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第二名
  • 適用身份:陳韻如〈回家〉
  • 最後修訂日期: 
放學鐘聲響起的時候,阿銳坐在座位上,沒有跟其他同學一樣,急忙的收拾書包想要離開教室。他只是沉默的,望向還寫著六年級最後一次作文題目的黑板,對於充斥在耳邊討論放學後要去哪裡的熱鬧,他都聽到,都沒有多加理會。 那些都不重要,就像外面麻雀吵嚷的叫聲一樣,不重要。對他來說,同學們在說的那些東西——不管是最新的遊戲玩具還是卡通,對他而言,就像是那些麻雀一樣,聽不懂而且沒有意義。 阿銳只想要他們小聲、更好就是乾脆閉上嘴,永遠都不要在他耳邊發出聲音。他們令他煩躁,而他煩躁的時候會作讓他厭惡自己的事。 吵嚷的聲音逐漸遠去,而阿銳還在試圖拖延時間,連自己的背包都沒有收,滿腦子能想到的就是不要回去,即使他知道這種行為完全無益於改變現狀。 事情不會因為他不回去就獲得解決。 「不好意思,剛剛美術老師多跟我聊了幾句。」早他幾分鐘從母親肚子裡出生的阿靜跑進教室,帶著歉意的笑臉收拾書包。 阿銳只是在一旁看著,沒有要幫忙的意思。收拾書包就代表要回去,而他不想回去,完全不想。 拉上拉鍊,阿靜背起書包,說:「走吧,阿初在家我不太放心。」 某個關鍵詞像根針尖銳的刺到了阿銳,他想都不想的就站起來暴吼道:「那才不是家!」 前方的桌子被他撞翻,抽屜裡的考卷連著課本掉落一地,發出接二連三的聲響。 狼藉。 抓住險些要倒向前面座位的桌子,阿靜手微微施力,將桌子扶回原位,嘴邊笑容的弧度還是沒變。「阿初一個人我不放心。所以,走吧,阿銳。我們得回去。」阿靜收拾著地上的東西,溫和的對阿銳說。 溫和的讓阿銳的憤怒再無地方可發。 抱著頭,他蹲到地上,只覺得腦袋在脹熱、在劇烈的作痛,好像頭快要被撕開一樣的難受。手在痛、背在痛,身上每一個前晚被用椅腳痛毆的地方都在痛。阿銳一點也不想回去,但他知道他必須那麼做。否則家裡那個最小的弟弟該怎麼辦?否則母親該怎麼辦?冠著「父親」之名的那個男人,除了喝酒打人耍流氓什麼也不會做,只會傷害他們。 阿靜替他收好了所有的東西、拉著他離開教室,一陣陣冰冷刺骨的北風打上阿銳的臉,彷彿割出了幾道血般的痛。 阿銳驀地說:「我要離開。」離開那個惡夢,即使他一定會因為他的母親、他的弟弟回去。 而他聽見阿靜回應他低低的一聲「嗯」,他知道那張臉上一定還是那個弧度淺淺的笑。 然後,他們沉默。 跟著夕色走進巷子口,原本站在巷邊高聲聊天的婆婆媽媽們看見他們,突然齊刷刷的閉上嘴,緊抿的唇像是怕說出什麼給阿銳他們聽見似的。但阿銳知道那些人說了什麼,沒有去上幼稚園的阿初有聽過她們的耳語,說那個會打他們的男人是流氓、惡霸,然後不知道去哪裡聽來,說男人有案底,殺人。現在最新的話題則是男人幫著人討債,還把一家三的人都逼去燒炭自殺,一個活口也沒留下。 上次阿初問他什麼是討債的時候,不小心讓男人聽到了,男人一臉兇神惡煞的問阿初是誰說的,還因為阿初被嚇的說不出來,結果在巷子裡到處破口大罵、拿著菜刀不停的揮。後來街坊鄰居在談他們那戶的事情時,都不敢讓他們知道。 阿銳不喜歡那些說話的婆婆媽媽,很煩、非常煩,聲音跟蒼蠅一樣,比學校的同學還吵,所以他經過那些女人身邊的時候都是板著一張臉。倒是阿靜仍然勾著笑,向那些人一一問好。那些女人嘴角抽了抽,僵硬的點頭當做回禮,眼睛卻在框裡轉個不停,沒在他們臉上停過三秒,阿靜也從沒在意過。 打開屋門的之前,阿銳和阿靜從窗外看了進去,只見陰暗的客廳東西翻的翻、倒的倒,出門前還在餐桌上的酒瓶全變成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但屋裡看起來沒有人,是好事,所以他們放心的打開門踏進去,沒有特意去放輕腳步。 看見客廳的慘況,阿銳心裡直冒火,憤憤的踢了一腳旁邊的矮凳,被阿靜無奈的推走。「先找阿初,我收就好。」家裡那麼亂,男人不見就算了,弟弟一不見,倒是要把屋子掀過來找。阿初怕被男人打,一定會找地方躲起來,偏偏他個頭小,哪裡都能躲能鑽。有一次還鑽到了冰箱裡,他和阿靜翻遍家裡每一個角落都找不到,最後是母親回家,一打開冰箱門就被嚇的往後跌去,而阿初已經冷的不斷抽筋,差點送急診。後來要找阿初,阿銳總是從最容易發生危險的地方開始找起──就算阿初後來記取了教訓,再也不敢往那種地方躲也一樣。 開過冰箱、流理台、洗衣機、衣櫃之後,阿銳直接往他和阿靜的房間找,果然一趴到地上,就看見小小的身體縮在阿靜的床底下。他整理好剛才的脾氣,換上一個笑臉,對小孩子說:「喂,阿初,大哥二哥回來,都不出來叫人的?」叫了幾次,他突然感覺不對,平常被他找到後阿初一下就會跑出來的,要不也該朝他伸出手討抱。 阿銳想起了有一次,他跟母親出去,回來的時候男人不在,家裡是幾乎快習以為常的混亂。他和母親馬上知道不對勁,因為沒有看到阿初,也沒有看到會收拾家裡的阿靜。 後來,他們找到了藏在沙發底下的阿初、還有躺在房間裡一動也不動的阿靜── 「阿初、阿初!」阿靜那時慘白的臉色浮出記憶,阿銳幾乎有些神經質的抓住了阿初,想把他從床底下拉出來……此時小小的鼻音從陰影中傳出,他看見阿初動了動,換了個姿勢,但腳撞到了床底阿初卻沒有輕聲喊痛,面向阿銳的小臉看得出來是在沈睡中,放心的。 只是在睡覺而已。意識到這點,阿銳驀地察覺自己抓著阿初的手正微微顫抖。他悄悄的放開,扶著床沿站起,卻發現就連雙腿都在不聽使喚的打顫。 阿初只是在睡覺,可能是被男人打的躲起來、累了,才睡的。也可能只是在不會被人看見的地方睡覺,阿初比較有安全感。不管怎麼樣,阿初沒事,沒事的…… 「銳?」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到他身後的阿靜將手搭上他的肩膀,「你還好嗎?」 「……阿初在床下睡覺。」轉頭,他說,卻搞不懂自己在做什麼,嘴巴彷彿跟思路斷了連結,接著吐出一堆連阿銳自己都聽不懂涵意的破碎句子,亂七八糟的讓他覺得很煩躁、很不舒服。 但阿靜只是微笑,手往他額頭上又揉又按的,漸漸的,阿銳閉上嘴,雖然一個聲音都沒有再發出,他卻像被釣上岸的魚不斷張合著嘴。 「你太累了。」阿靜溫和的說,用柔和、卻強硬的力道將他推到床上,讓阿銳躺下,還幫他拉上被子。「早點睡,做個好夢。我來處理就好了。」 做個好夢?但醒來,一樣是惡夢啊。阿銳想這麼跟阿靜說,但當棉被蓋上身體的那刻,他忘了全身的不舒服,軟軟的塌在床裡。 視線看見阿靜拿了一件毯子,往旁邊的床底下塞,大概是怕阿初會著涼。接著阿靜走出房間,關門之前,他還輕輕的說了一句「好好睡」。 阿銳看著房門關上,閉上眼,耳邊聽見阿靜的聲音從薄薄的木門板傳進房間,說:「爸爸你回來了……啊,小心小心,這裡都是碎片……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清乾淨,爸爸你不要生氣……」 有什麼東西被摔在地上、落個粉碎。 阿靜的聲音也嘎然停止。 美術課時,為了他沒有在圖畫紙上畫那個男人,美術老師把阿銳拖到走廊上,嘮叨了大半節課他都沒有改變心意。 題目是「家」,就不該畫那個男人。 教室傳出一聲驚呼,還有一些人的幸災樂禍,他轉頭,看見自己桌上的畫紙變成一片灰,各色混成的汙水沿著桌角滴下,積成了小水坑。 他跑進教室,還來不及搶救畫,就被打翻筆洗的女生擋住,不停的拉著他鞠躬道歉,綁在黑色髮絲上的大紅緞帶跟著他的動作晃來晃去,看的阿銳覺得頭暈。 紅色的緞帶打到了他的手臂上,變成了怎麼也抹不去的血。 愣住,阿銳抬頭,猛地發現自己已經不在教室,卻是站在一張病床前,四周都是白色的人,紅色混著黑色順著鐵杆流在白色的地板上,刺目的可怕。 但再怎麼樣都不會比看見阿靜那張熟悉的臉充滿死亡還恐怖。 然後他想起,那次阿靜被男人打的半死,送進醫院,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圈。向來不敢反抗的母親第一次拿起電話,紅腫著眼眶讓警察把男人銬走。他以為事情結束了,一個月後男人卻出現在家門口,把試圖保護他們的母親打進了醫院,而警察再也沒有出現過。 自從那次母親就沒有再反抗過了,總是混著淚水和苦澀的笑臉幫他們擦藥,細細的說著對不起。而除了「媽媽不要哭」,阿銳再也不知道還能對那張眉角帶著瘀青的臉說什麼。 阿初總是不明白的問他,為什麼他們得被打?明明他們沒做錯事,為什麼男人要打他們?他卻總是跟阿初說不要問為什麼。 問為什麼沒用,因為就是打了、打的他們傷痕累累,一點愧咎也沒有。 深紅灑滿了整個畫面,那顏色讓阿銳覺得刺眼,只想撕裂整個不公平的世界。 為什麼那人不── 「銳!」 伸出的手突然被人抓住,他這時才發現他是在做夢。 「……我說夢話了?」看昏暗中抓著他手的阿靜,一臉的擔憂,阿銳眨眨眼睛,猜問。 點頭,阿靜放開他的手,告訴他:「一直喊著那個不好聽的字,嚇到阿初了。」 阿銳剛醒,腦筋還有點運轉不過來,這時才看到另一邊床上拿著畫紙的小孩,連忙低聲的對他說:「阿初,對不起,二哥嚇到你了。」 「不會。」阿初從阿靜的床爬了下來,坐到了他的旁邊,彷彿在獻藏寶圖一般,小心的把紙在他面前攤開,「二哥你看,阿初今天畫的。」 在床邊摸了摸,阿銳拿起藏在枕頭下的手電筒,啪的一聲在圖紙上打出一道光。只是看清楚了畫上的圖後,阿銳不由得皺起眉。 「阿初,二哥……看不太清楚你在畫什麼。」不好意思的抓抓頭,他小心的選詞說話,免得傷到弟弟的心。 說看不太清楚還好聽,更正確就是他根本看不懂。紙上只畫了四個人,大概是三男一女,他估計有可能是他們三個和母親。但另一邊卻是畫了一個全黑的東西,一團黑裡有四個凸起的頭,範圍幾乎蓋了一半的版面,他橫看豎看卻他橫看豎看卻看不出來是什麼。 還好阿初沒有不高興,低聲的跟他指著畫,一個個解釋,「這個是媽媽、大哥在這裡,還有二哥跟我……」手移到了那團黑色,又說:「這是爸爸。」 「……喔。」不感興趣的給了個反應,阿銳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阿初要把男人畫成這副看不出是人的黑樣子,卻還是什麼也沒問。知道那塊黑代表著總是痛毆他們一頓的男人,他下意識的想把那部分撕掉,不過因為是阿初的畫,他當然不能這樣做,只能鼓勵的摸摸阿初的頭說:「阿初畫的好棒。」 阿初露出了開心的笑臉,抱著畫又跑回阿靜的床上,似乎是受到了鼓舞,拿起畫本和蠟筆,就著微弱的小夜燈開始畫畫。 見阿初去自己玩了,阿銳看向阿靜,只見他坐回旁邊的化妝桌前,帶著溫柔的笑臉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阿銳想起,似乎自從在鬼門關前走了一回,阿靜每個晚上總是會坐在鏡子前,帶著微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不開燈的,在晚上看起來簡直像鬼一樣。 有好幾次他半夜醒來,就被阿靜幾乎跟陰影融在一起的身影給嚇到。問阿靜在看什麼?每次阿靜只會笑著說沒什麼。那種像儀式一樣的動作,卻完全不像「沒什麼」。 「又在看鏡子了?」他問。 阿靜沒說話,微笑已經代表了答案。 接著阿靜彎身,從化妝桌旁邊拿起了一個小盒子,交給他。「媽媽給的生日禮物。」阿靜說:「原本想親手給你的,但看你睡的很熟,只好先放著了。」 阿銳接下,卻不急著看盒子裡裝了什麼,「媽媽回來了?那個傢伙有沒有……」 「沒,酒喝太多,完全醉暈了。我扶他進浴室裡洗澡,媽媽回來的時候,他還沒洗完呢。」 聽到母親沒有遭殃,阿銳鬆了一口氣,這才有時間去看禮物是什麼。 盒子裡是各式各樣的文具,嶄新的,看得出來是店家包裝,連上面的標籤都沒有拆下來。 「大哥二哥生日快樂!」阿初跳了回來,抱著他這樣說道。 「十三歲生日快樂。」阿靜也說:「然後,媽媽叫我們要好好讀書。以後要做事才不會像她那麼辛苦,什麼都不會,只能幫忙洗碗筷。」 「……我當然會好好讀書。」瞇起眼睛,阿銳把禮物塞到了枕頭下,「然後賺滿房子的錢後,第一個就找人把那個傢伙──」他的話沒有說完,因為阿靜拍了一下他的手臂,帶著警告意味的。 「媽媽會難過的。」阿靜說。 「但我們現在日子也很難過!」阿銳嘶聲低吼,「打打打,除了打人還是只會揍人。根本就是……惡夢!」他想不到更好的詞可以來說了。 惡夢,就是一個活生生、不會死的惡夢。 阿靜看著他,而阿初也在看著他,看著氣的全身不斷發抖的他。 良久,阿靜臉上的笑容深了一點,坐到了他的身邊,把抱著他的阿初抱到自己的腿上坐。 「是惡夢。」阿靜溫柔的說,帶笑的語調像是在講一個故事的美麗結局。「但是惡夢,是會醒的。」 「醒來了,就不是惡夢了。」 第二天,阿銳揉揉眼睛,如同往常一樣穿好了衣服,跟阿靜一起走出房門。 然後他愣住。只見浴室出口被圍了一圈的黃線,而母親坐在客廳,旁邊還站了幾個警察,很明顯就是出事了。他想過去問,但媽媽只是叫他們趕快去上學,也不讓他多問,就把他和阿靜一起趕出門。 他的滿腹疑問只到穿過一群婆婆媽媽身邊就獲得了解答。 男人死了,死在浴室裡。 消息像打雷似的在他腦袋裡轟了一聲,讓阿銳有一瞬間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到了學校,老師一臉遺憾的拍拍他和阿靜的肩膀,又跟他囉哩吧唆一大堆有的沒的,重點就是要他堅強和節哀順變。但阿銳卻哈哈大笑用力的抱住身邊的阿靜,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讓老師一臉的錯愕。 一整天,他的腳上都像是裝了彈簧一樣的沒辦法著地。搞不清楚自己這是在做夢,還是夢醒。 「阿銳,走吧。」阿靜笑著拉他走出校門,「我們該回家了。」 而阿銳卻跑的像腳底長了翅膀一樣。 回到家時,黃線已經撤去。母親抱著阿初站在門口迎接他們,滿臉全是溫柔歡喜的笑。 阿銳和阿靜一起抱住了母親,他這時才有自己醒著的感覺。 母親說,男人大概是因為酒喝太多,醉暈在浴缸裡,才溺死的。 阿銳不管那個,他只知道男人死了,不會活了。 惡夢也醒了。 「哎,這是……」睡前,他看見阿靜放在化妝桌上的圖紙。攤開,他立刻就知道畫裡的是他、阿靜、阿初還有母親。 是美術老師要他們畫的「家」。 跟他毀掉的圖一樣,沒有男人的「家」。 阿靜笑著要把畫收起來,他卻拿著畫跑到客廳,撕了膠帶就往牆上貼去。不管阿靜說他畫的很難看、拉著他不讓他貼也不管,我行我素的就是要貼。 母親在廚房裡看見了,掩著嘴輕輕笑了起來,聲音像銀鈴一樣響了滿地的月光。 最後畫還是被他貼了上去,還在膠帶上捶了捶,讓膠帶更黏著牆壁。阿靜無奈的試圖把畫從牆上撕下,卻又不敢傷到牆上的漆,只能苦笑著一點一點、慢慢的摳下膠帶,而阿銳則站在旁邊哈哈大笑。 他很久沒這樣笑過了。 大概是因為看見他把阿靜的畫貼上牆,阿初也抱著畫冊跑了過來,拿出其中一張在他身邊跳來跳去,說:「二哥二哥!我也要貼、貼這張!」 阿銳原本以為阿初拿來的,是昨晚給他看的那張,雖然心裡有點不滿,但還是笑著拿過畫要幫他貼。 但不是。 阿初給他的,是一張畫了四個人、他們一家四口的畫,其中一人身後卻是濃濃的黑色,把那個人給框了起來。 阿銳的眼皮跳了跳,那黑色讓他想起了昨天阿初說是那個男人的黑色。 「……阿初,這是誰啊?」 「這個,是大哥啊!」指著正不斷摳著牆上膠帶的阿靜,阿初無邪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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