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短篇小說組第三名
  • 適用身份:李少恩〈細網中的倒影〉
  • 最後修訂日期:

 

一如既往,坐上往北的電聯車,莫約一小時的車程,披著夜色行馳過每個早已熟爛的站名。不同的是,這次沒有昏睡、沒有帶著微醺,沒有滿腹怨懟,反而仔細地看著車窗外,每個燈火照映過的景物,每個車廂內短暫相遇的臉孔,我都盡量地讓自己記住,不想輕易忘記。

 

我才發現,每次的啟程,內心的抗拒有多激烈,那是種不得不的矛盾,糾結一直都在,在不見光的地方暗自盤結著。

 

沿途的風景,許久前就在那兒,但我卻從未去細看,任由它一次次擦肩而過、一次次被我的情緒掩蓋,而我卻不自知,到現在才看明白。對於太多事,我是後知後覺的。

 

在這最後一次的歸去,默默地、隱隱地,我感覺到,一種許久未曾有過的寧靜。

 

 

小時候,總覺得那些家庭健全、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都是理所當然的,其實那時的我,還不懂得羨慕的意思,卻很清楚自己比別人少了甚麼。沒有母親其實影響不大,起碼我還有祖母疼愛,沒有兄弟姊妹,沒關係我一個人也可以很好。

 

祖母去世後,我依舊住在老家,陪伴著其實我沒甚麼感情的祖父,以及不知是換過第幾個的外籍幫傭。

 

少了一個人的屋子,空氣卻凝滯得令人窒息,偌大的家,有太多難以填補的空白。晝伏夜出變成固定的習性,每天都在恍恍惚惚度過。

 

偶爾會夢見那時,寒流來襲的十二月,連下了好幾天的雨,綿綿細細的,刺進你無法防備的肌膚裡。捧著牌位的我、捧著相片的父親、拿著招魂幡的叔叔,以及不遠處老淚縱橫的祖父。看著棺木緩緩安入墓穴,象徵性地掩上幾鏟土,此時此刻一家的男人都聚集在這,卻不知各自心中想的是甚麼,悔恨?悲傷?痛苦?歉疚?   

 

一切的答案,如今都無從追究、都隨著祖母而去、都死無對證。   

 

興許是流了太多淚,消耗掉從前的積蓄,以及超支了未來的額度,那天在山上,當著寒風冷雨,無以名狀的傷悲,面對此生最後的訣別,卻沒有任何辦法,去表達內心的難過,連半滴淚水都擠不出。   

 

原來,沒有淚水未必就不痛苦,淚水也可以是假的。   

 

那天之後,小狗時常趴臥在大門邊,不吵不鬧,就只是望著外頭,而我望著這樣的牠,我倆是被祖母遺留下來的,如今相依為命。 多年後,牠竟也離奇失蹤,最終留下了我。 三 退伍後,半推半就地和女友同居,剛脫離軍旅時還很不習慣,依舊每天早晨五、六點醒來,想找回從前生活的感覺,卻總是不得其法。 同住的還有大學時的學長、剛從志願役退下的朋友,很可笑的,當一群男人沒啥好聊的時候,軍旅竟是唯一的話題。從小到大,早已對父執輩的「想當年」感到厭倦。沒設想,自己有天也會如此。 說實話,我寧願自己住,或是說幾個臭男人一起住,也比屋簷下有女人來得省事。從前就對同居沒興趣,太麻煩。來易來去難去,翻臉時有又誰是好看的。   

 

在我大學畢業前,學長和交往八年的學姊分手,放縱了好一陣子,我看在眼裡,也陪著他一起荒唐。有時是他及時行樂,有時是我藉酒裝瘋。   

 

現在常出入我們家的,是一位單親媽媽。我帶著戲謔地問他「閣下莫不是玩膩了小妹妹,現在換少婦了?」在我服役時,他和一個小學妹交往,賞味期也差不多是我的役期。   

 

「沒甚麼,只是不想再被過去給綑綁,現在有個談得來的人就很好了。」那時問他何必和學妹瞎搞,弄得一身腥還晚節不保,他只回我「看到一些過去的影子。」   

 

過去的影子,那綑綁我的「過去」又是誰。   

 

有時天氣好,大家會帶著小朋友出遊,輪流當保母讓媽媽好好休息。是個很活潑的小男孩,看著他,我想起自己小時候。   

 

聽長輩說起,父母親在爭監護權時鬧得很不愉快,有時會想,若是那時跟的是母親,結果又會是如何?    比起真正不幸的人,我的童年還算過得去,但和眼前的孩子相比,我其實很羨慕他。   

 

春水無情,連自己是否能當個像樣的大人都還不知,有天竟也真成了父執輩。父母親那時比我現在還年輕,是否他們都還沒準備好,就已經不得不成為大人。   

 

小朋友很黏女友,常纏著他,要他跟著一起玩,有次我在一旁發愣,小男孩跑過來問我怎麼了?那時正想著堂弟妹小時候,帶他們去遊樂園玩的事、想著自己小學時的事,雖然很模糊,還有很想抽菸,卻一直忍著。   

 

我回過神來,笑笑摸著他的頭說「沒事,去和阿姨玩吧。」   

 

「以後別變成像我這樣的大人。」那時真正想說的,卻始終沒說出口。

 

四   

 

在人生最叛逆的時期,遭逢劇變,十幾歲時,扶養我長大的人驟逝,家族中煞有其事地,互相取暖了一陣子,然後開始崩解。   

 

先是八十歲的祖父對外傭做了一些事。姑姑藉口說祖母遺物要分贈給親人,拿走了一些東西。父親經營的餐廳準備要收了,叔叔說那塊地是祖母的名字,要拿來做別的事。關於這些狗屁倒灶的鳥事,我不想介入,也介入不了。   

 

從小跟著祖母進出廚房,後來父親開了餐廳,一時興起,第二所高中就跑去讀餐飲,但興趣跟學習似乎不搭嘎。第三所高中,只能乖乖地回去讀普通科,怎樣也想不到,自己都成年了還在讀高一。   

 

已然放縱習慣的我,成天喝酒蹺課,最後竟也考上前段的私立大學,一所讓家中所有人閉嘴的,他們那時代考不上的。   

 

上了大學,離了家,那時我以為是逃出了一座城,想不到,從此後竟是真的離家了。

 

五   

 

對於擁抱,我是年紀稍長才學會的,多半是為了交際。太過親密的舉動,我不是很習慣,或是說,我不習慣讓其他人碰觸我的身體,即使和我再親密。   

 

這個夜晚,我擁著一個女人,用了一些很老套的藉口。   

 

「和朋友喝酒聊得太開心要去續攤,今天住朋友那不回去了。」女友不疑有他,叮嚀我少喝點。   

 

第一次這麼做,比想像中來得容易,原來有些話如此輕易就能說出,有些界線如此輕易就能越過。   

 

「難道你不愛你女友嗎?」愛嗎?我不會輕易用這個詞,他是我很重要的人,這我很確定,但多年來的分分合合,比起最初的感覺,很多東西已經在每次的爭執中磨損掉了。   

 

「 那這個女人呢?你愛他嗎?」他嗎?或許有過吧。但現在我們已經越過了那個分際,不純粹之後再去論純粹的感情,即便我信,可縱然我有一千張嘴,別人也不會信。   

 

「 那你明知別人不會諒解,為何還要這麼做?你不怕嗎?」怕啊,但又能怎樣,我不是為別人而活,我想做我自己想的事   

 

「你有沒有想過以後怎麼辦?要一直這樣下去嗎?被發現的話呢?」我不會躲也不會逃,如果曝光的話,就去面對它吧。   

 

「這樣做真的好嗎?你不後悔嗎?他甚至不愛你啊!」是的,我都知道,但畢竟這麼多年了,必須要有個結果,無論是好是壞。好笑的是,他說「這算做愛嗎?兩個沒有愛的人,又要如何做愛?」明白了吧?除了「愛」之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問題。   

 

「你瘋了!你在玩火你知道嗎?這樣只會燒傷你自己和身邊的人。」這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都知道,我只是不想再一次後悔了。   

 

在和女友分手後,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走出來,而他就這樣闖進來了,那般強勢,帶著和我類似的氣息、相同的習慣、一樣的想法,不同的是他的自由不拘,比較我的耽溺,他是那麼地令人嚮往。   

 

我把千瘡百孔的靈魂獻出去,拿回來多少我不知道,就這樣彼此糾纏了多年。後來,女友又回來了,在事隔多年後,他似乎已不是那時的他,而我也已非從前的我。   

 

那個夜晚,我們緊緊相擁而眠,我們都是晝伏夜出的動物,生怕天一曉就會湮滅。我們都是動物,只循著本能行事,吸引、交媾、離去。   

 

後來,他還是跟著當初的那個人走,那個讓他糾結多年的人,那個也曾讓我糾結不已的人。    那夜過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他。 六 在把高中當五專讀的那些年,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   

 

從小我就是個「聽話」的人,長輩說甚麼,我通常都照做;朋友說甚麼,我也很少反對,但其實很累,好像是整天在演戲一般。大學時,熱衷於舞台劇,我想,大概是我已經把演戲當做生命的一部分了。   

 

在剛認識時,和他還沒那麼熟稔,幾次聚會過後漸漸有了共同的話題,有次兩人在外頭抽菸時,他突然意味深長地說「其實我早就想跟你講了,一直帶著面具,有天你的臉會爛掉的喔!」   

 

我瞪大著眼望向他,他只是微微一笑,吸了一口菸,然後用力地吐向天空。   

 

他真的是個很奇怪的人,腦子不知裝著甚麼亂七八糟的人,行為海派、說話很毒但又好笑,我想他是個很擅於打比方的人,口若懸河的想說甚麼就說甚麼,對於他的雄辯,一向口拙的我只能興嘆。   

 

在那段我心情沉鬱的日子,他總是陪著我,兩人一起蹺課、一起跑PUB、一起無照酒駕、一起把各自家中的洋酒偷喝掉、一起把撞球和保齡球練好、一起做一些白目到極點的蠢事。   

 

他說,他明白我的感受,父母都忙著工作,他是被外婆養大的,國中時外婆因病走了。那天是畢業旅行,我們住在當地地標性的飯店,同房的其他人都跑出去串門子,我們就在昏暗的房間中,面著廣大的港埠,喝著彼此偷渡帶來的陳年威士忌,聊著彼此的往事。   

 

那夜約好要一起看日出,就坐在落地窗前一直等,等到酒罄、等到天已微微亮起,兩人才發覺不對。   

 

「媽的、我們面著港口一整晚都沒發現。」他恍然大悟地說著,我一開始也不明白,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乾笑一聲「是啊!喝茫了吧我們,對著港口等甚麼日出,蠢得跟豬一樣。」睡吧睡吧,我們兩隻笨豬,他嚷嚷著便往床上一倒,馬上就發出鼾聲。   

 

現在想來,那是我最後無拘無束的日子,可以這樣毫無保留地對待一個人。   

 

在上大學前,他死了。很可笑的原因,肺癌。因為這渾蛋從國小就開始抽菸。發現時已經第三期擴散到淋巴,後來又擴散到其他器官,短短幾個月人就走了。   

 

他和我一樣是獨子,他父母平時待我很好,卻堅持不讓我參加喪禮,說是不希望讓我太難過,也不告訴我葬在何處。   

 

在我行將離去這座城之前,得知他安放在何處。   

 

用他送我的銀酒壺,裝了一些他愛喝的酒,然後當著他的面把酒喝完,咒罵他不夠義氣,先跑的人活該沒酒喝。離開前,我留下一包他愛抽的菸。   

 

「省著點抽,我不會再來了。」

 

 

對於離去,我已經麻木了。反正該來的、該走的,你根本無從著力,就像算命的常說的行話「命裡有時終須有,命裡無時莫強求。」以前聽來好像很高深似的,現在覺得都是模稜兩可的屁話。   

 

母親是個很美的人,家中殘留的照片中,有幀母親穿旗袍的婚紗照,修長的雙腿,盤結起來的長髮,散發著十足的古典美。   

 

對母親的記憶,是一個個接續不起的片段,每次他出現地很突然,也消失地很匆忙,彷彿我們母子,只是火車停靠時偶然擦肩的過客而已。   

 

祖母過世時,母親出現了,距離上次又隔了五年。後來父親告訴我,是外公對母親說「你想要回去,這是最後的機會了。」   

 

面對母親突然的出現,我不再像國中時那般手足無措,只是冷冷地叫了一聲媽。   

 

窘迫的反倒是父親、母親、乾媽仨人,原本父親在當兵時的女友是乾媽,後來是母親出現把父親搶走,版本很多,有橫刀奪愛說、有先分手才在一起說、有劈腿說等等。   

 

本來父親和乾媽就是住附近的鄰居,家裡的人比起母親也都比較喜歡乾媽。我不知道過去的情敵,在十幾年後又碰頭會是怎樣,但當天的冷嘲熱諷確實不少。   

 

我沒說一句話,就只是靜靜看著他們。「你們這群大人真的很糟糕,年輕時都在亂搞什麼啊?」我在心中暗自說著,告訴自己要引以為戒。詎料,多年後竟也變成如此不堪的大人。   

 

莫約一年,這次母親停留的時間比從前長得多,這似乎是我們母子第一次,有這麼多的相處機會。   

 

興許是我長大了,可以清楚地表達自己,而我也確實讓母親有盡到一點義務。出席時數不夠,操性成績不及格,一年間,我讓父母被請到學校三次,這應是有生以來,我們親子三人最親密的時候,理由竟是關心兒子的學籍,現在想來我的人生充滿戲劇和荒謬。   

 

然後母親又消失了,等到再次見面,我已是大一,地點是榮總安寧病房,我去見外公最後一面。   

 

對於外公的印象不多,只記得他是一個壯碩的人,聲如洪鐘,非常疼愛我這長外孫。父親總是對我說,外公是一個多有智慧的人,如何白手起家,如何栽培他;說外公肯把寶貝女兒,嫁給他這沒錢的外省二代,對待他比我那兩個舅舅還好。   

 

然而此時,我眼前只是一個乾癟枯瘦的老人,外公的雙眼混濁無神,只是直愣愣地瞪著天花板。   

 

母親哭著用客家話叫著外公,說是外孫來看他,問他有沒有聽到。只是時間問題而已,很快就會走了,我心裡這麼想著。對於眼前的老人,那個曾無比疼愛我的人,我心存感激,謝謝他給予我的愛,但我心中卻沒有激起波瀾。   

 

病房外,母親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我早已高出母親半個頭,他的淚水浸濕我的肩膀。然後呢?沒有然後了。母親不知怎地,不許父親進去看外公最後一面,於是我的父母在病房外爭吵,然後決裂。   

 

出殯那天,父親沒讓我去,而他自己開著車跟在送葬隊伍後頭,直到最後。沒多久,聽說母親和舅舅、阿姨們爭外公的遺產,父親說「你媽沒法再生了,他爭到的,以後全都是你的。」   

 

我只是回應一聲,對於母親只有我一個孩子,我是清楚的,小時候因為嘻鬧,讓母親流產從此不孕的,就是我。   

 

而彷彿是要配合這個結果,之後我因為玩耍時不住意,被玻璃割傷,右眉上緣如刀切般缺了一角,面相師說那個位置是兄弟宮,注定我一輩子斷了兄弟緣。   

 

自從病房前和母親一別後,又過了好幾年,不知怎地,我總覺得那或許就是我們母子今生的訣別。

 

八   

 

役時考上了研究所,退伍後就開始過著白日研究生,晚上家庭煮夫的日子。很平常,很簡單,而我卻覺得隱隱地,有甚麼在暗自醞釀著。   

 

那時也是這樣,我負笈離家,有時兩星期回去、有時三星期,那隻小狗每次看到我回去都特別興奮,外傭這麼告訴我。我撫著牠白黃駁雜的毛,想起牠小時候還是隻純白的狗,如今卻也顯現老態了。   

 

然後,某次的歸去,卻得到了牠已失蹤一星期的消息,我奪門而出,跑遍平常散步的路線,在夜晚的巷弄大喊著,卻只是徒勞。   

 

我質問,為何都一星期了卻沒有任何人告訴我?為何門不關好讓牠跑走?為何當下不先通知?   

 

後來我發現了真相,明白一隻老狗如何在家附近失蹤,卻找不到路回來,明白過去也有跑出去過,但最後卻會自己回來,如今為何沒有。都明白了,都明白了。於是我沒有再回去。   

 

父親和叔叔在爭家產,老家歸在叔叔名下,於是受牽連的我被掃地出門,正式無家可歸。   

 

所有的事情都來得那麼迅速,如一陣旋風,你無力抵抗,只能被捲走。而現在的安靜生活,卻讓我隱然恐懼,深怕又會有甚麼,就像是總有人看你不順眼,見不得你好一般,非要弄得你狼狽不堪才甘願。   

 

我從不信甚麼命運註定,但面對你使不上的事,你也只能卑躬屈膝。

 

九   

 

女人的直覺很敏銳,我直到今天才確切感受,會曝光的事情,終究會有見光死的一天。   

 

女友如何發現的,我無從而知,總之他離家出走幾天,最後被我哄回來。我和盤托出,當然還是有些事沒講,他信了,或是說他選擇相信。   

 

他說因為真的很在乎我,所以才願意回來,還說我怎麼做都可以,就是不要欺騙他,如果我找到了另一個女人,他會離開。   

 

我發現,自己想像的還在乎他,他總說那是習慣,不是愛,我說習慣不也是因為愛嗎。   

 

生活動盪過後又歸於平靜,當然做過賊的人,一輩子都會被當成賊看,我認了,自作自受。   

 

風暴後,我們養了第二隻貓,算是把心力投注到新的事情上,小貓長得很快,不斷地膨脹,就像我們的感情一樣,很可愛,但終究有極限。   

 

那個夜晚,歡愉過後,我拿起他的菸點了起來。   

 

「你不是戒菸很多年了,怎麼又抽起來?」我向他講過那個故事,自從那渾蛋死於肺癌,我就戒菸了。   

 

「今天我突然覺得,也許事後菸,都是由靈魂做的。」我叼著菸,邊說著邊撥弄他的長髮。   

 

「很特別的比喻,怎麼說?」說著說著,他也點起了一支,和我輪流燃燒靈魂。   

 

「我想啊,反正都是不倫了,那就盡情消耗吧!把它揉進菸草裡,每次抽一根,抽完了也就沒了,也就不必再如此了。」我吸了最後一口,然後把菸給擰熄。   

 

「那你說沒有靈魂後會怎樣?」他吐著白霧,笑問我。   

 

「沒怎樣,繼續苟活下去吧。」我熄掉他的菸,吻上他的唇。   

 

前進無路,後退無門,早已沒有回頭路了,我也只能貪這一餉的歡愉。

 

十   

 

祖母離開已經八年,風水師勘定的日子,是我入伍的第三天。用盡關係也沒法讓我當天出席撿骨。   

 

晚上就寢前,我用公用電話打給父親,詢問撿骨的情形,父親說擲茭擲了很多次,祖母都不同意開棺,風水師說是因為長孫沒到,所以不高興。後來父親解釋說我在軍中,才順利開棺撿骨。   

 

我在這頭聽著,不禁紅了眼眶。白天的操課很累,每個人幾乎一躺下就睡著,那夜我卻整夜難眠。   

 

八十個人的大寢,充斥著悶臭的汗味和此起彼落的鼾聲。   

 

蚊帳外,昏黃的燈光流洩進來,細細的,我舉起手,試圖讓細絲流過手掌,但我甚麼都看不到,只有一片黑影,手掌的輪廓開始模糊擴散,我看著上舖的床板,好深好深的黑,就像要把我攫走一樣。

 

十一   

 

記得是多年前的聖誕舞會,我們都喝多了,以至於無法控制太多事,順其自然就發生了,很神奇的是,事後我們彼此都沒有尷尬,依舊和過去一樣談笑。   

 

今夜他問我要不要喝酒?我知道他剛失戀,想找人解悶。我說女友回家去了,學長今天睡女人那裡,請自行攜帶酒菜。沒多久,他就出現在我家門口,還拎著兩手啤酒和一大袋下酒菜。   

 

在床上,我問他上次一起是啥時?他說好像是我當兵時。是喔,好像是,應該是剛下部隊時,那天我是去拿借你的西裝吧?那再上次咧?他說應該是他當兵時,恍恍惚惚地,好像是這麼回事吧,我說。   

 

今夜的天很冷,每次寒冷的夜,我都會想起那無數個寒風苦雨中的夜哨,現在想來,已記不得自己是如何撐過,當時支持我的又是哪些?   

 

退伍後,許多事我都忘了。那些同甘共苦,還是怨懟咒罵,開心的、不開心的,我都忘了。唯一記得的,就是我時常做著同一個夢。

 

十二   

 

那個夢很模糊,我夢見我坐上一班火車,準備要收假的火車。我盯著車上每個人的面孔,卻看不清楚他們的五官。火車兀自行駛著,除了車輪和鐵軌間支的聲響外,聽不到任何其他聲音,連我自己的心跳都沒有。   

 

望著車窗外的景物,夜幕點綴著飛快的光源一閃而過,我甚麼都看不清楚。我好像想起來了,這是我最後一次收假,明天我就要退伍了。   

 

我才明白到,儘管那時我口口聲聲說,要記住每個景物、每個臉孔,但事實上,我甚麼都沒記住,我甚至不記得,最後一晚和我同寢的是誰。   

 

原來每件我以為的事情,我一件都沒做到過。但我記得的,唯一清楚記得的,是最後一夜,那晚我夢到了新訓,而且還是剛進去時。   

 

我夢到了昏黃的燈光流洩進來,我舉起手,想讓光線流過手掌,想讓一點光源反映出甚麼。   

 

但我甚麼都看不到,只有一片黑影,手掌的輪廓開始模糊擴散,擴散到上舖的床板上,漸漸形成一個大的輪廓,就好像是一個人的倒影。   

 

好深好深的黑,彷彿隨時會有一隻手伸出,然後把我攫走,拖進裡頭,拖到深淵。

 

十三

 

長久以來我都做著一個夢。原來那菸裡始終都沒有靈魂,靈魂早已遺落在那深不見底的黑影中,那些離去的人一個都沒有再回來,所有的承諾都是空言,最後剩下的,是比荒謬還可笑的,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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