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 佳作
  • 適用身份:楊筠如〈土葬〉
  • 最後修訂日期: 
踏著濕滑石階走在林中,雷聲聽來異樣巨大,像追擊著人。我摸摸後背包,確定雨沒漏進來。石徑被霧籠罩,聞起來有濕毛巾的味道。豆大雨點打到輕便雨衣後流到臉上,我把眼鏡放入口袋低著頭走,如此,視線就只能看到石階。 偌大林地沒有一個遊客,起先還有一些人走著,進入森林口就全消失了。恐怕都折返了吧,這樣大的雨,一定回旅館吹暖氣了。在大雨中爬山還真是頭一遭,地圖被雨打成兩截,濕得可以擠出水來。把它併在一起,困難地閱讀。本來希望可以繞園區一圈,聽著迫近的雷聲,也許只能走到哪算哪了,但至少,想看到神木。 我加快腳步,現在是三點多鐘,離太陽下山還有兩個小時,狀況好的話應該可以走完全程。眼前,石徑被一截巨大樹根盤據,樹根佈滿青苔,中間有半人高的大洞。在濕冷霧中,突然聽見洞中傳來說話聲,一陣涼意擴散到四肢,我下意識摸摸背包,感覺寒毛根根倒豎。尖起耳朵聽,說話聲又消失了。「這種天氣好像會有奇怪的東西吶。」環視森林,雨水立刻滴進眼裡,似乎所有的樹葉都在說話。我禱告了幾聲,向林中生靈道擾,又向過世的貓說幾句請牠保佑的話,慢慢走入樹洞。 過樹洞走沒多遠,一個隱隱約約的影子在前方移動,忽而細胞分裂似的一分為二,變成兩團空氣中蠕動的色塊。色塊隨我的靠近逐漸成形,終於看出是一男一女。他們穿著輕便雨衣,沒帶任何背包。男生提一只塑膠袋,女生穿了不適合爬山的厚底涼鞋。我注意到露出涼鞋白得過分的腳跟,像輕佻地嘲笑這雨和山路。當我觀察他們,他們突然一致回頭,用略顯驚恐的臉望著我。 確認彼此是登山客後,他們放鬆不少。女生率先發話:「一路沒看到人,要不要一起走?」 「好啊,這雨下得真突然。」 「突然?今天是七夕嘛!」還是女生回答。 難怪下大雨了,是情人的眼淚啊。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不再在意七夕,還以為今天只是一般的星期假日。乍然想起有股淡淡哀傷,讓我記起曾有過的單純。那個單純害羞的自己不知何時跟我分道揚鑣的,當我不斷向前,跟不上的他是不是還像一縷蒼白的幽靈站在路邊。值得欣慰的是,無論過程如何這條路終歸通向死亡,先把眷戀的東西拋棄,面對墳墓或許能坦然一些。 「所以你們來過情人節的囉?」 女生咯咯的笑了起來。「是啊,情人節啊。好像又年輕一次吶。」 女生講話中不時望著男生的臉,但兩人關係明顯以女生為主導,我們走走聊聊,很快就走到姊潭。 潭的一側被山包圍,山勢不高但緊貼著潭緣。整座山壁長滿了樹,樹葉低垂潭面,好像是從水裡直接長出來的,樹幹還在深深潭底。雨勢轉小了些,薄薄霧氣在潭面流動,霧的間隙深可以看見綠潭水映著群山與天空。待我們走到潭邊,女生已走入涼亭了。隔著潭水往中間望,涼亭籠在霧中,女子正脫下雨衣探身向外,撕破幾層霧對我們揮手。同樣的身影倒映潭中,好似另一世界不知什麼人同他相約,正對著我們看不見的人揮手,想到這裡我突然興起一陣涼意。 「我想游一下泳喔。」女生用與其說是報備,更像是宣布的態度說。 男生轉頭看看潭水跟雨,有點擔心地問,「真的嗎?」 「一起來吧。」說完,女生把外套脫掉,又脫了毛衣,裡面是一件長及臀部的坦克背心。「今天沒人嘛,水又不深。」 男生接了衣服折好,並不表示什麼意見,直到女生開始褪去牛仔褲,他才緊張地擋在身邊,無聲的嘴型似乎在說:「有別人在吶。」女生笑著看一眼男生,直接從涼亭邊緣躍下。起先聽女生說要游泳,還以為不過是跟男友撒嬌,直到他跳下水,涼亭中的我仍有不真實感,好像進森林的一切都是幻象。男生趴在涼亭邊,女生在薄霧籠罩的水中,像蝸牛探出半截身子。上半身是乾的,頭髮因雨顯得微濕。男生有點羞靦,第一次主動跟我說話:「有點一意孤行是吧?如果我很努力,也許可以阻止他吧。只時有時我真不確定,他是不是一直在等我叫他不要這樣做。」 說完,也脫下衣物跳入水裡。一到水中,男生瘋狂吼叫起來,女生則不住大笑,我頓時變得孤伶伶的。摸摸背包,考慮要等他們或先行離去。不知怎地,下水一游的念頭像浮在潭面的山影,暴烈佔據我的思緒。越試圖擺脫這念頭,越不可遏抑地想跳到水裡。邊脫去衣物,邊想起曾經讀過的鄉野奇譚,自己似乎是被兩條蛇妖誘拐到此的獵物。把背包放在涼亭椅上,仔細用雨衣蓋住,又向過世的貓祝禱幾句,翻身跳進潭裡。 女生泳技相當好,四肢在黛綠的水中顯得修長雪白,他的頭髮已經潑濕,黏在肩膀上。男生卻像猴子笨拙地走動,不時發出興奮叫聲。潭裡長著綠色水草,但堅硬有枝,更像是小小的樹。女生朝我們游來,用詭譎的語氣說:「噯,你們說這裡有沒有水蛇?」 原本豁出去想被蛇妖吃掉也無所謂的衝動,經他一說突然清醒過來。潭邊的山一下往後方退開,潭水變得陰森且冰冷,女生在霧中大笑起來。男生跨大步到我身邊,見我慘白的臉,安慰著說,「別當真,他就是這樣。」說完向幾乎被霧淹沒的女生喊,「上岸吧,有點冷了。」 我們吃著男生塑膠袋拿出的飯團討論路線,女生嘴唇凍得發白。男生把女生兩手抱在腹部,用襯衫幫他擦乾頭髮。女生想走捷徑回飯店,聽我要看神木,又表示願意同行。蜿蜒走進神木棧道,我步伐快,他們漸漸就落後了。我在棧道尾端一棵大檜木前停下來,樹幹穿過霧巨神似地俯瞰著我,每片葉子都在顫動,我似乎聽見森林在喧囂。用發抖的手脫掉雨衣,把背包包起來,然後跳下棧道,張臂擁抱神木。「偉大的生命啊,請原諒我,請保護我,請讓我……」 禱告的同時,情侶已走到跟前,跳下棧道打量我的舉動。「對不起,我要做一件違法的事。」 「違法的事?」女生露出興味勃勃的表情,大概在想盜伐神木吧。 「我的貓不久前死了。」我從口袋拿出鏟子,「我想把牠埋在這裡。」 女生沒再做出輕佻反應,只輕輕嗯了一聲。我在遠離樹根的地方掘土,邊自言自語「說是蜂窩性組織炎。那麼小的傷口,能想像嗎?試著把一切東西這樣互換看看,五公斤、二十年、愛情……這幾天一直思索度量衡的互換,這是不合理的,所以人類用金錢為抽象標價。但我沒想到,其實這些單位可以輕易被兩公釐的傷口統一。是不是很不可思議?兩公釐就把牠本來說好要陪我的二十年毀了……這幾天夜半睡醒,會以為牠還睡在枕邊,滿懷希望用手去摸……五公斤的身體真小,可是,我投注在牠身上的愛,也只有五公斤嗎?牠腳尖的重量,拍打門板的聲音,真想不透,在哪一個分界變成死了的身體……」 女生把頭抬起,望著樹梢,半濕的頭髮扭扭曲曲順著脖子延伸到胸口。 「還是土葬好啊,據說土葬可以讓靈魂慢慢接受死亡,但也許,是讓活著的人慢慢接受事實。」 男生蹲下來用手幫我,最後挖了個四十公分深的洞,把貓埋進去。三人默默凝望著樹,跟耶穌一樣老的兩千年巨木,以後將帶著我的貓一同成長。 從林中走出,夕陽正從雲海邊緣下降,天色已轉為藍紫,只有太陽週圍的雲還泛著紅紅的光。 清晨抵達觀日車站,天還沒亮,霧氣濃得遊客都只剩模糊色塊。雨昨夜就停了,氣溫卻仍只有十五度,很難想像山下是三十幾度的夏天。爬上階梯,導覽員的聲音刺耳地傳過來,所有人都聚集過去等待日出。在導覽員囉唆的解說中,天空逐漸轉為清亮藍色,剛剛看不清的輪廓有了銳利的邊緣,一切顯得真實起來。人群中,我發現昨天同行的情侶,他們隨導覽隨意地東看西看。因為下雨又穿雨衣的關係,昨天一直沒清楚看到他們面容。今天看來,男生留著略長髮型,臉龐帶有藝術氣息,打扮像大學生但應該近三十歲了。在晨光中,他看來較有男子氣概,一手握者女生,另一手則又提著塑膠袋。女生皮膚相當白皙,他的五官好看,但流露一種過於堅毅的表情,使過瘦的身體似乎被精神環繞。當我打量他們,天空在不知不覺中發白,霧氣完全散去,雲層卻還有一定厚度。導覽說等太陽從雲層後出來,就是太陽而不是日出了,一些不耐煩的人群開始四散到紀念品攤位。日出與太陽的邊界該如何劃定?我們站在地平線的前端,已不能再往前眺望。 我想像貓在另個國度展開新生,牠大概已把我忘得精光,正在東嗅嗅西嗅嗅地走過街道。陽光相當刺目,打算離開的情侶與我四目相交。女生露出一絲苦笑,我才發現他們跟昨天最大的不同,是兩人的悲傷神情。 「今天沒有日出啊。」我說。 「每次都沒看到日出呢。」女生聲音沒有昨天的活力。 「要不要一起下山?」 沉默很久,女生轉頭盯著男生一會,才回答,「不了,我們想兩個人走一段。」 我又走到貓的神木,森林比昨日能見度高。一眼望去,盡是巨大筆直的枝幹,在它們千年壽命中,昨日讓我們狼狽的雨似乎不具意義。我再次擁抱大檜木,親吻它的根部。躺在潮濕地面,我看到所有樹葉在空中搖動,發出輕輕緩緩海浪般的聲音,身體在浪潮中一波波沉澱下來。「果然啊,人也需要土葬。」像回到子宮,感到大地的溫柔。「你在這裡會過得好吧,如果記得,也偶爾來看看我。不然,就各自保重了。」 搭上下山公車,情侶坐在斜前方,兩人低著頭沒有交談。女生表情相當哀戚,因為座椅的關係,我無法看見男生的臉,但每隔一陣就聽見他大力深呼吸。車行經半山,男生突然激動地說,「我陪你回去吧!」女生凝視著他,旋即又低下頭,用幾乎哭出來的聲音說,「這樣你還要坐火車回來,太遠了。」兩人爭執幾句,女生突然走到我前面座位坐下,男生則移到走道的位置看著他。看了一會,就頹喪地坐回去,似乎蜷在椅子上哭泣。 我小心探詢,「跟男友吵架啦?」 女生這才注意到後面的我,尷尬地說,「我們……不是男女朋友。」他看我詫異的臉,緩緩補充,「我們八年前分手了。」 「還是深愛對方,但交往,」說到這裡他無聲吸一大口氣,「不只是愛情。」他嘴唇不停抖動,似乎正壓抑心底極欲跳出否定的聲音。「過了八年,復合變成另一回事,我們已不像當年單純,我……」他像尋求意見,淚眼汪汪看著我,我卻驚覺,他一直沒讓眼淚掉下來。 誠然愛情是可貴的,但弔詭的是,極致的愛情同時也包含放手,讓對方追求更好生活。然而,什麼更好呢?沒人能回答這問題,就像濃霧覆蓋的石徑,沒人知道通向哪裡。等不到我的回答,女生又開始說話。 「我們都三十上下了,知道以後只會走得越來越遠,再也沒機會複合。所以我提議,不如回到當初同遊的地方,再當一次情侶。本以為可以彌補遺憾,原來我們都太想彌補遺憾了。到了要分開的當天,才了解遺憾有時是解決事情最好的方式。」說完略點點頭,一徑走回男生身邊。 公車即將抵達平地,空氣漸漸燥熱起來,窗外是乾爽無雲的天,我突然感到強烈睡意。長大成人的我們,已不像兒童一再詢問目的地,我們體會著過程,也了解過程的非恆久性。也許漫長路上,我們終將被遺忘,為了探尋濃霧後方的小徑,逐漸離開記得彼此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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