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二名
  • 適用身份:李少恩〈陌生的天花板〉
  • 最後修訂日期: 
一 在黑暗中醒來,睜開眼,夢的露珠還留在眼瞼,迷迷濛濛的,眨眨眼將它抖落。長期訓練的夜視力開始發揮功用,焦點凝視掃瞄著週遭,再次確認自己目前的所在。 對於漆黑的環境並不覺得突兀或是驚慌,相反的,是一種習慣,彷彿是頭天生夜行的獸,愈沉的景深,愈能隱藏蹤跡。也許是在等待著什麼。 已經完全清醒,對於自己為何會在這裡,又意會了過來,這些再次的確認都很無謂,每次和現實脫鉤後總要如此。 「也許是我搞錯了?」這類的想法有時也會浮現,畢竟人自陷其中時是搞不清方向的,可才這麼想,馬上又被自己恥笑,然後推翻。 身處在熟悉地異域,暗色調的背景冰冷但又親切地展現輪廓,看不見自己的手,卻清楚地知道不遠的眼前有道沉默的存在。 始終平躺著,將目光定睛於天花板。在尚有光明前,記下的那些擺設擺置一點意義也沒有,因為當混沌來臨,空間開始重置成迷宮,異空間打開,連結每個曾住過的地方,那些天花板都浮現,靜闃幽深讓人走不出。 人在黑暗中恐懼未知,在未知裏驚怕將來的威脅。我撫著依舊跳動、緩緩沉沉的脈動,凝視,不動,就像是要看穿什麼似的。 二 電話鈴聲將我從異空間召喚出來,第一時間內我也不打算理會,掛斷,然後第二通不識趣的緊接著響起,點了一支菸緩緩抽著,然後坐靠在床旁牆壁接起。 「你起來沒?不是說今天要回來嗎?都放假了還不回家,東西都……」一如預料中是父親打來,催促著我回去,虛應了幾句便將它結束。 看看時間,早上九點多,房間還是一貫陰暗,窗簾雖然盡忠職守地把住防線,但還是被漸漸滲透,無可奈何之下,只得私放一點光線進入。 煙飄散在房裏,昏暗隱隱有光之下,竟有種朦朧美感。依舊斜靠著牆壁,仰角看著頭上的天花板,白色的,無暇的。但一到夜晚則截然不同,變成幽深鬼魅般的姿態。 思緒繫住了我,對於「回去」一詞感到疑惑。不知搞不清狀況的人是誰?菸還在燒。窗外的車聲價響。呼吸很細卻清晰。 三 爸爸昨天跟我講的是真的嗎?他應該是在跟我開玩笑吧?可是爸爸他好像從來不開玩笑的。 「明天開始你晚上就要自己睡!」爸爸突然預告似的對我說。「什麼?真的嗎?為什麼?為什麼?」我很緊張的問,這宣布來得太突然,我一時間完全反應不過來。但是爸爸像已經宣示了聖旨,完全不理會我的提問和不願意。 「你都這麼大了,當然要學著自己睡,你是男孩子,不用我講這麼多,你自己應該要懂。」爸爸已經這麼說了,我只好閉嘴把眼淚忍住,如果又哭的話爸爸可能會生氣。 幼稚園都已經放學好久,每次都只剩下小美老師陪我。爸爸遲到好久終於來了。晚餐是吃那家自助餐,那家店的糖醋排骨好好吃喔,甜甜的,不會太酸,肉又好多好大塊。 其實吃飽後我好想看卡通,可是爸爸要看棒球,看棒球好無聊喔。比賽結束後,爸爸說要把床搬到「我的房間」。等洗完澡出來,爸爸叫我去房間拿自己的枕頭和被子。 「來真的嗎?」我心裡這麼想,但聽爸爸的語氣十分肯定,我只好乖乖的照做,但我故意拿很慢,除了枕頭被子,還有我的布偶們,我一件一件慢慢拿,希望能拖延點時間,可似乎也沒拖延到多少。 晚上得在「新房間」,上床蓋好被子,我假裝睡了,眼睛閉上一動也不動。爸爸關了燈帶上門。聽到他進房的關門聲,然後我慢慢地睜開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 「好黑喔!」原本在爸爸房間晚上睡覺會把廁所的燈給打開,可是這間房沒有廁所,而且如果要上廁所要走出去,但是走廊也好黑。 才剛搬來而已,這間房因為空空的,平常也不會進來,現在就只是多了我的床。除了我和一片黑之外,什麼都沒有! 四周好安靜,感覺好像上禮拜看的鬼片,原本音樂好恐怖,突然聲音沒了,然後鬼就跑出來了!我嚇得尖叫。爸爸笑我「男孩子膽子還這麼小!」 但是我總感覺好像什麼東西要跑出來了!我眼睛不敢看旁邊,只好直瞪著天花板,可是天花板也好黑喔!什麼都看不到阿,平常明明都是白色的。沒辦法,真的太害怕了,我用被子蒙住頭,身子縮成一團,眼睛閉得緊緊,然後用耳朵卻聽有沒有其他的聲音。 好像沒有?不可以放鬆,搞不好等一下就會有東西跑出來,搞不好它就是在等我睡著。 夜很長。似乎和我的恐懼一樣。 四 「學長,你真的確定走這對嗎?我們已經走了二十幾分鐘了欸」我當然知道已經走了這麼久,因為我說要走半小時,廢話怎麼這麼多? 「可是學長這裡真的很黑啊!完全沒燈山路很難走,而且剛剛又走過那個橋,那橋也太窄了吧,才一個人的寬度,下面水又那麼急,而且那哪算橋阿!根本就只是幾片木板疊在一起啊,還有……」我停下腳步回頭,學弟似乎嚇了一跳「我不是有叫你要帶手電筒?快到了,閉嘴跟著!」 阿峰走在最後,似乎是要出來打圓場,笑著拍拍學弟「好了好了,就在前面而已,如果你不想等等被你阿毓學長溺死在溫泉裏,最好就先閉嘴,我也給你吵得頭很痛!」 霧開始變多,前面拐彎應該就到了。「哇、這裏就是學長你們說的野溪溫泉啊!感覺好大喔!」阿峰像在炫寶似的跟他解釋「嘿嘿!厲害吧,這可是很秘密的地方,沒有門路還不知道喔,這有三個池兩個溫泉一個冷泉,等一下就把袋子放到前面那個樹下吧!」 東西放下,我跟阿峰直接把衣服脫了,學弟似乎猶豫了一下「呃、學長就直接脫喔?」我斜視著他,霧氣雖然很重,但他似乎察覺到我的目光,感覺縮了一下。「怎麼、你是原來你是女的?」說完我便拿著啤酒,往上面較熱的那池走去。 學弟錯愕地站著,阿峰那個和事佬當慣了,交給他處理就好。「哎呀、有什麼關係,大家都男生有啥好害羞的,況且霧那麼大也看不到啦!我知道你看到學長會自卑啦!哈哈、沒關係很正常啦!」邊笑邊鬧之下阿逢便把學弟給拉進池裏。 今夜剛好又是沒有月亮,就像很多年前來的時候,幾個朋友泡著溫泉打鬧著、喝酒抽菸,猛一抬頭,被微小卻佈滿天空的星輝所攝住。對此好景,大家喝得更興起、歌唱得更大聲。深山幽谷中嘻鬧著,有不辭光年的觀眾為我們見證。 阿峰見我一直看著天空也抬頭看了,似乎是明白我的想法,他叫著我「欸、今天也沒月亮」我笑了下回答「嗯」。學弟不明就理,於是有人就開始負責解說來龍去脈。 嘴中吐出的煙輕鬆地和周圍的蒸氣融合,然後成為這山谷中的一部份,夜生朝滅,朝生夜滅,好像很愉快,應該很愉快吧?要是也能如此,如果可以的話…… 「阿毓學長好像特別沉默?雖然他平常話也挺少,但今天感覺更少」池子大到可以潛下去,阿峰從水裏浮起「他應該是在想事情,沒關係,如果是在生氣的話,他光用眼神就能殺人了,哪還會講話?雖然你剛剛一直在挑戰他的極限,哈哈!」 「是我嗎?可是我……」阿峰開了瓶酒,大口喝著「啊!爽咧、泡溫泉就是要喝啤酒才過癮!我告訴你,大概是覺得你太吵話太多,然後又一直喊好黑、好累這之類的話,他自己說最討厭男孩子像個娘們一樣!」 對於別人怎麼講我,我從來不在乎,星星自在閃耀,也不管別人怎麼看,光芒是小是大、看不看得見,對它來說都不重要。到山裡來就別把山外的俗事帶進,洗淨一身的不得已,再出去不是更好? 「廢話你們就留著出去講吧,難得來不如好好享受!」我對著他們說道。於是他們倆終於把雜音給關了。我輕輕哼著歌、又開了瓶啤酒,星輝流水為伴,現下的我很滿足。一直以來我都很容易滿足。人若是都能這麼容易滿足該有多好?真的有那麼無恥嗎?不知足然後做出那些事,可我也只是想平淡地過日子啊…… 「如果可以我會為你偷一顆流星,因為世上最愛的人……」繼續哼著歌,其他的我管不了,起碼現在我能把握我自己。 「學長,你看好奇怪喔?一下罵人一下又笑,剛剛自己跑上去泡,現在又在唱歌,阿毓學長真是猜不透」阿峰大笑,「唉、他就是這樣,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做為一個朋友他很夠意思,會玩會讀、會喝會賭,很多事都難不倒他,但很多事他也都不講。別看他這樣,剛認識他的時候其實還挺開朗的!」 學弟用不可思議的表情向那個人看去。「開朗?好難想像喔,幾乎沒看他笑過啊、那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陰陰鬱鬱?」這次卻換成阿峰沉默了。良久他嘆了口氣才說道「因為傷害他的人太多了……」 夜很深,很遠,那幽玄的黑幕把許多光點,不計光年的帶來這山谷中,那能否也將其他帶走? 菸接著煙,煙接著雲霧繚繞向天。 五 「爸爸為什麼我們要一直搬家?」我對於這個疑問已經好久了,好像每個新家才剛住了一下,過一陣子又要搬走。而父親對於這個問題卻總是不正面回答,每次都是含糊地帶過。「小孩子別問這麼多!」 總是用一句話,就堵住我的疑問,久了,次數多了,我也就不再問。他要的只是軍事化的接受命令然後開始動作。我的疑問很多,卻都不得其解。 印象中自有記憶以來,搬家就是家常便飯般的正常。不安、陌生、接受、習慣,然後又離開,幾經循環後,這些全都變成了「習慣」。待的房子有大有小、有新有舊,住過公寓、換過大樓、到過眷村。那些風景、附近同齡的人、巷口的雜貨店,如行馳的野馬,過去就不再來,唯有天花板永遠都一樣,一樣白、一樣黑。 「你要上小學了,我們以後不搬了!」我那時對於上小學一點概念也沒有,只知道以後不用再搬家,不知怎地覺得很高興。大概小孩子也對顛沛流離感到厭倦了吧! 真的有那麼一段時間,是不用三不五時就搬家。剛上小學時,放學後父親總會帶我一起到菜市場買菜,然後回家做飯,市場雖然好臭、腥味很重,但因為很喜歡父親炒的韭菜花枝、青椒牛肉。我會耐著性子! 「爸爸炒菜很好吃!爸爸好厲害!」那時父親的背影似乎很高大。父子兩人的生活,也就是這樣,其實也不錯。但升上中年級後,搬家的日子又開始了,而且十年來的父子生活,也因外人闖入而宣告破滅。透過姑姑的介紹,一位阿姨開始進出原本只該有男人的神聖場域,而且那姿態,彷彿是要成為母親似的。 面對自我領域被侵犯的危機,我以沉默做為反抗,而長輩卻以為是因為害羞而不當一回事。那時我才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中,甚至是自己的父親眼裏,我已經變成一個平常就沉默的孩子,是個善解人意、懂事、不會胡鬧,但沉默的孩子。 怎麼會變成這樣?我記得從前他們還常說我很吵、沒事就被罰站,怎麼突然間會變成「沉默」的人?於是我的沉默抗爭反而成為了他們口中的默認,我的無力沒有地方可以訴說,我也不能隨意發脾氣摔東西洩憤,因為我是「懂事」的人。 獨立的生活成為單親孩子的必備技能,我一個小學快畢業的男生,從懂事到現在都是生活自理,而突然闖進一個不屬於這的女人,那該情何以堪?但年幼無力的我沒法抵擋所謂大人世界的外力,父子二人的日子、我的生活,隨著另一名的介入,附加一個拖油瓶。 崩潰了。 初期嘗試和平相處的政策失敗,倒閣的我憤而離開搬回老家,但又因為我是「懂事又善解人意的孩子」為了替父親留顏面,我只是宣稱回去暫住,可家私卻是一點點運出。 終於,我脫離了父親,離開了家。這一走,再也沒回去。 許久未曾出現的天花板又開始浮現。 荒唐的歲月和所做所為的責任,那時的我並不知道,世界對我來說只是個名詞,它的輪廓和實際真相,我用了許多代價去換來。 逝者已矣,生人常哀,不是感歎或傷心,而是在那之後世界的實情來拍你的肩。 「嘿!那裡太亮了」 六 「欸、你每天這樣翹課沒問題嗎?不是去年才重考」下班後在店門口抽菸,同事小黑對於我的隨性終於忍不住開口。「沒差,反正我本來也沒打算要去讀那,工作比較實際」一開始我們都只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因為跟超商的老闆和店員都很熟,不知不覺地就都跑到這來工作。 在這裡的感覺很好,從國中認識他們到現在,大家的感覺就像家人一樣,比起真正的那些,這裡雖然只是間供人買取所需的地方,卻是我的家。一個提供我溫暖的家。 「你現在晚上下班後還有去那裡嗎?」將手中剩下的啤酒喝完我準備要離開「有,但班不多,偶爾去幫忙罷了」其實我騙了大家,晚上十一點下班後,我都會去朋友認識的pub打工,原本只是偶爾去,但我發現現在的我完全離不開酒精。 好像不喝酒,我真的沒辦法去面對、沒辦法睡著。 店長阿芬好像早就發現我的小動作,在有次閒暇的時候趁機對我說「也過了半年了,你差不多要稍微振作,奶奶看到你這樣她會安心嗎?」她認識奶奶的時間比認識我還久,她就像個大姐一樣,什麼事都瞞她不過,但她包括其他人都在包庇我、縱容我現在的無所適從。 和老爸雖然有一段時期是長時間一起生活,但嚴格說起來奶奶扶養我的時間才是最多的。她對於這個才三歲就沒媽的長孫似乎是溺愛過頭了,甚至嬸嬸向她暗示說太寵我時,她馬上就教訓了媳婦。「妳自己也是三個孩子的媽,那小毓有媽嗎?我不疼他誰疼他?」 於是,沒有父親監管,恃寵而驕的我在叛逆的國中,已經是無法無天了。雖然如此,但我和奶奶的感情最好。所以奶奶的驟逝,就好比天塌。當初老爸不滿意我去讀工校,硬是要我重考,雖然重考班後來也沒去了,考試出來的結果也沒差多少,但已經開始在打工的我眼裏已看不到書,賺錢好像才有意義! 後來隨便找個學校進去,才不到兩個月,奶奶的病情突然惡化,人就走了。我頓時失去了支柱,一聲雷震斷了我的聽覺,連帶著其他官能,順便,也隨著棺木一起下葬。 家已經搖搖欲墜,主梁斷了,房子能撐多久也只是時間問題,更何況人不思補救,卻在一旁鋸柱。 七 「你下課了沒?我等一下要上去」對於父親臨時要上來,該怎麼說,不意外,但也不怎麼理會。「我剛回來,幹嘛?」 「剛剛你大舅打給我,說差不多了」之前已經聽說進了加護病房,看來時間要到了。原來差不多了,是嗎。 在加護病房外等待開放時間,在那有我厭惡的姨媽、舅舅及舅媽們,還有三年未曾蒙面的母親。她看到我時抱著我哭,雖然她對我不聞不問那麼多年,即使在奶奶剛過世時有出現那麼一陣子,母子在那時常聯絡,看似關係有變好,但不久她又一聲不吭地消失。就像國中那時曾出現過又消失那樣。 但現在這種時候,母子親情讓我不去計較這些。我抱著她,撫著她的背。像安慰小孩那樣。舅舅們出來後我和母親一同進去,加護病房的氣氛和節奏令人心神不寧,我對醫院十分厭惡,那味道總是惹人想吐。就像奶奶開刀那時,我和家裡的人輪流到醫院換班。醫院的天花板,也是很白,很乾淨,白到很噁心、會讓人想把胃中的東西都傾瀉出來,是因為那裏不容許生者存在? 外公的樣子已經不成人形,嘴已歪,骨瘦如柴,眼神也早已渾濁。大概是眼前這台儀器在維持吧!只剩最後一口氣。母親用客家話一直不段地講著,就怕外公沒聽清楚。但此時他真的聽得到嗎?誰都不是外公,沒人知道。 「阿爸、要跟著菩薩走,要跟著光,別走錯了啊,阿爸、要……」雖然外公很疼我這個長外孫,但即使如此,我仍不住懷疑,他聽得到嗎?或是神和菩薩真的存在、會來迎接他? 記得外公過去曾去武當山修行,也許他們都想他成仙吧……願望終究是安慰生者的,那是活人對過往的人的方式,而面對眼前的生者,這世間最親近的人時? 「聽說你考上XX大學?」出來後在加護病房門外,母親閒聊似的問起。「嗯」面對這樣的口吻,我也只是應了一聲。 「還不錯嘛」若作於母子此生最後的對話,這似乎太寒磣了,可現實既如此,我也就尊重現實。而父親早已氣憤地離開,對於先前母親發瘋似地不讓他進去看那從前栽培、提攜他的老丈人。 「此生的最後一面,她竟不讓我看,她不讓我看活的要我看死的,我恨她一輩子!你聽到沒!我恨她一輩子!」 生與死的距離如此近,一條電線便是如此;而母子的緣分則伴隨著這些冷漠,悄然,等待外公飛升時,隨著他一同離去。 八 買了張國道客運的票,對於父親打電話來催,我還是故意拖延。儘管動作確實迅速已由從小的訓練變成習慣,但在面對不喜歡的事,即使回去只要一小時,即使已經二十幾歲了,我還是習慣拖。 做為家中支柱的奶奶已經離開六年,我也好不容易才從裡面走出,但他留下的一老二壯三個男人卻很匪類。奶奶剛過世時他們可能一時之間措手不及,兄弟倆團結得不得了,可時間一久,他們屁股癢開始按耐不住,就開始搞飛機了。無端地牽扯到我,無端地我無家可歸。 那家中的一老才真是厲害!八十多歲的人,還可以整天騎著機車去外面衝鋒陷陣,不管晴雨、無論寒暑,一通電話就使命必達了!就好像他從前在大陸抗日剿匪那樣,為了任務隨時可以捐軀,而現在哪邊方城有戰事他便向哪去支援! 但打仗最耗的就是糧草輜重,日夜征戰下也是所費不貲,他的月退加上兒子們的奉獻,一個月八萬多竟不夠他開銷,還能在外積欠十幾萬,真是要起立給他掌聲鼓勵一下!果然從前在大陸的富家子出手就是豪氣!厲害厲害! 家中外傭一換再換,奇怪的就是老太爺沒病沒痛、能跑能跳,還可以出去打仗一兩天不回來,怎麼會要一直換?原來沒病沒痛就是原因。外傭不管合法非法,不是偷東西就是偷跑、要嘛就是受不了金錢的誘惑願意出賣性。這外傭真是太糟糕,傷腦筋啊! 我們家風純樸,怎麼能容許這種外傭?還記得從前過年,老太爺酒興一來,把祖上顯赫的背景一一道來,「我們是家世顯赫、詩禮傳家的書香門第」又不忘提醒孫輩們做人的原則,要「有米當思無米時」我那時聽得是頻頻點頭如同搗蒜。 原來人活得長一點就是有這麼些好處,可以政令由己出、可以站在制高點眺望,而且面對問題還能裝聾作啞,沒辦法,年紀大嘛! 九 對於這天的到來,我早就有準備。流離習慣了,居雖不安但也及早思危。家中已沒有屬於我的東西,因為我知道,跟流氓是沒什麼道理好講的,管你是什麼血親還是路人,說翻臉就翻臉。 年幼的好處便是所有人還會對孩子有所顧忌,但二十幾歲的人沒人會把他當孩子,然而他們卻都會忽略縱使成年也還是人,也是會有感覺的。不是只有他們這些「大人長輩們」才是人。雖然我已經懷疑他們是不是很久了。 父親曾拿老家向銀行抵押貸款,後來生意失敗,最後贖回來的人是叔叔。當初負氣回老家一住就是十二年,恰好我人生的一半。長這麼大還從來沒在同一個地方住過這麼久,但顛沛的生活、無數的天花板,始終印在腦中,刻畫太深,復發時往往帶淚滲血。 那個從前膽小怕黑的我,早已被強烈的「男子漢」印象所活埋;皮膚太白太瘦長得太像女孩子,總被嘲笑為娘娘腔的我,臉上已多了幾道的傷疤;那些小時候所討厭的,父親叔伯在接觸的煙酒賭,如今在朋友間早以豪飲善賭著稱。 我已不怕黑了,甚至我還很喜歡「黑」,喜歡待在黑的地方,他們成功了,我現在是個男子漢了!好的壞的我都會了!重考被退學的我竟能考上一間他們永遠也考不上的大學;大多數人眼中好學生的我抽菸喝酒賭博打架什麼都來。 但他們卻總是忽略了,以為我還是會默默接受,以為會繼續善解人意下去。 拜託!請別污辱你我的智慧好嗎? 十 「我要先講清楚,我不是要趕你走,是你爸太過分了,他是我哥他居然這樣,你知道他……」 「我跟你叔叔正式分家了!他是我弟弟竟然可以這樣,還跟我說什麼有種你就別拿那……」 若不是他們分別打來,我真想讓他們聽聽自己講的,真是太好笑了!作為這交流的樞紐,我似乎應該享受這感覺。 不對! 我超想對著他們倆大笑。 「哈哈哈哈哈、你們倆有沒有搞錯啊?你說他死要錢;他說你眼裡只有錢。然後又把你們老媽搬出來,說若是她在就不會怎樣、要不是因為看在她已經不在,不然我早就……」 「省省吧!讓我告訴你們吧,你們就是一個死要面子、一個就是流氓,都講那麼好聽幹嘛?要是會在乎你們老媽,就不會變成這樣了啦!不就是因為她不在了,你們才敢這樣放肆!」 但我始終沒講,不知是我依舊膽小,還是我根本不在乎? 人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有感覺,不會再知道什麼。 一切的一切,都是活著的在搞鬼,每個人都自以為是站在死去的人的角度去想。傻啦?你死過嗎? 話說出來不是講給死人聽的,是用來騙自己和活人的。 十一 在黑暗中醒來,靈魂還困在窗戶的另一邊。 夢的露珠遮斷現實。 很清楚自己在哪。在父親的家過年。 那些紛爭,我不願進去,卻總是被強扯。 那些應該是我生命中重要的人,不是先走、就是傷害,再不然就是消失。 我不覺得難過,因為我是男孩子! 面對黑暗,我已經習慣且融入它。 我知道天始終會亮。但或許不知道會比知道來得好。 幾個夜晚的伺機與雌伏,是為了等待出走的時機。 夢裏數不清的無數的天花板。 點了一支菸,你早已在微弱火光旁邊等著。 十二 「嘿!你現在還怕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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