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時,窗外早已一片漆黑,只剩電腦螢幕還亮著,重複播放的是Dido的那首White Flag,舉白旗,投降……。昏沉了多久?終究還是讓浪潮將我打回岸上,我像是隻擱淺無力的鯨魚,動彈不得,無力掙扎。
獨自走去租屋處附近的涮涮鍋店,八點多空蕩蕩的店家,大家都上哪兒去了?除了鍋裡不斷滾沸的啵啵聲,還剩因無聊沒事做的店員在內部廚房打鬧的嘻笑聲。花不到二十分鐘,菜盤和肉盤裡的食物被我吃得精光,除了無法吸引我目光的火鍋料,以及一隻冰冷灰暗得發綠的蝦子。我對蝦子沒有過敏,只是單純不特別喜歡吃牠。我不曾主動去煮、剝牠,就算有一盤已經剝好殼的蝦料理擺在我面前,也絲毫無法興起我的慾望。
曾經不少親人或朋友好心替我剝了蝦殼,叫我嘗牠的味道,說我會喜歡的,我露出一絲尷尬,默默吞下蝦子。一樣,不管是燒酒蝦、翡翠蝦、胡椒蝦,對你來說味道都相去不遠。 當我接過他人替我剝好殼的蝦子的那刻,他們全都在看著我、等我的答覆,回答他們預期的答案:「對,真的很好吃!」我心理難免有些不對勁,就怕被人會更加篤定我只是懶得剝蝦殼罷了。我懷疑,他們幫我剝瞎殼、要我吃,宛如在我面前挖了個洞,用蝦作誘餌,而我竟就這樣傻呼呼地跳下去了。
我無法否認自己的確是懶得剝蝦殼,討厭雙手沾滿牠的汁液,更討厭的是,就算我事後用洗手乳再怎麼搓揉洗滌,舉手投足之間都充斥著海鮮獨有的腥味,陰魂不散。但這一切都建立在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前提之上:蝦子的美味對我而言,著實得沒有什麼的吸引力。菜盤上的高麗菜、青江菜與南瓜,都比蝦子更甜美可口。
乾瞪著那不動也不動的冰冷蝦子,發呆,於是乎也就看出了什麼不同的端疑來,一股惆悵趁我不及防備,悄悄沿著背脊爬滿全身,輕輕刺痛著我的神經末稍。
我偶爾看在一些料理的獨特、奇異性上,看在家人、好友特地弄髒了手幫我剝蝦殼,我到底還是會吃的……。這不就代表我無形中慣性地承認這樣的互動模式?而我竟還用「我本來就沒有很喜歡吃蝦子」作理由去掩飾我下意識的心態。
我不免為自己蟄伏在心底的自私打了個哆嗦,好似被別人發現我以為藏匿得很好,脖子上一抹明顯的吻痕。然後我還開玩笑地拍了拍對方的肩膀,笑說是前一晚睡覺時因過敏所抓的傷痕。
我會騎車並且持有駕照,卻不曾想存錢買車,一度無法理解身旁的同學為何總是一股腦兒的拚死拚活打工存錢,為的就是要擁有一台屬於自己的瞎趴機車。「如果可以,就給人載吧!」我得意地笑著。大不了台北的大眾運輸如此方便,騎車的話,除了要花找停車位,好不容易整理好的髮形又會塌陷扁平,尤其是夏天,拿下安全帽的同時,整顆頭像剛洗完澡似的。多費些腿力和腳程,就算與陌生人磨蹭肩膀也無妨。
忽然,之前的這種想法,我竟覺得稍微欠缺了完整的說服力,不禁深深皺眉,沉默地撐著頭,另一隻手拾起筷子,探入近乎乾涸的鍋子翻攪,希望這看似無意義的動作可以幫助釐清我心中的茫然。
還記得,朋友邀約要去哪兒玩時,我的第一句話始終沒有變過:「捷運或公車有到嗎?」「有,不過還要再轉兩、三班車。」聽到這,我的心宛如翩翩的蝴蝶倏地被剪斷了翅膀,開始慌,露出乞憐的神色看著朋友,緊接著問:「有人騎車嗎?有誰……方便可以載我一起去嗎?」如果有,我通常都會赴約;如果沒有,這段行程會被我以各種荒謬的理由推辭。
我乾笑了幾聲,嘲笑自己,不就一個字「懶」嗎?我逐漸明白,原來一直以來,都是我自己選擇性喪失與美好事物邂逅的緣分。逛百貨公司我永遠都只逛熟識的專櫃,書架上永遠都只有我偏愛的作者的作品,其餘的品牌、作者的書籍,就端看命運如何造弄我們了。我不曾主動去探索,開拓我的視野,總以為這二十年堆砌築起的象牙塔就足以我撐起整個宇宙。
蝦子的美味對我來說,無庸置疑地可有可無,但我如果永遠不嘗試弄髒雙手、主動剝蝦殼、撇開既有的偏見,我永遠也嚐不到牠特有的美味,逗弄我的舌尖與味蕾。就算剝了蝦殼後,牠的味道也許會讓我失望,可總會有那麼幾道蝦料理使我露出滿意不後悔的微笑。唯有弄腥我的手,我才能品嘗那從未觸及的美好。
在和你的愛情裡,我是否一直都是如此呢?老是怕麻煩、怕沒有回報的付出,到最後,寧可選擇沉默、忽視、側身避開。
被粗麻繩綑綁的心瞬間被拉扯般,狠狠揪結。我逃不出從前幾次情感中的的背叛與傷痛,對人的信任像崩坍了似的,陷入一場又一場恐懼的流沙,怕再次被傷害而捲沒,只因我是如此容易地去相信一個人的靈魂──他的純潔與善良。
之後我在身旁圍了一圈警告的黃線,逃避、拒絕,只要有人意圖跨越那道線,我會狠心推開、不惜以內心的暴力傷害對方,同時也反作用地傷害自己、不再相信還有愛與被愛的可能。明明內心是熱情得如同海豚劃過夏日的象牙色沙灘,我卻無法誠實面對自己的感受,還不斷催眠:「這不可能是愛。我不需要愛情,它只會成為我自由的累贅。」
「你明明在乎我,你跟我一樣渴望著愛情不是嗎!」當我提出要重返一個人生活的那晚,你無法諒解,語氣壓抑著早已顯露出的不甘心,你不懂為何我突然打退堂鼓。
我費盡了脣舌,努力釐清我的想法與認知,告訴你彼此的不適合,自己莫名的懼怕、憂慮,我靈魂的迥異,且還驕傲地說自己是一個勇於拒絕,不是一個會利用對方愛我,竭盡所有利益,享受主動地被愛著、被動地愛著的人。
但我真正害怕的其實是在接近愛情後,卻發現它的味道不是我想像那樣吧。恐懼、擔憂與迥異,這些妝扮,好像都是我親自化上的,自導自演的一場獨腳戲。
一心只想愛得輕鬆、快樂一點,若愛得不平衡,付出小於回報就等於吃了悶虧,不那麼認真,分手後才不會困滯在傷痛中太久,才不會讓自己遍體鱗傷,生活無時無刻都浸在愛情的失敗裡。
「你把快樂跟愛情混淆了……。」
你臉上的不甘心頓時散去,釋懷般用指尖沿著我的臉龐滑下,你湊上前親吻我的鼻頭,一滴熾熱的淚墜在我的臉頰上,宛如電影中的慢動作,我深刻感受到它迸散的那瞬間,而我竟只能愣在那,看著你默默離開。
關於太多的幸福,或許過程煎熬、悠緩,但唯有鼓起勇氣,正視、面對他,才能更接近吧!
「不好意思,我要加湯!」我慌張舉起手喚著服務生。
加完湯後,我趕緊把爐子的火轉到最大,等待高湯重新滾沸。見湯底幾顆躁動的氣泡搖搖晃晃地浮上表面,持著筷子顫抖的手,夾起長期被我孤棄在菜盤上的蝦子,將牠緩緩放進剛開始滾燙的高湯中。
牠似乎不再冷漠灰綠,直視著鍋內,我的目光與在湯中舞蹈的牠交接,牠緩緩地紅了臉,是因為我場開了心胸而害羞嗎?我伸長脖子,仔細觀察在湯中優游、身子艷紅優雅的牠。抓準時機,我趕緊從水中將牠撈起,徒手為牠寬衣解帶,起初牠有些緊張、彆扭,試圖從我手中掩飾害羞,我將牠的腰摟得更緊,兩手和衣裳都沾染了牠的香味。不慌,不亂,我耐心地做著不熟悉的動作,只為和牠更貼近些。
終於,赤裸裸、坦蕩蕩、紅白相間的牠,蜷曲著腰身,嬌嫩地望著我,彷彿在跟我說:「嘿,我們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