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陳建嘉〈衣生〉
  • 最後修訂日期:
〈「要開始倒數了嗎?讓我們對著煙火虔誠,把上個世紀的苦難都盡付江水東流。」「畢業後的打算是什麼?為什麼?也是啦…先當兵也不錯。但我覺得你可以繼續進修。」「時間是一個龐大的敘述,始終將我形容成一個回不到故鄉,而永遠在他方的旅人。」「沒有這一切,我將感覺到沉重且完整的孤獨。」〉    三,二,一……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在彷彿漫無止盡的話題與閒聊之後,我們一一睡去,時間從寂靜的黑夜開始,漸漸旺盛且泛紅。一年之初,在C的房間裡我緩緩醒身,惺忪雙眼微瞇著遠方的天空,強烈的陽光漸漸稀釋了所有的城市風景,那些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影魔術,我將眼光投射於天空與城市正在進行的時間解構裡,耽美於灰藍、玫瑰紅、亞麻黃在日辰上的細微妙變,時間的推移如此迷人,其實昨夜我也還懷有許多心事呢。A、C、J與V仍在地板上沉眠,唇邊牽涎,好夢仍甜,身旁乾癟的啤酒罐們散落一地,是的,曾經的悲傷都隨昨晚的夢境消逝了,天氣即將步入早春,我們的青春,正值華年。    正是煙花滿墬的季節,良辰美景,人間仙境。向來被我們奉為最佳情人的J,卻毫無預警的被交往三年半的女友要求分手。原來對方早已與新歡暗結多時,他們是再打工期間認識的:某議員的小孫子,出入有賓士一台,出手闊綽大方,基本配備為全套Versace裝扮,三排釦襯衫,西裝長褲。說好和平分手的那夜,V買了兩手台啤,眾家兄弟齊聚一堂,機車龍頭一擺便往北邊的淡水河堤出發,失心瘋般,徹夜鬼吼鬼叫直至旭日東昇,倦了,一頭狂亂黑髮就栽進淡藍天空裡頭,河水湧動,奔流進入深遂眼眸,J躲在陽光的陰影,任憑眼淚漫遊,流過春日泛泛的沙灘,輝亮的四月天。    過沒幾天,例假日我們這群兄弟,集眾準備要上陽明山泡溫泉,眾兄弟都到齊了獨缺J。A說不如去J的家中探尋他,準備審問他為何爽約,我們在J的家樓下狂打著手機,訊號傳播迴盪,卻杳無音息,許久後才終於決定放棄邀約J。    過了好一段時間,我們才終於尋找到J,他總是獨自一人恰如遊民躲在家中,雙眼無神落魄,靈魂恍若與肉身脫離;原先的盈亮瞳眸被叢生的蓬髮遮蔽,滿面于思,身上一件過度寬鬆的雪白3D剪裁上衣,衣領下擺處纏著幾坨泛黃污漬,下半身一件棉灰色的運動垮褲支撐沉重的行步,整個人風采盡失,好生憔悴貌。    此後出遊造訪,J也無所避諱地以同款裝扮遊街逛巷,同行的友人無不訝異,從前那個光鮮亮麗的J到哪裡去了? V首先發難,說他穿著寒愴,身上原有的光茫黯淡,彷彿是一掐就熄的燭火;接著A也說了,說J心裡面受了傷不打緊,怎能連外觀亮麗都盡失呢?唉說些風涼話容易,但又有誰記得他那原本衣架子般的骨肉身形,結實黝黑的身材總能夠漂亮地挺起他的七分袖襯衫。    即便是,在我們四周圍的友人,都紛紛對J的穿著嘲諷,而我卻只想贈予J一聲溫暖的勸慰:生命猶如白駒過隙,若要戀人,不如戀物。    倘若論起戀物,我們這一夥人的衣著則足以為替,與之代稱。    艾略特的〈四季〉:「如果所有時間都永恆存在/所有時間都是不可彌補的。」是的,每當我拉開衣櫥,永恆的時間便存於衣櫥,夏天到來時,美式風格迷彩工作褲、煙薰七分牛仔褲、三色束口運動綿褲,順著不同潮流輪流穿搭,餘下的配備一律淨空,僅剩一只幸運手環保平安。上半身僅一件合身的短袖塗鴉T-Shirt,盡量展現鍛鍊過後的褐亮體膚,最後便是復古帆布鞋一雙。我總親率一批顏彩衣衫:礦灰、薄荷綠、肉桂紅、水晶紫、煉乳白、希臘藍,順著每日的氣候差異與星座運勢,更新身上亮彩。命理網站不都說了,今日天蠍座之運勢,幸運色、幸運飾物、幸運配件,我總有方法好做調配,整理我妥貼的外在,為自己帶來盈亮的好運兆。    偶爾,在我的穿衣風格,我選擇單穿一件T-Shirt,身體維持基本的剪裁運作,亦或將不同的Polo衫兩兩相套,衣領交錯,裏外參差疊複恰如蕊蒂花開,顏彩各為表態。早在二千年混搭風盛行,自日本漂洋過海之際,顏色搭配的美學永以不同的型態存在,我們亦曾學過數學、物理、化學,嘗試過將A代B,經過一番調整計算後,所得到的解答,恆為單一。但那僅是書本的知識,無法活化我們的生活肌理。就現實上,我們的衣服搭配卻永遠不是那麼簡單,倘若一昧以過豔的亮彩裝飾,黃配綠,紅搭紫,下場勢必為悽悽慘慘悽悽。   整好衣衫,準備出門之際。我打開房門準備迎接這個世界,出門前我看見桌面上平擺著一份攤開的報紙,外拍版面,今日我最美,來自台北內湖的Natacha,20歲,學生,水瓶座;衣:日本cecile,2500元;背心:edc,一千出頭;裙:男友送的禮物;包:Marc Jacobs,網路購物;鞋:Sisley;項鍊:Tiffany & co.,男友去年情人節送的定情物;錶:GOTO;想說的話:我要一直青春下去。    我笑了笑,這位美女不就是J的前女友嗎? 終點站,C與A早已坐鎮家城等我到來,衣身整齊妥貼,恍若接替君主一般恭恭敬敬,他們拿起了一件件尚未穿過的貼身衣物,笑了一笑。原來是這幾個好友出了些錢,以銳利的眼光為弓,敏銳的直覺為箭,自己批了幾批貨,都是男性的內衣內褲,準備擺至網路上批賣,這些個衣物,他們都穿過了,直誇質料柔軟,若能在網路上多加宣傳,必定大發利市。    獨缺一夫。 「我們需要你的字。」C對著我微笑    我懂了全意,因而才通知我前來。我在電腦螢幕前旋即動筆,用滑鼠按過一個又一個網頁,多少個文句剪裁在這些貼身衣物身上,溫柔的將我們的身體,逐漸帶離華年,陪以青春,這是我們肉身最親近的夥伴。每個人都必須擁有的溫柔觸感,今朝只要一個按下滑鼠的動作,便能在世界的各個角落裡,迅速完成貿易的行為。    所以才說,衣服乃國家經世之大業,不朽之盛事。    楓葉覆蓋的仳離之世,眾家兄弟互相少有聯繫,每逢空閒,V總以簡訊方式冰心相告:大家出來聚聚嘛。兄弟有旨,怎敢不從,我們在KTV包廂裡頭再度見面,聊以擁抱相認,J以嶄新裝扮重新示人,棉底雙色長T恤,石英的灰,雲母的白,底下一件褐色多袋工作褲,再次以高度的品味,肯定全身的自信。J的熱情舉止,讓我們從原先無所適從的表情迅速脫離,瞬即與J擊掌,此刻的我們引吭高歌,添以一打啤酒,以我們長久未見的隔閡為祭,觥籌交錯。    V首先上陣點了一首流行芭樂歌曲,R&B歌王這波的最新主打,聽他聲嘶力竭的鳴放情愛裡面的各個細節。A忽然一面正經的與我告訴,肌膚的觸感是最重要的感官,不見得每件衣服都適合我們的體膚,世界上的人種何其多,體態各異,更何況是肌膚的接觸度。肌膚的每一吋觸感會帶領我們的知覺,抵達中樞神經的末端,引發不同的慾望。    肌膚,與衣服對話的唯一方式。 我想起有次與A相約,中山區巷子內的咖啡館,燈光明亮白皙,單面玻璃牆上描繪著一筆又一筆的塗鴉,典雅大方,薄光如霧的下午,我喝了第三杯卡布奇諾,心裡怨懟著A怎麼還不來。卻聽玻璃門叮噹聲響,A旋即以高貴典雅之姿進入,一身酡紅西裝外套,米白蕨印襯衫,窄版燈芯絨長褲,向我禮貌致歉,有些事情耽擱了。    我對A微微一笑,剛從筵席趕來嗎?他眉頭一蹙,其實剛剛是去安寧病房陪伴外公最後這一段時光。A對我說,人生不過數十寒暑,如果遭逢凶厄,也必然以最美麗的樣貌,送走每一位親朋好友,讓每個人的命運都安穩地走向終點。    人生不滿百,何懷千年憂,在生死巨大的罅隙之間,我們乾杯。    時光飛逝,我們即將在畢業的前夕,與自己盛年的模樣告別。韜光沉潛度今宵,殊不知,來日不可追。    冬天瞬即就來了,民俗古風、波希米亞服飾也隨秋日而離。喀什米爾圍巾漸漸裹上彼此的肩,純羊毛好保暖。大片明亮的商店櫥窗一一展開,每一面透光玻璃上都有著我們的樣貌,玻璃裡擺著包裝精緻燈光輕撫的商品,與欲望咫尺相隔。透過眷戀的瞳光,便能以青春之名,更新我們換季的品味,而成長是永不過季的時尚。    鋸齒狀盤旋更替時間,來到今朝。年關再次接駁,日落以後的城市又將再次迎接一年之初,整個夜空都預備佈滿了嬰孩欲哭欲啼的聲響,兄弟眾人彼此再度聚首,不得攜其女伴,一群人浩浩蕩蕩錦衣夜行,於年歲將盡再現貴服王朝,進貢我們剩下的青春,停駐於島嶼最高聳的巴別塔下,進行一年一次的朝聖祭典,猶如上古洪荒時期,原民部族總在年關縫隙,圍著熾烈的火焰而舞蹈,而狂喜。 【愛在黎明破曉時】男主角曾說:「人們總是會把不切實際的浪漫與想像投射在未知的事物上。」我們順著DJ的Hardcore饒舌音樂,使勁用雙腳踩痛地球。但我卻忽然在群眾的狂歡裡頭,找到自己的孤獨,又過了一年,青春的期限也越來越短暫,時間好像就這麼虛弱的離開了,穿過我們曾經居留的每一場所,在這感嘆的瞬間,我彷彿離開了自身,緩緩漂流至上空,注視著這一切看著自己,深刻的體會到眼前的那個人,其實並不全然是我。 時尚大帝Karl Lagerfeld也曾這麼說過:「我住在一台電視機裡,拉著厚厚的帷幕無法和人交流,但誰在乎呢?」難道在時尚文化的水平上,平衡的那一端總會是孤獨嗎?   「那麼,我會是誰?」當我坐在包廂裡面喝著調酒,彷彿立身在空無一人的幽篁裡,無所傍依。心想著若有一天行到水窮處,是否會有人肯陪我一起看新筍破土,鳳鼓花開,這又甜又澀的少年時分呢?    不斷更替,不斷重複。弗萊曾說的:關於四季的流轉,春、夏、秋、冬結束之後,繼續再回到春、夏、秋、冬。在春季即將來臨之際,我打開衣櫥,效法研究學者一一翻錄眼前的珍物。曾經與眾友人一起度過的每段歲月,都有衣服作伴,這件外套是J從東京代官山買來的禮物,這件背心則是那年夏天與A相約在野柳海岸線,兩人爽朗地在沙灘上留下四排腳印,難以抹滅的盛陽痕跡。黑白格紋圍巾,則是與眾家兄弟初次在和平的福音簇擁下,前往聖誕派對的依據。    我忽然所知道的是,在這些不斷追尋彼此回憶的歲月裡頭,難以言詮的存在感,終究是會找到答案的。將有這麼一天,曲終人散,當我的身體如麥粒垂成老態,雙眼渾濁如散落雲影,希望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感受這一生所穿載過的衣物。感受時間的冰晶如何被一粒粒細微的感官分子解構,重新鬆解、化合,融出回春記憶。故事裡的故事,就讓我以巫者之名,用華麗的衣物敘述這一生。然而,我願意選擇與這些曾經載錄我人身變化的衣服締約,讓未來的祝福不斷流向這些蒙受應允的青春回憶,然後在驀然回首片刻誠然一笑,望著鏡子裡的青春容顏,兩相對照,春色永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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