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林彥均〈欲渡〉
  • 最後修訂日期:

那種像是胸膛裡刺上一把剪刀的痛,金屬尖端卡在肉與骨的縫隙,覺得很痛很痛的、向外擴散的壓抑情感,不是一個你說為什麼放不下呢,不管是體貼到不行的口氣,或是直接了當的點出關鍵,就能釋放體腔內噤言的黑,所有關心和安慰都會變成嚴厲的指責。世界正在聲聲催促,要我從斷了懸線的偶,全身晃晃盪盪的鬆散裡,跟上效率的把懸線倏的拉直,重新與整排演戲的偶線接。是一具依遵命令,能眨眨睫毛、脖肩肘腕靈動自如、腰轉股移舒暢,甩動甩動就能又活過來的,堅固且咧齒笑開的偶。但是在那個被紅色把柄剪刀刺進的,身軀裡柔軟流動的部分,我不停作夢,也走失在不同的夢裡。夢裡我總看見自己如失智老人般,散發出對周遭似懂非懂,卻也不那麼在意的氣味,雙瞳無一絲光彩,對重複的佈景發楞。

 

同一個夢往往會隨著事件的進行而套上不同的濾鏡。像撥放光碟時系統警示錯誤、錄影磁帶發霉般歪曲的閃爍,起霧地朦朧,我時常懷疑是我身上的USB插槽壞掉,還是被灌進來的檔案,在我做夢的時間裡全都無法讀取?會發生也不發生的故事線,在以夢的時間計算出的無限可能性裡,既綿遠悠長,也短脆斷裂。   

 

在某一條夢裡,母親穿著紅色拖鞋,在地板上踏響的趴搭趴搭聲,清晰地被夢裡的他,和觀看他的我聽到。母親準確的那個時刻的轉角出現,並無分秒必爭、明顯的時間感,像是極其自然的,在對的時間,做了該做的事情而已。她穿著細肩粉紅花朵睡衣,又似長袖鵝黃鋪棉家居服,在她睫毛眨眨的一明一暗裡顯得恍惚不定,像極了小時候的紙娃娃,手快速抽掉她身上的衣裙,再放回去。   

 

我突然懊悔,想不起兒時是如何凹折不同顏色的漂亮衣裙後那幾塊小白圖紙,又是如何按著她的頭、搖著她的軀幹講話。玩具構成的童年片段,隨著成長在記憶裡細碎的不留一點屑屑。   

 

一恍神,還搞不清楚夢是如何被剪接,視角如何跳來跳去時,母親只是用嚴肅自制的臉淡淡地說,緩緩地說,還好那不是你爸。   

 

那是一張醒時會明白的,好似犯錯時的寬赦,但卻能清楚看見情緒尖銳的撞刺她的臉皮,似《神鬼傳奇》那種蟲發狂的在那具皮下無比快速的爬、要吃掉宿主,一張為了命運尖叫的電影畫面。無比驚懼的發覺母親不曉得在什麼時間裡竟變成一只空空盪盪的皮囊,皮寬鬆的垮著骨,皮下的肉和所有器官組織等倏發泡般一層層消失不見。   

 

長鏡頭。覺得要結束了嗎母親又要講話了嗎?(鏡頭轉到母親背後的有數字六的攝影機)想著身旁的男人要看我了嗎?終於要看我了嗎?卻在以夢的時間計算出的無限可能性裡,夢走了什麼都沒發生的故事線,唰的一聲結束。   

 

像我清醒時,製作音樂軟體裡vol.672的內建聲音。   

 

母親沒有責備他在她床上和不認識的男人(她當然不知道)睡的女兒,比起母親,那個背對著他抽著菸(像鴉片那樣喔)的裸裎上身男人更令他失落。他以為男人是一直點菸,一直抽,然而負責男人和菸的畫面只有直淨的背脊和不斷上升的煙。男人在另一個補完的夢(不同的房間和不同的床),倒是側躺說了幾句和女孩問題不相干的話。煙只是不停的上升,在女孩飽腹委屈淚濕枕頭的凝視中,短短的凝視整理的時間,又發現問問題和說說話的竟不知到底是誰。問的是女孩,說的是男孩;問的是女孩,說的是女孩;問的是男女,說的是孩;或者只是孩。   

 

奇怪的聲響穿過重重雲霧把他抓了出去,魂與肉身徹底分離,誰看誰,如臨終者飄浮在空中看見自己。但事後我說那只是比較好言說和紀錄的一種形象,和朋友講起大病初癒、鬼門關前走一遭,執念深遠的版本。但我是那樣感到自己的魂無比破碎的散開,如要浮出水面前、暫無水花,只有波從臉上升而往外散的那個瞬間,瞬間無比柔軟,飄移成長長的時間段落,上不去也下不來,一種清晨時陽光照到灰塵的離散感。可惜的是並非毀滅後重生的意象,是我再也回不來,永遠以液泡的形象,一灘水的活。甚至懷念剛才夢中猜疑妒妄,恐懼並且飽受失落的真實活著,對情緒起伏的強烈渴望變成一幅飽滿愛與溫暖的幸福感,想微笑著褪回水下的那個夢或真實。   

 

但終究還是醒了。一個大雨驟歇的傍晚。   

 

眼前是不同背脊的男人,寬厚的背添了許多凸起的囊塞,略為發紅。空氣裡充滿激情後的氣味,混了合租屋的爛管線屎尿味以及隔壁房和隔壁房的細微賀爾蒙。有著不同背脊和臉孔的男人,在剛剛我漫長的等待後,終於一臉幸福的轉頭望我,但我一臉呆滯。他是溺愛般的撫了胸前那團肉,我還在浮不上來的水裡窺。水面上的情緒終被「怎麼都一樣」,自喃中空缺的主詞和相同的受詞,游移恍惚的感覺勾起。能查覺到懸線拉緊了,像偶師助脫序的我重返偶列,留了一點整理自我的時間,為此我感激涕零。   

 

我又以為他是說了破碎的語詞,隨即意識到那正是我的意識。幾番這般,有著好看背脊和臉龐的他向我問話,我的眼睛卻像台拿不好、對不到焦的V8,只好把鏡頭從空氣生出來,轉過來拍自己的面無表情。光進入瞳,腦接收影像,面對自己的鏡頭,後面有圖像測感器,背對的螢幕,再次接收與呈現。側觀又一攝影機,有一股想將機器砸碎踩爛的衝動。從床上起身時,背後空空的。駝著淚、壓著胸,一邊摩娑蒼白的臉,邊力抹自己身軀,半是疼憐從奇異夢境回來的不適,半是安慰自己處在一個美好溫柔的世界。腦袋是吸飽水的饅頭,悶濕的黏膩空氣裡找不到一點蒸散的機會,喃喃自語,同胎兒蜷縮在子宮的姿勢,面對心中無限的黑,無力的又倒回床上。   

 

黑是如影隨形,潛伏在每個欲望裡頭,在盤根錯結的痛楚裡滋長,無息的茁壯。要把自己吸進去般,寄生附生與共生,搖擺不定,有一天自己終於能顫抖的伸出指頭嘗試接觸。下一次能不能從水面下回來呢,大概是要有很深的眷戀吧。人是這樣子掙扎著在水平面認識自己,隨著時間變化而姿態萬千,柔軟與堅固相交盤旋,強壯且美麗。信仰著精神的彼岸,昂頭,伸手欲求,不曾停止欲渡的想望。   

 

我摸一摸胸口,感覺紅色把柄的剪刀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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