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組 第一名
- 適用身份:范玉廷〈說書人的塗鴉礦〉
- 最後修訂日期:
朦朧的黃昏讓空氣中染上一股曖昧而難以言說的色澤。群鴉佔據遠處的樹,啞啞低吼,我所身處的這片舊住宅區卻是一片寂靜。我往前走,停在街區盡頭龐碩的建築物群前。已近天黑,大樓卻一絲燈火也無,慣常在傍晚時分傳來的油煙炒菜氣味也杳然無息。這是一棟巨大的廢墟,斑駁灰白的牆壁、破碎的窗戶,以及歪斜的朱紅大門。在逐漸深沈的暮色中,將近三層樓高的建築宛若黝黑的巨漢挺立,無言而堅毅地凝視著前方。
領路的灰色連身帽平頭青年以敏捷的身手撐過不矮的磚牆,一個縱身跳到了廢墟內院,輕巧地連落地聲都聽不到。過了一瞬,朱紅大門就吱啞一聲,歪歪扭扭地往旁邊敞開。青年望向我,蓄鬍的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一抹青年特有既自豪又羞赧的微笑。他故作隨意地問道:「那,進來吧?」一手托住即將傾頹的大門,一手伸出,作了個邀請的手勢。我深吸一口氣,微微顫抖地踏進了這座秘密基地,有種正要搭上狂想的旋轉木馬,重複遠離、接近、遠離我原本熟知世界的暈眩。遠處金色眼眸似的晚霞正在急遽黯淡,遠處的群鴉熱切狂烈的嘶吼越來越大聲,佔據了我的所有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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細微的震盪在城市無時無休進行著。以人為中心發出的漣漪交映共振,終於形成了對於這個域界的認識。在彼此和鳴干擾下,各種風貌的異說在城市中流傳。那些漣漪交接的部份形成的都市傳說,以幽闇的鏡面,映照了眾人共有而歧異的城市文本。
整個青春期與網路興盛期緊密交纏,網路對我來說就像是個諸學淵博,喜愛說謊、習癖惡劣卻又難以絕交的親密惡友。從國中嘎咖嘎咖嘟嚕嚕地用數據機第一次連上線之後,我就懾服惡友從她森羅萬象的宅邸內所搬運出來的新奇展覽品。三方原會戰實況栗子泡芙作法計算安全期。不論正論或雜學、公開或隱晦,只要附在惡友的耳邊輕輕詢問關鍵字,惡友就會迅速將其所知全數奉告。只是惡友常常說謊,譌偽與真實的知識互相交雜,疏忽未查證,就會在懊悔之餘看到惡友如柴郡貓咧嘴的邪惡笑臉。
惡友最吸引我的其實不是竊竊私語得到的大量資訊,而是她以資訊甘露所捕縛到的人群。在空白的搜索列鍵入任何想要知道的問題,萬能無邊的網路絡新婦就會揮舞著細長的節肢,勤快地編織出一幅真實與虛假共構的資訊蛛網。蛛網上面那些晶瑩的露珠閃耀著光輝,既捆綁亦連結渴求知識的犧牲品們。這些自願投網的獵物們某種程度共享彼此的歡喜憂愁與驚愕憤怒,公開與私密的、言說與無以言說的情感在網絡之間流動,鞏固了羅網的緊密度。獵物們稱呼彼此為網友,伸出虛擬的手與另一隻虛擬的手相握。而老靈魂與道路十六,就是我在惡友的網羅中,結識的兩位網友。
我從來不知道老靈魂與道路十六的工作、年齡,家住何處這種照理相熟到某種程度就會彼此告知的識別資料。我們三個只是極其偶然,在某個深夜,同在一位小說家在網路上新發表文章底下留言之後認識的。年輕小說家說四月一日愚人節第三次重看《霸王別姬》,看到拿著金銀珠寶不緩不急勾引程蝶衣的袁四爺,才赫然驚覺那是葛優。葛優之後變成了光頭影帝,演技隨著歲數的增加益加精湛;張國榮卻從二十四樓墜下,永恆地停在四十六歲。
老靈魂在底下留言:袁四爺應該想不到他有一天會變成《非誠勿擾》的秦奮,張國榮卻真的變成了程蝶衣。果真是頭髮禿了,星運就來了;人掉下了,美名就到了。
道路十六接著寫:程蝶衣也罷,張國榮也罷,總之都跟キズキ還有直子一樣永遠地不再年老,雖然沒有快感但也無病無痛。
我寫:死了就是死了,誰也不會變成誰,什麼也不會保存下來。說什麼變成程蝶衣或是無病無痛這種文謅謅的話也太便宜了。
小說家第二天醒來應該會很驚訝,因為昨日一晚,在那篇文章底下,大概多了一百多則留言。老靈魂、道路十六與我在那一百則留言中冗長地、失焦地、不明所以卻又痛快淋漓地吵架。吵到最後我們早就把程蝶衣、袁四爺、直子什麼的都拋到阿里車盧國去了,三個人越吵越覺得彼此有趣,所以交換了網路上的聯絡方式,化敵為友繼續聊天。每天不抬槓拌嘴好像就會少了什麼似的,這樣的關係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
那天也是這樣,我回家換了衣服丟進洗衣機清洗;開了電腦連上網路,簡單地對老靈魂與道路十六打招呼;到廚房用冰箱剩餘的材料簡單作了碗拉麵,再返回電腦前一邊吃一邊打字。
奧特里歐:「我覺得今日我過得真像村上春樹筆下那個煮義大利麵的男人,這麼的樸素無華簡單低調。」
道路十六:「並且禁慾而無聊。」
老靈魂:「別這麼說。他好不容易才把乏味的生活與喜愛的暢銷小說家連結而得到一點趣味,你就別不識趣了。」
奧特里歐:「為什麼我覺得反而是老靈魂的話讓我受傷比較重的樣子?」
老靈魂:「胡說,我可都是站在弱者與懦弱者這一邊的。」
道路十六:「有時候聽到你說話我都覺得我自己是個口吐蓮花的善男子了。」
老靈魂:「我本來就不是男的。作不成善男子也不怎麼要緊。」
奧特里歐:「所以我們的老靈魂其實是姥靈魂呀。」
老靈魂:「好吧,我們扯平了。看在你剛從醫院回來很累的份上,我就不再回嘴了。」
道路十六:「今天倒是特別老實呀。不過,說得對,照顧癌末病人的確辛苦到讓人陽痿。」
奧特里歐:「最近每天都去醫院,早就習慣了。不過,謝謝你們的關心。」
道路十六:「沒什麼。我那美豔小嫂也跟你爸一樣,第三期了。不說詳情了,說了你都沒胃口了吧。」
奧特里歐:「也是聽習慣了所以不覺得怎麼。不說這個那說點別的如何?來個久違的說書之夜?」
老靈魂:「這好。」
道路十六:「那,來說個都市傳說好了?」
老靈魂:「民俗學家.都市傳說研究者道路十六,您今日要說些什麼巷議街談道聽塗說呀?」
奧特里歐:「總覺得老靈魂再怎麼有禮貌也飽含諷刺意味。」
老靈魂:「不,你難道聽不出來我有1%的稱讚意味嗎?」
奧特里歐:「那就是說其他99%都是諷刺吧!」
道路十六:「習慣了習慣了。有一天當老靈魂真正發自衷心稱讚我時,那我那天就可以打三次手槍來的。」
老靈魂:「別把你的害羞藏在看似淫穢的字詞後面。你說不說?要說就別扭扭捏捏的。」
道路十六:「說。怎麼個不說法。」
道路十六:「這是我學妹他女友前砲友告訴我的故事。關於那些謊言碎片們不牢固鑲嵌於現實框鏡上的歷程,還是別說了,你們不會有興趣的。誰會注意那些光斑投射灑落到地面形成的薄膜真正來源於恆河沙數綠莖嫩葉搖動腰肢的殘餘。某日某時某地某人某事,得知那从木从甘莫厚切的未知數某代換真值才是目的。」
來源不可考的故事是這樣替換變化的:高中女生、黃昏、老舊社區磚牆;中年壯漢、夜晚、體育館長廊;平頭青年、凌晨、防火小巷。人時地混亂如〈竹藪中〉互斥混淆的證詞,只有個塗鴉說書人的通稱沒有變化。還有證物——必定出現的塗鴉。誰會在貧民區用廢棄物建造聖堂?但每一幅大型塗鴉,構圖、色彩、風格就像是名畫。那塗鴉在眾人的喜悅中仰望上蒼,召喚金色年華的迷惘。路人在陌生的畫作中見到故鄉的麥浪、初戀少女的柔和頸項;見到兒時的玩伴嘴角輕揚、早已去世的父母面露慈祥。無人知曉卻瞭然於心的那些熟悉景象,本應是秘密卻出現在各式媒材的牆上。就像是午夢與夜夢揉合烘烤出馨香,誰人潛匿在夢中挖掘割取這些圖畫礦?終究那些幻影會被清潔劑洗刷,終究那些塗鴉會磨滅而牆會乾淨如常。但看過後那些曾被述說的嚮往,那些曾經有過的惆悵,誰都無法遺忘。都市傳說的碎片就這樣飛揚,散播到每個渴望被安慰的彼方。
※
當天晚上我作了個夢,酷似某部喜愛小說場景的夢。在深邃而黑闇的無光礦坑中,連名字都已經遺忘的我努力地想要挖掘些什麼。無名無關聯無所憑藉的我忘了一切一切,只是執著地挖著,掘著,想要找尋著什麼珍貴卻業已遺忘的東西。礦道中沒有燈光,偶爾因為敲擊,礦源在無邊無際的黑色長廊微弱地閃爍出一點火星。牆面的礦脈不是石頭,而是一幅又一幅的畫:小女孩端坐在木蘭花中虛弱微笑;青年穿梭在森林中追逐著影子,每棵樹都是一個男子的背影;烏鴉與少年走入高嶺的山村,兩個軍人護送他們抵達。奇怪的、詭異的、滑稽的、恐怖的畫沿著曲折的坑道交疊。但我只是反覆地挖掘,藉著細微的光亮檢視圖畫,然後再小心的放到旁邊。反覆地、機械地,彷彿我只為了這件事活著。
醒來之後我坐在床上發了好一陣子呆。我並不瞭解我到底想在夢中找些什麼,夢的細節很快也如同退潮般,變成發亮的泡沫,被捲入了潛意識的海洋。我感到莫名的巨大饑餓,但這時就連凌晨的鳥鳴都還沒響起,現在是失眠者的時刻,最深沉的黑夜。早就在晚上把家裡所有能吃的都烹調嚥下,現在冰箱空空如也,只剩下晚上用剩的半顆紅蘿蔔。
飢餓實在難平,我罩了件外套就往家附近的通宵營業速食店走去,點了兩塊炸雞、一大包薯條、一杯牛奶,再加上一塊蘋果派。我用犬齒狠狠啃裂金黃色的外皮,撕開雞肉,大力地咀嚼,等肉都吃完再吸吮著骨髓中的汁液;擠上暗紅色的蕃茄醬,一口氣塞下好幾根薯條進嘴巴,囫圇吞下;再掰開酥脆的蘋果派皮,等蜂蜜色的餡料熱騰騰流出,沾著牛奶咬食。連沾到手上的肉汁,也急急地舔了個乾淨。食畢推開速食店的玻璃門,一陣夜半寒風吹來,抖抖縮縮,抱緊了自己,卻仍覺得冷。
春天的冷酷夜晚,誰也不想在外面多待。我拉緊外套,走進小巷想趕快回家。眼角餘光卻覺得小巷好像跟來時不太一樣。狐疑轉頭一看,我卻看到了難以想像的景色。
極難用文字描繪當時見到當時景象的感受,但只要一憶起當時所見就不由自主地澎湃感動。用最直接的話來說,我見到了都市傳說的本體,塗鴉說書人的奇偉畫作。
本來灰白的牆壁現在充滿著各式各樣的藍。淺色如色鉛筆所塗成的天籃、霧氣一般迷濛的寶藍、深邃如海洋的群青藍。多層次的藍以油畫筆觸捲曲,如同梵谷有名的星月夜。藍色的背景,鵝黃、亮黃的是一盞一盞的燈光,城市中的燈光。夜晚歸返,城市以固定頻率一呼一吸,巨獸的無數小小眼睛在身軀的各處先後睜眼,歸依於居民入睡後凝結的集體潛意識,在黑夜上空靜靜趺跏而坐。一具具微微發光的法身漂浮於星河之上,彼此頷首示意後,又跌入各自的冥想中。
守望著城市冥想的,除了盞盞燈光,在大型塗鴉的前景,是一個厚實強壯,穿著風衣的黑色背影,提著一盞風燈,曳出黃寶似的多重光輝。他背對著觀眾,巡行於寂靜的深夜小道。雖然不見正面,卻能感受到穩重的安全感。看著守夜人的背影,不知為何有種眩然欲泣的溫暖從體內湧起。忍住落淚的衝動,我快速環顧四周,連找都不用找,一個身穿灰色連身帽兜,平頭蓄鬍的青年背靠著我身後的牆壁,環抱雙臂。他見我回頭,咧嘴羞澀笑了笑,右手噴漆罐揚了揚,算做打招呼,然後眼光轉回他的作品,一臉疲憊而滿足的模樣。
在都市流傳的塗鴉說書人都市傳說其實相當貼近現實,平頭青年聽我提起那萬華鏡般多色演繹的都市傳說,搔搔頭靦腆地說:「其實都對啦。我們本來就是三個人在塗鴉。有時候一個人跑來,有時候三個都在不同地方噴。只是小安是學生,要噴只能在放學後啦;沙哥晚上也不能太晚回去,所以大概都是晚上十二點前噴;啊我這個死大學生,課都排下午,所以深夜跑出來也不會怎樣啦。」青年說話有可愛的花蓮腔,ㄧㄡ音發成ㄧㄨ,每次咧開嘴就會看到小小的虎牙。
青年自我介紹說他在塗鴉界的稱呼是培克斯,我驚訝地問他:「培克斯,你不會讀過《說不完的故事》吧?我在網路上的暱稱是奧特里歐耶!」培克斯睜圓了眼說:「對啊就那本書!哇賽好巧!奧特里歐跟培斯提安.培爾沙札.培克斯!其實我們另外兩個人一個高中女生叫培斯提安,中年大哥就叫培爾沙札。反正是三人組合嘛,我們又都很喜歡那本書。只是每次都被其他塗鴉客叫作『呸呸呸』就是啦!」說完,阿克對著我傻傻地笑了。看著培克斯像哈士奇一樣的憨憨笑臉,實在不像是都市傳說中的塗鴉說書人。我問起他們三人如何碰頭決定要畫些什麼,阿克賊賊地對我說:「好啦,我可以告訴你我們的基地,但是你不要告訴別人噢。平常我們不會帶人回去的,不過小安跟札哥應該也會對你有興趣,呵呵。」就這樣約定了下次見面要去培斯提安.培爾沙札.培克斯的秘密基地一訪。
※
踏進廢墟門口後黃昏殘留的最後餘光瞬地消失,我有些膽怯了起來,雖然後來發現培克斯讀的學校就在我學校附近,也去他宿舍玩過幾次,熟了起來。但就算在培克斯身邊再怎麼有安全感,深入廢墟對我來說也是第一次體驗。培克斯彷彿知道我的恐懼,牽著我的手,領我走進無光的廢棄大樓。他掏出手電筒,指引我上階梯:「欸小心,這邊有碎玻璃。其實危險的垃圾我跟沙哥都清得差不多了,還除了跳蚤。不過這裡其實本來就空空的,很乾淨耶。」
我藉由手電筒燈光環顧四周。看來這是棟傳統的大樓,但裡面隔成六到八個區域,每個區域都有各自的三四個房間與天井。木門與玻璃窗幾乎都已不見,只留下空洞的門框與窗框。我怯怯地問培克斯:「阿克,我們這樣闖進這種廢墟好嗎?人家不都說廢墟裡會有人自殺,而且這裡畢竟還是私有土地耶?」培克斯滿不在乎地說:「這裡我跟沙哥四處都看過了,很安全啦,而且這裡本來是某個公家機關的宿舍,沙哥說很快就要被拍賣了,這樣等於是把國有土地私有化,我們借用一下,也是表達抗議啦。」我似懂非懂,正想繼續問,培克斯卻興奮嚷嚷:「到了到了!小安跟沙哥都來了!你看我們在三樓,最底部那間,以後你來直接到這就好了。」
可以聽到遠處隆隆的小型發電機正在運轉,鵝黃色的燈光從門洞中透出,在這沉默的廢棄大樓中注入了私密而溫暖的氣息。培克斯興致勃勃地帶我進去。我看到穿著制服的長髮高中女生培斯提安坐在鐵椅上,熟練地撥弄吉他,彈著民謠;不遠陰影處有張半舊的沙發,濃眉大眼的壯碩短髮中年男子培爾沙札半躺著,大聲順著旋律唱和。雖然低沉的男低音很有磁性,但五音不全使我完全聽不出他究竟唱的是哪一首歌。兩人見到培克斯與我進入房間,停止了唱歌,跟我們打了招呼。
中年大叔培爾沙札仍然半躺在沙發,舉起右手揮了一揮,說:「嗨,這可不就是我們的阿克與奧特里歐嗎?」他的臉半隱在陰影中,我彷彿見到了他露出了有些促狹的微笑。
高中女學生培斯提安則放下吉他,大方地伸出右手說:「你好!我是培斯提安!叫我小安就好!聽說你在網路上的暱稱是奧特里歐?」
我們四人閒聊了一陣,在暈黃的私密氛圍下,初次見面也感覺親暱,而且阿克、小安與沙哥都是很隨和的人,很快我們就相熟起來。沙哥從自己的公事包掏出從家裏帶來的投影機與遊戲主機。於是我們就著廢墟的牆壁,玩將起來。
沙哥熟練地操控著搖桿,感嘆說:「小時候我就夢想用大螢幕玩這遊戲,沒想到這個夢想,居然是在這破房子中,跟你們這三個小崽子達成的。」牆壁上巨大的Ryu釋放出昇龍拳,把小安操控的春麗撞了下來。小安回嘴:「果然年紀大了就愛多愁善感。」說著,一招百烈腳回敬了沙哥。我坐在沙發上恍惚地看著牆壁上春麗與Ryu的廝殺,牆壁的邊緣宛如畫框,框住了Ryu跟春麗,就像是前陣子夢中礦坑見到的一幅幅圖畫。彷彿是誰的貴重珍寶,正在廢棄大樓的空白牆壁上,發出熒熒火花。黃色的空間,嘻笑玩鬧的四人組合,給了我一種擬似家庭的氛圍。那天半躺在沙發上,不知不覺就靠在阿克的肩膀上睡著了。事後想起來,極度認床的我居然會作這種毫無戒心的事情,實在是匪夷所思。只是不得不承認,那個夜晚,真的是那一陣子,少數能夠安心放鬆的回憶。
※
之後我又去了廢墟好幾次,漸漸跟三人組熟稔了起來。沙哥雖然看起來很壯碩,但其實他是個童心未泯的好色頑童,不過因為工作很忙偶爾才露個臉;小安平常吉他社與廢墟兩邊跑,似乎因為大方的個性所以承接了很多活動,最近見面比較少一些;阿克則是沒事就會來找我一起去廢墟晃晃,在廢墟在每個空洞的天井與牆洞上塗鴉。偶爾會在深夜,在小巷裡我把風他作畫。這樣的日子雖然短,但簡直就像少年卡夫卡在圖書館跟大島先生所過的,歪斜地很和諧的日常。
一天下午,我從醫院回來後,久違地打開了電腦。老靈魂彷彿在等著我似的,甫連接上網,就傳送了對談的邀請。
奧特里歐:「好久不見呀,老靈魂。這麼想我呀?」
老靈魂:「那也是有。但比起這個,不如先告訴我你探訪都市傳奇的結果吧?」
奧特里歐:「咦?明明我沒跟你們說這件事情呀?怎麼知道的?」
老靈魂:「道路十六說的。之前那色大叔看你一直沒上,就說你應該是聽了他的都市傳說,盲目地探險去了。」
奧特里歐:「真是厲害的大叔,我的確遇到他說的塗鴉說書人了。」
老靈魂:「還真的?我一直以為那是他自我感覺良好的說詞,怎麼可能聽到他那破碎凌亂毫無敘事技巧的故事,沒事幹的大學生就都會去找他所說的塗鴉呢?沒想到真的有這樣的人呀。」
奧特里歐:「雖然我早就已經聽習慣老靈魂的毒舌,但果然一段時間沒接觸抵抗力就降低了呀。我也不是主動去找的呀。」
老靈魂:「我可沒說你是百無聊賴的蠢笨大學生,是你自己對號入座的。不過,我比較在意道路十六說的都市傳說已經完結的事情。」
奧特里歐:「完結?」
老靈魂:「他說:『都市的傳說始於恐懼終於理解,在對傳說產生正確認知的時候就已經開始遠離了,就像是早知會被搗毀剷平的廢墟大樓一樣,離別是必然的。』這什麼文藝少年畢業致詞式的比喻?所以,什麼塗鴉說書人的傳說是什麼高中女生的粉紅色泡泡幻想嗎?」
老靈魂:「……喂?有看到嗎?」
老靈魂:「還在嗎?」
為了平靜下來我走進浴室,站在蓮蓬頭下把水開到最大,熱水讓冰冷的身體暫時暖和了起來,我嘆了口氣,對於自己會反應這麼大其實有些吃驚。雖然認識時間不長,但總覺得與廢墟還有培培培三人組已經建立了某種奇妙的親密關係。但是,「離別嗎?」我自言自語,還真是沒有想過呢,雖然知道廢墟早晚有一天會拆毀,培培培三人組也不會永遠地都市傳說式的在城市塗鴉,但才開始覺得生活有某種可以依賴的重心了呀。我扭緊水龍頭,胡亂的擦了擦身子,為著一種莫名的擔憂,趕到了廢墟。
※
午後的太陽斜斜地照進了廢墟,透過空洞的窗洞大肆潑撒在灰白的地上,再隨著煙塵緩緩上升,模糊了輪廓。空氣中有種剛出爐的蓬鬆麵包與烘乾衣服混合的溫暖香氣。我一邊走上階梯一邊望了望四周。一樓的灰白牆壁上有著大幅塗鴉畫,雖然只是以噴漆模擬的潑墨式山海圖,但那巨偉的山巒與浩淼的海洋卻有種召喚出自然給予平靜的效果,這應該是沙哥前幾天埋頭苦幹的成品;二樓精巧複雜的紋路如同花枝葉般展開,盡頭是一朵朵豐碩而盛開的雨中紫陽花,這是小安前陣子的塗鴉;三樓的房間是阿克專屬的塗鴉牆,屋頂上黑藍色的天空閃爍著巨大的黃色星星,牆壁上畫著守夜人提著風燈走在城市的小巷,這是我央求阿克重現的初次相遇的圖畫。靜悄悄的房間,只有鐵椅與沙發靜靜端坐。我舒了口氣,把身體沉入半舊的沙發,望著阿克的塗鴉,發了一陣子呆之後,感到安心地睡著了。
在深沈的睡眠中我似乎聽到了歌聲。睜眼醒來,黃昏的餘暉差不多已經消失,房間一點一點地昏暗起來。聲音似乎不是來自外部,而是透過廢墟的牆壁傳來的鳴屋奏響。我將耳朵貼上牆壁,傳來的居然是我以為不會再聽到的,去世母親一邊做菜一邊哼的歌聲。混雜著各式雜音一起,像是記憶的春嵐一樣懷念地襲捲而來。
將蛋殼打破的啪啪聲、俐落切菜的篤篤聲、滋拉一聲生蛋與燒熱的平底鍋接觸的聲音、抽油煙機隆隆作響的聲音、鏟子炒菜的誇拉誇拉、杯盤碰撞的叮噹叮噹,還有,母親每次做菜時都會哼唱的那首神話。
「他們說世界上,沒有神話,他們說感情都是虛假,他們說不要做夢不要寫詩,他們說我們都已經長大……」略為走音的高音還有溫柔的女中音質,這的確是我的母親,已經去世三年的母親的歌聲。盈滿了眼淚,我將耳朵貼緊了牆壁,聲音還在不斷不斷傳來,歌聲、笑聲、愉快講話的嘈雜聲、小孩子跑跑跳跳的咚咚聲、烤箱烤好麵包的叮一聲、搬動椅子跟床的拖行聲、水燒開的汽笛聲、吊擺發條時鐘整點報時的聲音。這棟廢墟彷彿在牆壁裡邊悄悄地保存了眾人的回憶之聲。但此時此刻,整棟房子只對我一人竊竊私語。廢墟的塗鴉礦悄悄地對我訴說,那些終會消失的人們儲存在心中,那些早已消逝的寶貴事物。仰望阿克那幅藍色的夜空,鵝黃色的星星們開始靜靜地閃爍。通往長長的黑夜的礦坑通道,有了星光指引,我終於挖出了屬於我的那楨塗鴉礦。那是在父親與母親尚未罹病前,一家三口坐在餐桌,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的景象。這是一幅已經逝去無法重現的記憶中的景象,終將也會風化破碎的記憶,我緊緊的懷抱著,像是要把情感深深地刻蝕下來的緊緊擁抱著,在這終將消逝的說書人的塗鴉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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