飄過雨,她特地選了一塊乾躁的台階坐了下來。然後不太能集中意識般,恍惚的望向籃球場。
女孩說,那時他們確實曾經在一起。
就在那個她們與他分開,終於到了觸手不及遠方的日子裡,女孩卻再次意外的與他同班。
他仍舊受歡迎,而她當然是喜歡他的,於是她想,自己反正並沒什麼損失嘛,便放手一搏的與他告白,沒想到竟真能走在一起。
「那時我確實是嚇了一跳喔!不過青春嘛,我們當時大概什麼都沒有想。」女孩這樣笑。
於是女孩過生日時,他給了她一條手鍊,親自替她繫上。她則在下一個情人節裡,回送他一條圍巾。然後彷彿像是上癮般,他們兩人時不時,就互送對方不太重要的小禮物。
這樣的愛情,維持了一段時間,但終究也慢慢的剝落,像一幅塗得太薄,而難以永久保存的斑駁蛋彩畫。
女孩只知道,後來他順利考上了第一志願,每天穿著卡其色制服,循規蹈矩的上下學。而他所留下的一抽屜禮物,便是他們故事最後的結局。
「說實話,我那時還以為自己有點特別呢!」女孩皺著臉,吐吐舌頭苦笑:「不過現在,也已經沒有聯絡了噢!」
那時,她只是持續地盯著女孩手腕上的銀色細鍊,不斷想起幼年時,在那場生日宴上,他所睥睨著的一切。
在那光輝的一刻,他是這樣傲氣、這樣斬釘截鐵,而她也一直以為,宛若人魚的他,將會永遠尊貴、永遠驕傲不妥協。
良久,她才勉強自己的視線回到籃球場。
這大概是一場再過十分鐘就結束的練習賽,兩隊人馬汗流浹背地衝刺,場邊響起稀稀落落的歡呼聲。
她在人群中搜尋著他的身影,然後發現那個可能屬於他學校的制服,竟有著廣闊海洋的顏色。那讓她幾乎以為,她們就要回到從前,回到遙遠的最初,然後,他將從水面躍起,仍舊緊緊握住她的手。
但他們看起來都是那麼黝黑、那麼健壯,和記憶裡纖細的他竟無一處相似。她一直私心以為,他的貴族氣質該是適合拉小提琴的,那麼她們見面時,便能談談巴哈、聊聊莫扎特,靜靜聆聽流洩一地的琴音。
「小心!」某人大喊,一顆球飛越場地,不偏不倚擊中了她。
她痛得迸出淚光,緊捂著臉低下頭。
耳邊傳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有人朝著她跑了過來。
「對不起!你還好嗎?」
她勉強抬起眼,在糢糊的淚光中,看到了那男孩身上的號碼。
啊。
那是有著他球員名字的那個,神奇的號碼。
於是,她望向男孩關懷的眼神,在歉然的目光中,遲疑地搜索、靜止,然後心底一陣顫動,驀然淚如泉湧。
故事最後,人魚終究喝下了毒藥。他心甘情願地、失去魅惑的嗓音,以換取一步步,踏實行走於陸地的雙腳。
而她知道,自己僅是一個輕輕的問題,便能知曉全部答案。
嗨,你的生日也是在這樣飄著雨的,善變的四月嗎?
然而她卻只是低下頭,顫抖的將臉埋進手掌間。
此刻,她從來沒有如此強烈地明白,執著的一切早已經不重要。
因為再也沒有人會突然冒出來,關心她閱讀哪一本書。
也再也沒有人能替她穩穩地接住,從操場上飛來的躲避球。
於是,那當然,更沒有人能那樣輕狂地笑著,毫不在意的拉起她的手,圍著圈圈,像要飛離一切地、瘋狂的奔跑。
她終於哀傷的明白,那個她夢裡拼命追尋的發光背影,不是一種愛情,甚至也不是友情。
那是一個無比遙遠的、只屬於夢色時光的男孩啊。
而此次醒來,卻是永遠的分別。
於是,此刻,她幾乎直不起身,而只能強烈的哽咽,讓無法控制的眼淚,橫溢滿臉,留下那個男孩錯愕不止的站在前方。
像一段永遠無法汲取、永恆貞佇的,藍色童年鄉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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