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佳作
  • 適用身份:朱家儀〈衣櫃〉
  • 最後修訂日期: 
她是一名品學兼優的,在教師、長輩們眼中,正統的「乖乖牌學生」。 在班上,不吵不鬧,不生事端,墨守本分,敬師好學,與同學們也都相處同洽,是屬於讓大人們可以完全放心,任其自我管理而不用緊盯的,安分的好學生。 下課時間,不太蹦跳追逐,打鬧嬉戲,她幾乎都是坐在位子上,看自己的書或是做點靜態的活動,儘管這樣子會給人一種孤傲的疏離感(她似乎不是那麼在意他人的觀感),她仍是照著自己的步伐,作為受大人們讚賞的,謹守本分的好孩子。 這樣的她,在家中也是同樣受長輩關愛的,她的母親是如此疼愛她,以及——她的父親。 她的母親是離過婚的,因此她現任的父親,也就是她的繼父;父母吵著離婚是在她幼年發生的事,那時她還太小,等她到了能夠清楚回憶過往的年紀時,屬於父親的記憶,早已皆是繼父的身影,所以雙親離婚一事並未帶給她太大的傷痛,她的繼父就是她的父親,陪同她成長,與親生無異,因此她於家庭給她的愛和情感,從未感到有何欠缺或不滿。 母親的工作時間總是不固定,有時大半天都會待在家中,而更多時候,卻必須在夜晚歸來,偶爾甚至是在三更半夜。母親歸家的時刻,她多半已準備上床睡覺,有時是早已睡得渾然不覺,是故日常在家的時光,大多由父親陪著;她喜歡父親,心目中也隱隱崇拜著他,覺得父親比起任何人,給她更加親近可靠的感覺,因此偶爾她會選擇把心事告訴父親,成為只屬於兩人專屬的秘密。 然而,四年級以後,這樣的日子改變了。 她永遠也忘不掉的,那一晚,她的父親伸向她的手,混濁,濃稠,暴力,腥臭的夜晚,從此,她不再需要父親。 ——畢竟不是親生的啊。 她這麼告訴自己。 那一段記憶,帶給她的痛楚,不是所謂椎心刺骨的刺痛,不是宛如柔腸寸斷的抽痛,而更像是一種類似刻骨銘心的,嵌入血肉之中的痛楚;就像是她的身上本就被嵌入了不屬於自身肉體的外物——這有些相似於卡入兩瓣硬殼間的砂礫,無法將其強制推擠出去的牡蠣,只能靠著天生的本能,分泌圓滑的體液,將侵入之物緩緩包裹,逐漸形成對牠不再那樣刺激的物質,也就是珍珠——但她的身體無法分泌那樣的物質,她想得到的方法只有連根拔除,然而,嵌入肉裡的異物,若想要強制拔除,將會連帶扯下繞著那異物生長的,細嫩柔軟,淡粉色的肉,和深紅未凝固的血液。因此,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儘量不去觸碰到,那麼,儘管偶然仍會傳來疼痛,卻不會有撕心裂肺般的慘痛。 她還是那樣沉默。沉默是她目前學會的應對事情的方法,也是她唯一會的。 沉默,外人看來,她和過去的每一天都一樣,沒變。 而在家中,這樣的事情又發生了幾次,在母親不在的夜晚,父親會來到她的房間,做同樣的事,有時甚至是在她熟睡而無所防備之時,她不知道如何反應,只能一如既往的,沉默的忍受。 雖然沉默,卻是憤怒著,甚至可以說憎恨,她恨著她的父親——她已不願意稱呼他為父親,她多希望他回到童年記憶中的那樣,和藹又溫柔,她多希望一切只是她自己做的一場,糟糕的惡夢;但一切寫實的令人作嘔,就像是吃了一半的粥,才發現碗裡面浸泡著蟲子著殘體。 退一步想,如果從一開始,父親就是這麼不稱職的父親,那麼她一定能很快的接受並且習慣,進而麻木,然而就因為他的判若兩人,讓她打從心底的發出戰慄,充斥著憤怒和恨意的戰慄。 偶然獨處時想起,她會不由自主的收緊雙拳,直到指節發白,雙臂顫抖,而仍無法緩和情緒,甚至會有想要放聲大哭的衝動——這令她感到可恥,彷彿落下淚滴就是對他認輸一般,因此她不流淚,只是粗重的吐納,緊咬牙關,使勁握緊拳頭,握緊,再握緊…… 有天晚上,她發現自己竟恐懼父親的到來(感到恐懼是她始料未及的),她感到羞恥,而又束手無策,不敢鎖上房門,怕母親發現她的異狀,卻也不知道該往哪裡藏去。驀然,她瞥見豎立在床尾,背對門口的衣櫃——那是由銀色混合金屬製成的三層鐵架,形成底部,頂部,以及中間的分隔層,進而藉由金屬支柱組裝而成,後又於鐵架下方加裝金屬圓棍,如此既可吊掛衣服,也可以將衣物摺疊收納,是簡單而使用便利的款式,最後再套上印著淡粉色花樣的外罩,既可防止灰塵堆積,也可以阻隔外人的視線。 簡單,而完美,她想。望著衣櫃,她盤算著自己的身型——纖瘦,中等高度,稍微蜷起雙腿,雙手抱膝,可以把自己塞入衣櫃的下層。如此,就不會被找到了,就算不幸被發現,這樣狹小的空間,他的手也無法探入而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於是,她照自己所設想的,縮進了衣櫃,組成衣櫃的鐵架之間有足夠的空間,雖已容納了不少衣物,再蹲入一人,卻也不用困難的歪扭著脖子,這比她原先預想的狀況好得多;聞著緊貼這面頰,潮悶的衣服味,她彷彿獲得前所未有的心安,她一邊由縫隙向外張望著守夜,一面不自覺的進入夢鄉……。 昨晚,他沒來。這是隔日早晨甦醒,她的第一個念頭。又或許是自己的方法湊效,躲過了一劫。無論是如何,她決定以後都依靠這忠實的衣櫃渡過漫長夜晚。 而後接連幾個晚上,父親都沒再來。 她猜不到他的想法,也不願再接近他,雖然他不再有動作,而傷害卻已造成。只要是她想要休息的時候,她絕不再選擇直接倒在鬆軟的床鋪上,那將使自身直接暴露在危險之中,她寧願將自己捲成一球,窩在狹窄的衣櫃中,讓衣服包圍周身,如此方可安心入眠。 不能永遠這樣。她心裡明白。 這一晚,她來到雙人床前。 床的女主人還未歸來,只有一個中年男子躺在上頭,枕頭上是蓬亂捲曲的黑短髮,穿著泛黃的白色背心和條紋四角褲,一層薄薄的被單蓋在身上,腹部微微隆起,隨著如轟雷般的呼聲劇烈起伏著,兩條生滿捲毛的腿筆直伸出床外,懸在半空。 令人生厭,彷彿看到什麼汙穢不堪的場景,她蹙緊了眉頭,連鼻翼也皺起,令人憎惡。半晌,她舉起手在眼前攤平,凝視著佈滿紋路的手掌,延伸出五支纖細修長的手指,復使力握了握,似乎這樣的動作可以幫助她下定某種決心。 又看了一眼床上的人。 隨後,步入廚房,拉開,瓦斯爐下方的櫃子,從刀架中,抽起,角度最小,最為鋒利的,那一把,回到床前,往胸前偏右,心臟的位置,發出惱人噪響的,咽喉,或是,那做著規律,起伏運動的,肚皮,反手刺下,正手剁下,或是橫劃,或是直劈,縱橫交疊,鮮血,從每個迸裂的表面,流出,淌出,瀉出,湧出,汩汩,不止,滿衣,滿身,滿床,滿地,通紅,艷紅,腥紅,慘紅…… 沉默,踱回房間,蜷曲著縮回到衣櫃中,她仍是那守規矩的孩子。 約莫四年後,母親與父親漸行漸遠,最終選擇分居,變成只屬於母女倆的生活。 她們母女倆已多久沒有親密相處,那日夜辛勞的母親才發現,她的女兒離她多遠了。 某日,她從學校放學,看見母親在房間為她整理衣服,她跨過母親伸長的腿,和滿地的衣物,往書桌上重重放下書包。 這是怎麼回事?母親拿起兩三件衣服對向她,詢問。 她回頭,看見那被挑出的衣服上,沾染了些暗紅的血漬。 她告訴她,大概是在衣櫃裡翻衣服時,「那個」來,不慎髒了給她坐著的衣服,而她沒有注意到。 母親點點頭,邊叮嚀著坐姿要淑女一點,邊叨唸著為何不趕緊取出來洗。 她只推說她不知道,沒有察覺,或許是今早弄到的。 母親沒再多問。 其實若仔細看,會發現那些衣物上的血漬,早已暗紅到有些發黑了,顯然不是近期造成的。 她沒告訴母親實話。她是明白的,明白那些血的來源,明白如何造成,也明白應該清理,但是她已深深眷戀著血——倒不是像驚悚電影中所述說的,那些殺人魔,看到鮮血會興奮的嗜血的怪癖,也不是吸血鬼看到血會產生衝動的渴望;而是,血令她心安,就同她的衣櫃一般。 當她第一次生理期到來時,不同於一般青春期的少女,對於成長而身體改變,自然產生的不安;她體會到的,是一種卸下心中巨石的,放鬆的感覺——那似乎是一種證據,證明她與其他一般的,普遍的少女們無異。 於是她瞭解到,血使她心安,尤其是少女每月固定流淌的鮮血;不會感到興奮或渴望,只是一種人類天生的,心理上所欲追求的安適, 只是想得到安全感罷了。 如今,她還是那樣沉默,不變的她,衣櫃之外的她,一如往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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