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開房門的時候,只見叔叔躺在病床上,眼睛微閉。我輕輕搖他,他慢慢撐開眼皮,他認出我,微微指了指門外。 我放下行李,帶著證件下樓換輪椅。推著輪椅回來時,叔叔已經睡著,我拉起輪椅的手煞車,搖醒叔叔,扶他起來,雙腳微蹲,用力抱他坐上輪椅,才發現他變得這麼輕了。鬆開手煞車準備轉身,叔叔往床頭搖了搖手指,我沿著他的目光,拿起一個鐵杯、一本聖經、一只褐金色手提包,他才點點頭。手提包沉甸甸的,掛在輪椅後,我推著輪椅轉出病房,想找個能透氣的地方。
記憶中,大多數的時光都有叔叔的陪伴,他幽默隨和,喜愛這個世界,對許多領域都小有涉略。他曾拉著我對老家客廳裡的角鋼架上十幾缸魚指指點點,出神地聊著不同魚類身上的色澤差異,神仙魚、日光燈、茶壺、娃娃、班馬......飼育所需的水溫、飼料量、淨水設備、佈景擺設。我總將目光停在缸底一角,偷偷啃食水藻的黑殼蝦身上。因為才小學六年級的我,即使是最基礎的魚種,在那些繽紛交錯的紅白流光之間,我仍然無從分辨。當然,他也會拿起雜誌跟我講述不同武士刀的特性、鍛鐵的溫度,刀身的銘文及代表的身分地位;或者黑膠唱片,古典樂、樂手、交響樂團或音樂廳;也教我音響,銅線銀線,碳纖維或稀有金屬線,適合朗讀哪種結構的電流。大多時候我都只是聽著,偶爾也輪到我,例如教他玩線上遊戲,英雄聯盟、世紀帝國,或是他後來集滿全圖鑑的神奇寶貝金銀版。儘管如此,在這菸霧繚繞的家庭裡,在那一天前,還不曾聽他提過關於菸的事。
推開通往陽台的門,天色有點陰鬱,我將輪椅停在陽台一角,叔叔又陷入昏睡,我喚醒他,他示意要我打開手提包,拉開拉鍊,裡面有的只是一方木盒,裡頭裝著各色菸種,除了常見的涼菸、七星,還有更多我叫不出名字的燙金或雕飾過的菸斗或菸紙。
我看著叔叔。
他點點頭。
陽台白色磁磚牆上,大大的禁菸海報貼在落地玻璃上,我皺眉看著他,他點點頭。
「長壽。」
這是我唯一認得出來的牌子,我從木盒裡捏出一支,盒蓋上還嵌著一支金色扁方形的打火機,有點重,彈開蓋子時有低沉的金屬聲響,不太順手,刷了幾下才點著。叔叔依然閉著雙眼,右手食指中指微張,無名指小指略折,我將剛點著的菸,輕輕夾進他兩指之間,他捻著,任由指間的白霧任意飄散,眉頭微皺,似笑非笑,好像在聽一段巧妙轉調的和聲。
今天早上我還在早餐店跟同學討論下周的小組作業,一通電話打來,是醫院。我只好回家收拾簡單換洗衣物,一路上撥了幾通電話,午休的工讀找人帶班,下午的報告請同學幫忙上台,晚上的系排也請學長回來帶練,搭火車下來,就只為了點這一支菸?我看了看陽台入口,看了看叔叔手上緩慢燃燒的菸頭。我也點了一支長壽,連抽幾口,讓火光把菸先燒短一截,吸吐之間,刺鼻的菸味從鼻腔紮進肺部深處,我認得這個味道。
據說爺爺是個性格極硬的人,菸癮強烈,臨終前還呻吟著要抽上兩根。那時我還沒上小學,也沒讀幼稚園。爺爺過世的那一天,房間那麼昏暗,空氣中還飄散著刺鼻的菸味,爸爸和叔叔跪在床邊,緊握爺爺枯瘦的手,哭了好久,地上到處是一撮一撮掃不掉的灰黑,還有灑落的黃灰菸盒,床頭則有一盆盆對切的鋁箔包舒跑盒,水半滿,好幾盆都已塞滿菸屁股。回想起來,像是澆太多水的仙人掌,或沒澆水的萬年青。
叔叔說媽懷我的時候,不想讓我在肚子裡吸二手菸,但爺爺總不理會,每天依舊抽上一兩包,老爸為此與爺爺大吵好幾次。直到媽難產過世之後,爺爺才稍稍收手,幾個月都沒碰菸,也就那麼一段時間。後來變本加厲,每日得抽上三四包,直到臥病在床,無法出門買菸了,仍然吆喝著家人給菸,老爸不肯,爺爺摔菜扔飯,甚至抓起床邊的菸灰缸揮舞,印象中,我也躲了好幾次菸灰缸,老爸怕我受傷,才換成半截鋁箔包加水,一盆盆菸屁股仙人掌。
一陣嬉鬧聲,一個小孩推開門跑進陽台,手裡還拉著一顆氣球,後面還追著一個年紀較小的孩子,兩人笑笑鬧鬧,沒幾秒又跑走了。我看著緩緩關上的門,一絲陽光穿破雲層灑了下來,我回頭看了叔叔,指間的菸還剩半截。
就某方面來說,老爸也是極為任性的人,菸抽的也不少,但我極少看到他在我面前抽菸,甚至沒在家裡看過半點菸灰,他說無論多任性,都別給人添麻煩。除了任性,我爸神奇。最後那幾年,他身體不好,某晚,他在家裡咳出血絲,我打電話叫救護車,送進醫院送進加護病房,昏迷不醒。凌晨叔叔來,覺得情況不樂觀,我們開始討論後事的安排。那晚我先回家,留叔叔在醫院待命,誰知第二天一早到醫院,醫生卻說恢復的出奇的快,可以出院了,聽說老爸半夜咳出了好多痰塊,整個人就醒了回來。
國二的某次段考,老爸已經住院兩周,是叔叔開車載我去學校。那天下午,往醫院路上與叔叔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我發現車前置物箱裡,有梳子、鏡子和一些髮圈,但我從沒見過叔叔帶著哪個女人回來過,我好奇,但從沒問過他。
「他會好起來嗎?」
「他可是你爸欸!」叔叔笑著說。
回到醫院時,病房早已空空如也,聽櫃台說老爸中午看起來精神不錯,還自己到下樓買的雞腿便當,再看到的時候,已經在櫃台辦出院時,還和護士有說有笑的。聽到這邊,我看著叔叔苦笑,叔叔卻笑出聲音來。
老爸有一群奇怪的朋友,常常跟著他們出去遊玩,而且一去就是十天半月,留我一人在家的情況,早已見怪不怪。而他也總自顧自地為我著想,出去幾天,長桌上的菸盒裡就有多少千元大鈔。我常擔心他的安全,他卻總說他不需要被擔心,後來說不過我,他出門前總會多留一張字條,如果沒有,大概晚點就會帶著幾尾未去鱗片的鱸魚或廟口那家熱炒店的下酒剩菜回來。至於字條,內容總是含糊隨性,在日曆紙背面,用簡單的線條畫出樹林和河流,旁邊畫著一個潦草的豬頭,一根歪歪斜斜的獵槍,寫著「山豬百斤!!」,再用引號多框幾框,也就算是交代了。我放學回家就墊著字條把便當吃完。
直到國三下,他住院的時間越來越長,好像遊戲中的復活機會,都已經用完。但他即使站也站不好,依然叫我扶著他,陪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拖到廁所,沿路便溺滲漏,在地上留下一排黃褐色汙漬,他仍然拒絕穿上紙尿褲。我每天都會去醫院,但除了攙扶如廁、倒水餵藥、拖地清潔,多數時間也是看自己的書準備考試,偶爾聊聊,說不上照顧。那年春天,我對他僅有的印象,就只有他從病房慢慢走到廁所的頑強的臉,到了最後,只剩一張整理乾淨的病床。
基測完的那天,陽光明朗的下午,老爸不在病房裡,棉被疊的整整齊齊,床上有一包打包好的衣物,一個裝了鋼杯牙刷牙膏毛巾的白鐵臉盆,櫃上則擺著半開的鐵便當盒,裡頭有啃淨的雞腿骨頭,還有一只長壽菸盒,我知道裡面會塞滿現金。枕頭上還有一張日曆,日期是今天,上頭畫著幾座小山,在最高的那一座山頭上有一株小草,還有一個人形,頭上有光,旁邊寫了一個大大的「藥」。不知怎麼的,我不太在意,或許已經習慣他的不可思議,只希望他能真能治好自己,無傷無痕,無病無痛。從此老爸再也不見人影。
繳完住院欠費,下樓辦理出院手續,看到帳單數字,我心頭一驚,拿出那只長壽菸盒,我攤開裡頭的千元大鈔,一共十六張,恰好能付完帳單。
我看著叔叔手上的菸所剩不多,但比我手上的也短不了多少,舉起手再深深抽一口。想起高二那年的年夜飯,和叔叔兩人吃完飯後,一邊看著相差無幾的特別節目,一邊閒聊。聊到一半,叔叔卻從口袋中掏出一支菸,抽了起來,我困惑的看著叔叔,只見叔叔看著手上的菸,輕輕揮了揮菸,又搖了頭:
「上個月檢查,應該是肺癌。」
我不可置信的看著叔叔,但叔叔卻在這一刻笑了出來:
「我不用怕會得肺癌了。」
叔叔揮手示意,要我挑一片喜歡的唱片來播。我放好唱針之後,叔叔已經關掉難看的春節特別節目,拿出一方精緻的木盒,側面刻著精緻的花紋,盒蓋邊緣和頂面燙金,寫著我不理解的文字。叔叔打開盒蓋,裡面有著各式各樣的香菸,粗細、大小、顏色都不相同,看來是這一個月以來蒐集的成果,叔叔拿起香菸,一支一支跟我介紹菸性的嗆辣涼薄,最後挑了一支要我試試。菸身全褐,濾嘴端偏灰,在濾嘴端三公分處則有三條金紋。我接過菸,看著叔叔的手勢,試著夾穩香菸,動作有點生硬。叔叔從盒中拿出一支金色打火機,折手為我點菸:
「雖然有點太早了,但你該試試。」
我原本以為會很嗆,只敢小心翼翼吸一小口,但我卻笑了,味道意外的有點香,嚐起來甚至有點甜,叔叔看到我表情的變化,深深抽了一口,笑著說:
「別抽你同學的爛菸。」
後來,我真的只有在回老家時,才跟著叔叔抽上幾支,國中高中到大學,翹課網咖、慶生失戀、環島夜衝,那麼多形形色色的,抽菸的邀菸的朋友們,都不曾讓我想跟著抽一根。畢竟,他們抽菸的姿態,都沒有叔叔來的好看。
一陣熱痛竄進指間,還來不及想我就扔下燙手菸頭,糟了!我回頭,看不到叔叔指間的菸火,拍開他的手,細碎菸灰灑落,短短的煙蒂掉在地上,指節內側紅肉黑血燒凹了一塊,我猛然抬頭。
叔叔眉頭舒展,一臉滿足,沐浴在午後安詳的陽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