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 第三名
  • 適用身份:鄧韻辰〈崢嶸〉
  • 最後修訂日期: 
零 小腦萎縮症是屬於家族遺傳性疾病,通常在青壯年時發病,只要父母其中一方是帶原者,就有50%的機會遺傳給下一代,早期不知道有這個病症,生病的人多被嘲笑當成喝醉酒,所以並無所謂要做遺傳篩檢、避孕這類的事,直到父親或母親發病、直到子女到中壯年以後也陸續發病,才知道有小腦萎縮症,而且會遺傳。一旦發病,身體平衡、肌肉功能也開始日漸退化,就如一公升眼淚中的女主角。 我常想,患病的人感受是什麼?發病如同是死刑判決,這病沒有藥,看著自己的身體變化不在自己的掌控裡,對自己的身體無能為力,如果是你,有能量來承擔嗎?或讓人絕望到連擁有一份正當職業、經營一段有遠景的婚姻都變奢求。 小瑞是病友,媽媽是一家五口中唯一的照顧者,照顧責任持續了30年,小瑞卻是我見過最獨立、也最樂觀積極的病友,他努力做一個病友該做的事,如復健,也盡可能獨立行動減輕媽媽的照顧工作。 跟小瑞的相處不長卻有短暫的火花,是他病程已入中期、也是我生命的低潮,我沒有優美的文字,但我要記錄下屬於我們的特殊。 一 「我 是 小瑞 很 高 興 參加 這個 活 動」… 在某個單位作志工認識小瑞,小瑞是這單位裡的紅人,除了他的積極,還有他對待病症的樂觀,常被拿出來做「榜樣」。 我參加的這個支持團體,我的工作就是要幫他「翻譯」,小瑞的病程進入中期,說話吃力,如果沒有仔細聽,許多人會沒有耐心,或者前後語意無法連貫而聽懂他想表達的意思,所以當他說話音量小或不清楚的時候,我要幫忙再說一遍。 第一次活動成員要自我介紹,小瑞到台前緩緩介紹他自己,我陪在旁邊,小瑞的說話方式聽起來是一個字一個字,但是每個發音都是用盡力氣,從肚腹擠出來。他接著說, 「我 很 喜歡 這 個 課 程,這…這…是 我 第 三次 來 了,希…希…希…望 大家…」… 小瑞停頓下來,公開的場合使他略感緊張,而緊張讓他口吃,這是他在剛發病的時候就有的問題,不完全是疾病讓他口吃,而是發病之後說話不再是容易的事,越急著表達越停頓在那個地方,他花了很長的時間作語言復健才有現在在人前說話的成果。 「希望 大家 在 這裡 可 以 勇…勇敢 面 對 心裡…心裡 的 印 痕(指不開心的過去),找 到 新的 自 己。」 說完這段話已經是三分鐘之後,台下的人略顯恍惚和不耐煩,我這時接過小瑞的話,試著幫他翻譯, 「小瑞是第三次來參加這個活動了,在這個課程裡他學到很多,他勇敢面對過去的不愉快,但是他找到面對自己的力量,也希望來這邊分享他的經驗。」 這是第一次幫他翻譯,我並不瞭解這個人,但詮釋出奇順暢,人與人之間會在不預期的時刻有著不預期的化學反應,你就是知道兩人心意是互通的,我聽懂他的話,他也知道我聽懂了,而且不只是字面的意思,是體會言語背後曾經的付出和累積的生命力。 就從一通簡訊開始,那天活動結束,他傳訊息給我,鼓勵我活動進行順利,再接再勵。就從他寫的活動心得開始,「可以被了解就很快樂了」,雖然我沒有告訴他因為這句話感動流淚,但是回覆訊息告訴他,他的心得回應讓我印象深刻。 他鼓勵我下一次的活動我將是主將,我告訴他其實我並沒有信心。他說,在籃球場上拿到球的人就是主將,不分位置高低。我懂了,不管主動或被動、不管身處何處,我們要前進、要合作、要貢獻心力。 第二次活動結束之後,我們在停車場聊了很久,我跟他談著生活上的困難,家庭、金錢的限制讓我對未來裹足不前,目標顯得遠而模糊,他告訴我一個有關目標的比喻,他吃力的舉起左手,五指伸直,「這是一張白紙,如果這上面有一個黑點,我們的目光就會集中在這個黑點上,這個就是我們的目標,生活或許不只是白紙,但你只要確定那個黑點,專注走過去。」我笑他怎麼老是有這麼多畫龍點睛的比喻。 小瑞因為疾病說話速度慢,可是跟其他病友不同的是,他的發音咬字沉穩,肺活量大,可以讓很遠的地方聽的到聲音。 他每天安排規律的復健進度,星期一練瑜珈、星期二看中醫、星期三…、星期四…,還包括一個合唱團,他的身體機能在退化,可是他的精神氣息卻比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要好,我相信,他走過很多痛苦,如果沒有足夠意志力、如果沒有對自己的期待,很少有人能夠活出光彩的,然而這又是極私密,只屬於個人的歷鍊,不足為外人道,外人也未必理解。 他說我很敏感,小腦萎縮症的人,他們身體機能要花很大心力才能進步一小步,在別人看來卻可能是零,微弱到不曾發現。可是從另一角度來看,敏感的人習於解讀別人的想法,同時也渴望讓對方發現和重視。 回家之後收到他的訊息,「你好棒」,我腦袋一片空,不知道該回應什麼,好像跟這個人有相近的語言,他的臉上有光,有力量吸引身邊的人,包括一部份的我。就真有一段時間,我希望他是「正常人」,一個努力經營自己的人在健康身體下能有更大的作為,他值得飛到更遠的天空。然而卻也因為生病,才會擁有我遍尋不著正直和逆境中的能量,這是用年歲淬練出來的。 他似乎也要掉進漩渦了,但我可以嗎?暫時不要跟我說什麼服務倫理,讓我安靜一下吧。 二 「絕對不能輸,一定要贏,小腦萎縮症我跟你拼了!」 這是小瑞傳給我的簡訊,很心疼,這病會不會好呢?我要怎麼回應呢? 小瑞是小腦萎縮症第三型,遺傳,目前還沒有藥能夠減緩小腦退化帶來的身體機能損壞,只能靠著不斷復健,保持心情穩定,盡可能減緩退化速度。 然而不管他們再怎麼讓自己保持熱情,努力讓自己有希望有目標,他們的確是在數著進棺材的日子,而且看著自己的能力不斷一點一滴的縮小,能為自己做的事越來越少,吃東西喝水容易嗆到、走路容易跌倒、說話發音越來越困難,看著原本所擁有的能力消逝,任誰都難以承受。 充滿力量如小瑞仍無法避免,面對身體功能退化,他自嘲「股票要大漲之前都是會先下跌的,我也是這樣。」或者偶爾調侃媽媽,「她幫我推輪椅都像在倒垃圾。」小瑞用正向積極帶他自己度過苦痛,也吸引著渴望這般能量的人。 前幾年的口吃問題也讓小瑞多了些糗事,有次買可樂,他問老闆一瓶多少錢,老闆看他是身心障礙者,說話又慢,故意整他說「一瓶100塊」, 他急了說: 「開....」 「開....」 「開....」 「開....」 老闆以為他要很多瓶,一瓶一瓶幫他打開,開了好幾瓶之後,他才終於擠出一句..... 「開什麼玩笑!」 他自在認真,雖然我們的生活天差地別,我卻始終覺得他寬闊溫柔的足夠把我融進他的眼底。 有次活動前的準備,大概只到了一半的人,我很擔心沒人來,想著該讓學員往前集中,他不願意往前坐,卻不是故意,他很堅定看著我跟我說「等下人就會到齊」。 「真的?」我有點猶豫。 「恩,真的。」他始終相信。學員真的一個接一個來了,而我一直惦念剛剛堅定柔和的眼神。 我卻無法堅定無疑的回應他終有一天會抗病成功,只求神再給他多點時間,讓他的病得到治療。 三 「這次承襲上次的態度,依然馬力全開,我就不相信戰勝不了小腦萎縮症,幫我禱告吧!」 半個月後接到這通訊息,我想,他的身體狀況在走下坡,但他未必願意告訴我。 某個假日午後,他約我到中正紀念堂,他想要「坐在草地上」,我用手臂環抱把他身體撐起來,讓他扶著輪椅將重心往下移動。 我們坐在草地上,他突然問我兩人之間是否有機會進一步交往。我卻不是第一次想這個問題,但我有能力承擔仰賴著精神情感、而且需要長期付出照顧心力的情感嗎?我選擇說「不」,我承認這件事我佔上風,不敢深究在小瑞心底對情感的期待,深怕生病的這項「條件」會刺破我善良表面下的「盤算」。 我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聊,沒說話的時候他偶爾會看著我,某一時刻我們眼神交會,呵呵,那是一股我很久沒感受過的溫暖電流,從心底湧出,我沒有表情,若無其事移開眼睛,但心裡任性嚷著「為什麼是你?為什麼生病的是小瑞?」很多個當下很想暫時不去管合理或正當,給他一個大大的擁抱,我的心疼和因為他而有的激情都在裡頭。 他挪動我的包包,示意想要躺臥在草坪上,我把包包枕在他頭下,讓他躺著,坐太久身體又不太能活動,或許累。他躺下後忘情的大笑,緩慢一字一字告訴我, 「我 終 於 知 道 為什 麼 人 家 都 說 要 躺在 草地上 看 天空 了」,天寬地闊的舒暢,天空的自由感就在伸手可得的地方,而我安靜坐在他旁邊回望他說, 「好像整個天空把你包圍住,很棒對不對?」他點頭,我開心,原來這是他的第一次,這也算是偷了他的第一次吧。喔,我真壞! 就這樣,他躺著我坐著,他矇曨半睡半醒,我看著人來人往偶爾哼哼唱唱,在我心裡這已經成了一幅畫面,平靜、遼闊、不孤單。 他起身的時候說了一句「或許 我們當朋友 也是 不錯的 選擇」,現在回想,很好奇當時小瑞為什麼會問我這個問題,更精確的說,「為什麼他有勇氣問這個問題?」小瑞對於感情想堅持的是什麼?即使他知道成就一段情感的機率微乎其微。 而我陷溺在似有若無的情感,餵養心中期待被重視又不願意承諾的乾枯,後果豈是我們能夠面對?「交往」不一定是雙方慎重決定,「分手」卻會變成罪惡感來源。 他說了,「我想給你一個擁抱」。我的心莫名微笑(你感受到我的心思了?對情感欲拒還迎,方寸難捏),但我對他搖頭。 「是朋友式的擁抱。」唯一的擁抱,他還是抓住了我的心思。 我輕抱住他,他拍拍我,說「謝謝你。」他的生命困在有形的險峻中,而我的生命卻走在茫然不知道未來的山林,我們各自披荊斬棘,崢嶸求存,修剪不同樣貌。 接到訊息的那天晚上,我為他向上天祈禱,求天使不要太快帶走他,請再給他多點時間! 歸零 「生病也是加深我們人生深度的機會,所有的疾病都有它的意義,每個人身上,一定都蘊藏有超越疾病的力量,絕不能輸,一定要贏。」 這幾個月收到這類訊息大概2-3封,我猜這表示他的身體機能又再退化,他總是藉著宗教力量讓自己繼續前進,然而再怎麼開拓,都改變不了坐困軀殼無力施展的事實。 小瑞現在已經不能騎改裝摩托車,連操作電動輪椅都有困難,但明明在幾個月前他還能自己完成這些事的,他的退化讓我怵目驚心,電視的主角發病帶著戲劇感,總不敵真實呈現的實在,死亡逼近,我怯步逃開了。 火花只在一瞬間,當我決定逃開,兩人之間的交集空間就憑空消失了,我曾試著找回當時的默契,卻只讓氣氛尷尬。 即使是沒有承諾短暫的交會,即使我們都明白人生行走孤獨的必然,對小瑞卻仍有自責,似乎任性來去一段關係,棄他在原地承受身體苦痛…… 過去的交錯是人生的一部分,因為堆疊程度不一的巧合,我們才有機會學習、比較、觀察,即使偶爾會讓我們毀去一段深刻的關係,在錯誤中尋找跟自己的和解,然後在下一段關係裡才能擁有新生的樣式。 如孕育的花苞,花苞的養分有時需要急速化肥、有時需要靜靜等候、有時需要毀壞一段關係來陪葬,直到有一天跟過去說「Hi,你好。」恐懼和懊悔可以在這一刻平靜,和平共存。 時歲推移,生命亦步亦趨,斟酌反思,崢嶸是尋找自由的旅程,在自由中承當錯誤,並有重新開始的可能,在小瑞心頭走過一峰又一峰的山巔,他說話總是簡短,卻少有人能夠讀出在他生命中的千萬熱情。 但是小瑞對人生的頑抗、對情感的熱切和重視,始終是我暗昧旅程中的一道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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