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梁雅英〈秘密〉
- 最後修訂日期: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理髮師發現了驢耳朵國王的秘密。自此以後的日子,他都痛苦不堪。直到他把這個秘密說出並埋到洞裡……。
不知何時開始,我即知所謂的乖乖牌能夠在大人的世界裡牟取到不錯的利益,整潔、有禮貌、微笑、得體、好成績、溫良恭儉讓、只要這樣,即使偶爾出了一點差錯,說了幾次小謊,也能夠很快的被原諒,甚至,會有人不惜一切為你開脫,因為他們深信你絕不可能出錯。於是,值得信賴、八面玲瓏、品學兼優等等刻板印象如同一套得體的西裝,讓我穿戴使用,而因值得信賴,我也得到了許多四面八方的秘密。
有個國王長了一雙驢耳朵。平時國王總是帶著高高的帽子來面對臣子、人民,除了王后之外,沒有人知道國王有一雙長長的驢耳朵。國王為了驢耳朵非常苦惱,但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為了這怪異的耳朵,國王不知想盡了多少辦法,但總是無能為力,於是國王只好帶起高高的帽子,將他長長的耳朵藏起,不讓任何人發現,因為,這是一件,非常,非常可笑且丟臉的事。
其實在基本上,我的個性和所有人一樣都有人性卑劣的一面,但是就像是要隱藏自己的稜角一樣,我讓自己八面玲瓏的維持好人緣,同時又弱不禁風得像是連說一個小謊都會臉紅不已的孩子,這樣的我,很快的,博取了很多老師同學們的好感。一些女孩會在下課的時候把我偷偷拉到一旁,然後告訴我女孩之間的小秘密。有一次在書法補習班,一個大我兩三個年級的女孩趁老師不注意時停下了筆,附在我的耳邊告訴我:「我跟妳說,前幾天,我去一家店裡偷了這個東西。」她拿了一個時下小女生很流行的一個手環,然後帶了一點炫耀意味的跟我說:
「小芙,妳不可以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唷,只要妳說出去,我都會知道的唷。只要我知道了,一定會馬上把妳殺掉。」她斜比了個刀割的手勢,我立刻做出了個害怕到臉都綠了的表情。這個,是我第一次知道的秘密。
但是其實,我並不害怕。
隨著年紀的增長,我知道的秘密越來越多,當然,我做過的卑劣事蹟也越來越多。那個時候女孩們之間流行一本小冊子,每個輪到撰寫的女孩子總是悉心去佈置那個屬於自己的頁面,上面寫著自己的姓名、地址、電話、喜歡的偶像……最後總會簽上「緣」、「情」或者是「步步高升」這樣的祝福語。這樣的小冊子,當然每個女孩最注意的就是其他女孩在「心上人」那一欄上到底寫了哪個男生。有人寫上之後故作玄虛再用立可白在紙的正反面塗去〈據說這樣透光也看不見〉。或者有人寫了之後再用可愛的小貼紙或者小卡片緊緊覆上。彷彿在防守著自己畢生最珍貴的傳家寶藏。
我記得有個同學還寫了密碼,「前一碼是年級,後一碼是座號噢。」她小小聲這樣告訴我。那時班上有一個很受歡迎的男孩子,叫小喜。功課好,體育也好,又英俊又可愛,很多女孩子的心上人其實是偷偷寫著小喜的。這個,我知道。
因為,我也喜歡著小喜。
越來越多女孩子喜歡著小喜,實在是讓人很麻煩的一件事吶。於是我想到了一個計畫,很單純又有點蠢的遊戲,只是掌握了每個女孩子的善妒而已。我先告訴甲,其實乙偷偷的喜歡著小喜唷,(這個,是乙偷偷的把我拉到旁邊,羞澀地告訴我這閨中好友的小秘密。)然後,我便看到甲強按著心理的妒火,冷淡的說,「喔,那有怎麼樣嗎?」的話語來顯示這件事情的無關緊要,其實我知道,她的心底像山頂上的土石崩落那樣!然後,甲就會開始去找乙的麻煩,只因為她喜歡著小喜這件事情,或者說,只因為她們都喜歡著小喜這件事情。那時候我想,這樣我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的少掉一個敵人了。因為甲會替我處理掉乙,我那時,確實是這麼想著的。甲會去阻撓乙找小喜談話,甲會去找乙麻煩,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天,乙揪著我的領子近乎發狂的質問我:「小芙,是不是妳講出去的?是不是妳說的?我喜歡著,小喜的事情。」憤怒、可怕宛如青蛇一樣佈滿她的臉。我的脖子,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吶。我冰冷的握著乙的手,試圖想將她的手扳開,我心想,唉呀麻煩了,乙學過空手道的吶,我可打不過。
「冷靜一下。」我按著乙那強而有利的手,我說:「妳冷靜一下。」乙手鬆了鬆,但表情仍不鬆懈,這種事情對女孩而言是很重要的事情呀。
「到底,是不是妳。」怒火一樣沒有半分削減,彷彿等的我答是之後,啪啪就要火辣辣的兩個巴掌。
我吞了口口水,頓了頓,臉上也開始浮現出怒氣來:「今天我們是好朋友,妳為什麼這樣懷疑我?」我面帶怒容的同樣直問著她,然後,我像看化學變化一樣看著乙的臉面慢慢的鬆懈下來。「難道,不是妳嗎,小芙?」。
接下來,我像個縱橫家般的在王前闡明解說:「如果妳不信任我,大可以懷疑我,從今天起,我就當沒有妳這個朋友了,我以為我們是好朋友的,今天妳卻這樣……。」音量由大轉小,面色由怒容轉為哀戚,有的時候我懷疑自己可以去當電視演員,只差沒有掛著兩行清淚。我頭低低著佯裝落寞,接下來我看到乙用力的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應該這樣懷疑妳的,是我不對,我們以後還是好朋友好姐妹。」她的臉上寫滿愧疚和難過,她以為她差點就要失去一個好朋友了。
可惜她不知道,她從來都沒有擁有過。
驢耳朵的國王非常苦惱的一件事,就是他必須理髮。但是理髮的時候,必須要把高帽子拿下來,這樣一來,理髮師就會看見那雙醜陋又可笑的驢耳朵。國王為此煩惱得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只好威脅理髮師不准將秘密說出去。
隨著年歲增長,我知道的秘密越來越龐大也越來越不可告人了。我把自己豢養成一個很孤獨很孤獨的人,只食用一些秘密維生。我沒有好朋友,因為她們從來就不曾了解我,只是喜孜孜的當我是她們生命中的唯一知己,我是如此卑劣,因為我從來沒有拿出過真心去對待誰,我只是,裝出一附體貼又守口如瓶的樣子去博取他人的信任。
高中時以漫畫為志業的K拿出一張圖來告訴我,她很痛苦。那張雪白的紙上印了一些不規則的暗紅色細印,像雪地裡凌亂且不規則的足跡一般佈滿了整張白紙。起先我以為是某種特殊的紙,就像雲彩紙一樣佈滿細小凹痕那樣。但是K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捲起袖子又說了一次:「妳知道嗎?小芙,我很痛苦。」細白的右手上,有一個深深的刀痕傷口未好,「這張圖是我畫的,我用畫筆沾著血畫的,我好痛苦,妳知道嗎?只有這樣我才不那麼痛苦,但是傷口很容易凝固讓我好苦惱……因為這樣血就出不來了,我必須重新劃開舊傷好幾次……。」我當時很努力的聽著這樣驚駭的秘密,嗡嗡嗡的,很嚇人,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宛如面臨一個窒息瀕死的病人,而我並不會C.P.R.那樣著急。後來我學到,在聽取秘密的同時,同時也必須背負著一些什麼,除了洩密之外的東西。就這樣我開始恐懼在聽到任何秘密,但是秘密卻像鐵製品看到磁鐵一樣自動吸附過來。也就是說,我不知不覺有了讓別人傾訴的特質,隨著性格的定型,我也為自己的不能改變而感到苦惱,也許在某個時候,和魔鬼做過交易也不一定。
得知國王祕密的理髮師非常非常的痛苦,他總是擔心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將秘密不小心洩漏出去,為此,他小心翼翼注意著自己的醒著的言行、舉止,就連睡著,也必須注意自己的囈語,理髮師為了這件事越來越消瘦、失去精神、失去熱情、失去……。直到有一天,瀕臨崩潰的理髮師走到了一個人煙稀少的森林,他在森林裡挖了一個好深好深的洞,把國王的秘密全部都對著洞裡大喊。
就像一個湖一樣,知道嗎?就像外國畫裡面的風景裡,總有一個好大好大的湖,外圍是一片茂密的樹林。我只覺得我像那個湖一樣生長在樹林的中心,很多人因為在森林裡迷路而走到湖邊,他們對著湖大喊,或者丟一些小石子到湖心,像詛咒一樣,這樣的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並且他們都深信他們是獨自處在這個湖畔的,湖只能靜靜地接受他們。所以我知道學校老師的秘密,我知道了在一個深漆的夜晚,有一個同學打著電話急急的告訴我,她的母親因為她的躁鬱症而要拿刀砍她……有一個不是因病而死的人,但是這件事只有醫生和極少數的人知曉真正的死因……有些秘密太過龐大,於是我不得不裝做沒聽見而自動遺忘,但是要自動遺忘是很難的,就像丟進湖底的小石子不曾消失一樣。有些一洩密就不像小時候的事情那樣簡單,所以我很快的就學會了忍住不說,但是即使不說,還是無法消失。湖像被砂石淤積那樣越來越小、越來越小。守著繁重龐雜的祕密之後才知道這是很沉重的一件事情,但是就算如此,也似乎無法改變什麼了,因為我早已習慣了聽取秘密這回事。
理髮師把洞埋上之後,便心滿意足的回家睡覺了,這是他得知這個秘密以來,睡得最香的一次。但是他卻不知道,多話的蘆葦,已經悄悄的透過風聲,讓全國人民都知道,國王有了一雙驢耳朵的秘密。
很多很多年以後,我認識了R。R是個一眼就可以看穿別人心思的可怕傢伙。所以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就什麼都知道了。
「妳沒有真心的在對待別人。妳對我所用的客套話全部都省掉之後,就什麼也沒有了。雖然妳似乎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但是妳沒有真心也沒有靈魂。」我一件事也沒有告訴R,但是R卻奇蹟似的好像全部都知悉了那樣。「和你當朋友很累人呀,我不習慣別人不用心跟我講話。把妳的虛假和敷衍都收起來,我不吃這套。」R似乎很頭痛地拍了拍前額。離苦得樂,R有時說的話卻像往生咒一樣可以解救束縛的靈魂。
如果,我為秘密感到痛苦且得知秘密的利益越來越小的時候。R說:「我聽說有一種救贖的方法,叫做寫作。」
於是,我把我所知道的寫下來,故事變成由驢耳朵國王親自向洞口喊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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