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門板一下子紮實地撞在門框片上,瞬即發出一聲震懾心神的巨響。 走廊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紛紛停下手邊的動作看著我,有人從小抄紙中茫然抬起頭,還有人手一抖,將一道眼線直直畫到額頭上去。
我將眼前的景象盡收眼底,並計劃永遠記得如此荒誕的一幕,作為生活苦悶時大肆嘲笑一番的收藏品。看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或一身套裝擠出自持甚高的求職者,這一刻,誰不是在碰到他們預料外的狀況,就曝露出他們內裡呆板愚鈍的真實樣貌。
隔了七八秒,為我面試的副經理才趕出來看查看,我趕緊做出一副誠懇的姿態,向他道歉,說不小心手滑了。
他訓練有素的臉由驚疑不定變得嫌惡,不過短短兩秒,直到他再度進門,我聽到他小聲地嘟囔:亂七八糟,好在沒要用你。那模樣讓我想起一名獨白自首的精神病患。
我嗤之以鼻──虛偽的大騙子。
昨晚看到報上一則徵人廣告,大刺刺地掛著,「徵秘書,十八歲以上,不需經驗,有工作熱忱即可。」於是我抱著那早早過了十八歲的熱忱前來,但面試官先生只瞟了我一眼,哦,不,是瞟了我胸口一眼,彷彿他的目光能和這我的對姐妹進行精神交流。難道他是外星人?
當然,我想真正的外星人是不會這麼做的。
我快速步出這棟冷漠的裝甲大樓,踏上熟悉的返家路程。這時天已經快暗了,斜斜的夕陽在我身後催促著,將我的影子拖得老長,那道在地上拖動的黑影幾乎給人一種纖細脆弱的錯覺。可它一點都不弱,因為它是我的矛,它要代替我英年早逝的盾,奮勇抵抗前方揮來的利器。
但它同時也是我的指南針,每天要帶領我走回家的路。
所有人都要回家。
可是大家都很緊張,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瞪著十字路口,連對街的紅綠燈都在眾目睽睽下羞澀閃了幾次,才褪下一臉紅潤,可一轉眼又在看到鋪天蓋地湧上的人潮時,嚇綠了臉。
噠噠噠噠――
叩叩叩叩――
所有人的腳跟都在跳舞,前前後後、左左右右,跟著那節奏進行永不疲憊的追逐。可是我的鞋底特別安靜,我常常想問他們是不是病了。但我轉念一想,唔,也許他們只是老了,所以我走路經常要輕一點、慢一點。
走過三個街頭、四條巷子、五間便利商店和十架羞澀的紅綠燈後,我看到那個賣花的大叔又來了。
他喊著:玫瑰──向日葵――水仙――百合――鬱金香――
趁著經過時,我抓準時機撇了他的花籃一眼。
紅紅紅紅紅紅紅紅
紅紅紅紅紅紅白紅
紅紅紅紅紅黃白紅
紅紅紅紅黃黃白紅
紅紅紅菊紅紅紅紅
這位熱愛玫瑰的大叔記性真不夠好,他的花籃裡從來沒有鬱金香。我不知道鬱金香是不是他的廣告贊助商,但我不愛假話,假話都是玫瑰,長刺的。偏偏人人都喜歡,因為它有時長得特別美。
不過有一次,那假話也對我湊效了,我瞬時就融化在玫瑰花大叔的一聲──美女──之中,我從小到大沒聽過這個稱呼,於是當場就買下幾顆種子。然後他稱讚我有眼光,說花開會很美。但這些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是因為一聲美女和那種子的名字夠氣派。
那天,我第一次帶上除了自己以外的生物回家,心想它將要成為我們家第一株植物了。我才將種子放入盆栽,拿泥土蓋上那半滿的土堆,我弟就湊上來問我它叫什麼名字。可是我想了又想,左思完又右想。
──好像叫什麼……什麼培的……?
說出口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位害它變成孤兒的後母,讓它既身世不明又無親無故。於是我和弟弟泛起了母愛,決心要好好栽培它。
幾個月後,它終於長大了,葉子刺刺尖尖的,像極路邊的野草,是長歪長醜了也沒人理的類型,看起來怪可憐的。
於是我乾脆給它起了個名,叫做「醜八怪」。
我弟聽完,他也給我取了個名字,他笑我「最毒婦人心」。
可我就是個只說真話的人,這株「草」在我們家白吃白住了大半年,也不見它什麼長進。它從住進我們家開始就呆在陽台吹吹風、曬曬太陽,日子過得倒也十分愜意。不過說起來,我也有一陣子沒和醜八怪說說話了,等過兩天假日的時候再和它聊個天吧!
回到家推開門,看到鞋架上躺著一雙同樣年邁的條紋球鞋,我就知道弟弟回來了。他正穿著制服坐在餐桌上和他的作業奮鬥,我剛想說他皺眉的樣子像一個老學究,不過他一抬頭就拿起旁邊的袋子向我揚了揚,而我一看到那袋子的內容馬上就心花怒放,什麼都忘了。
呀!今天是我最愛的紫菜蛋花湯!
我趕緊到廚房拿了餐具,讓弟弟清理他和作業硝煙瀰漫的戰場,將碗筷擺在桌上。這之間他向我問起工作的事,於是我就悄悄地打量四周,故意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和他說──我懷疑老闆也許是個外星人喔。
我不知道他聽懂還是不懂,但看到他臉上一副「你看吧」的表情,我倒是痛痛快快地賞了他一記我最最自傲的白眼。我不再理他,伸手就要打開我們的飯盒,這時候他說了一句:
――放心吧,我今天多夾了一些肉,慶祝你第二十次失敗!
頓時我心裡一暖,心想果然平時沒白疼這傢伙,還知道要安慰我。不過最後我還是把大部分的肉都夾在了他的碗裡,看他一副瘦巴巴的樣子,我還真怕哪天學校老師會帶著社工人員找上門來。接著他一副要拒絕的架勢,我和他說:
――快吃吧,晚上還要你幫我看報呢!
他順著我的手勢看向我新帶回來的犧牲品,他似乎不可察覺地哆嗦了一下。這也難怪,最近家裡的地板上,常常橫屍一堆堆過期的報紙,而上面的徵才廣告版大部分都已經被我嚴重毀容,為的就是一份穩定正直的工作。可是我發現幾天下來,我和弟弟在上面畫「擦」的機率,遠遠比畫「圈」還要高,導致一個版面經常是面目全非的。而如今家裡那塊地板好不容易被我們勉強清出一個空位,但那裡即將又要放上另一份全新的求職版,唉,我幾乎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望著那堆高高疊起的戰績,我和弟弟兩人互相交換一個了然的眼神。
看來,今晚又是一個失眠的夜。
II 隔天早上,就在我睡的迷迷糊糊的當下,弟弟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這時候牆上時鐘的分針和時針才剛剛不偏不倚地挪到「十二」和「六」的位置上。他表情豐富,一句話斷斷續續地說著:
――姐,你的醜八怪……你的醜八怪……!
他邊說還邊帶著鄉土電視劇裡誇張的語調,平時看他總把肥皂劇批評得體無完膚,沒想到他這時竟表現得有模有樣。不過我這個時候沒有心情和他對戲,因為我一聽就急了,不就是一個多禮拜沒理醜八怪嗎,他怎麼就死了? 霎
時間,覺得鼻子、眼裡都湧上一股酸溜溜的水氣,正當我還在想自己該怎麼消化這個令人悲憤的意外時,弟弟終於把話給說完了。
──你的醜八怪……它、它開花了!
我立刻就朝陽台衝過去,心裡浮現各種醜八怪開花的情景,會是藍色、橘色、紅色還是紫色?是直的、歪的、斜的還是拐彎的?我把所有花開花的樣子在它身上都想像了一遍,頓時感覺妖艷詭異。
然而當我真正看到醜八怪的時候,卻發現在原先的那一叢綠草之間,竟伸出一根細長的枝芽,傲然地展現上頭兩、三朵粉嫩嫩的小白花,而在那花的根部又點綴一抹清新的朱紅。這畫面和我預期的太不一樣,不是我所想像中爭艷的美,眼前它樸質無華的外形反而更勝一籌。
沒想到在我不注意的時候,醜八怪已經是長得如此亭亭玉立了。 我就這麼呆呆地看著,依然沉浸在它給我的震撼當中,直到太陽在遠方探出頭,從雲端裡灑下一道道溫暖柔和的金黃光束。我沒留意到周圍景色的變化,只覺得眼眶一片朦朧,眼前那小花竟從兩朵變成四朵、再從四朵變成六朵、最後又從六朵變成十二朵。我感覺自己已經不是在看一盆盛開的花,而是一個繽紛絢爛的萬花筒!
弟弟這是也走到了陽台上,站在我身後和我一起欣賞如此光彩奪目的一刻。良久,他顫顫地開口。
――姐,它好漂亮哦。
――真的、好美……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