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能夠回到往日時光,哪怕只有一個晚上。」
——〈往日時光〉
做了兩個夢。
一個是關於外公,一個是關於外婆。
關於外公的夢我沒有什麼太大的印象,就本質上我根本不記得自己夢了些什麼,只是依稀地知道它告訴我要珍惜家人,而不是失去之後來不及才後悔。對於失去之後來不及才後悔這件事,就會讓我想起他的喪禮,因為我沒能見到他的最後一面。
奔喪的時候常有種時間凝結的感覺,因為悲傷到不能自己,只能凝結。那個時候生活中除了悲傷之外所剩無幾,所有的一切都會被強迫中止,行為和心情都固定在同一個溫度,用不變的悲傷來逼迫我們接受這個事實,殘忍無比。
外公過世的那天,我和父母都還在大陸。
我還記得那天夜裡母親接到電話時的哀嚎聲,那陣哀嚎聲至今仍時常在我的腦中久久迴旋不去,像隻禿鷹在上空等待著進食,揮之不去。母親一路從大陸哭到台灣,連在飛機上都不放過任何一個剎那。
奔喪是矛盾的,因為不知道怎麼去面對失去。那時的我雖然悲傷,但是一直到了家門口還是連一滴淚水都沒流,只是兀自地跟著父母的腳步,從家外的一條街爬著進家門口,持續旁觀著母親慘不忍睹地哀嚎和流不完的淚水。我當時甚至佩服母親說來就來的淚水,多像專業的演員;一直到現在才發現那些淚水都是時光的責備,在喪禮中要不哭太難,因為任誰都逃不了記憶的追逐,就連我也是一樣。
在做完一系列的儀式之後,我終於有了個空擋時間可以上個廁所。我永遠記得進到廁所後的那份痛楚,在那個小小的空間裡面被洶湧而上的回憶擊打,痛到不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原來所有的堅強都只是偽裝,不流淚是為了告訴大家我還撐得下去,卻仍舊逃不了時間的法眼,在它的眼下赤裸地哀悼失去,反復不斷。
喪禮時總是有許許多多的人說要「節哀」,但如果哀傷真的是可以節制的,那麼人類的情感就一文不值了。基於「節哀」這個原因,我們在大事小事上都告訴自己要祝福過去,感謝發生的一切,讓傷口不再灼燒,告訴自己要做好每件事情,即使喪禮依舊如此悲傷。
有天法師要我們準備外公穿過的衣服,要「沒壞」的。
家中接連兩三個人上樓,又是翻箱倒櫃、又是尋寶地把所有跟衣服有關的都「請」了下樓,就是怕壞。
一件件地挑選、折疊、丟棄,也時常會冒出個一兩句:
「呀!那件不就是老爸最愛穿的嗎?就那個那個!」;
「咦?這件不是我買給他的嗎?怎麼都沒穿?真是的!」;
「噢!爸就是捨不得穿,妳看這件,穿的盡是一些送的。」;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落,雖然是喪禮,可是大家卻有了回憶的歡樂。
我想這應該也就是喪禮本身具有的意義了吧?
透過一個儀式、一段時間讓逝去的人可以安靜地離開,有一個嶄新的開始;讓還在的人可以好好地面對,捨得用回憶去面對失去;完完整整地和過去告別,用時光和忙碌麻痺自己,直到忘記自己已然失去,讓過去過去,這就是喪禮的意義。
法師念完咒語之後把所有沒壞的東西都燒給了外公,壞的都丟了,大家這時候哭聲遍地。當下我仿佛看見騎著速可達四處奔騰的外公、還有外公陪著我第一次學會騎腳踏車的場景、那個總是喜歡偷遞著私房錢給我卻被外婆抓到的慌張模樣、那一大一小的男人一起對天傻笑的畫面;所有的回憶蜂擁而上,時間在那麼一瞬間凝結成一個又一個點,像過電影一樣,然後開出花來;淚水是露珠才會有閃耀,微笑並且誠心的祝福是我們唯一能做的,希望他在來世有一個好的開始,去世的人可以如此,多年之後的自己呢?
時光不會背叛我們,取而代之的是時光提醒著我們自己還活著。我知道過去是不能回來的,也知道青春是無悔不死的,可是有著太多的回憶卻讓自己走不了也放不下;知道每個存在的意義都是有限的,就算是被圈到了天堂也是有離去的那一天;也知道了人們總喜歡困在回憶中打滾、麻痺、自我安慰,打著回憶的口號,讓自己有藉口流淚,一直到它們變成了生活的一部分,然後就再也離不開也好不了了。
關於失去和來不及的後悔,在大夢初醒之後只剩回憶——關於家的回憶,即使這些回憶是如何的平凡無奇。
一個夢叫我想起太多太多。
另一個夢是關於外婆的,有時候她是個令我羨慕的老人,有時候她卻是讓我心疼得要緊。在阿茲海默症的「幫助」下,她順利地走出了回憶的牢籠,那是個幸福也難過的病;幸福在不用記得過去的苦痛,難過在連過去的所有美好也都順帶忘了。
我夢見有天她突發清醒,大概是在晌午,太陽剛斜了一半。我坐在低輪椅一截的板凳上,頭依偎在她的左手臂上,她用著右手輕撫著我的髮絲,就像小時候打理頭髮一樣,她說:
「孩子,你要好好讀書,別像我不識字,這輩子苦。」
然後夢境開始拼湊起往日時光。
那時我的腦袋一片空白,只依稀記得她手在我髮絲上的觸感,還有不斷別開頭的我所吞下的淚水。我想起了一句話,也許她是不知「人生識字憂患始」,再來的我就記不得了。
我始終相信遺忘是上天給我們最大的禮物,時間是我們最好的導師。但她的日子終究過得太苦太苦,在那個年代下的台灣婦女都為了家庭承載了太多、犧牲了太多。太重的日子壓倒了人性,累到連呼吸下去的權力都不一定有,關於那些年代的回憶我沒有,有的只剩下對外婆的虧欠,虧欠不能久久地陪在她的身旁,虧欠自己傷害過她的那些年月。
「有愛我的人,才有條件胡鬧。」
外婆把我看成「金孫」,捧在手心。
記得小時候的我喜歡吃布丁,外婆就連下雨的日子也都會穿著「全濕牌」的蓑衣和斗笠到遙遠的超市買,回來的時候看著淋成落湯雞的外婆,我的眼裡卻只有她手中的一條布丁,現在的我想起來都覺得後悔,後悔自己不懂得珍惜。
在記憶之中還有一個布娃娃,紅色褲子加吊帶衣,有著滿臉白花花絡腮鬍的布娃娃,那是白雪公主七個小矮人中的一員。
不知道哪個下午,四姨帶著那一組七個的布娃娃回家,那天我不在家,外婆幫我挑了一個,剩下的全拿去分給了姐姐們。等我回家看見布娃娃時卻是失望的,我不喜歡老氣的布娃娃、不喜歡有鬍子的布娃娃,對於看得不喜歡的東西怎麼看都是不順眼的,嫌棄、哭泣、又哭又鬧地要其它的布娃娃,將那個紅褲子的老人布娃娃撕得支離破碎。
外婆看見這一幕卻急得快哭了,她用拗口的國語叨唸著:
「這不是聖誕老公公嗎?我以為你會喜歡這個的……」
她默默地自己一個人蹲下收拾著殘局。
在幾天之後我回家,我看見一組七個完好的布娃娃擺在我的書桌上,包含那個被我撕到破碎的。聽說那剩下的六個布娃娃是外婆挨家挨戶地去姐姐們家討回來的,至於那個破的則是外婆一針一線地縫補起來的,一針一線地編織著我的童年,她用她自己的方式表達著對我的愛。
現在的我,只能依偎在她身旁,陪伴著她走完最後的日子。有時候她會清醒地和我說許多往事,有時候她卻會問我是誰。時光用不同的方式寬容和懲罰著人類,教會人類珍惜當下,治癒人類的傷痛。也許有一天我也會被治癒,會懂得不再沉溺於過去,會快快樂樂地過好當下的每一天。
原諒那個當初犯錯的自己。
如今的兩個老人早就分離,他們都有自己的故事,我在還來不及知道之前就落後了許多,就像夢一樣不可考也記不起來;而我知道,只有分離才是對家最好的維繫,因為家對我們而言都是久久回去得好,曾幾何時那個最渴望的避風港不復存在,久久回去一次大家才知道珍惜和溫存,才可以把成見都拋棄,好好地說最近過的日子,把自己最好的都告訴對方。
在年幼時期,我時常分不清英文中「Home」和「House」這兩個詞有什麼區別,因為家之於我就像間房子,只是個生活的空間。然而如今的我總算是明白了一點點這個字中所包含的意義,這不是隻言片語就可以概括的,因為我們都在用一輩子去懂它,那是回憶送我們的禮物,時光幫我們上的課。
做了兩個夢太累,像活過兩次,我應該繼續睡。
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