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田龜:
甜美的聲音有甜美的差錯,沙啞的聲音有明亮的沉湎。
這並不是逸出時間,超越未來的對話,也不是為了拯救誰貪玩靈魂的quarant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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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個傍晚,我走進一間咖啡店,位於大安站附近的這間店,室內與室外並無玻璃帷幕的屏障,收攬而來的人車訊息彷彿夜街百忙之中抽出的一隻手,勾延出來的寧靜畫布空間。門口的看板指示著每日固定提供的單品咖啡、特調飲品及三種口味的瓦芙,品項單純實際,清楚顯示出經營策略。
從外觀上並非惹眼的那種,主打工業設計或北歐瑞典風格,甚至連永康街的家常咖啡館都稱不上。就第一印象來說,它接近諸君所認知的外帶店。但當你起了心在門口多踅探三五秒,滿室幽光懸浮,並非積極地彰顯潤澤,而是以某種更靠向中心的收斂,調整那無節制的黃。像說嘿,Madame,門口的看板只是伎倆。隱身看板後的,是一臺偌大的烘豆機,豆子在鍋爐裏沉穩地攪動著,肚腹一小圓窗格,可觀察豆子的烘培程度。
此時剛是過五點的下課時間,對面是一高職,左右望去是商辦大樓、醫美診所、日系高級髮廊和顯著熱絡的小吃攤。看來的確是傾向外帶的一間店。倚壁匍伏的五張窄仄高椅,洗鍊區隔了憩歇以外的辦公用途。我注意到櫃檯前的溫馨提醒,此店由一群聽障人士經營。
說來怪難為情,我的聽力相當好,像是彌補身量上的不足而飽吸了曠野溼氣的小耳朵,眼睛看不到的範圍,一個區域之外的微細音響,都能以視覺般的心象輕鬆捕獲。
天薄薄的敷著髒泥色,雲絲疊入陰影呈一仕女臥姿。不禁想到《繪本百物語》的妖異「寢肥」,興許這是她夢盤底未刮淨的鮮奶油。饞甚饞甚。手指滑向菜單的邊僻處,向微笑恭候的女店員要了一杯單品。
我卸下背包,爬上三腳架般的高椅,重新環視了這間店的內部。光源配合似地沉澱下來。無法忽略的是整個空間顏色上的一致性,直火烘豆機以一式鏗然的,無懈可擊的濃黃,據地門口一角。像是馬路上顯擺的那種跑車。但它低低地呼嚕著,巨大的身體有著溫馴的愛意。看著深淺粗勻微異的豆子在鍋爐裏昂然地彼此推磨,覺得好神奇,如果把世界各式人類,以想像中的風味劃一個比例的圓餅圖──我大抵位在氤氳藍與蒸栗色的那區間吧。──隨即感到很抱歉地,這樣的想像泰半是東方主義那種罷。也許我對他們的想像也是,也許當我使用「他們」的時候就是了。
我試著想一下「攪動」或「波瀾」這樣的詞彙(在聽覺上造成的音響),豆粒霎然間奔射而出的脆響,義式機噴出暖霧的長嘶,馥芬香氣撲蓋毛孔的無蔽感……必定是連這些干擾式的想像都排除了,才能泡出這麼一杯果香勾人、尾韻闊實的耶加雪菲吧。
滿懷敬意地。我用尖紅蠟筆在護貝過的光滑菜單上烙下一行字:「請問店裏使用的聰明濾杯有販售嗎?」對方以筆談回覆:「網路商店有賣。」其實店內是有販售其它器材的。右側壁架上陳列的是多彩的年輪矽膠杯墊、各式沖煮器具、大玻璃瓶盛裝的咖啡豆(標示著新烘的日期),襯著葵花黃的牆壁,讓人感受到明朗的活力。眼睛繼續追逐其它與咖啡無關,凸顯氣氛的擺設,吧檯後方立著數身原子小金剛、無敵鐵金剛和《天空之城》的拉普達機器人大型公仔,濃黃的呼吸間,似無規則的搭掛電影人物卡通版色筆畫像,祭儀、探訪、精神的群像,我恍惚想著。
當我伸伸雙腿,像是最後一個音消失在空氣中而舒服地抬起唱針的唱臂,眼前杯子上方,漫漶著小規模的蒸氣。坐在面牆的座位,不必抬起頭就能輕易觀賞的sign language手繪圖畫,早安、咖啡、好喝。我突然想到奇士勞斯基的《機遇之歌》(Blind Chance),「我在這個小國度裡很幸福。」電影裏頭用丹麥語說的這句話,語調中帶有某種良好教養的斟酌。我完全無法體會的──聽覺的地窖,靜謐的燭火,沙沙的喜悅──這個世界裏頭,一定有什麼東西正積極地參與著我的世界。
具體的說,這完全稱不上是一間寬敞的咖啡店,而是彷彿誰的口袋掉出來的梵谷名畫鑰匙圈──夜晚露天咖啡座,就這樣在城市最繁忙的一條帽簷上定居下來。支起畫架,藉著水柱和豆粒澆灌生活。井然有序,不必理會時間的湧浪。然而是否有一種光影的手沖技,不需透過介質的震動就能直達內心?是否他們光潔的耳,是經由反覆學習震盪的喉頸,得寵而延伸的技藝?我不禁這樣想著。
其實店裏還有一種親密的寧靜,在大喇喇的黃中顯得毫不突兀,那像是恰巧避開室外的車流行人,專屬於口體的微妙空間。確切的說和隔音良好,需要輕聲細語的咖啡店有著「花紋」上的不同。本來無窒流動的被堵住了,一個空間是一個氣味的魔法箱,每個人侷促在那個小空間施展自己的想法。而這裏,至少此刻,店裏沒有其他客人,每個人專注在自已的動作,以市肆為季節線的呼嘯,赤裸的枝幹被冰凍起來。聲音和聲音的薄片共存於方寸心智,以各自的舞步彈響、錯身、沉默移動著。
於是當老闆經由柔軟下頷晏晏地低爆出劣豆聲響──那聲「謝謝」,我幾乎有一種受贈千萬細鑽的灌頂感,咖啡因帶來的效應讓我乍時醒透。
我廢然腿軟,卻有一種靜靜沐浴的爽朗、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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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親愛的田龜,以我的原意,我原想向你紛列這一陣子(確切說是這一年間)各處遊走的咖啡時光。但,總是這樣,我又失手了,日子拒絕均勻的佈粉和填壓。我們的聯繫也是。長久以來,我們屏蔽在各自的感官裏。兩造清冽的潭水因其景深,一動也不動地,映著彼此表面的形影。
聲、音、光、影、味──我在剛開始閱讀的一本書裏注意到這樣的羅列。聆聽的時候我舒服地鑲嵌在另一個當下時空的凹槽,專心地凝望,愉悅而智性的輕顫。那時候我想你也能感受到一些。比如說,不預期的空白與稠密的呼吸之間,書頁翻動的細雨,傳到你那邊就變成希區考克式的漩渦。比如說,我反覆打磨卻愈見嘶啞的音色,伏暑的熱烈雨點,音樂清麗地通過紗網,鹽和曬細捲捲地鑽入鼻腔。
從窗內看出去的風景,額抵著窗看風景,在窗外排列開來的風景,從窗外看內心的風景,打破一扇窗,碎片裏無言的生機。聽得見,聽不見,再也聽不見的聲響和對話。走過公園街角時,我停下來,透過眼鏡店的眼鏡觀看自己──旅人到了一個新地點總是要勘查陸地。
看兩個圓圈擠在樑上,酌參、修正,端詳它如何使我的顴骨內藏,剛剛好的遮住眉毛。掂一掂這位新加入器官的重量,如同尋覓一扇窗,有限制地帶我領略進駐我心的美景。但人是會移動的,畫布框隨意走,讓美景馭其遠近,然而我想你是用迷恍交錯的情緒在度過你自己的時光。
音者,聲之餘也。如果聲是從不知方位的你那邊傳遞而來的訊息,確切在此的我。噪雜經過一連串暗合收斂的旅程,經過曝陽,金色的裙襬狀樂器為我留下薄涼泡沫留下餘溫一般的東西。
等待。等待。在熱牛奶稍涼前,晨起讓養胃的溫開水,輕輕地送往全身,以同樣的姿勢站在窗前。剛睡醒的身體柔韌得讓人無法碰觸。只有眠覺時深深無比地確信自己是星的胞與,擁有古老的資格,步行,順著這條走過多次的路回去找你。
鼻子尖蹭著前半分鐘的陰翳。曾有一段時間,我的臉書大頭貼放著《珈琲時光》那轆轤空轉的黑暗列車中,被時間盲視而猶自襁褓的嬰孩。我心喜極了,莫名所以的喜歡,一再一再,當我陷在陰暗角落擠著一群人的電影院中,當我舒適地將田龜你嵌在那個被心臟掏空的位置。我是多麼喜歡那無垠的寧靜,我們在咖啡館什麼都不做地相視而笑,無形中一些決定成形。拒絕聆聽。是重新啟動內部的隱秘之地。
星期三固定的膠捲時光。那晚在師大咖啡館地下室我們一起看《機遇之歌》,因為遲到我退至後方的站席。我擁著你的背影,你的頸部被銀幕的亮光充分描繪著,我感覺寂寞,而也許,我再多活一點(以同樣的姿勢站在你背後)就會瞭解了。
註:大江健三郎在《換取的孩子》裏化名為古義人,透過「田龜」和已經往生到「那一邊」的吾良(伊丹十三)進行持續的對話。田龜是兩人對這架老式錄音機加老式耳機的暱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