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錶,是要一點一滴去調整的」,他濃褐的鬍渣閃了些光,前方就掛著兩盞燈泡,電風扇吹在腳邊,鋪著椅墊的木椅早已涼了,他半傾著身子,把著手中的機械一點一滴的發出喀嚓的齒輪聲。大敬的工作室沒有成疊的文件,有的也不是堆簇在一角,而是這裡亂一點,那裡亂一點的不整潔,我看著他在空中懸了半小時,除了從未間斷的嘆息聲,偶爾參雜一些竊笑,就只剩我的呼吸聲了。我坐在他的桌子對面的沙發,是連鎖廠牌的HEMLINGMY雙人沙發,吊牌還沒有拿下來,大敬去年開了這個工作室,如今沙發也擺了一年了,也幾乎都是我在坐,所以非常新。
大敬是個老實的人,連講話都很緩慢,到外面陽台也要把門帶上,凡是都照步驟來的個性,讓他的生活幾乎一成不變。好比他現在腳下的皮鞋,是零五年的皮鞋款式,從小時候看到大,如果不是他前陣子受傷,腳換上了大綑的繃帶,才不會注意到原來他的鞋子已經老到不再出了。「為什麼要幹這行阿」我知道我會打斷他的工作,我找到魚缸裡面的魚之後,大敬才把錶放到肚臍的高度,雙手交疊保護著它,「從小就喜歡看錶,錶對男人大概就有項鍊對女人的作用吧」他這句話講了五秒,那隻金魚從池邊游到另一端就是五秒,我好奇又問怎麼發現這樣的關係,他說看廣告的時候自然領略到的,那時候有人戴錶都會留意。只話還沒說完,我把書攤開來在玻璃桌上,問他要吃什麼晚餐,他只是常常不回答我,而我就也有一餐沒一餐的,要吃的時候,也都會幫他買回來。
放學後,我本來應該在家裡念書的,但大敬這邊雖然安靜,但不至於會聽見幻聽,也不用確認門有沒有關好,這是我讀書最忌諱的,這也是為什麼回家讀書的原因,跟同學讀書總會進進出出,開關門都令我生厭。大敬其實也不是那麼古板的人,累的時候就會坐過來沙發,可能剛從桌子上下來,或是一旁列印機的角落,慢慢飄來我的身邊,當左邊沙發陷落時,我也會把筆蓋上。「唉呦,好懷念喔」,我斜眼看著他,也稍微靠右了點,「你…閉…」他戳著我的嬰兒肥的臉頰,然後不停的竊笑,我踩了他的腳,他如貓一般彈開,也貓一般的去清潔自己的鞋子。其實大敬在戳我之前,我發現他有短暫幾秒是靜止的,也許是在等我生氣,我提起筆才又趕快回復我的進度,他也回去他的工作桌,把東西放在二郎腿上面,桌燈拉近了點,才安靜下來。
讀書偶生厭煩,就起來晃晃,門的鎖有兩道,上面橫槓的拉鎖已經布滿灰塵,下方的喇叭鎖稍微光亮,同高的門板位置,卻是一塊明顯的手指紋,魚缸的右邊是一些相片,有大敬和一群男孩出去玩的照片,僅有幾張與男孩的高中時期的合照,都是些舊型的相框,我拿起來吹了一下,大敬還沒蓄鬍的時候,比較好看,以前也有黝黑的皮膚,在林間溪邊下閃著自然的油光,「這是?」,他又再緩緩地放下手邊的東西,「是高二畢旅的時候,跟死黨去小木屋外面的溪邊拍的」,看他以前陽光的臉龐,很難想校如今快三十的輕熟宅男,也曾經有幾個摯友,他也才說那幾個到現在都還有聯絡,我又從他的桌子邊緣繞到房間的另一側,一指壓著牆壁走回沙發,拿起桌邊的鈣片,已經過期了,我忍不住想聞看看過期的鈣片是不是也有潮濕味,所以拿著悄悄地走回正專注的大敬,點了他的肩膀讓他聞,「怎麼」,看他神色從容的看著手上的鈣片罐,裡面裝了很久沒有用到的零件,只聽他說不是機芯的零件,就聽他自顧自的講了起來,只是我也沒興趣聽就是了。
讀書讀一段時間,身體開始僵硬了,大概讀了兩個多小時,只是我找不到手機,公車都在十點前後會到,我問了時間,「八點半啦」他沒有放下手,反而是類似反射性地說出來,我吐了一口氣,抖了抖肩又繼續坐下來,只是再也讀不下了,低效率的讀書不是我的風格,所以我開始隨便講話,他有聽到就回,沒聽到就算了。
我問了為什麼沒有太多客人晚上來拜訪,「我名片上面有寫時間」,春天的晚上,窗戶關上了不會冷,只是我嫌有些窒悶開了窗,「那晚上來的那些人是朋友嗎」,前幾天的晚上有個高壯的男人,進工作室後就脫下外套,只留一件吊嘎,看他拿了一袋百貨公司專櫃的袋子,講了些話,引起了不短的共鳴,最後大敬和他走出去了一會兒,約莫十幾分鐘才回來,那時候我正在背英文單字,有其他聲音我自然會知道是門沒有關上。似乎是在樓梯間講話,我問了大敬,「喔對阿,他是我照片裡面的其中一個死黨」,「死黨」我跟上他的用語,「你們這一輩不說『死黨』了」,我搖頭,想了一下,似乎是<艋舺>播出後,大家普遍說「兄弟」,其實有些人也會堅持「好友」,「堅持?」,因為不是真的兄弟我解釋。大敬的腰又更往後面移了一點,一臉彆扭,拉了一下牛仔褲頭。我維持原本的亂講方式,「他叫什麼阿」,陳凡吉,不過他的臉書不是陳凡吉倒是。他又補充了這句。看著他耳朵紅了,我就把窗戶關上,春天的風就是冷熱不定,我拉了電風扇過來,還有玻璃桌下的椅凳,湊到大敬的前面聊天。
原來大敬的呼吸聲這麼大,仔細想起來,接近大敬時幾乎都只在吃飯才會坐一起吃,除此之外就是遠遠看著他,距離有點遙遠,好像有什麼東西隨時會從遠方掉落,或是消失,看著大敬給我的印象,除了無聲的失去感,還有一些是深深的藍色,第一次可以專注看著別人的樣子,在學校也只是看著同學的嬉鬧,真的觀察一個人的機會是少之又少,他的鬍渣佈滿整個下巴,一直連到耳垂,你是不是一天不刮,就會變成原始人的那種,我拉近了板凳,他點點頭,但這次他沒有看著錶,反而是寫著東西。我說著學校發生的事情,段考跟模擬考連番轟炸,大考就在終點但卻遙遠的看不見。我繼續說,不是距離真的很長,比較像是找不到光芒,你們高職有過這樣嗎?
那時候我考前是去補習班,沒有約同學去,所以下課了都是自己走一路黑夜,挑了比較遠的補習班,只為了不要跟太多人接觸…,「你不是沒什麼朋友嗎?」,他說只有那群死黨,大學也沒有認識幾個人,常常對人失望,所以才來做這行。我覺得認識很多人很好,只是他不這麼認為,彷彿就是嘗試般地衝撞玻璃,不知道下一次的力道有多大,忍受不了可能會去跳樓,我揶揄了他可以燒炭,只看他抿了嘴,從椅子上走到窗邊,靠著沙發站著。
只是當他要說什麼時,我點了他的手機,十點半,他叫我跟他回家,明天再載我上學,「喏,我打個電話」,他在手機閃出畫面前,蓋著手機幫我解鎖了,我也跟家裡交代了。我叫他趕快下班,不想太晚睡覺,以免隔天趕不到早上考試。大敬停了一下身子,我可以感覺到玻璃窗的眼神正在看我,透明的玻璃掏空他盈實的瞳孔,倒是換上了夜的迷茫,以及灰塵的模糊,不知道那是對青春的緬懷,還是過勞造成的放空,我轉身把書堆疊好,撐開書包,讓書滑落,最後抖了抖書包,塞入鉛筆盒就完成了。起初我是聞到男人的體味,混著淡淡的汗味,才慢慢聞出晚餐的肉味,腰被輕輕摟著,他的雙臂圍繞而終結於緊握的雙手,慢慢感受得到他的體溫,從胸到背的溫燙,好像放了火燒過的餘燼,還帶著一些些星火,以及不熾熱的高溫。這時,我才聽到「借我抱一下」,僅是通知而非詢問,「恩,你抱吧」,看著後放的椅子,以及與頭齊高的檯燈,有他躺仰的身影,電風扇還在吹,遠遠的有風在流動的沁涼,流過耳朵卻是一襲冰鎮,我把手輕輕舉起,小小的把他緊握的雙手包著,「沒關係,一切都會好的。」
坐上他的車,椅子是皮製的,我讓手指輕輕刷過這皮質的座椅,鼻子湊上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是福特2005年款,ESCAPE系列」,看著他的背影在車上小螢幕的藍光下,分裂的更加嚴重,光以及暗各佔據他的一半,眼神卻是在混沌顏色中穩定的光,直直的開往前方,堅定而冷漠,可能是將感情擱置一旁了,我傷心的時候,面對正事會異常嚴肅。廣播掛在92.9,大敬說他不太調頻道,只要能夠有個能細心照料的頻道,就不會轉走,因為已經很滿足了,他說這台車是2010年買的中古車,原本是要拿來送人,只是對方沒收,只好自己留下來開,開久了就有他的味道,只是後座還是很新,幾乎沒有擺放過東西的壓痕。我已經盡量少講話了,除非要讓尷尬將我悶窒息,才會等大敬主動開口,他可能也沒有多想,我手抵著臉頰,從後方偷偷注視鏡中的他。不久後,到了三重的租屋處,他解開了自動鎖,讓我先下車,停好車才帶我進屋。
那天下著雨,梅雨的味道棲息在春天的肩膀上,就算沒沾到雨,依然會有梅雨的光臨,剛下車可以清晰聞見,看著街道上濺起的水花,以及大敬的福特緩慢拉起的水廉,都可以仔細聽見冷水凌淅的破碎聲,結束在大敬的腳步聲,「恩,進去吧」,他讓我先進去了,再把門帶上。
書包沒帶制服,但我讀的高中不打緊,上學可以偷穿便服,所以放下了這負擔,找了空的位置放好書包,拉了書桌的椅子,就在餐廳的外部而已,等著大敬把空房間整理好,「抱歉,你今天睡我床好了,客房亂亂的」,「那你睡哪?」我緩了幾秒問,他看了我停滯的眼神,說了沙發。這個夜晚沒有太多的對話,雖然方才的擁抱,彷彿也被春風冷凝在雨中,手卻不甘地季節性的發冷,於是搓了搓手,他開了暖氣。
跟他的工作室很不一樣的是,房間裡很多毛線製品,沙發椅上有絨毛鬚線,前方的小桌子是白色素面的,壓在比他大面積的地毯上面,桌子裡面有一塊布,他說是蓋在電視上面用的,只是最近忙了點,所以沒有蓋上電視,他從餐桌旁邊滑了一杯柳橙汁給我,我笑著謝謝,分了幾口喝完,看著他洗隔夜的碗盤,「昨天的?」,他悶著說早上的,原來大敬不是外食族,也許是他不太吃晚餐的原因,我拿了剛才的杯子走到那邊等他洗完,準備自己洗,「沒關係我幫你」,他剛好從我手指接過去,稍微用力的壓了一下,再快速又輕輕地放入水槽。我有點累了,連續探了好幾口氣,他也差不多洗完碗盤了,我就跟著他影子走,以為他會坐回沙發,只看他手伸到電視後面,把外面的燈都關了,帶我進去他的房間。
他的房間在客廳的冰箱旁邊,不過方向剛好跟冰箱垂直,在三重這樣的老城市中,這樣的格局算是比較新的房子,推開白色的門,裡面也幾乎是空的,一張床放在右前方,衣櫃緊鎖,書櫃在門口,沒有其他太瑣碎的東西,連書桌都只剩下一小張而已。他把床拉整了,手指了廁所叫我自己用,就躺回去沙發了。
我坐在房間裡,沒有手機陪伴的黑夜,除了冷氣微微的擺動著扇葉,就是自己的心跳聲了,夜晚只要真空了,就可以聽到脈搏規律而清晰的跳動,巧妙地配合時鐘的滴答敲打,而自己就會跌入時針分針的夾角,脈搏聲如鼓聲打著退場的配樂,讓自己消失在意識裡面,隨著黑夜在白晝來臨前,一起淡去。微微地,我逐漸意識到牆壁上穩定的滴答聲,我壓了床頭的電子鐘,兩點二十四分,卻又感覺到後面傳了一股熱流,卻也不掙扎地讓自己陷在裡面,「恩…」我僵直了一會兒,又假裝再度回復意識地坑了一聲,「沙發太硬了」氣音熱熱的在我耳邊焚燒,我轉過身,也伸出了手臂,讓自己徹底被大敬環抱著,然後再安心地睡去。
早上六點,我熱烘烘地從棉被裡面爬起來,大敬已經把土司用好在桌上了,也跟他借了一些便服套在裡面去上學,懷疑著昨天的是不是夢,而我也沒膽問他這事情,只是坐在後座,捨不得別開在他肩上的視線,就這樣持續到學校門外。
到了學校,才在抽屜雜亂的書堆中,找到手機,只有一通未接來電,還有一通語音留言,不過我沒聽過語音,所以把他擱著,讓手機的通知消失,在努力地和同學奮戰一整天的課。從學校下課後,我跟著幾個比較好的同學吃完飯,在食物街的路口道別,我搭上往工作室的公車。
拿著前幾個禮拜大敬給我的鑰匙,忘了按門鈴就進入了工作室,只是時常沒關的門,這次卻是緊閉門扉,雖然喇叭鎖還轉得動,卻硬生生地推不開,許是橫槓被拉起來了,我轉了鎖後,喊了幾聲,敲了門。不久後,大敬在門還沒完全打開,就急忙地走去廁所,沒幾秒又從裡面出來了,我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只是表情沒什麼變,又從容地坐回去椅子,接下來幾天都跟春天的風一樣,速度和緩,彷彿一切都在安排當中,也逐漸看得見夏天的果實了,窗外的樹團簇地紅了起來。在逐漸乾涸的春風,以及夏雨來襲的交替的某日,陳凡吉又來這裡拜訪,停佇了一會兒,約莫五分鐘,沒帶什麼東西來,穿著西裝。他走了後,才知道原來他今天是來跟大敬道別的,他要去日本的藥品大廠工作,也難怪昨天大敬穿得相當正式出去吃晚餐,所以工作室只有自己一人讀書。「你們感情真好啊」,他沉默了一下,「對阿」,好像把話梗在喉嚨,卻又吞回了肚子,他不常這樣,我轉著的筆掉了,索性也乾脆休息,要拿出手機放鬆,卻怎麼找也找不到,「今天可能又要住你家了」聲音又小又細地傳過去對面的他,推了眼鏡。
沒有太多話,跟他畢竟差了十歲左右,只是安靜在這時候好像更大聲了,一舉一動都可以引起我的注意,把注意力顯微後直到要離開工作室準備回去,我開始朗誦單字,用簡單的節奏唱了幾個字,左右單腳交叉跳到停車格。開車不久後,我發現副駕駛座上面放了個錶盒,許是工作沒做完的,也沒有印象他把工作帶回去,每次回去就是一個手提包而已。這天沒有下雨,只是鐵門外地板是濕的,「房東偶爾晚上會澆花」,就讓我先進去了。一進門,把電視的布幕蓋回去,再用腳調整了歪走的地毯,放好手提包,就拿了顆蘋果坐著吃,還有一顆放在前面,我挑了一下眉,他也挑了一下,我坐下來一起吃。高腳桌上的檯燈似乎都會很暈黃,也垂的很低,只比低垂的黑夜高一點,只為了照亮世界,他把一旁的錶盒拿近了些,原以為他要開始工作了,正轉身要跳下椅子,他抓了我的手,「幫我試戴看看」,於是也沒說什麼地,乖乖的伸出手來,「手錶,是要一點一滴去調整的」,他濃褐的鬍渣閃了些光,頭上也頂著暈黃的光球,斜看他逐漸露出笑容,哼了一聲,「我們…」,「在一起吧?」我接著說,卻是多麼希望能夠一直維持關懷的感情,他肯定地附讀了一遍,我沒有搖頭,只是需要一個晚上考慮,一個晚上就夠了。
我脫了手錶,就轉身去洗澡,看著鏡中脹紅臉頰的自己,開始感到羞赧,對於未知的領域,盲目踏入似乎有點危險,只是看著誠實的身體,我傾斜著的身子猛地抬頭,鏡中的自己卻是暈頭轉向的,於是決定不看鏡子,讓接下來洗澡的過程都在閉眼中進行。很快地讓自己躺回床上,穿著沒髒的體育服躺著,就這麼地入睡的。時間即使銳利,仍找不到縫隙鑽入我的睡眠,只能在外頭徘徊,滴答滴答地等著,他繞了一圈又一圈,卻總是繞著同一圈,圍著同一個中心,似乎是練習行走的腳步,調整已經老舊而歪斜的角度,在牆上凝重地注視著人界的我的身體,也偷看著男人悄悄地打開門,幫我蓋上了被子,也一起躲入了被子。時鐘開始著急,目睹了夢的小偷從門正大的侵入,讓今晚房間的主人猝不及防的被偷襲,我感受到一陣擠壓,從夢的裂痕,被用力的彈了出來,眨了眨眼,毫不用心地轉過了身,把小偷溫柔地抱著,把他帶回了夢裡,嚴審考問,回夢中的過程,溫熱地感受得到,有個吻輕輕地留在肌膚表面,他不聞不問地離開,卻是注視著離開的。
隔天早上,床邊放著一套他的衣服,我速速換上,明朗的朝著他打了個笑容,用力地跳上高腳餐椅,放鬆地拿起吐司就啃,早餐的時間可惜只有幾分鐘,就又搭著車上學了,「晚上見」我從校門折返回來,先後挑了眉。